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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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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我看不出呀”
“你看不出?你看不出?〃克利斯朵夫嚷着,拿起信来送到他眼前,〃难道你不
识字吗?你没看出他也是个勃拉姆斯党吗?”
莱哈脱这才注意到:那位音乐导师的信里有一句话把克利斯朵夫的歌比之于勃拉姆
斯的歌。克利斯朵夫叹道:
“嘿!朋友!我终算找到了一个朋友可是刚找到就失掉了!”
人家把他跟勃拉姆斯相比,他气死了。以他的脾气,他竟会马上写一封莽撞的复信
去;最多在考虑之下,以为置之不理是最世故最客气的办法了。幸而莱哈脱一边笑他的
生气,一边拦着他,不让他再胡闹。他们劝他写一封道谢的信。但这封信因为是不乐意
写的,所以很冷淡很勉强。彼得?苏兹的热心可并不因之动摇,又写了两三封非常亲热
的信来。克利斯朵夫对书翰一道素来不大高明;虽然感于对方的真诚而有点儿回心转意,
他还是让他们的通信中断了。结果苏兹也没消息了。克利斯朵夫也忘了这件事。
现在他每天都看到莱哈脱夫妇,往往一天还看到好几次。晚上,他们差不多老在一
起。孤独了一天之后,他生理上需要说些话,把心里想到的一起倒出来,不管人家懂不
懂,也需要嘻嘻哈哈笑一阵,不问笑得有理无理,他需要发泄,需要松动一下。
他弄点音乐给他们听:因为没有别的方法对他们表示感激,便几小时的坐在钢琴前
面弹奏。莱哈脱太太完全不懂音乐,好不容易的压着自己,才不至于打呵欠;但因为她
喜欢克利斯朵夫,也就装做很有兴趣。莱哈脱虽然并不更懂,可对于某些音乐有种生理
上的反应;那时他会受到剧烈的感动,甚至于眼泪都冒上来;他自己认为这种表示简直
是胡闹。别的时候,可就毫无影响:他只听见一起喧闹的声音。一般而论,他为之感动
的往往是作品中最平凡的部分,最无意义的段落。夫妻俩自命为了解克利斯朵夫;克利
斯朵夫也很愿意这么相信。当然他常常存着俏皮的心跟他们开玩笑,弹些毫无价值的杂
曲,教他们以为是他作的。等到他们大捧特捧的称赞完了,他才说出他的恶作剧。于是
他们提防了;从此以后,只要他用着莫测高深的神气奏一个曲子,他们就疑心他又来捣
鬼,便尽量加以批评。克利斯朵夫听任他们说,附和他们,说这种音乐的确不值一文,
随后忽然哈哈大笑:
“哎,混蛋!你们说得一点不错!这是我作的呀!”
他因为耍弄了他们而乐死了。莱哈脱太太有点儿生气,过来把他轻轻的打一下;但
他那种天真的傻笑使他们也跟着笑起来。他们决不以为自己是不会错的。既然左也不是,
右也不是,他们就决定以后丽丽?莱哈脱永远管批评,她的丈夫永远管恭维:这样,他
们可以有把握两人之中必有一个能合乎克利斯朵夫的意思了。
在他们眼里,克利斯朵夫的可爱倒并不在于他是音乐家,而是因为他忠厚老实,有
点疯癫,可是诚恳,有朝气。人家说他的坏话反而增加他们对他的好感:他们象他一样
给小城里的空气闪得发慌,也象他一样的直爽,凡事要凭自己的头脑判断,所以他们拿
他看做一个不懂世故的大孩子,吃了坦白的亏。
克利斯朵夫对两位新朋友并不抱什么幻想;他想到他们不了解——永远不能了解自
己最深刻的一方面,觉得不胜怅惘。但他缺乏友谊而极需要友谊,所以他们能多少喜欢
他已经使他感激不尽了。最近一年的经验告诉他不能再苛求。要是在两年以前,他决没
有这种耐性。他想起对待可厌而善良的于莱一家多么严厉,不禁又后悔又好笑。哦!他
尽然学乖了!他叹了口气,心里对自己说:“可是能有多久呢?〃想到这个,他笑了
笑,同时也觉得安慰了。
他多希望能有个朋友,一个懂得他而和他心心相印的朋友;可是他虽然年轻,对于
社会已经有相当的经验,知道这种心愿是最不容易实现的,而他亦不能希求比以前的真
正的艺术家更幸福。这一类的人的历史,他已经知道了一点。莱哈脱的藏书中,有一部
分使他认识了十七世纪德国音乐家的艰苦的经历。那时战乱频仍,疫疠流行,家破国亡,
整个民族受着异族的蹂躏,心灰意懒,既没有奋斗的勇气,对任何东西也没有兴趣,只
希望早死以求安息;在这样的环境中,①伟大的心灵——特别是英勇的许茨,——始终
不懈的趱奔②着他的前程。克利斯朵夫想道:“看了这种榜样,谁还有抱怨的权利?他
们没有群众,没有前途,只为了自己和上帝而写作。今天写的明天也许就会毁掉,可是
他们继续写着;他们并不丧气,什么都不能动摇他们乐天的心情。他们只要能歌唱就满
足了,只要能活着,能挣口苦饭,能把他们的思想在艺术上表现出来,找到两三个既不
是艺术家,也不能了解他们的老实人真心的爱他们:除此以外对人生也就不再要求什么。
——而他克利斯朵夫,怎么敢比他们更苛求呢?人生有个最低限度的幸福可以希冀,但
谁也没权利存什么奢望:你想多要一点幸福,就得由你自个儿去创造,可不能向人家要
求。”
①十七世纪正是三十年战争(1618—1648)的时代,日耳曼各邦的政治情形极为混乱
②许茨(1585—1672)在音乐史上被称为德国音乐的始祖
想到这些,他心平气和了,更喜欢那对老实的莱哈脱夫妇了。他万万没想到连这点
儿最后的友情也得被人剥夺。
他没想到内地人的恶毒。他们的仇恨,因为是没有目标的,所以更消不掉。真有名
目的仇恨,一朝达到了目的,恨意就会慢慢的解淡。但为了无聊而作恶的人是永远不肯
罢休的;因为他们永远无聊。而克利斯朵夫便成了他们消闲的牺牲起。他固然被打倒了,
但居然没有垂头丧气的表现。他固然不再麻烦人,但也不把人家放在心上。他一无所求,
人家对他毫无办法。他和他的新朋友在一起很快活,全不理会旁人对他作何感想,有何
议论。这种情形教人看了有气。而莱哈脱太太教人更气。她不顾全城的清议而公然结交
克利斯朵夫,就是和她平日的态度一样有心触犯舆论。丽丽?莱哈脱对人对事都没有惹
是招非的意思;她不过独行其是,不问旁人的意见罢了。但这一点就是最可恶的挑衅。
大家暗中留神他们的行动。他们却毫不提防。克利斯朵夫是放肆惯的,莱哈脱太太
是糊里糊涂的,他们一同出去的时候,或是晚上靠在阳台上谈笑的时候,都不知道顾忌。
他们在举动方面非常亲热,不知不觉给了人造谣生事的材料。
一天早上,克利斯朵夫接到一封匿名信,卑鄙龌龊的说他是莱哈脱太太的情夫。他
看着愣住了。他连跟她调情打趣的念头都从来没有;他太方正了,对奸淫象清教徒一样
的痛恨,甚至想到这种事就受不了。欺侮朋友的妻子在他眼中是罪大恶极的行为;而对
丽丽?莱哈脱,他尤岂不可能犯这个罪:她长得一点儿不美,凭什么会引起他的热情呢?
他又羞又难堪的去看他的朋友,发觉他们也一样的局促不安。他们也每人收到了一
封匿名信,不敢说出来;三个人暗中互相留神,同时也留神自己,不敢随便有所动作,
也不敢说话,慌慌张张的闹得很僵。要是丽丽?莱哈脱一时恢复了天真的本性,嘻嘻哈
哈,胡说乱道的时候,她的丈夫或者克利斯朵夫会突然瞪她一眼,使她愣了一愣,马上
想起匿名信的事而慌起来;克利斯朵夫和莱哈脱也跟着慌了。各人都在心里想:
“他们知道没有?”
他们彼此不露一点口风,竭力想过着从前一样的生活。
然而匿名信继续不断的来,而且措辞越来越下流,使他们骚乱不堪,屈辱得没法忍
受。他们收到了就各自躲在一边,没有勇气原封不动的扔在火里,偏偏手指颤危危的拆
开来,心惊肉跳的展开信纸,而一读到那些怕读到的字句,题目相同而内容略有变化的
辱骂,——存心捣乱的人所造的荒唐无稽的谣言,都悄悄的哭了。他们想来想去也猜不
出谁在那里跟他们缠绕不休。
有一天,莱哈脱太太痛苦得忍不住了,把她所受的迫害告诉了丈夫;而他也含着泪
说他受着同样的痛苦。要不要告诉克利斯朵夫呢?他们不敢。可是总得通知他,要他谨
慎一些才好。——莱哈脱太太红着脸才说了几个字,就大为奇怪的发觉,克利斯朵夫也
一样的收到那些匿名信。人心险毒到这种死不放松的田地,使他们怕起来了。莱哈脱太
太以为全城的人都在阴损他们。但他们非但不互相支持,反而都泄了气。他们不知道怎
办。克利斯朵夫说要去砍掉那个人的脑袋。——但那个人是谁呢?而且也只能替造谣的
人多添些资料把那些信交给警察署罢,那更要把谣言传布出去假作痴呆又不可
能了。他们的友谊已经受了影响。莱哈脱绝对相信太太和克利斯朵夫都是正人君子,可
也不由自主的要猜疑了。他觉得这种猜疑是可耻的,荒唐的;他有心让太太和克利斯朵
夫单独在一块儿。但他痛苦不堪;而丽丽也看得很明白。
在她那方面,情形可更糟。她和克利斯朵夫一样,从来没想到什么调情。然而那些
谣言暗示她一种可笑的念头,以为克利斯朵夫也许真的爱着她;虽然他连一点儿表示都
没有,她认为至少应当防卫一下,当然不是言语之间有什么明白的表示,而是用一些笨
拙的方法;克利斯朵夫先还不懂,等到明白了,他可气坏了。那太胡闹了!说他会爱上
这个又丑又平凡的小布尔乔亚!而她竟相信这回事!而他又没法辩白,没法对
她和她的丈夫说:
“得了罢!你们放心!决没有这种危险的!”
不,他不能得罪这一对好人。并且他觉得:她怕给他爱上,骨子里就因为她有点儿
爱他的缘故;而这种荒唐的传奇式的念头,的确是那些匿名信种下的根。
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那么僵,那么难堪,继续不下去了。丽丽?莱哈脱只有嘴巴强,
而没有坚强的性格,对着当地人士的阴险没了主意。他们想出种种借口来避不见面,什
么“莱哈脱太太不舒服莱哈脱有事他们上外埠去待几天〃等等,都是些笨拙
的谎话,常常无意之中露出破绽来。
克利斯朵夫可比较痛快,他说:
“咱们分手罢,可怜的朋友们!咱们都不够强。”
莱哈脱夫妇一起哭了。——但决绝之后,他们的确松了口气。
城里的人大可得意了。这一回克利斯朵夫的确是孤独了。大家剥夺了他最后呼吸到
的一口气;——这口气便是温情,不论怎么淡薄,但少了它一个人的心就不能活的。
13
第三部 解脱
他完全孤独了。所有的朋友都不见了。亲爱的高脱弗烈特,在艰难的时候帮助过他
而他此刻极需要的,也一去数月,而且这一次是永远不回来的了。一个夏天的晚上,鲁
意莎收到一封从很远的村子里寄来的信,字写得挺大,说她的哥哥死了,就葬在那边的
公墓上。近年来他身体已经不行,可还是到处流浪,这一回就是在浪游的途中死在那个
村上的。这个多有骨起而又多么恬静的人,原是克利斯朵夫最后一个朋友,他的温情—
—很可能给克利斯朵夫做个精神上的依傍的,——不幸被死亡吞掉了。他孤零零的守着
只知道爱他而不了解他思想的老母。周围是德国的大平原,等于一片阴森森的海洋。他
每次想跳出去,结果总是更往下沉。仇视他的小城眼睁睁的看着他淹在海里
正在挣扎的时候,黑夜里忽然象闪电似的显出了哈斯莱的形象,那是他儿童时代多
么爱慕,而现在已经名震全国的人物。他记起了当年哈斯莱答应过他的话,便立刻拚着
最后的勇气想抓住那颗最后的救星。哈斯莱能够救他的,应当救他的!向他要求什么呢?
不是援助,不是金钱,不是任何物质上的帮忙。只求他了解。哈斯莱象他一样的受过迫
害。哈斯莱是个独往独来的人,一定能了解一个受着庸俗的德国人仇视与虐待的独往独
来的人。他们都是一个阵营中的战士。
他一有这念头,便马上实行。他通知母亲要出门一星期,当夜就搭着火车望德国北
部的大城出发,哈斯莱在那边当着乐队指挥。他不能再等了。这是为求生存的最后一次
努力。
哈斯莱已经享了重名。他的敌人并没缴械;但他的朋友们大吹大擂的说他是古往今
来最大的音乐家。其实拥护他的和否认他的都是一样荒谬的家伙。可是他没有坚强的性
格,看到反对他的人他就气恼,看到捧他的人他就软化。他拿出全副精神专门做些伤害
那班批评家和使他们痛心疾首的事,好比一个孩子专爱搞些捣乱的玩艺。但那些玩艺往
往是最低级趣味的:他不但浪费天才在音乐上做些怪僻的东西,使德高望重的人发指;
而且还故意采用荒唐的题材,暧昧的不雅的场面,总之只要是逆情背理的,伤害礼教的,
他都特别喜欢。中产阶级疾首蹙额的一叫起来,他就乐了;而中产阶级永远识不破他的
诡计。连那个象一般爆发户与诸侯那样喜欢冒充内行,干预艺术的德皇陛下,也把哈斯
莱的享有盛名认为社会之羞,处处对他无耻的作品表示轻蔑与冷淡。哈森莱看到帝王的
轻蔑觉得又气又高兴,因为德国前进派的艺术界认为官方的反对就是证明自己的前进,
所以哈斯莱捣乱得更有劲了。他闹一次骇人听闻的事,朋友们就喝一次彩,说他是天才。
哈斯莱的帮口,主要是一般文学家,画家,颓废的批评家组成的,他们代表革命派
对反动派——(它们在德国北部一向势力很雄厚)——的斗争,对冒充的虔诚和国定礼
教的斗争,在这方面他们当然是有功的;但斗争的时候,他们独立不羁的精神往往过于
激昂,不知不觉的到了可笑的地步;因为他们之中即使有些人不乏相当粗豪的才具,总
嫌不够聪明,而见识与趣味尤岂不高明。他们制造了虚幻的境界把自己关在里头跳不出
来;并且和所有的艺术党派一样,结果对实际的人生完全隔膜了。他们替自己,替上百
个读他们的出版物,盲目的相信他们的傻瓜,定下规律。这帮口的吹捧对哈斯莱是致命
伤,使他过分的自得自满。他脑子里想到什么乐思,就不加考虑的接受;他暗中认为便
是他写的东西够不上自己的标准,比别的音乐家已经高明多了。固然他这种看法往往是
不错的,但决不是一种健全的看法,同时也不能使他产生伟大的作品。哈斯莱骨子里是
不分敌友,对谁都瞧不起,结果对自己对人生也取了这种轻视与冷嘲热讽的态度。因为
他从前相信过不少天真与豪侠的事,所以一旦失望,他更加往讥讽与怀疑的路上走。既
没有勇气保护他的信念不受时间一点一滴的磨蚀,也不能自欺其人,自以为还相信他早
已不信的东西,他便尽量嘲笑自己过去的信念。他有种德国南方人的性格,贪懒,软弱,
担当不起极端的好运或厄运,太热与太冷,他都受不了,他需要温和的气候维持精神上
的平衡。他不知不觉的只想懒懒的享受人生:好吃好喝,无所事事,想些萎靡不振的念
头。他的艺术也沾染了这种气息,虽然因为他才气纵横,便是在迎合时流的颓废作品中
也藏不住光芒。他对自己的没落比谁都感觉得更清楚。老实说,能感觉到的只有他一个
人;而那种时间是少有的,并且是他竭力避免的。那时他就变得悲观厌世,心绪恶劣,
只想着自私的念头,担忧自己的健康,——而对于从前引其他热情或厌恶的东西漠不关
心了。
克利斯朵夫想来向他求一点鼓励的便是这样一个人物。在一个下着冷雨的早晨,来
到哈斯莱住的城里的时候,克利斯朵夫抱着不知多大的希望。他认为这个人物在艺术界
是独立精神的象征,指望从他那儿听到些友善的勉励的话,使自己能继续那毫无收获而
不可避免的斗争,那是一切真正的艺术家和社会的斗争,一息尚存决不休止的斗争。席
勒说过:“你和群众的关系,唯有斗争是不会使你后悔的。”
克利斯朵夫性急到极点,在车站附近的一家旅店中丢下了行李,立刻奔到戏院去探
问哈斯莱的住址。他住在离开城区相当远的地方,在郊外的一个小镇上。克利斯朵夫一
边啃着一个小面包,一边搭上电车。快到目的地的时候,他的心不由得跳起来。
在哈斯莱所住的区域内,奇形怪状的新建筑触目皆是;现代的德国尽量在这方面运
用渊博的学问,创造一种野蛮的艺术,以钩心斗角的人工来代替天才。在谈不到什么风
光的小镇上,在笔直的平板的街道中,出人不意的矗立着埃及式的地窖,挪威式的木屋,
寺院式的回廊,有雉堞的堡垒,万国博览会会场式的建筑;大肚子的屋子没头没脚的深
深的埋在地下,死气沉沉的面目,睁着一只巨大的眼睛,地牢式的铁栅,那种潜水艇上
的门,窗的栏杆上嵌着金字,大门顶上蹲着古怪的妖魔,东一处西一处的铺着蓝珐琅的
地砖,都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五光十色的碎石铺出亚当与夏娃的图像,屋顶上盖着各
种颜色的瓦;还有堡垒式的房屋,屋脊上趴着奇形怪状的野兽,一边完全没有窗,一边
是一排很大的洞,方形的,矩形的,象伤疤一般;一堵空无所有的大墙,忽然有些野蛮
人的雕像支着一座很大的阳台,上边只开一扇窗,阳台的石栏杆内探出两个有胡子的老
人头,鲍格林画上的人鱼。
在这些监狱式的屋子中间,有一所门口雕着两个奇大无比的裸体像,低矮的楼上,
外边刻着建筑师的二行题辞: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艺术家显示他的新天地!”
克利斯朵夫一心一意想着哈斯莱,对这些只睁着惊骇的目光瞧了瞧,无心去了解。
他找到了哈斯莱的住处,那是最其实的一所屋子,加洛冷式的建筑。内部很华丽,俗气;
楼梯道有一股温度太高的气味;克利斯朵夫放着一座狭窄的电梯不用,宁可两腿哆嗦着,
心跳动着,迈着细步走上四楼,因为这样可以定定神去见这位名人。在这短短的途程中,
从前和哈斯莱的相见,童年时代的热情,祖父的形象,都一一回到记忆中来,仿佛只是
昨天的事。
他去按铃的时候已经快到十一点。应门的是一个精神抖擞的女仆,颇象管家妇模样,
很不客气的把他瞧了一眼,先是说:“先生不见客,他很累。〃随后,大概是克利斯朵夫
脸上那种天真的失望的神气使她觉得好玩,所以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之后,忽然缓
和下来,让克利斯朵夫走进哈斯莱的书房,说她去想办法教先生见客。她说完眨了眨眼
睛,关上门走了。
壁上挂着几幅印象派的画,和法国十八世纪的描写风情的镂版画:哈斯莱自命为对
各种艺术都是内行,听了他小圈子里的人的指点,从玛奈到华多都有收藏。这种混杂的
风格①也可以从家具上看出来,一张极美的路易十五式的书桌周围,摆着几张〃新派艺术
〃的沙发,一张东方式的半榻,花花绿绿的靠枕堆得象山一样高。门上都嵌着镜子;壁炉
架中央摆着哈斯莱的胸像,两旁和骨董架上放着日本小骨董。独脚的圆桌上,一只盘里
乱七八糟散着一大堆照片,有歌唱家的,有崇拜他的妇女们的,有朋友们的,都写着些
警句和措辞热烈的题款。书桌上杂乱不堪;钢琴打开着;骨董架上全是灰;到处扔着烧
掉一半的雪茄烟尾
①玛奈为法国十九世纪大画家,为近代画派之始祖。华多为十八世纪法国大画家,
作品以风流蕴藉见称。
克利斯朵夫听见隔壁屋里有一阵不高兴的咕噜声;女仆扯着尖嗓子在那里跟他拌嘴。
那分明是哈斯莱不愿意见客,也分明是女仆非要他见客不可;她毫不客气的用着狎习的
语气跟他顶撞,尖锐的声音隔着一间屋还能听到。她埋怨主人的某些话使克利斯朵夫听
了很窘,主人可并不生气。相反,这种放肆的态度仿佛使他觉得好玩:他一边叽咕,一
边逗那个女孩子,故意惹她冒火。终于克利斯朵夫听到开门声,哈斯莱拖着有气无力的
脚步走过来了。
他进来了。克利斯朵夫忽然一阵难过。他认得是他。怎么会不认得呢?明明是哈斯
莱,可又不是哈斯莱。宽广的脑门上依旧没有一道褶裥,脸上依旧没有一丝皱痕,象孩
子的脸,可是头已经秃了,身子发胖了,皮色发黄了,一副瞌睡的神气,下嘴唇有点儿
往下掉,撅着嘴巴,好似挺不高兴。他驼着背,两手插在打绉的上衣袋里;脚下曳着一
双旧拖鞋;衬衣在裤腰上面扭做一团,钮扣也没完全扣好。克利斯朵夫嘟囔着向他通报
姓名,他却睁着没有光彩的倦眼瞧着他,机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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