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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上部-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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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子的《茶经》里说的呀!”杭天醉便回答,“茶清怕要我把《茶经》背下来的: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有两人合抱者”
父亲便有些安慰亦有些悻然,不甘心地问:“茶清伯还教你什么?”
杭天醉歪着头想了一下,说:“还有,早先,茶是念'茶'的。所以叫'烹茶净具,武阳买茶'。”
“还有呢?”杭九斋长眼睛睁大了,“他跟你说了王褒吗?跟你说了《憧约》了吗?跟你说了这'烹茶净具武阳买茶'的来历吗?”
杭天醉不知道父亲为什么顶了真,为什么较上了劲,他便惶恐地摇着头说:“没有,没有”
父亲松了口气,脸上浮出了笑容。父亲颀长的身材,穿一件熟罗的长衫,外套一件一字襟马甲,手上拿着把酒金画牡丹团扇,便一五一十地给儿子开了讲。一位二千年前本与杭氏家族了无瓜葛的书生,便被父亲杭九斋的牡丹团扇,一扇一扇,翩然而至于儿子杭天醉的眼前。
大约两千年前,中国西汉宣帝的神爵年间,有一个专治孔孟之道的风流儒生,名叫王褒(?一前61),字子渊,四);【资中人氏,前往成都赶考。
其时,王褒尚未成为以后的谏议大夫,寄居在成都安志里——他亡友的家中。
亡友有妻,名唤杨惠,青春年少,红颜薄命。而子渊好酒,焉知其不好色乎?一来二往,便与那小寡妇有了私情。
作了女主人情人的王书生,从此有了半个主人的自豪与权力,使唤起杨惠那个叫便了的家童,便也如同使唤自己的书童一般了。
而那个名唤便了的家童,为什么竟如此讨厌资中儒生王子渊呢?每次王褒指使他去打酒,他就嘟嘟嚷嚷满心眼的不耐烦。是因为他与从前的男主人主仆甚洽;还是因为他有他的道德标准,以为书生的行为有伤风化不能苟同;抑或诚如他自己以为的,他的职责范围仅仅是看守寡妇丈夫的墓地而非替寡妇情人打酒?
冲突是在所难免的。他终于拒绝替儒生王子渊打酒了。他甚至索性跑到亡故的主人坟上去大哭了,且哭且诉:“当初主人把我买来,只是让我看家,并不是要我为其他什么野男人酿酒的呀!”尚未入朝做官的王褒气得要死又不能公开惩罚于他,只好怀恨在心。但仇恨入心里是要发芽的,后备的谏议大夫尚未开始向皇帝提意见,便首先向情人发难了。
情人一听便生了气,认为丢了脸面,说:“这个便了,身价一万五干钱,我把他卖给你算了,看他还敢不敢不给你酿酒。”
王褒说:“好啊。我正愁缺个家童呢,我这就写张契约吧。“
这份被称之为《憧约》的契约,虽然是文件不是诗歌,但王褒还是写得四六骄文洋洋洒洒,从晨到夜,从春到冬,从家事杂务到田间耕作,从执戈巡守到收租纳税,从个人起居饮食到对待邻居,从手中编织到市上贩卖,百般苦役,细细规定,倘不听话,鞭打百下。
两千年前风流且不免残忍的书生,万万没有想到,他为中国茶业和中国茶文化史,留下了最早、最可靠的文字史料。
后来的茶人们在读王褒的《憧约》时,肯定不会遗漏下那两句话,一句叫“烹茶净具“,另一句叫“武阳买茶“。
武阳,便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被文字记载的买卖茶叶的市场。彼时,千山万水外东海之滨的杭州龙井山中,那奇异的香草尚未发萌,专卖龙井茶的忘忧茶庄更属子虚乌有。
公元265至316年这段西晋时代,西至河南的洛阳,东至江苏的江都,茶已成为一种零售饮料,于集市上出现。而秦汉统一之后,茶的重心方开始向中国的东部和南部转移并渐次传播开来。
伟大的盛唐,把生活中的一切推向高潮,故在茶业中,有“茶兴于唐而盛于宋“之说。浮梁茶,卖到了关西和山东;新州、鄂州和至德茶,卖到了陈、蔡以北,幽并以南;衡山茶卖到廉湘至五岭,甚至远及交趾;福建、建州茶到了江苏扬州和淮安;而软州茶、爱州茶,则被商贾所贩,数千里不绝于道路,只上梁州。宋州、幽州及并州。
一个名叫封演的盛唐文人,写了一部《封氏闻见记》,说:“茶自江淮而来,舟车相继,所在山积,色额甚多。”这又怎能不让我们悠然想起那个江州司马白居易的《琵琶行)}:“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一千一百年以后的杭州忘忧茶庄的准老板杭天醉,每念此诗便拍案叫绝,叫绝之后又捶胸顿足:“这个老板,怎么就这样浮梁买茶去了?把个千古妙人独独地扔在船中,无怪白乐天要斥之重利轻别离。罪过罪过!”
每每及此,他的莫逆兄弟赵寄客就微微一笑,说:“天醉,不是昨夜读'红楼'又读疯魔了吧?你只管上你的浮梁买茶,没有哪个琵琶女会来替你独守空船的。”
“此话怎讲?”天醉便睁开那双蒙俄梦眼,问道。
赵寄客侃侃而道:“光绪二十一年三月二十三日,中日甲午战争,中国失败,签订《马关条约》,杭州列为增开商埠之一,杭州划定日本租界地。九月,勘定拱高桥日租界界址。二十二年八月,杭州正式开埠,拱高桥日本租界开始使用。宝石山东麓石塔儿头设立日本驻杭领事馆。”
杭天醉打断赵寄客的话头:“小弟有一事不解,我论的是白居易,你如何搬出日本人来了?”
赵寄客便冷笑:“君请看,今日之京杭运河,拱表桥下,琵琶女独守空船,等的哪里还是江州司马,分明是倭寇浪人。痴蠢如君者,竟还唱 们前冷落鞍马稀'!”
“照你说来,我须得唱'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才对了?”杭天醉恨恨地问道。
“正是。”
杭天醉甩着袖子便走,嘴里喊着:“罢了罢了,借大一个世界,再没有我一个清静地方。”
他便出了门,可不是像贾宝玉那样当了和尚。他上了涌金门三雅园,听钱顺堂的《白蛇传》去了。
白居易《琵琶行》中的浮梁,在今日江西景德镇,江口,乃九江的长江口。茶商把妻子一人留在九江船上,自己则带着伙计到景德镇去收购茶叶。可知浮梁不愧为唐代东南的最大茶叶集散地;更可推论,中唐晚唐,茶便开始倘祥在长江的中游和下游了。
我们又可知,六朝时代,茶开始了伟大的远征,而后它在被架在马背上走向雪山草地的同时,也被僧侣们负在肩背上,带往寒冷的北方。它又被盛入精美的器具,在宫廷达官贵人们的手中相互传递。封演真实地记录道:“(唐代开元以来)自邹齐沧、像渐至京邑,城市多开店铺,煎茶卖之。”中国南方的嘉木,就这样在使者和商人们的传运下,走向了北方和中国无茶的城乡。
与此同时,中国南方的茶区茶市,那美丽如缎带细密如青丝的南方的河流两岸,茶埠便也如雨后春笋般地发展起来了。唐代诗人杜牧这样歌唱道:
倚溪侵岭多高树,夸酒书旗有小楼。
惊起鸳鸯岂无恨,一双飞去却回头。
水口,乃吴兴郡顾清茶山汇入太湖河道口的出水口。中唐时,一片荒原。晚唐,到顾港采办贡茶和买卖茶叶的船只都停泊在这里,酒楼茶肆的固定草市由此形成。一千多年以后的杭天醉在继承了他的忘忧茶庄时,只知道他的祖先来自吴兴,可没有想到在杜牧“惊起鸳鸯“的时代,他的先人中是哪一位制茶的山民和哪一位茶肆的歌女。”尧市人稀紫笋多,紫笋青芽谁得识。”茶圣陆羽和他的密友释皎然,在顾请山下浪迹时,去过尧市,识别过那里的紫笋青芽吗?唉,这都是关于茶的悠悠往事了啊!
绿水掉云月,洞庭归路长,
春桥悬酒慢,夜栅集茶搞。
许浑,这个并不算太出名的唐代诗人,在他的《送人归吴兴》中,多么细致地描写出了黑夜中那些密集的贩茶船啊!从苏州的太湖洞庭山到吴兴,一路上,又有多少这样“春桥悬酒慢“的茶埠呢?
在茶商丢下妻儿,舟宿茶埠的那些晚上,并不仅仅只有浪漫的歌女和醉人的酒夜。”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出没于长江两岸的强盗…一江贼们,在酒酣人睡之后,向商旅们袭击了。这些江贼,可都是一些私茶贩子啊,他们把各种财物洗劫一空后即将南渡,入山换取茶叶。因为四方的茶商将都市的财物运往山中换茶,因此那山中的村妇牧童,尽着华丽的服装,官吏见了不惊,路人见了不问。盗贼混迹其间,乘机作了手脚,换了茶来,再到茶庄卖掉,出得门去,便是干干净净的平民百姓了。关于这·点.又有什么可以讳莫如深的呢?杭天醉后来的明煤正娶的妻子沈绿爱便坦荡而自豪地宣布:“我家祖上是江贼。”杭少爷听了十:分反感,说:“如今的人真正是黑白不分了,作了强盗,也可以拿来壮壮声色,堕落,堕落!”
沈绿爱清脆地一笑,说:“要说堕落,是你祖上开的头啊。你那祖宗开的黑店,专门收购我家祖宗的黑茶,如此水涨船高,共同发财,才有今日的你我,你连这个福荫都不知晓,竟要数典忘祖了吗?”
把个杭天醉气得浑身打颤,手里一只粉底过技攀花茶盏也失手打落,碎成数瓣,来来回回只说出两个字:“胡说!胡说!“
沈绿爱可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把茶盏亲自扫了,又泡上了一杯龙井新茶,说:“我怎么敢胡说,这些全在我家族谱上明明白白地写着的。杭、沈二家通好世交,原来就是从这杀人放火开始的。这不是前世报应了,把我们两个死冤家对头绑在一起活受罪了吗?”
嘴里笑嘻嘻地说,眼中的泪,便盈上来了。
从唐代太湖边江贼繁衍而来的杭氏家族,到杭九斋杭天醉这一代,恰好经历的是一个顶峰和低谷。糊里糊涂的杭九斋那几年突然过上了好日子,从杭州郊区山客处收来的龙井,远远地销到了广东,从平水收来的珠茶运至上海,便发往了英国。一切都被精明而有野心的老板娘抓住了。她和忠心耿耿的吴茶清一唱一和,维持住了忘忧茶庄的残局,不再向破产方向倾斜。至于继承和发展忘忧茶庄的远大事业,那是杭九斋时代以后的事了。即便如此,他活着时,女人那层出不穷的计谋,亦使丈夫知道,忘忧茶庄,实际上只有吴茶清一个人可以左右这女人了。
以亏本买卖小包装茶来招揽生意,本是老板娘出的主意,当然,这个主意也不是凭空想出来的。1874年,位于忘忧茶庄二里路远的大井巷,红顶商人胡雪岩的胡庆余堂开张营业。开张前夕,编印《胡庆余堂雪记丸散全集》,分送各界。穿号衣的锣鼓队,在水陆码头到处散发“胡氏辟瘟丹“、“诸葛行军散“,刚从三家村娘家回来的林藕初,还被人在怀里塞了几盒。从那以后,她就萌生了以小包装茶来招揽生意的念头。
丈夫对她的任何变革,都是不反对也不支持的,只要能挣钱就行。丈夫对妇女也不歧视,以为妇女的聪明才智得以体现,是一件好事。反对她那样做的,倒是忠心耿耿的吴茶清,他听了老板娘的建议,捻着稀稀的胡子,半晌,说;“不妥。”
“怎的不妥?”林藕初有些吃惊,从前,吴茶清提出银元上敲印茶庄记以证真伪,置茶的大瓷用火烤,龙井茶只收春茶,林藕初可是都点头的。
“身逢乱世,以守为上,满街八旗官兵,几个奉公守法?我们又无红顶保佑,万一有人贪小便宜,在这方面大做文章,吃亏的还不是店家?“
杭九斋一听有可能惹乱子,立刻就表示反对:“茶清所言极是。吃茶叶饭,要吃得清闲自在,才是道理。标新立异,大张旗鼓,反显生意人的俗。杭某人,平生就为脱不了这个'俗'字而痛心疾首,如何自己又往这红尘俗海中跳,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Q,巴.”
杭九斋管自己滔滔不绝地扯了开去,来了兴致,竟也煞不住。林藕初拿眼睛瞪着吴茶清,再不说一句话,吴茶清脸上则平淡如水,好像他什么也不曾听见一般。
仿效胡雪岩的建议被搁浅了,但冬天还未过去的时候,吴茶情便去了郊外的翁家山和落晖坞。林藕初说:“进山还早吧,离清明还有一个多月呢。”
吴茶清说,要早在别人前头。
果然,他购来了杭州城里最早上市的龙井本山茶。忘忧茶庄门口的轿子开始排起了队。
吴茶清干干净净一声不吭地坐在大厅一角里,身穿竹布长衫,梨花木镶嵌的大理石台桌,足有三张八仙桌那么大。杭九斋很得意,逢人就说:“你看看这张台面如何?杭州城里数得着的吧。”
“茶枪“们围着桌子评茶,说:“好茶!好茶!今年九斋兄抢了先。”
又有人说:“我喝忘忧茶庄的龙井,怎么竟比别家的更有一番软新?这叶面里头也绝无冬雪痕迹,不知有何妙法?透露一二,也好斗茶时有个说法。”
杭九斋竖着指头:“老兄这'软新'二字用得绝妙,恰好就和那'硬新'二字作了对。茶树经了一冬熬煎,难免皮硬面枯,初绽新芽只把那陈味顶了出来,自然硬新。非若弃了那经了冬日的芽头,专收那春日里新萌的,才是正宗。少则少矣,精则精矣,妙则妙矣。”
万隆兴咸肉店的老板万福良的酒糟红鼻头黯淡了下去,嗓门便高亢起来,他说话时,忘忧茶庄的厅堂里轰隆轰隆地发响:“小杭老板真正是有心人,又是字画又是台桌又是明前龙井,老杭老板若有小抗老板这番抱负,忘忧茶楼如今也成不了隆兴茶馆。哈哈哈哈,我倒是运道好,碰着老杭老板手里,没有抗夫人跟茶清这两扇翅膀,运道好运道好”
万老板原本是带着小茶童吴升来买新茶的,倒也没有要刺激九斋的意思。但他一个杀猪的发了财,鼻子又红又大,气焉能不粗!说话没遮没挡,冲口而出。不知杭九斋脾气再好,究竟自家茶楼招牌摘下来换成人家的,当时满肚子的辛酸,发酵到今天,也早已是一股子恶气。心里上火,又碍着众人的面,不好发作也想不出发作方法,正一时尴尬。万老板不知趣又说:“老弟,我且多买点茶去放在我那个茶馆上,也算是买你一个面子。你这软新,价格也太辣手,卖不出去,统统归我万隆兴了。“
人多势利,晓得万屠夫两个外甥,一在衙门一在码头,一为恶吏一为地痞,动弹不得,干咳着便要走人。杭九斋生气,例啦咧啦地便卷他那些刚刚摊开了要供人欣赏的字画。
小茶童吴升跟着脚捧着一杯盖碗茶,两只骨碌骨碌的眼睛紧张地乱转着,闯到了杭九斋的手下。他那张小方脸上布满的白白的湿癣都紧张地成了红色,脖子本来并不矮,一吓就缩了回去。他的小肩膀也是方方的,此刻奇怪地耸起,拖着破鞋的小脚跟也始终跄着。把茶往桌上放时,他的手一抖,茶水晃了出来,湿了杭九斋的画。
泼湿的那一幅,乃是仿赵孟顺的《斗茶图》。图是仿的,便谈不上值钱,但却是杭九斋亲手仿画的,花了不少日子,便值钱了。杭九斋打狗看主人,把吴升好一顿恶骂:“瞎了眼的小叫化子,你以为这是杀猪场吗?由着你们野狗一般乱窜!你知你泼了什么?把你这样的人卖了一百个也不值我手里的一张画,哪里窜出来的讨饭坯?也配得上这样的厅堂!“
万福良万屠夫再蠢也听出话中的恶意。他先是一愣,继而是一大巴掌,把吴升抽得像一只陀螺,笔直旋进站在角落里一声不吭的吴茶清怀中。
吴茶清一把搂住的那个吴升,是个吓得浑身颤抖眼泪直流的八岁的吴升。吴茶清二话不说拉着孩子走进内堂,万福良发了一阵呆,一甩袖子就出了外堂。杭九斋站在大台桌前术住了,他这辈子还真的没有这样骂过下人。
一生气,他的烟痛便要发作,轻轻一跺脚他也要走人。吴茶清拉着换了一身新的吴升出来,说:“这孩子跟我同姓,是我老乡。在隆兴茶馆跑堂,我把他送回去。“
杭九斋有些尴尬,口袋里掏出两个银元,伸到小孩眼前。吴升把头低下了,侧了过去,不看任何人。这个过程并不长,他把头果断地别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取过那两块银元。他的手又小又细,看上去像两团小乱麻。他模仿着大人,用一口小白牙去咬银元的边,又笨拙地弹着它,放到耳边去听。眼睛又黑又亮,聚精会神。杭九斋笑了,说:“你看看忘忧茶庄的印。我们这里不出假货,小东西门坎倒蛮精的。“
吴茶清没有反应,只是看着小老乡。吴升终于对两块银元验明了正身,小手一松,滑进衣兜。
吴茶清的手便也松了。吴升却快乐地仰着脸,充满信心地说:“阿爷,你把我送回去呀!”
他的半边脸肿得老高,两只眼睛就一大一小了,嘴巴也歪了下去。吴茶清叹了口气,又拉住了他的手。
杭九斋也长叹了一口气,好了,事情总算过去了。他逃难一样依依不舍地看看厅堂,看来他对再来应付买客又失去兴趣。那边一堆字画还横横竖竖睡在台桌上,他拣了几张真迹往腋下一夹,对伙计说:“把那些挂起来,不许挂歪了,全是我画的呢!”然后,便落荒而去也。
《茶人三部曲》
第一部:南方有嘉木
第四章
杭氏家族第四代单传杭天醉,幼时便呈现出了某种与他祖上偏离的气质。单薄的身体,单薄的眼皮,长睫毛的眼睛像母亲,蒙眺的眼神像父亲,但没有一个人敢说他瘦削的身材更像谁。
一种古怪而极端的性格控制住了这个苍白的孩子,把他从他先辈温良平庸的杭氏家族阵营中分裂了出去。他有时不爱说话,有时则夸夸其谈,对他不喜欢的事物采取千方百计的激烈的逃避,对他喜欢的东西则一意孤行地追求。
尤其令母亲林藕初伤心透顶的是这个孩子对她一生厚望的辜负。她尤其不能明白这孩子对吴茶清的内心的疏离。这种疏离最终导致他一头扎进了父亲杭九斋的怀抱。
一开始他对母亲的反抗仅仅体现在逃避晨练上。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把他半夜三更提起来送到后花园,由管家茶清伯手把手教拳术。他讨厌在湿源渡的草地上打坐、架腿。为此他开始千方百计地寻找借口在父亲的单床上睡觉。母亲揍他屁股时会对他叫喊;“你知道你以后要做什么人?”她用打他屁股的手在周围划了一圈:“你知道这全是你的吗?”
母亲这样说话时几乎咬牙切齿,露出一口白牙,又多又细,晃得杭天醉头上的青筋全暴了出来,小薄鼻孔一张一翁。他的无力的小拳头捏紧了,小薄脚板急促地踩着地板:“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管家吴茶清一声不吭,站在母子俩背后。杭天醉后脑勺飞快地凉了下去,他用他的后脑勺看见了那个瘦削的山羊胡子。他老是教他打坐,一动不动地坐着,连胡子也不动。杭天醉一个转身向他扑去,喊道:“你走开!我讨厌!“
山羊胡子一动也不动,撼山易,撼山羊胡子难。杭天醉一跃而起要去抓那把胡子,他的双手立刻被死死捏住了。这是他第一次领教,他几乎可以说是立刻就感受到了这个大人的内在力量。他对他那么用力,毫不谦让与怜悯。他的黄眼珠里清清楚楚地映出了杭天醉气愤的脸。杭天醉叫着跳着,但母亲不松口,那人也不松手。看来那人是决心要制服他了。
杭天醉终于哭了。山羊胡子腾出一只手,擦着他的眼泪,问:“哭什么?”
“痛“
“知道痛了?”
“知道了。”
“不想练功?”
“不想。”
“不想就不练。”
那人把手松了,杭天醉就倒在他脚下。
他妈失望地喊:“我真不明白,这孩子不像我,偏去像那个不像样的爹!”
杭天醉坐在地上,盯着山羊胡子。吴茶清双手掸掸袖口,说:“随他去吧。”
山羊胡子走了,杭天醉不明白,为什么看着他的背影,自己很委屈;为什么他觉得那个人应该对他更好些。
杭天醉十岁那年做的另一件一意孤行的事,乃是他管自收下了一个亲信——翁家山人撮着。
撮着那一年已经二十岁了,在城里干了十年杂役。劈柴、担水、抬轿、上门板,依旧有着一副农民的心肠。一双牛眼睛清澈木油,明亮笨拙。牙齿向外跑出来一片,一看就知道是常年吃六谷番薯的后遗症。手并非太宽厚,却是精悍灵活,骨节有力,手指甚至细长,幸亏黝黑而裂缝累累,才与有闲阶级作出本质区别。
撮着与天醉的第一次相遇富有诗意。
那是一个春天的上午,无所事事的撮着从散了的人市中走出来,他已经第十次被主人回报掉了。那时候他所呈现在城里人面前的还是一张笨脸。他身上足以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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