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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想录-巴金-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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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料想到今年七月会在上海华东医院里遇见他。我在草地上散步,他在水池边看花。他变了。人憔悴了,火熄了,他说他吃不下东西。他刚在北京的医院里检查过,我听护士说癌症的诊断给排除了,还暗中盼他早日恢复健康。我说:“让他再拍一两部好片子吧。”我这句话自己也不知道是向谁说的。主管文艺部门的长官,领导文艺部门的长官是不会听见我的声音的。华东医院草地上的相遇,是我和赵丹最后一次的见面。我从北欧回来,就听说他病危了。
赵丹同志不会回到我们中间来了。我很想念他。最近我们常常惋惜地谈起我国人才的“外流”。这个优秀的表演艺术家这些年的遭遇可以帮助我们头脑清醒地考虑一些事情。“让你活下去”,并不解决人才的问题。我还是重复我去年十二月里讲过的话:
赵丹同志(2)
“请多一点关心他们吧,请多一点爱他们吧,不要挨到太迟了的时候。”
对赵丹同志来说,已经太迟了,他只能留下“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这样的遗言了。
十月十一日—十三日
没什么可怕的了
这几天,我经常听见人谈起赵丹,当然也谈他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的文章。对他在文章最后写的那句话,各人有各人的看法。赵丹同志说:“对我,已经。”他的话像一根小小的火棍搅动我的心。我反复地想了几天。我觉得现在我更了解他了。
“文革”期间,我在“牛棚”里听人谈起赵丹,据说他在什么会上讲过,他想要求毛主席发给他一面“免斗牌”。这是人们揭发出来的他的一件“罪行”。我口里不说,心里却在想:说得好。不休止的批斗,就像我们大城市里的噪音,带给人们多大的精神折磨,给文艺事业带来多大的损害。当时对我的“游斗”刚刚开始,我多么希望得到安静,害怕可能出现的精神上的崩溃。今天听说这位作家自杀,明天听说那位作家受辱;今天听说这个朋友挨打,明天听说那个朋友失踪。人们正在想出种种方法残害同类。为了逃避这一切恐怖,我也曾探索过死的秘密。我能够活到现在,原因很多,可以说我没有勇气,也可以说我很有勇气。那个时候活着的确不是容易的事。一手拿“红宝书”一手拿铜头皮带的红卫兵和背诵“最高指示”动手打人的造反派的“英雄形象”,至今还在我的噩梦中出现。那么只有逼近死亡,我才可以说:“没什么可怕的了。”
赵丹说出了我们一些人心里的话,想说而说不出来的话。可能他讲得晚了些,但他仍然是第一个讲话的人。我提倡讲真话,倒是他在病榻上树立了一个榜样。我也在走向死亡,所以在我眼前十年浩劫已经失去它一切残酷和恐怖的力量。我和他不同的是:我的脚步缓慢,我可以在中途徘徊,而且我甚至狂妄地说,我要和死神赛跑。
然而我和他一样,即使在走向死亡的路上也充满对祖国人民的热爱和对文艺事业的信心。工作了几十年,在闭上眼睛之前,我念念不忘的是这样一件事:读者,后代,几十年、几百年后的年轻人将怎样论断我呢?
他们决不会容忍一个说假话的骗子。
那么让我坦率地承认我同意赵丹同志的遗言:“管得太具体,文艺没希望。”
十月十四日
究竟属于谁
读了赵丹同志的“遗言”,我想起自己的一件事情。大概是在一九五七年的春季吧,在一次座谈会上,我发言不赞成领导同志随意批评一部作品,主张听取多数读者的意见,我最后说:“应当把文艺交给人民。”讲完坐下了,不放心,我又站起来说,我的原意是“应当把文艺交还给人民。”即使这样,我仍然感到紧张。报纸发表了我的讲话摘要。我从此背上一个包袱。运动一来,我就要自我检讨这个“反党”言论。可以看出我的精神状态很不正常。倘使有人问我错误在哪里,我也讲不清楚。但是没有人以为我不错。我的错误多着呢!反对“有啥吃啥”,替美国作家法斯特“开脱”,主张“独立思考”,要求创作自由等等、等等。同情的人暗中替我担心,对我没有好感的人忙着准备批判的文章。第二年下半年就开始了以姚文元为主力的“拔白旗”的“巴金作品讨论”。“讨论”在三四种期刊上进行了半年,虽然没有能把我打翻在地,但是我那一点点“独立思考”却给磨得干干净净。你说写十三年也好,他说写技术革新也好,你说文艺必须为当前政治服务也好,他说英雄人物不能有缺点也好,我一律点头。但是更大的运动一来我仍然变成了“牛鬼蛇神”,受尽折磨。张春桥恶狠狠地说:“不枪毙巴金就是落实政策。”他又说:“巴金这样的人还能够写文章吗?”
其实不仅是在“文革”期间,五十年代中期张春桥就在上海“领导”文艺、“管”文艺了。姚文元也是那个时候在上海培养出来的。赵丹同志说:“大可不必领导作家怎么写文章、演员怎么演戏。”当时上海的第一把手就是要领导作家“写十三年”、领导演员“演十三年”。这些人振振有辞、洋洋得意,经常发号施令,在大小会上点名训人,仿佛真理就在他们的手里,文艺便是他们的私产,演员、作家都是他们的奴仆。尽管我的记忆力大大衰退,但是这个惨痛的教训我还不曾忘记。尽管我已经丧失独立思考,但是张春桥、姚文元青云直上的道路我看得清清楚楚。路并不曲折,他们也走得很顺利,因为他们是踏着奴仆们的身体上去的。我就是奴仆中的一个,我今天还责备自己。我担心那条青云之路并不曾给堵死,我怀疑会不会再有“姚文元”出现在我们中间。我们的祖国母亲再也经不起那样大的折腾了。
张春桥、姚文元就要给押上法庭受审判了,他们会得到应有的惩罚。但是他们散布的极左思潮和奇谈怪论是不会在特别法庭受到批判的。要澄清混乱的思想,首先就要肃清我们自己身上的奴性。大家都肯独立思考,就不会让人踏在自己身上走过去。大家都能明辨是非,就不会让长官随意点名训斥。
文艺究竟属于谁?当然属于人民!李白、杜甫、白居易、苏东坡的诗归谁所有?当然归人民。但丁、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雨果、左拉的作品究竟是谁的财产?当然是人民的。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只有那些用谎言编造的作品才不属于人民。人民不要它们!
这是最浅显的常识,最普通的道理,我竟然为它背二十年的包袱,受十年的批判!回顾过去,我不但怜悯自己,还轻视自己,我奇怪我怎么变成了这样的一个人!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十月十五日
作家
前两天我意外地遇见一位江苏的青年。她插队到农村住了九年,后来考上了大学,家里要她学理工,她说:“我有九年的生活我要把它们写出来;我有许多话要说,我不能全吃在肚子里。”我找到她的两个短篇,读了一遍,写得不错。她刚刚参加了江苏省的青年创作会议。她说,“尽是老一套的话,我们受不了。我说:吃得好,住得好,开这个会不讲真话怎么行!”她和别的几个青年作家站出来,放了炮。
我在这里引用的并不是她的原话,但大意不会错。我和她谈得不多,可是她给我留下深的印象。她充满自信,而且很有勇气。她不是为写作而写作,她瞧不起“文学商人”,那些看“行情”、看“风向”的“作家”。她脑子里并没有资历、地位、名望等等东西,我在她的眼里也不过是一个小老头子。这是新的一代作家,他们昂着头走上文学的道路,要坐上自己应有的席位。他们坦率、朴素、真诚,毫无等级的观念,也不懂得“唯唯诺诺”。他们并不要求谁来培养,现实生活培养了他们。可能有人觉得他们“不懂礼貌”,看他们来势汹汹,仿佛逼着我们让路。然而说句实话,我喜欢他们,由他们来接班我放心。“接班”二字用在这里并不恰当,决不是我们带着他们、扶他们缓步前进;应当是他们推开我们,把我们甩在后面。
我决不悲观。古往今来文学艺术的发展就是这样地进行的。我也许不够了解这些新人,但是我欣赏他们。到该让位的时候,我决不“恋栈”。不过士兵常常死在战场,我为什么不可以拿着笔死去?作家是靠作品而存在的,没有作品就没有作家。作家和艺术家活在自己的作品中,活在自己的艺术实践中,而不是活在长官的嘴上。李白、杜甫并不是靠什么级别或者什么封号而活在人民心中的。
这些天大家都在谈论赵丹的“遗言”。赵丹同志患病垂危的时候,在病床上回顾了三十年来的文艺工作,提出了一些疑问,发表了一些意见。他的确掏出了自己的心。这些疑问和意见是值得认真讨论的。希望今后再没有人说“对我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这一类的话。
不过,对这一点我倒很乐观,因为新的一代作家不像我们,他们是不懂得害怕的,他们是在血和火中间锻炼出来的。
我常说:作家不是温室里的花朵,也不是翰林院中的学士。作家应当靠自己的作品生活,应当靠自己的辛勤劳动生活。
作家是战士,是教员,是工程师,也是探路的人。他们并不是官,但也决不比官低一等。
这是我个人的看法。我就是这样地看待新人的,我热诚地欢迎他们。
十月十七日
长崎的梦(1)
昨夜我梦见我在长崎。
今年四月访问日本,我曾要求去广岛。长崎的日程则是主人安排的,我当然满意。全世界仅有的两个遭受原子弹破坏的城市,我都到过了,在其中生活过了。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的这两个城市今天的面目,加强了我对人类前途的信心。对我这是必要的,我的脑子里装满了背着弟弟找寻母亲的少年、银行门前石头上遗留的人影这一类的惨象,和数不清的惨痛的故事我必须消除它们。不需要空话,在废墟上建设起来的现代化城市的强大生命力解答了我的问题:人民的力量是无穷的。
一位同行的朋友似乎有不同的看法,他非常谨慎,到了广岛和长崎,他特别担心,惟恐我们中间谁多讲一句话会得罪别人。我尊重他的意见,努力做到不使他为难。对他我有好感,在我遭遇困难的时候,他关心过我;在“四人帮”下台半年后,我的问题还没有得到解决,他出来替我讲话,说是一些日本友人想同我见面。后来我的文章《第二次的解放》发表,一九七七年六月他来上海,要见我,约好我到锦江饭店去找他。因为我是“一般人”,服务处不让上楼进他的房间,他下来交涉也没有用,我们只好在底层谈了一会。我告辞出来,他似乎感到抱歉,一直把我送到电车站。他的友情使我感动,我们社会中这样严格的等级观念使我惶惑。
前面提到的日本友人中有一位是土岐善先生,他早已年过九十。我一九六一年第一次访问日本,曾在他的阳光明媚的小园里度过一个愉快的上午。这次一到东京我便要求登门拜访。听说他身体不适,不能见客。我没有想到我们一到长崎,刚刚在和平公园内献了花,到了国际文化会馆就接到东京的电话:土岐先生逝世了。没有能向他表示感激之情,没有能在他的灵前献一束花,我感到遗憾,仿佛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责备我:“来迟了!”我这一生中“来迟了”的事情的确太多了。我说过我来日本是为了偿还友情的债。长崎是这次旅行最后的一站,日本友人陪伴我们访问六个城市,相聚的日子越来越短,晚上静下来我会痛苦地想到就要到来的分别,我又欠上更多的新债了。
在这一点上,那位朋友和我倒是一致的。但是在广岛,在长崎我到底想些什么,他就不太清楚了。何况我们一行十二个人,十二张嘴会不会讲出不同的话,他更没有把握。奇怪的是在昨夜的梦里,一九八○年十月十九日夜间做的梦里,十二张嘴讲了同样的话。
其实这是不足为怪的。过去我们就是这样想、这样做的。只有在“思想解放”之后,今年四月十八日我们从长崎回到上海的第二天,我才发表意见:要是十二个作家都说同样的话,发同样的声音,那么日本朋友将怎样看待我们?他们会赞赏我们的“纪律性”吗?他们会称赞我们的文艺工作吗?我看,不会。
每个作家有他自己的生活感受,有他自己的思想感情。在广岛和长崎,我回顾了过去长时间复杂的经历,也想到横在面前的漫长的道路,我十分痛惜那些白白浪费了的宝贵时间。长崎人民和广岛人民一样,花了三十多年的时间,在那样可怕的废墟上建设起一座繁荣、美丽、清洁的新城市。来到这里,谁能够无动于衷?难道我不更加想念我的在困难中的祖国?难道我们就不想在祖国建设没有污染、空气清新的现代化城市?倘使我们说话需要同一的口径,那么这就是共同的理想,共同的愿望。回国的前夕,我们出席了当地华侨总会的晚宴。同侨胞们一起举杯共祝祖国母亲长寿,不仅是我,我看见好些人,有侨胞,有留学生,有祖国来的海员,大家眼里都闪耀着喜悦的泪光。仿佛有两只母亲的胳膊把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
在梦里,我也到和平公园献花,到资料馆观看遗物;我也乘坐游艇看海,在海上机场休息,在繁花似锦的名园中徘徊我重复了半年前的经历,同真实的见闻完全一样。不同的只是身高十公尺的青铜人像离开像座走了下来,原来他右手指着上空,左手平伸着,现在他高举两只铜臂大声叫:“我不准!”“我不准!”他不准什么?他没有说下去。但是他忽然掉转身往后一指,后面立刻出现了无数的儿童,他们哀叫,奔跑。出现了蘑菇云、火海、黑雨一只给包封在熔化的玻璃中的断手在空中飞来飞去,孩子哭着喊“爸爸,妈妈!”要“水!水!水!”然后青铜的巨人又大叫一声:“我不准!”于是那一切恐怖的景象完全消失了。
青铜像又回到了像座上。四周一片静寂。我一个人站在和平泉的前面,听着喷泉的声音,我念着纪念碑上刻的字:“我很渴,出去找水。水上有像油一样的东西我十分想喝水,就连油一块儿喝下去了。”这是一位九岁小姑娘的话。和平泉就是为了纪念喝着水死去的受难者建立的。当时在原子弹爆炸中心附近有一所小学,一千五百个学生中有一千四百人死亡。这些受难者拼命要喝水。找到了水,大家抢着喝,就死在水边
感谢日本友人的殷勤款待,两天的长崎见闻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甚至在梦中我也能重睹现实。从长崎和广岛我带走了勇气和信心。历史的经验不能不注意。忘记了过去惨痛的教训,一定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广岛和长崎的悲剧,我们十年的浩劫,大家都必须牢记在心。怕什么呢?我们没有理由回避它们。我并不想回避,我还不曾讲完我的梦呢!
长崎的梦(2)
在梦里我终于憋得透不过气了,当着朋友的面我叫喊起来:“让我说!我要告诉一切的人,决不准再发生广岛、长崎的大悲剧!决不准再发生‘文革’期间的十年大灾祸!”
说完了我自己想说的话,我的梦醒了。
十月二十—二十一日
说梦
我记得四岁起我就做怪梦,从梦中哭醒。以后我每夜都做梦,有好梦,有噩梦,半夜醒来有时还记得清清楚楚,再睡一觉,就什么都忘记了。
人说做梦伤神,又说做梦精神得不到休息,等于不睡。但是我至少做了七十年的梦,头脑还相当清楚,精神似乎并未受到损伤。据我估计,我可能一直到死都不能不做梦。对我来说只有死才是真正的休息。我这一生中不曾有过无梦的睡眠。但是这事实并不妨碍我写作。
人们还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句话有时灵,有时又不灵。年轻时候我想读一部小说,只寻到残本,到处借阅,也无办法。于是在梦里得到了全书,高兴得不得了,翻开一看,就醒了。这样的梦我有过几次。但还有一件事我至今并未忘记:一九三八年七月初我和靳以从广州回上海,待了大约两个星期,住在辣斐德路(复兴中路吧?)一家旅馆里,一天深夜我正在修改《爱情三部曲》,准备交给上海开明书店重排。早已入睡的靳以忽然从里屋出来,到阳台上去立了片刻又回来,走过桌子前,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梦见你死了。”他就回里屋睡了。第二天我问他,他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无法同他研究为什么会做这个梦。
我说做梦不损伤精神,其实也不尽然。有一个时期我也曾为怪梦所苦,那是十年浩劫的中期,就是一九六八、六九、七○年吧。从一九六六年八月开始我受够了精神折磨和人身侮辱。虽说我当时信神拜神,还妄想通过苦行赎罪,但毕竟精神受到压抑,心情不能舒畅。我白天整日低头沉默,夜里常在梦中怪叫。“造反派”总是说我“心中有鬼”。的确我在梦中常常跟鬼怪战斗。那些鬼怪三头六臂,十分可怕,张牙舞爪向我奔来。我一面挥舞双手,一面大声叫喊。有一次在家里,我一个人睡在小房间内,没有人叫醒我,我打碎了床头台灯的灯泡。又有一次在干校,我梦见和恶魔打架,带着叫声摔下床来,撞在板凳上,擦破了皮,第二天早晨还有些痛。当然不会有人同情我。不过我觉得还算自己运气好。一九七○年我初到干校的时候,军代表、工宣队员和造反派头头指定我睡上铺,却让年轻力壮的“革命群众”睡在下面。我当时六十六岁,上上下下实在吃力,但是我没有发言权。过了四五天,另一位老工宣队员来到干校,他建议让我搬到下铺,我才搬了下来。倘使我仍然睡在上面,那么我这一回可能摔成残废。最近一次是一九七八年八月,我在北京开会,住在京西宾馆,半夜里又梦见同鬼怪相斗,摔在铺了地毯的地板上,声音不大,同房的人不曾给惊醒,我爬起来回到床上又睡着了。
好些时候我没有做怪梦,但我还不能说以后永远不做怪梦。我在梦中斗鬼,其实我不是钟馗,连战士也不是。我挥动胳膊,只是保护自己,大声叫嚷,无非想吓退鬼怪。我深挖自己的灵魂,很想找到一点珍宝,可是我挖出来的却是一些垃圾。为什么在梦里我也不敢站起来捏紧拳头朝鬼怪打过去呢?我在最痛苦的日子,的确像一位朋友责备我的那样,“以忍受为药物,来纯净自己的灵魂”。
但是对我,这种日子已经结束了。
十月二十二日
附录:我和文学(1)
—— 一九八○年四月十一日在日本京都
“文化讲演会”上的讲话
我不善于讲话,也不习惯发表演说,我一生就没有做过教师。这次来到日本,在东京朝日讲堂谈过一次我五十年的文学生活。这是破例的事,这是为了报答邀请我来访问的朋友们的好意。“文化大革命”中我靠边受批判,熟人在路上遇见也不敢相认的时候,日本朋友到处打听我的消息、要求同我见面,很可能问的人多了,“四人帮”才不敢对我下毒手。我始终忘记不了这一件事。为了让日本朋友进一步了解我,我讲了自己的事,我也解剖了自己。
我正是因为不善于讲话,有感情表达不出来,才求助于纸笔,用小说的情景发泄自己的爱和恨,从读者变成了作家。一九二八年在法国写成第一部小说《灭亡》,寄回国内,由朋友介绍在当时的权威杂志《小说月报》上发表。这样我顺利地进入了文坛。
过了一年半载,就用不着我自己写好稿到处投寄,杂志的编辑会找人来向我组稿。我并未学过文学,中文的修养也不高,惟一的长处是小说读得多,古今中外的作品能够到手的就读,读了也不完全忘记,脑子里装了一大堆“杂货”。
我写作一不是为了谋生,二不是为了出名,虽然我也要吃饭,但是我到四十岁才结婚,一个人花不了多少钱。我写作是为着同敌人战斗。那一堆“杂货”可以说是各种各样的武器,我打仗时不管什么武器,只要用得着,我都用上去。
前两天有一位日本作家问我你怎么能同时喜欢各种流派的作家和作品呢? ① 我说,我不是文学家,不属于任何派别,所以我不受限制。那位朋友又问:“你明明写了那么多作品,你怎么说不是文学家呢?”我说,惟其不是文学家,我就不受文学规律的限制:“我也不怕别人把我赶出文学界。”我的敌人是什么呢?我说过:“一切旧的传统观念,一切阻止社会进步和人性发展的不合理的制度,一切摧残爱的势力,它们都是我最大的敌人。”我所有的作品都是写来控诉、揭露、攻击这些敌人的。
从一九二九年到一九四八年这二十年中间,我写得快,也写得多。我觉得有一根鞭子在抽打我的心,又觉得仿佛有什么鬼魂借我的笔为自己伸冤一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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