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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美国众神 [美] 尼尔·盖曼-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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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镇边缘,走出那辆警车的视线范围。他听见背后传来车窗关闭的声音,但警车还是停在原地没动。
影子慢慢走着,疯子斯维尼也跟着走,偶尔蹒跚一下。
警车从他们身边缓缓开过,然后调头返回市区,在雪地上逐渐加速离开。
“好了,告诉我你有什么烦心事。”影子问。
“我按他说的做了,完全按他说的做。可我给错金币了。不应该是那一枚,那枚是神圣的。你明白吗?我甚至不该碰它。那一枚是应该给予美国之王的金币,不是像你我这样的混蛋可以随便碰的。现在我惹了大麻烦了,快点把金币还给我,老兄。你不会再见到我了,如果你再见到我,我就是他妈的大混蛋。好不好?我发誓,从此以后,我只待在该死的树林里,绝不出来。”
“你照谁说的话做了,斯维尼?”
“吉密尔。就是你叫做星期三的那个家伙。你知道他是谁吗?他的真正身份?”
“是的,我猜我知道。”
这个爱尔兰人疯狂的蓝眼睛里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他让我做的也不是什么坏事,总之你能应付——不是什么坏事。他只是告诉我,那天那个时候到那家酒吧,和你打上一架。他说他想看看你的身手怎么样。”
“他还要你做别的什么事吗?”
斯维尼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还不时地抽搐一下。影子一开始还以为他是觉得冷,然后才明白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这种战栗式的抽搐。是在监狱里,那是吸毒者毒瘾发作时的颤抖。斯维尼似乎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影子打赌一定是海洛因。一个吸毒上瘾的妖精?疯子斯维尼扯下燃烧的烟头,抛在地上,把剩下没抽完的黄色烟丝放回口袋里。他摩擦着脏得发黑的手指,冲着手指哈气,然后继续摩擦,想让手指暖和起来。他的声音透出一丝抱怨和呜咽。“听着,还给我那枚该死的金币,老兄。我会给你另外一枚的,和原来那个一样好。嘿,我会给你一大把金币。”
他摘下油腻腻的棒球帽,右手一伸,在空中抓出一枚巨大的金币。他把金币丢进帽子里,又从呼吸的雾气中抓出一枚金币,又抓出一枚。他不停地从寂静的早晨空气中变出金币,直到棒球帽里的金币多得溢了出来,斯维尼不得不用两只手捧住帽子。
他把装满金币的棒球帽递给影子。“给你,”他说,“全部收下,老兄。只要你还给我当初我给你的那一枚。”影子低头看着帽子,想知道里面到底盛着多大一笔财富。
“我在哪里可以花这些金币,疯子斯维尼?”影子问,“有多少地方能把金币兑成现钞?”
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这个爱尔兰人可能会给他一拳。但那一瞬间过去了,疯子斯维尼只是站在那里,双手拿着他盛满金币的帽子,就像《雾都孤儿》里的奥利佛·退斯特。接着,眼泪从他蓝色的眼睛里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流下来。他拿起帽子,把它——现在里面除了油腻的汗渍,什么都没有了——戴回他消瘦的脑袋上。“你一定得还给我,老兄。”他说,“我不是教给你怎么变金币吗?我告诉过你怎么从密藏的宝库里拿出金币,我告诉过你宝库到底藏在什么地方。只要把最初那枚金币还给我就好,它不是我的。”
“那枚金币已经不在我这里了。”
疯子斯维尼的眼泪突然停住,脸颊上浮现出不正常的色斑。“你,你这个杂种——”他说。然后,他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说的是实话。”影子说,“我很抱歉。如果金币在我手上的话,我一定会还给你。可我把它送人了。”
斯维尼的脏手抓住影子的肩膀,用一双灰蓝色的眼睛死死瞪着他。眼泪在疯子斯维尼的脸上留下一条条脏印。“该死的。”他说。影子可以闻到他身上的烟草、陈腐的啤酒和威士忌混合的味道。“你说的是实话,你这该死的杂种。送人了,而且是自愿送人了。你这该死的黑眼睛,你居然把它他妈的送人了!”
“我很抱歉。”影子想起了金币落在劳拉棺材上发出的沉闷声音。
“抱歉还是不抱歉,都一样。我死定了,注定要完蛋了。”他用衣袖擦拭着鼻子和眼睛,把脸抹得更脏了。
影子有些笨拙地拍拍疯子斯维尼的上臂,想给他一点男人间的安慰。
“我从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他拖着长音说,然后突然抬起头来,“你给了他金币的那家伙,他会把金币还回来吗?”
“是个女人。我不知道她现在哪里。不过,我想她不会交还金币的。”
疯子斯维尼悲哀地叹息一声。“当我还年轻、还是个傻小子的时候,”他说,“我在星光下遇见一个女人。她让我抚弄她的乳房,还告诉我未来的命运。她说,我将在西方日落的地方完蛋,被人遗弃、遗忘,一个死去女人身上的小玩意儿将导致我的死亡。当时我大笑着灌下更多的葡萄酒,更加起劲地玩弄她的酥胸,亲吻她漂亮的嘴唇。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啊:最初一批身穿灰衣的僧侣还没有来到我们的土地,也没有跨过绿色的海洋到西边去。而现在。”他突然停了下来。他转过头,凝视着影子。“你不应该信任他。”他用责备的口气对他说。
“谁?”
“星期三。你一定不能信任他。”
“我不需要信任他。我只是为他工作。”
“你还记得怎么做吗?”
“什么?”影子觉得他仿佛同时在和十来个不同的人说话。自称是妖精的这个人气急败坏地说着话,从一种人格跳跃到另一种人格,从一个话题跳跃到另一个话题,仿佛他大脑里残存的几簇脑细胞都在炽烈地燃烧着,然后永远熄灭。
“金币,老兄!金币!我教给你了,还记得吗?”他在他面前扬起两根手指,眼睛看着他,然后从嘴巴里掏出一枚金币。他把金币抛给影子。影子伸手接住时,却发现手中根本没有金币。
“我当时喝醉了,”影子说,“我不记得了。”
斯维尼脚步蹒跚地穿过街道。天已经亮了,周围的世界变成灰白相间的天地。影子跟在他后面。斯维尼沿着一条长长的向下的斜坡走,好像随时都会摔倒,但他的腿每次总能及时停稳,然后开始下一个蹒跚的脚步。他们走到桥边,他扶着桥上的石头转过身。“你身上有钱吗?我不要太多,只要够买车票离开这个地方就行。二十块钱就好。只要二十块,有吗?”
“二十美元的车票能去哪儿?”影子问他。
“可以带我离开这里,”斯维尼说,“我可以在风暴来之前离开这里。离开这个鸦片成为大众信仰的世界,远远离开!”他停下来,手背擦了一下鼻涕,然后在袖子上抹干净。
影子的手伸进牛仔裤,掏出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递给斯维尼。“给你。”
斯维尼一把抓过去,塞进沾满油污的粗斜纹棉布外套的贴胸口袋。他点点头。“这些钱可以帮我去我要去的地方。”他说。
他倚在桥身的石头上,在口袋里摸来摸去,最后终于找到早先他丢掉的没抽完的烟头。他小心地点上烟,注意着不要烧到手指或者胡子。“我要告诉你点儿事,”他说,好像这一天里他什么话都没说过一样。“你正在往通向绞架的路上走,绳索已经套在你的脖子上,两边肩膀上各站着一只乌鸦,等着啄掉你的眼睛。当作绞架的那棵树有深深的根脉,那棵树从天堂一直伸展到地狱,我们的世界只是垂下绞索的那根树枝。”他停顿片刻,“我要在这儿休息一阵子。”他说,蜷缩着身体蹲了下去,后背倚着黑色的砖石。
“祝你好运。”影子说。
“嘿,我正倒大霉呢。”疯子斯维尼抱怨说,“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
影子走回镇上。现在是早晨8:00,开罗市刚刚醒来。他回头看了一眼桥那边,看到斯维尼苍白的脸色,脸上布满眼泪和脏东西,他正在目送他离开。
这是影子最后一次看到活着的疯子斯维尼。
圣诞节前的这段冬日时光,感觉就像间杂在漫长冬夜之间的短暂白昼。在这幢供死者居留的殡仪馆中,白昼更是转瞬即逝。
这一天是12月23日,杰奎尔和艾比斯殡仪馆为丽拉·古德切德举办追悼仪式。女人们挤满了厨房,她们带来了各种各样的桶、酱汁盘子、煮锅和装食物的塑料盒子。死者安静地躺在葬礼室前厅她的棺材里,身边堆满温室鲜花。房间的另一端还有一张桌子,上面堆满凉拌卷心菜、豆子、墨西哥玉米卷、鸡肉、猪排和黑豌豆。到了下午,房间里已经挤满了人,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和牧师握手聊天。在杰奎尔和艾比斯两位先生的精心组织和严密监视下,一切都在顺利进行着。葬礼将在第二天一早举行。
大厅的电话响了起来。这是一部老式黑色塑胶电话,机座上还有一个旋转式拨号盘。艾比斯先生听完电话后,把影子拉到一旁。“是警察打来的,”他说,“你能去接尸体吗?”
“当然可以。”
“小心点。给你。”他在一张纸条上写下地址,递给影子。影子看了一眼那个用漂亮的手写体写下的地址,把纸条折起来放进口袋。“那里会有部警车等你。”艾比斯又加上一句。
影子来到后门停放灵车的地方。杰奎尔先生和艾比斯先生两个人分别向他强调过,灵车按说只应该用于葬礼,真的,至于接尸体,他们有一部专用的货车。问题是货车正在维修,已经有三周不能用了,所以只好用灵车。开那部灵车时一定得小心更小心,知道吗?影子小心翼翼地开车沿着街道走。路上的积雪已经被铲车清理干净了,但他还是喜欢这样慢慢开车。灵车就是该慢慢走,开快车感觉不合适。不过,他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看到街上有灵车驶过。影子心想,死亡正从美国的道路上消失。现在,死亡只发生在医院的病房里和救护车里。影子想,不能用死亡让活人心惊肉0人瓜壬嫠咚谀承┮皆豪铮怯帽砻婵瓷先ナ强盏牡<艹道醋扑勒撸逄稍诒淮驳ジ亲〉某道锩娴募茏由稀K勒呦衩擅婵退频模低得厣下贰
一辆深蓝色警车停在一棵树旁,影子把灵车停在警车后面。警车里有两个警察,正用保温壶的盖子喝咖啡,让车子的发动机保持运转来取暖。影子敲敲警车侧面的车窗。
“什么事?”
“我是殡仪馆派来的。”影子说。
“还得等验尸官来做检查。”警察说。影子不知道他是否就是那天在桥下和他说话的那个警察。这个警察是个黑人,他走出车子,把他的同事留在驾驶座上,带着影子走到垃圾堆旁。
疯子斯维尼坐在垃圾堆旁的雪地上。他的大腿上放着一个深绿色的酒瓶,脸上和棒球帽、肩膀上挂着脏兮兮的冰雪,眼睛紧紧闭着。
“冻死的酒鬼。”警察说。
“看样子是。”影子说。
“什么都别碰,”警察说,“验尸官随时会到。照我看,我说这家伙喝醉后昏迷了,然后就坐在这儿,冻他的屁股。”
“是,”影子同意说,“看起来显然是这么回事。”
他蹲下来看看斯维尼腿上的酒瓶,是一瓶詹姆森牌爱尔兰威士忌。这就是斯维尼离开这个世界的车票,花二十块钱买的。一辆绿色小尼桑车停下来,一个满脸厌倦神情、沙色头发、沙色胡子的中年男人下车走过来。他碰碰尸体的脖子。他的工作就是踢尸体一脚,影子想起艾比斯先生的话,如果尸体不踢回他……
“死了。”验尸官说,“有身份证明吗?”
“是个无名氏。”警察说。
验尸官看了影子一眼。“你在杰奎尔和艾比斯殡仪馆工作?”他问。
“是的。”影子回答。
“告诉杰奎尔留下齿模和指纹,用来查证身份,还要拍大头照。用不着解剖,抽血做毒物鉴定就行。你都记住了吗?要不要我写下来给你?”
“不用了,”影子说,“这样就行,我记得住。”
那人很快地皱了皱眉,从钱夹里掏出一张名片,在上面草草写了几笔,递给影子,说:“把这个交给杰奎尔。”验尸官对每个人说了一句“圣诞快乐”,然后走了。警察拿走了空酒瓶。
影子签字为无名氏收尸,把他放在担架车上。尸体冻得硬梆梆的,影子无法将他从坐姿改变成其他姿势。他胡乱摆弄着担架车,发现可以把它的一端升起来,做个支撑。他用皮带绑好在担架车上坐着的无名氏,把他塞进灵车后车厢。影子让他面朝前坐着,或许这样可以让他坐得舒服些。他关上车尾厢,开车回殡仪馆。
灵车在交通灯前停下。就在这时,影子听到一个嘶哑的声音。“我想要个守灵仪式,具体是这样的:一切都要做到完美无缺——漂亮的女人为我哀伤流泪,撕扯着她们的衣服,悲痛不已;英勇的男人为我哀悼恸哭,讲述着我最辉煌的日子里的故事。”
“你已经死了,疯子斯维尼。”影子提醒他说,“既然死了,无论有没有守灵仪式,你都得接受。”
“唉,是呀。”坐在灵车后面的男人叹息说。毒瘾发作的呜咽声已经从他的声音中消失了,变得平板单调,听天由命,每个字都像来自很远很远处的无线电波。这是从死亡的频道上传来的死亡的语言。
绿灯亮了,影子轻轻踩下油门。
“不管怎么说,反正得给我办一个守灵仪式。”疯子斯维尼要求道,“把我放在台子上供人瞻仰,醉醺醺地守灵。是你害死了我,影子,你欠我的。”
“我从来没害死过你,疯子斯维尼。”影子反驳道。是那二十块钱,他想,二十块钱买了一张离开这里的票。“是酗酒和寒冷害死了你,不是我。”
死人没有回答。开回殡仪馆剩下的路途中,车子里一直保持着安静。影子把车停在后门,把担架车从灵车里推出来,一直推进停尸房。他把疯子斯维尼扛上防腐工作台,像扛半扇牛肉一样。
他用一张白床单盖住疯子斯维尼,把他独自留下,文件也留在他身边。走上楼梯离开停尸间时,他觉得自己听到一个声音,平静而微弱,仿佛从远处房间里传来的收音机的声音。那个声音说:“酗酒和寒冷怎么可能杀死我?杀死拥有妖精血统的我?不,你丢失了那个小小的金太阳,这才杀死了我。影子,是你害死了我。这就如同水是湿的、时光很漫长、朋友到头来总会让你失望一样真实。”
影子想告诉疯子斯维尼,说他的观点实在太悲观了。转念一想,死了以后,任何人恐怕都会变得悲观起来。
他上楼回到主厅。主厅里,一群中年女人正忙着把保鲜膜盖在装菜的盘子上,把盖子盖在装满放凉了的炸土豆、通心粉和芝士的塑料餐盒上。
古德切德先生,也就是死者的丈夫,把艾比斯先生逼到墙边,仍在滔滔不绝地告诉他,说他如何早就知道子女们没有一个会来出席葬礼,表示一下他们对母亲的尊敬。上梁不正下梁歪,苹果不会落到远离苹果树的地方,他抓住任何一个肯听他讲话的人反复抱怨,苹果不会落到远离苹果树的地方。
那天傍晚,影子在餐桌上多摆了一份餐具。他在每个人的位置上摆上一只玻璃杯,把一瓶詹姆森金装威士忌放在桌子中间。那是酒店里卖得最贵的爱尔兰威士忌。晚饭后(那些女人给他们留下了一大堆没吃完的饭菜),影子往每只杯子里斟满烈酒,他的杯子,艾比斯的杯子,杰奎尔的,还有疯子斯维尼的。
“他这会儿正坐在地下室的担架车上,”斟酒时,影子说,“即将踏上前往贫民墓地的道路。今晚我们为他祝酒,给他守灵。他希望有一个守灵仪式。”
影子对着桌上空出来的那个位置举起杯子。“疯子斯维尼活着的时候,我只见过他两次,”他说,“第一次见面时,我认为他是一个超级怪人,像魔鬼一样精力十足。第二次见面,我认为他是个彻底垮掉了的废物,我还给了他钱,让他害死自己。他曾教给我一个硬币戏法,但我不记得怎么变了。他在我身上留下瘀伤做纪念,还声称自己是个矮妖精。”他喝下一口威士忌,口中弥漫开一股烟熏的味道。另外两个人也喝了酒,并朝空出来的椅子举杯祝酒。
艾比斯先生把手伸进衣服内口袋,掏出一个笔记本。他翻了翻本子,找到正确的那页,然后朗读出疯子斯维尼一生的概要经历。
根据艾比斯先生的记录,疯子斯维尼的一生,是从为爱尔兰一片小小的林间空地里的一块神圣岩石做守护者开始的,那是3000年前的事了。艾比斯先生向他们讲述了疯子斯维尼的爱情、他的仇敌,还有赋予他力量的疯狂(“他的故事至今还流传着,但现在流传的故事中却没有讲述他的神性,他的古老。那些内容早就被人遗忘了。”)他告诉他们,在斯维尼的故乡,人们过去是多么崇拜、喜爱他,但很快,这种崇拜和喜爱变成了一种心怀戒意的尊重。到最后,他变成了人们取笑的对象。他还告诉他们,一个出生在班特瑞的女孩如何来到美国这个新世界,如何随身带来了她所信仰的矮妖精疯子斯维尼。她曾在一个夜晚看见过他,他还冲她微微一笑,叫出了她的名字。后来,她成了难民,登上一艘前往新大陆的船,船上的人们都曾眼看着自己种植的马铃薯在地里烂成一堆烂泥,看着朋友和所爱的人因为饥饿而死。她渴望在新大陆可以填饱自己的肚子。这个来自班特瑞海湾的女孩最大的梦想是去到一个城市,单凭她一个女孩子就能赚到足够的钱,把全家人都接到这块新大陆来。很多到达美国的爱尔兰移民对教义问答一无所知,但他们却认定自己是天主教徒。实际上,他们真正知道的只有爱尔兰的神话传说。他们知道班西女妖的故事(如果她们在一栋房子的墙边悲号,死亡很快就会降临到房子里的某人身上);还有神圣新娘的故事——她是两姐妹中的一个,叫布里奇特(后来有三姐妹都被人称为圣布里奇特,三个人其实是同一个女人);还有费因的传说,奥森的传说,野蛮人科南的传说,还有矮妖精的传说(这恐怕是爱尔兰最大的笑话了,因为那段时间里,矮妖精们其实是个子最高的)……
那天晚上在厨房里,艾比斯先生给他们讲了所有这些故事。他的影子映在墙壁上,伸展开来,仿佛是一只鸟。影子灌下几杯威士忌之后,他想象那个影子长着巨大的水鸟的脑袋,长而弯曲的鸟喙。喝到第二轮酒时,疯子斯维尼开始亲自讲述他的故事,其中有些细节与艾比斯的叙述完全不相干(“……那姑娘多好呀,长着奶油色的胸脯,上面点缀着点点雀斑,乳房的顶端是最红的朝阳的粉红色……”)。斯维尼开始挥舞着双手,极力解释爱尔兰神话中众神变化的历史。他们一批接一批地演变着:从高卢传入的神,从西班牙和其他鬼地方传进来的神。每一批新神的到来,都令老慌竦o发生转变,变成了巨怪、仙女或者别的什么该死的怪物。最后,基督教的圣母教堂来了,然后,连声再见都来不及说,爱尔兰的所有神灵都变成了精灵、圣人、死去的国王等等……
艾比斯先生擦擦他的金丝边眼镜,摇晃着手指解释说,他是个艺术家,他的故事不是逐字逐句复述事实,而是想象力对事实的加工和再创造,比事实本身更加真实。他的吐字发音甚至比平时更加清晰精确,影子由此得知,这个人已经喝醉了(要说喝醉的迹象,除了说话的腔调之外,只有他前额上的汗珠——这个房间可是冷飕飕的)。疯子斯维尼说:“我这就让你瞧瞧什么叫想象力对事实的加工和再创造,首先,我要用我想象中的拳头再创造你那张该死的脸。”杰奎尔先生龇出牙齿,冲着斯维尼咆哮起来,是那种个头最大的狗的咆哮。那种狗从不主动寻衅,挑起争端,但却总能一口咬断对手的喉管,从而结束争端。斯维尼听懂了警告,老老实实坐下来,给自己再斟上一杯威士忌。
“还记得我是怎么变硬币小戏法的吗?”他笑着问影子。
“不记得了。”
“如果你能猜出我是怎么变的,”疯子斯维尼说,他的嘴唇成了紫色,蓝眼睛也变得浑浊起来。“我就教你怎么做。”
“你把它藏在手掌中?”影子问。
“不是。”
“是不是你用了什么道具?在你的袖子里面有暗袋?或者用什么东西把硬币弹出来让你接住?”
“也不是。还有人想加点威士忌吗?”
“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有一种叫‘守财奴的梦想’的技巧,用乳胶覆盖在你的手上,做出一个和皮肤颜色一样的暗袋,你的硬币就藏在里面。”
“对伟大的斯维尼来说,这个守灵仪式可真不怎么样。本人曾经像只鸟一样飞遍了爱尔兰,发起疯来只吃水田芹过活。现在我死了,除了一只鸟、一条狗还有一个白痴,谁也不来哀悼我。不,没有暗袋。”
“嗯,我只能猜到这个地步了。”影子说,“我看,你准是从虚无中变出那些金币的。”这本来是一句挖苦的话,但他看到了斯维尼脸上的表情。“你就是那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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