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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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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聘请,日以继夜。以致院街、马行街、曲院街、鸡儿巷、麦秸巷、杀猪巷有点名气的酒楼、妓院的歌伎、娼妓供应不敷,甚至曾出现争请之战。京都的文人们兴致极高,但因囊中羞涩,只能携拥野妓、暗娼夜游御街,在路灯荧煌和月色朦胧中狂舞高歌。
  家伎、官妓、娼妓、暗妓、野妓,大宋京都的晴雨表啊!
  六月十一日,一声霹雳,“均输法”出台了。“均输法”宣布:为供应京城皇室、百官、军队的消费,朝廷拨给内藏库钱五百万贯,上供米三百万石,以供周转的费用。发运使掌握淮、浙、江、湖六路的财赋情况,斟酌六路每年应该上供和京都每年所需物资的品种、数额以及库存情况,按照“徙贵就贱,用近易远”的原则,“从便交易蓄买”,贮存备用,供以节省价款和转运的劳费。试图由朝廷“稍收轻重敛散之权”,调节供求关系,做到“国用可足,民财不匮”。同时,以陕西转运副使、五十三岁的薛向为东南六路发运使的实施机构出现于京都。派往一淮、浙、江、湖推行“均输法”的新进官员,突然从京都一下冒了出来,乘车的乘车,策马的策马,旗帜堂皇,轰轰隆隆,示威般地穿过东西大街,分六路奔驰而去。
  府邸里的歌舞,哑了,停了。
  家宅里的酒宴,凉了,散了。
  御街上的夜游,冷了,垮了。
  御史、谏官和二府、三司的官员们又一次遭到了嘲弄。他们怒火中烧;从大内皇宫传出的消息原来是假的!一定是王安石故意放出来,用以掩盖“均输法”的出笼。真是欺世骗人的卑鄙伎俩啊!
  他们骂对了。但放出假消息的,不是王安石,而是吕惠卿。这个“伎俩”,不是出于吕惠卿有意嘲弄,而是出于他性格上的“奸巧”。一种超越众人才智的“奸巧”啊!
  重臣们恨得咬牙切齿。这个“均输法”的出笼,简直是“制置三司条例司”出笼的重演,完全是故意蔑视二府、三司。而薛向任东南六路发运使的设置属官和六路新进官员车粼粼、马萧萧地游街出京,则完全是“招待新进勇锐之人”的扬威仪仗。王安石啊,骄赛阴贼之徒!
  他们骂的当然也有理。王安石确实有些“骄蹇阴贼”。如果说“制置三司条例司”的设立是“操之过急”,那么,这个“均输法”的出笼,就是“突然袭击”了。错而不改,变本加厉,还不够“骄蹇阴贼”吗?但,这种“骄蹇阴贼”也是他们反对、弹劾、抗争造成的,不“骄蹇”,“变法”就得煞车;不“阴贼”,新法就不能推行。王安石“用心太急,自信太笃”的执拗性格和刚毅果敢、锐意进取、不待时日、不畏艰险的品质决定了这次“突然袭击”的出现。王安石的本意也许是为了避免激烈的抗争,但却引起更加激烈的争斗。
  二府、三司失却权力的大臣和谏院、御史台的官员们,开始在沉默中聚集力量,盘算谋略,睁大眼睛注视“均输法”的实施中有何纰缪,准备伺机反扑。
  王安石和他的支持者,风风火火、轰轰烈烈地在淮、浙、江、湖六路(淮南路、江南东路、江南西路、荆湖南路、荆湖北路、两浙路)设置机构、招徕官员、组建官船、招募客舟。开始了朝廷“稍收轻重敛散之权”的均输,打击富商大贾的囤积居奇、从中盘剥,以图达到“国用可足,民财不匮”的设想。
  汴河上的漕运船队一日一日地增多,桅杆如林,锦帆蔽空,全国最富庶的东南六路的漕粮百货渠运而来。漕运号子声震动京都,日夜不停,为繁华的京都又增加一景:“汴河锦帆”。
  在日夜回响的漕运号子声中,闭门不出的司马光,以他特有的沉稳,投入了日以继夜的书局事务,又送走了半个月时日。前天,他的助手刘攽因其哥哥刘敞(字原父)病故将近周年,回江西新余老家扫墓去了。他的另一位助手刘恕,因已调书局供职,也返回翁源县交割事务去了。书局的工作暂停,这就给了他潜心研究《均输法》条款的足够时间和精力。
  司马光研究“均输法”的初衷,原只是想摸清皇上突然决定加速推行新法的意图,其中也许含有寻找其中谬误的动机。但在一夜半天的研究之后,他竟奇异地萌生了兴趣,认为这部“均输法”若能切实实施,也许真是一部求治有效的妙方之一。他顺手推开儿子司马康送来的午饭,闭目凝神地悉心琢磨。
  范祖禹走进书局,看见桌案上未动的饭菜和展开的《均输法》文本,以为老头子又在为“变法”生闷气了,不觉微微摇头,迟疑片刻,轻步上前,低声叫了一声:
  “老师”
  司马光忽地睁开眼睛,目光闪亮,顺手就把《均输法》文本推给范祖禹、激动地说:
  “淳甫,这是介甫制定的《均输法》,你看看!”
  范祖禹以为司马光因气愤所致,急忙宽慰:
  “老师正在治史,不必为眼下的事情过分操心。”
  司马光看出范祖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笑说:
  “治史为了资今。否则,治史何用!”
  范祖禹愕然。
  司马光兴致极好:
  “这部《均输法》,是介甫才智之所集,很值得一看的。”
  范祖禹惊讶了。这部“均输法”文本,他已在祖父范镇府邸看过了,结论是“纲”极佳而“目”极缺,缺少预防消极后果的措施。他不敢把这个看法告知祖父,因为祖父根本就没有理睬这样的文本。他此刻来到书局,就是想探知司马光对这部文本的看法的。如果能借重这位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之力,把自己的看法奏知皇上,以弥补此法之缺,不是比御史、谏官们的一味反对强多了吗?他了解司马光这个老头子的为人,在朝廷群臣面前,神情严峻、不苟言笑,语不虚发,令人敬畏,但在与后生学子的交谈中,却慈祥随和、乐于争辩,毫无凌人之气。出于尊敬,他捧过“均输法”文本,坐在司马光对面,请教说:
  “能为老师赞赏者,必有创见之处。请老师示知。”
  司马光持须而语:
  “我朝建都汴京一百零八年来,为供应皇室、百官、军队、市民之需,特在东南六路设置发运使,负责督运粮盐百货。近几十年来,官吏因循,不问丰年灾年,不问需要多少,不问价钱贵贱,一律照章而行,致使运费浩巨,供应不协。物品缺时,高价收购;物品多时,半价抛售。富商大贾囤积居奇,左右市易,上赚国库银两,下敛黎庶之银。此法主张粮盐百货漕运官营,强调‘徒贵就贱、用近易远’之原则,借以节省价款和转运之资,并提出“从便交易蓄买”,以避免富商大贾之盘剥,也许可解国库匮乏之忧。”
  范祖禹头点:这就是他认为的“纲”极佳之处。但“目”呢?老头子不会见而不察吧?他再次拱手请教:
  “老师教诲,我记住了。此法有无偏颇之处?”
  司马光慈和地望着范祖禹:
  “历代安业乐富之道,在于农尽力、工尽巧、商贾流通。此法立意于官营,必压抑商贾之交流,乃为偏颇之处。矫枉过正,也许是一时之需,介甫有意为之。我所虑者,此法匆忙而出,实施官吏未加精选,未经教育,新进锐勇之士,又不明宗旨,不解分市深意,如果借法弄权,或假公济私,则此法之害,烈于富商大贾矣!”
  范祖禹瞠目,自己看到的是“‘目’极缺”,而老头子看到的是“祸所倚”,比自己深刻多了。他情急地说:
  “老师既看到福之将至,祸之所倚,何不立即奏请圣上,或转告执政,匡正所缺,以完备新法。”
  司马光神情一震,面色忧郁起来,旋即吁叹一声,闭目摇头。似乎在说:介甫急功,皇上近利,箭已发出,欲停不及。若再烦言相扰,独讨皇上厌烦、介甫怨恨耳!
  范祖禹看出了司马光的疑虑。
  他突然想到风华正茂、言无所忌的苏子瞻。此人素来敬重司马光,亦为皇上所赏识,也许能够转呈老头子之所虑于皇上,便站起恭身询问:
  “老师有意会见苏子瞻否?”
  司马光蓦地睁开眼睛,惊异地打量着范祖禹,神情肃穆地叮咛说;
  “淳甫,从今以后,你也少晤苏子瞻吧。你两家有世交之谊啊”
  范祖禹愣住了。
  此时的苏轼,正在苏府庭院梨树下,歌舞酒宴,款待他的朋友章惇。
  章惇今天是骑着他心爱的“秦岭玉”来的,现时就系在庭院内的假山旁。此马不算高大,脚力一般,但体态极为神气:浑身雪白,通体如玉,短鬃秀尾,笋耳亮目,颇具飘逸之韵;其反应灵敏,善解主人之意,为章惇自得而乐道。今天,赤色辔头饰其脑,红色鞍鞯覆其背,玉体飘火,更显神韵。苏府上下人等,围而观赏,啧啧称赞。章惇曾任商州令,政绩颇佳,此马乃商州的一位朋友去年来京时赠与的。
  章惇今日是为调解苏辙和吕惠卿日益紧张的关系来到苏府的。苏辙担任“制置三司条例司”检详文字之职后,奉王安石之命与吕惠卿共同制定《青苗法》条款。“青苗法”是“变法”在乡村中的根本措施,用官府贷款之力,发展农业生产,消除富豪对农民的高利贷盘剥,抵制土地兼并和农村贫富日益严重的分化。王安石根据他在浙江鄞县实践的局部经验,提出的具体设想是:从各路仓库拿出一千五百万贯粮钱为本,在播种和夏、秋粮未熟的正月和五月,由官府以十分之二的利息,每年分两次贷款给农民,以发展生产。夏收、秋收之后,连本带利还纳,使农民免受“兼并之家”高利贷的盘剥,官府亦能有所收益。颁法之后先在河北路、京东路、淮南路试行。但在制定具体条款和实施方案时,苏辙与吕惠卿发生了争执,而且越闹越僵,近日竟形同水火。昨天夜里,苏辙在灯下写了一封长信给王安石,陈述自己的意见,并在“贷款作保”、“还纳方法”、“坚持自愿”等具体政策上,斥责吕惠卿的“专横武断”和“不恤民情”,希望王安石出面制止吕惠卿的乱闹。今天午饭后,苏辙就持信匆匆奔向王安石府邸。如果章惇能早来一个时辰,正好堵住,因而苏氏兄弟今后的命运也许完全不同。谁知道呢?
  苏辙去了王安石府邸,苏轼十分感谢章惇的情谊,忙设美酒歌舞接待朋友。
  酒是醇香的,歌是美妙的。苏府的歌伎,现在已是十人班子了。由于苏轼的声望和歌伎琵琶的张罗,京都艺坛上稍有名气的角色,如丽玉、倩楚、胡琴等都慕名来到苏府。弹奏、演唱、舞蹈,行当齐全。角色才貌俱佳。加之琵琶于管教、习艺上规矩甚严,这个班子的声情音律之美,在朝廷重臣的家伎里比较堪为上等。
  春兰秋菊,璨烂纷呈。琵琶从容弹奏,韵味清雅;胡琴洞箫横吹,意境缠绵;倩楚巧弄丝弦,筝声幽远;丽玉舒袖歌吟,歌舞戏云。章惇举杯痛饮,高声赞誉:
  “绝妙无比,果然不凡!子瞻识人,京都绝色奇才都聚于苏府了!”
  苏轼得意非凡,连杯狂饮。
  子瞻以歌伎迎客,素有两种不同方式:一种是一般客人或入京的学子造访,出歌伎欢宴以礼迎,弹奏歌舞,均随客意,自己独坐一旁,以笑作陪,从不插言播语、指歌点曲。一种是朋友来访,出歌伎欢宴以共娱,他或击节唱和,或赋词入曲;或弄弦而歌,或舒臂而舞;即兴逗趣,形骸无拘;酒尽而醉,兴尽而终。今日,陪密友子厚更无拘无束,跃身而起,与丽玉对舞同歌,并毫不掩饰地向朋友夸耀他的歌伎。
  歌曰:
  落落琵琶,悟通艺神。弹奏歌舞,乐班之魂。
  娇娇胡琴,清雅无尘。洞箫横吹,淳水飘云。
  怯怯倩楚,幽古吟今。古筝一曲,醉心恰人。
  奕奕丽玉,光艳绝伦。舒袖吟歌,天地皆春。
  章惇离席站出,举手投足,与苏轼、丽玉共舞。
  “秦岭玉”远远见主人欢愉,按捺不住,似乎通了人意,昂首萧萧嘶鸣,四蹄踩着乐曲的节奏亦踢踏起来
  人们大惊大喜而更是狂欢。
  苏轼有些醉了,痴望。“秦岭玉”,指点而语:
  “神奇,千古之奇,旷世之奇,空前绝后之奇!苏轼若有此名马,当优之、养之、供奉之、教导之,编入乐班,以娱天下宾朋!”
  章惇也有些醉了,豪情冲涌,放出高声:
  “苏郎苏郎,奇思异想。谁为知音,章惇是也”他踉跄走到桌前,拿起碧玉做柄的马鞭,双手托给苏轼:
  “子瞻之才,章惇心眼,愿赠名马以成全子瞻心愿。”
  苏轼接过马鞭,纵声大笑,摇摇晃晃,深深一躬:
  “子厚豪爽,苏轼拜谢。无以为报,春兰秋菊,任君撷取。”
  章惇一愣,恍悟苏轼欲回赠歌伎,急忙拱手致谢,望着身边已停止弹唱的诸女,醉眼朦胧地说:
  “苏府乐魂,不敢乞取;苏府云水,不敢拂动;苏府古音,不敢贪求。愿子瞻惠赐晶莹之玉,为章惇的蓬荜陋室生辉滋春吧!”
  苏轼大声允诺:
  “妙!奕奕丽玉,歌舞兼优,才思泉涌,性情火炽,由子厚提携教导,定成大器。”说着,挽丽玉之手而至章惇面前:
  “丽玉,随章惇大人去施展你的才智吧!”
  十七岁的丽玉初以为是酒醉戏言,起哄逗乐,现见戏言成真,急忙理装整发,嫣然一笑,敛衽为礼:
  “谢章惇大人见怜垂爱。”
  章惇执丽玉之手大笑:
  “丽玉,晶莹之玉,它山之王,借你的聪明才智,为章府也组建一个如此卓越的乐班吧!章惇生性好强喜胜,是不甘心落后于苏子瞻的。丽玉,我俩同唱一曲柳七的《凤栖梧》向子瞻致谢告别,如何?”
  苏轼高声叫好。
  琵琶、胡琴、倩楚等欢声祝贺,遂即抚弦弄琴。
  章惇、丽玉唱起:
  独倚危楼风细细,望极离愁,黯黯生天际。草色
  山光残照里,无人会得凭栏意。
  也拟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钦还无味。衣带
  渐宽都不悔,况伊销得人惟悴。
  歌声婉转。苏轼与歌伎们亦低声唱和。
  这时苏辙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庭院,神情忧悒地走近酒桌,凄苦地喊了一声:
  “别唱了!”
  欢歌顿止,苏轼、章惇、众人惊异。
  苏辙大声说:
  “朝廷纷争又起,御史中丞吕诲亮出了反对‘变法’的旗帜,公开弹劾介甫了!”
  苏轼愕然。
  章惇惊骇。
  琵琶等茫然而退。
  知谏院、御史中丞吕诲,公开弹劾王安石的事件,是当日午前在延和殿议事时发生的。这位太宗赵炚朝名相吕端的孙子,似乎已作了充分的准备。议事刚刚开始,他就突然站起,当着群臣和赵顼皇帝的面,先是情绪激昂地高声朗读挟风带雨的弹劾奏文,继而正气凛凛地将奏文跪呈给皇上,并庄严地叩了三个触地响头。然后昂首站起,挺直腰板,大步走出了延和殿。这种拼死一搏的架势,震呆了群臣,震懵了皇上,连王安石也有些失措了。
  吕诲弹劾王安石的要害,是所谓王安石“骄蹇阴贼”的道德品质。他开列的王安石的十项罪名是:
  小官则避,重任不辞。
  不修臣节,傲慢无理。
  待读请坐,要君取名。
  掠美于己,敛怨于君。
  自为主张,挟情坏法。
  援引亲党,盘据要津。
  卖弄威福,背公结党。
  排除异己,以固权宠。
  拗执邪见,不通物情。
  追逐财利,动摇天下。
  他的结论是:“置之宰辅,天下必受其祸”——王安石必须下台。
  吕诲公开亮出反对“变法”的旗帜,谏官、御史刘挚、刘琦、钱(岂页)、孙昌龄、张戬等蜂拥而上,群起弹劾王安石“烦扰朝政”、“聚敛民财”、“使天下无一物得其所”,并公开批判“均输法”的推行是“吏缘为奸、揞克而深,民受其病”、“唯利是嗜,其害不胜言”众口一词要求王安石滚下台,立即停止“均输法”的推行。
  朝廷乱套了。
  年轻皇上头一次见此阵势,惊得手足无措。
  王安石被公开推至被告位置,当众受辱。
  这场风暴,同样吓坏了苏轼,他惶遽地问苏辙:
  “你写给介甫的那封信呢?”
  苏辙喃喃回答:
  “午后交给了王雱。”
  苏轼颓然跌坐在椅子上。
  章惇摇头:
  “子由,你不该此时卷入这场纷争啊。”
  苏辙更加痛苦地从怀中取出一篇印刷的文章,交给苏轼:
  “哥,祸从天降,我们已经被卷入了”
  苏轼接过文章读出声来:
  “《辨奸论》。苏洵。这?这,这是从哪儿弄来的”
  章惇茫然。
  苏辙双手抱头,懵懂而语:
  “满街都张贴着这篇文章,父亲的名字到处可闻,我全然糊涂了。”
  苏轼双手发抖,细看全文: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
  而知著。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人人知之
  “昔者,山巨源见王衍,曰:‘误天下苍生者,必
  此人也。’郭汾阳见卢杞,曰:‘此人得志,吾子孙无
  遗类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见者。以吾观之,
  王衍之为人,容貌言语,固有以欺世而盗名者,然不
  使不求,与物浮沉,使晋无惠帝,仅得中主,虽衍百
  千,何从而乱天下乎?卢杞之奸,固足以败国,然而
  不学无文,容貌不足以动人,言语不足以眩世,非德
  宗之鄙暗,亦何从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
  亦容有未必然也。
  “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
  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
  为颜渊、孟轲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是王衍、
  卢杞合而为一人也,其祸岂可胜言哉?夫面垢不忘洗,
  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
  食犬彘之食,国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
  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竖刁、易牙、开方
  是也”
  苏轼阅览未竟,冷汗涌出,面色苍白,踉跄一摇,险些跌倒,幸被章惇一把扶住。苏轼把《辨奸论》递给章惇,苦苦一笑,仰天而语:
  “苍天作证,三个月来,我一直在沉默、在嵌口、在躲闪、在置身事外,可还是躲闪不过这飞来之灾啊!子厚,你看看这篇奇文吧,真是先父留给我与子由的遗产吗?”
  章惇捧着《辨奸论》,更加茫然
  今日午前,似有意与御史中丞吕诲的弹劾相配合,一篇署名苏洵的政论文《辨奸论》出现于京都街头,到处张贴,吸引人群、文人们逐句朗读、讲解,以明理解与不理解的人群。这篇奇文,以“辨奸”为题,影射王安石之奸,有若晋惠帝时的尚书令王衍,有若唐德宗时的宰相卢杞。并从人身上攻击王安石“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国首丧面,而谈诗书”死去三年多的苏洵,遗此文参加弹劾王安石的离奇,更增加了这篇文章的魅力和效力,半天之内,京都街巷到处在轰响着“苏洵”这个名字,到处在议论这篇《辨奸论》的预言之妙,针对之妙和现实之妙,都在以“死苏洵”的智慧文采,对照“活安石”的音容举止。文学本身的功德与缺德,产生了比御史中丞吕诲编织的“十项罪名”更为普及的影响。刹那之间,人们心头刚刚树立的孔、孟般的大儒王安石如同被扒光了衣服,活脱脱地倒挂街头。
  苏氏兄弟毫无疑问地被拖进了有口难言的尴尬境地。
  章惇带着丽玉悄悄离去了。
  夜幕降临。苏轼和苏辙依然呆坐在梨树下,在星光筛落的阴影里,苦苦考究那篇离奇出现的《辨奸论》。
  “此文论点鲜明,论理有据,气势磅礴,笔锋纵厉,繁而不乱,肆而不流。确有父亲为文之风”
  苏轼自言自语。苏辙似说非说:
  “父亲生前与介甫有隔,这是大家都知晓的。仁宗嘉祐元年欧阳永叔公曾介绍介甫与父亲交游,父亲以‘其人行止怪异、孤傲奇特’而拒交。嘉祐八年八月,介甫的母亲吴太夫人病故于京,朝臣都去王府吊唁,唯父亲来往。父亲一直厌恶介甫孤傲奇特之论,违俗莫测之态和不修边幅之状。这篇《辨奸论》会不会是那时”
  苏轼摇头:
  “不会啊,父亲生平著作数百篇,我们都是读过的。父亲写过《六国论》、《孙武论》、《子贡论》、《项籍论》、《高祖论》从未见过、听过写什么《辨奸论》!再说,嘉祐年间的介甫,只是谏院里一名谏官,既非中枢之臣,又无参政之权,虽诗赋文章已名满京都,也不值得父亲以专论而影射啊这篇《辨奸论》分明是伪造之作,是一篇类似父亲文风的高明伪造!可这伪造者又是谁呢”
  苏辙从兄长的苦状中更感到事态的严重,情急地又说出一件惊人传闻:
  “街巷议论,无奇不有。有人说这篇文章是父亲当年在司马君实的府上写的,而且绘声绘色,如同眼见。”
  苏轼猛地抬头,惊惶地望着弟弟。
  苏辙嚅嚅:
  “他们说,父亲当年初至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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