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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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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丰四年八月五日,是园输建成、“雪堂”挂匾的日子。黄州民风古朴淳厚,有“日出”成典之说,似取“一元复始”之意,乡里相贺,同欢同乐,祝福主人有个吉祥的开端。
入乡随俗,苏轼自觉已是黄州人了,他要借这个日子,答谢一年来怜惜、帮助自己的四邻乡亲,答谢一年来与自己同流汗水、苦力劳作的朋友学子,答谢一年来指点自己筑园造屋、耕种收获的潘分阝老等人,也为了告慰去年八月十二日为自己操劳病逝的任妈,便决定“热闹”一场,结束“仕宦人生”坎坷的以往,开始“田舍翁”默默平静的生活。
八月四日夜晚,东坡园圃的通宵灯光伴着夜空的繁星,苏府上下人等都在为明日清晨日出时的“挂匾”礼典忙碌着。女主人王闰之、王朝云在厨房里烧烤煎炸,制肴做糕;苏迈、苏迨在庭院里摆置酒席,洗涮着借来的桌椅,擦拭着餐具、酒具,搬出了母亲自酿的米酒和父亲酿制的松子酒;从学的郭生兴宗、古生耕道、潘生彦明也来帮忙,他们都是黄州人,借来了锣鼓铙钹,并按照家乡的习俗,精心装饰着“雪堂”外的喜庆景物;苏轼独居“雪堂”,在三枝巨大红烛的光焰下,精心制做着明天清晨将要悬挂的匾额。匾长为四尺,宽为一尺五寸,是苏轼亲自漆饰的。匾上的四个大字“东坡雪堂”亦是亲笔、亲刻。
鸡鸣星落,黎明悄悄步入黄州,东坡下墨影绰绰的村落里,腾起了敲锣打鼓声,呼喊声,欢笑声。人群沿着绿色的田埂、溪岸、小径向东坡园圃走来。东坡国圃沸腾了,流泉淙淙、花木摇曳,连塘水中的鹅鸭,草坡上的牛羊也都撒欢似地鸣叫着。
朝霞变得透亮桔黄,霞光灼热着“雪堂”前喜庆的情景。披红的门扉,飘彩的绿树,红联上传统的吉语,树枝上下垂的鞭炮主人苏轼、王闰之、王朝云农夫农妇装束,鞠躬恭迎,热情的客人虔诚地祝贺。黄州习俗,“拉手”是亲,“拍肩”是近,“啊”一声是称颂,“嗯”一声是赞许。
东山辉煌,旭日露头,锣鼓声停,人群穆静,庄重吉祥的时刻来到东坡园圃。潘分阝老一手擎着一张木犁,一手举着一束稻穗走出人群,走向苏轼:
“吉日良辰,太阳驱邪,万物被恩,村野黎庶,祝贺子瞻先生建屋黄州。昔有陶渊明归隐种菊,使柴桑闻名江南,今有苏子瞻躬耕东坡,使黄州生辉。黄州贫瘠无他,唯有沃土一片,敬赠木犁一张,愿先生热恋此上,耕耘播种;敬赠稻穗一束,愿先生勿忘穑稼,岁岁丰收。”
苏轼接过木犁、稻穗,泪水盈眶,弯腰向潘分阝老致敬,向四周的男女乡亲鞠躬,声音哽咽地说:
“黄州土热水暖,我已是黄州人啊!潘分阝老,请你为苏轼落户入册吧!”
苏迈、苏迨捧着匾额走近潘分阝老,鞠躬奉上。潘分阝老银须一抖,双手接过匾,大步走向“雪堂”门前。
鞭炮响了,锣鼓响了,人群欢呼。潘分阝老登上门前的长凳,把匾额悬挂在“雪堂”的门媚。
欢腾的人群围着苏轼、王闰之、王朝云携手起舞,宾主临席相欢,举酒相庆。苏轼逐席敬酒,畅怀而饮;王闰之、王朝云逐席添酒致谢,喜话桑麻。情之所亲,兴之所逐,客人拊掌击桌,唱着苏轼的诗作《东坡八首》,抒发着农事耕耘的喜悦和乐趣:
种稻清明前,乐事我能数。
毛空暗春泽,针水间好语。
分秧及夏初,渐喜风叶举。
月明看露上,一一珠垂缕。
秋来霜穗重,颠倒相撑拄。
但闻畦陇间,蚱蜢如风雨。
新春便入甑,玉粒照筐囗
王闰之、王朝云感乡亲们的盛情浓意,也唱以答谢:
良农惜地力,幸此十年荒。
桑拓未及成,一麦庶可望。
投种未逾月,覆块己苍苍。
农夫告我言:勿使苗叶昌。
君欲富饼饵,要须纵牛羊。
再拜谢苦言,得饱不敢忘。
苏轼情切,举杯畅饮,放声高歌:
我久食官仓,
红腐等泥土。
行当知此味,
口腹吾已许。
在宾主歌酒相欢的喜悦中,一顶四抬蓝色轿舆爬上东坡,闯进园圃柴门,停落在“雪堂”前。人们惊以为黄州太守徐君猷驾临,纷纷站起迎接他们的父母官。苏轼停歌,脚步踉跄,举杯相迎。他注目于轿夫揭开的轿帘,竟一时瞠口结舌地愣住了。
来客走出轿舆,身躯高大,皂衣皂服,头顶黑纱凉帽,一把白须,面带风尘,清癯洒脱,望着苏轼捋须大笑:
“苏子瞻,确已是黄州的‘田舍翁’了!”
苏轼闻笑音话语而恍悟大喜,扔掉酒杯,扑身上前,抱着来客,情不能禁:
“滕公,是你啊!意想不到,如在梦中、公从何而来?从天降吗!”
客人坦然一笑:
“解印安州,再贬筠州,途经黄州,昨夜借宿驿站,得知子瞻躬耕东坡,今晨特来拜谒。真是幸中有幸,巧逢东坡园圃落成之喜,滕甫只能是一双空手祝贺了。”
王闰之在京都时认识滕甫,见状惊喜,急忙上前迎接,敛衽请安:
“膝大人安好!十一年不见,可真有些不敢认了”
滕甫大笑,拱手为礼:
“当年清秀娇雅的蜀女,今天不是也成了黄州的‘农家妇’吗?”
苏轼喜狂,一面吩咐壬闰之在“远景亭”设宴为客人接风,一面挽滕前至席间与黄州诸老、马正卿、郭生、古生、潘生相识,并招王朝云、苏迈、苏迨、苏过前来拜见,在叮嘱王朝云、苏迈“勤奉乡亲以尽其欢”后,便与滕甫走向“远景亭”。
滕甫,字元发,浙江东阴人,时年六十二岁,熙宁年间曾任知制诰、知谏院、翰林学士等职,与苏轼过从甚密,交谊颇深。其人性情豁达,耿直忠恳,与皇上议事,言无文饰,洞见肺鬲,深受皇帝赵顼器重,待之亲若家人。后因屡言“新法”不便和妻子娘家亲戚李逢叛逆案的牵连,皇帝赵顼责以“不宜令处京都”,遂被黜知池州,再徙安州,三徙筠州。
今日滕甫至东坡园圃是有为而来。七月初,他解职安州,入京待命,即呈表请见皇上,以解臣下忠恳之念。居京十日,请见皇上的“奏表”未获恩准,却接到了“徙知筠州”的诏令,并限时三天离开京都。但在盘桓京都的十天里,他获知了“元丰改制”以来朝廷内政边事日见窘迫的内幕,并获知了皇上“意欲起用司马光、苏轼”的讯息。在离开京都奔往筠州的途中,他寝食不安,体念着皇上现时的艰难处境,为“元丰改制”以来的朝政担忧,为“用兵西夏”可能出现的可怕后果担忧,更为皇上日益憔悴的身心担忧。他反复体念皇上“意欲起用司马光、苏轼”的用心,心头似乎闪动着朝政转危为安的亮光:在体要变革、皇上大权在握的中枢格局中,司马光的“忠贞勤肯”和苏轼的“谏言无畏”正是两个载重向前的车轮,足以保持朝政的廉洁进取,实现皇上“中兴社稷”的追求。君臣相依啊,现时也许是苏轼再次飞腾的最好时机!他要为朋友鼓起飞腾的翅膀。
“雪堂”前欢快的歌声依旧。
苏轼会滕甫于“远景亭”。久别乍逢,感慨良多,朋友相会,以酒见心,苏轼连饮三杯迎接滕甫的到来,滕甫连饮三杯祝贺东坡园圃落成。王闰之侍酒于侧,似乎忘记了滕甫年老、苏轼酒浅,不停地把酒斟进精致的荷叶杯里。
酒滋润着滕甫、苏轼脉脉相通、遭贬流离的心,也冲开了他俩年久凝滞的喉咙。他俩共忆昔日的京都;都曾得到皇上的信任和器重,都有着一颗忠于君王的肝胆,也都失落了难以觅回的抱负。天何知其公,地何知其忠,忠贞原是牢狱,净言原是贬逐。他俩共叹命运的坎坷,才不见用,智不见纳,岁月耗于贬途,报国而无门!他俩共论人生的茫然,飘泊无定,流放无期,都有着不甘沉沦的壮心,都有着不甘沉沦的无奈。侍酒的王闰之已是泪眼朦胧。
滕甫把话题转向朝廷:
“子瞻,你知今日朝廷的现状吗?”
苏轼摇头。
“元丰改制”,徒有虚名啊,变更的只是职官的名称,保存的却是固有的因循靡费。文书奏章上闪烁着天花乱坠的虚假数字,朝政人心却如阴沉的天空,无风、无雨、无阳光,灰蒙蒙一片死寂,重臣们似乎都在安逸中昏睡了,只有一个呕心沥血的皇上。子瞻,你说,一个灰色的朝廷还会有作为吗?我真有些怀念王安石那雷电交加的岁月了”
苏轼猛地喝尽杯中酒。
“枢密使吕公著已贬往定州,参知政事章惇已贬蔡州,知开封府文彦博将贬往洛阳,翰林学士王安礼已出知开封府。现时朝廷主政者,唯王珪、蔡确、张璪、蒲宗孟四人。此等人物,均以‘诺诺’之声舔疴圣上,营造着‘朝政一新’的幻影。无‘谔谔’之言,无忧患之谏,无睡枕上之恶梦,子瞻,你说,这样的朝廷能使圣上‘昭昭’吗?可怜的皇上独于鼓中自乐啊
“朝廷‘用兵西夏’之举,乃王珪、蔡确‘为已计’,而非‘为圣上计’也。战争的发动,仅仅基于西夏朝廷的纷争,荒谬啊!五路兵马的命运,竟付予一个不知兵事,不识战阵的内侍押班李宪之手,儿戏啊!攻伐之事,不以敌情而定,望空深入,不灭敌力而抢地盘!现时,西夏朝廷纷争消解,敌合力以抗我师,五路兵马有徒劳无功之虑,朝廷有识之士忧心忡忡,且言征战不利者,亦有遭贬之危。子瞻,兵者,国家之墙垣柱石,若有不测之灾,社稷谁倚?圣上谁倚”
苏轼霍地站起,高声呼号:
“滕公,你忠义皎然,日月共照,皇上待之,亲如家人,何不于京都间登闻鼓院投进?”
“子瞻所言极是,滕甫亦有此心,曾数度徘徊于登闻鼓院门前。然滕甫幼无学术,老不读书,虽有一腔愚忠,既无邹衍雕龙之辨,又无杨雄犀利之笔,如何能驳批王珪、蔡确之佞,以感动圣上之心。今滕甫专程登临东坡拜谒,乞子瞻赐我一物,以遂滕甫之愿。”
苏轼茫然:
“此物为何?”
“才智文笔。”
苏轼瞠目,跌坐于椅
王闰之终于明白了滕甫此来之意,心神颤栗,面色惨白,天啊,刚刚建成了“任性逍遥、随缘放旷”的窝巢,又要引火烧身,自招罪罚吗?她呆呆地望着丈夫,六神无主。
“雪堂”前的锣鼓声、歌舞声一浪高似一浪炽热狂放。
苏轼仰天痛饮,酒漫衣襟。王闰之急忙拦阻:
“子瞻,你醉了,你不能不能再喝了!”
苏轼挽着妻子:
“我虽废弃,未忘为国家虑啊!季度,快取笔墨来!快取纸砚来胜公,感谢你对苏轼的信任,你看,酒气和文思,已在我的指间流淌,我一定会写好上呈皇上的奏表”
篇二
汴京·福宁殿内室·御堂
“元丰改制”与“用兵西夏”·告急的“塘报”和应变的“奏表”同时出现在御堂·皇帝赵顼在争欲急功、白崇权威和知交知改、慎思慎虑的自身矛盾中选择了前者·
大宋元丰四年(1081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入夜,凛冽的北风带着怆恻的哨音呜呜作响,肆虐地吹袭着汴京城。京都的人们关门闻窗躲进屋里拥炕取暖,围炉话闲。御街两侧叶落枝枯的桃、李、梨、杏在寒风中瑟瑟颤抖。沿街店铺门前悬挂的灯笼彩幌,在寒风中摆动摇曳。酒楼妓院华丽的回廊,在寒风中消失了丝竹管弦,沉入了夜色昏暗的冷清。“州桥之夜”呈现出缈无人影的凄凉。皇宫宣德门前景灵东宫、景灵西宫屋檐下的红纱宫灯摇摇欲熄,灯光照映处,一堆一群因灾荒而流入京都的饥民,拖儿带女、衣衫褴褛地瑟缩于墙脚屋檐下,颤抖着、呻吟着。啼饥号寒声惊乍而起,如割如切,阴森悲怆。忽地一阵凄厉的马啸声沿着御街萧萧传来,接着,马蹄声“哒哒”而近,三匹传送西北边境“用兵西夏”紧急“塘报”的铁骑,汗水淋淋地越过州桥,呼啸着向宣德门急驰。京都十大禅寺的暮鼓声也应和着风声、哭声、呻吟声、马蹄声响起,沉重苦涩,怆怆楚楚,显露出“元丰改制”后第一个严冬的萧索和凄凉。
此时的福宁殿内室,一盏宫灯照亮御案,皇帝赵顼正在伏案批览着叠垒盈案的文书奏章。窗外寒风呜呜,他似乎不曾听闻,屋檐下的风铃叮当,他似乎不为所扰,宦侍梁惟简轻步走进内室,把一件裘袍披在他的身上,他似乎也不曾察觉。夙夜匪懈,他不敢荒疏朝政。
他的腰身已显弯曲,已失去了风华正茂的健壮;他的一双眼角已刻出了几丝浅浅的鱼尾纹,眉宇之间浓重的愁云,托出他心境的痛苦和孤独。”
突然,他的沉郁神情变为眉竖目睁的暴怒,掷笔于案,愤然而起,衣袖拂去案头的文书奏章,愤而不顾地离开御案,在室内焦躁地徘徊起来。
梁惟简被皇帝赵顼这突然的暴怒吓坏了,急忙跪倒,收拾散落在地上的文书。其间,他发现几份边事“塘报”的“贴黄”上分别写着“征战告捷”、“俘敌三百”、“敌众溃散”、“催运粮秣”等字样,而更多的“贴黄”上,几乎都是“灾情呈报”、“饥民走险”、“匪盗猖獗”、“贪黩要案”、“饥民入京”等摘题。他的双手颤栗,抬头望着蹙眉低首、疾步徘徊的皇帝,心里不再是惊恐,而是对皇上的怜悯了:
皇上今年只有三十三岁,可眼前的身心情状,憔悴不堪啊!五年前王安石遭贬离京之后,皇上就独自挑起了变法的重任,事无巨细,亲躬操劳。皇上要做一个“中兴祖业”的帝王,要扔掉一切拐棍用自己的双脚走路,五年来就是这样步履艰难地在走。
五年来,不满足于王安石在“生财、聚财、用财”上所做的种种“变法”和“新法”推行中的种种缺失,皇上遂于去年春天开始了体要上的变革,以图消除朝廷机构上的臃肿冗散和由冗散臃肿而滋生的因循苟且、靡费贪黩。制置三司条例司的撤销,三省(门下省、中书省、尚书省)的成立,六部(吏部、户部、兵部、礼部、刑部、工部)权力的加强,宰相权力的分散,枢密院权力的削弱,终于确立了“中书揆议,门下审复,尚书承行”的格局。可在这个格局中,宵旰操劳的,只是皇上一个人!
为了消除十年来无休无尽的纷争,皇上用心良苦地筹建着一个恭顺听命的中枢班子,拟以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王珪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拟以参知政事(副宰相)蔡确为尚书有仆射兼中书侍郎,拟以参知政事章惇为门下侍郎,拟以参知政事张璪为中书侍郎,拟以翰林学士兼侍读蒲宗孟为尚书左丞,拟以翰林学士王安礼为尚书右丞,拟以翰林学士孙固知枢密院事。现时这个官制诏令虽末正式公布,但这些人物已各据其位,各行其职。这个官制名称变更而主要成员依旧的中枢班子,真能使朝政更新吗?此刻的皇上不是正在忧愁中煎熬吗?
皇上确有收复疆土之志。“每虔夕惕心,妄意遵祖业。顾余不武姿,何日成戎捷”就是皇上心志的流露。今年五月王珪、蔡确、张璪、蒲宗孟借西夏朝廷纷争,夏主秉常被其母后梁氏夺政幽国之机,唆使皇上发起五路兵马(高遵裕率环庆军、刘柞昌率泾原军、王中正率河东军、李宪率臣熙秦军、和谔率鹿阝延军)进讨西夏的战争,把“元丰改制”推向了高潮,也把皇上的“天纵英明”推向了顶峰。——
事与愿违!“元丰改制”近两年,朝制体要在形式上是变更了,但在理政实效上,却根本没有改观,而且产生了新的混乱和纷争。“新法”的推行仍然是名存实亡。灾荒在农村中再现,各地官吏贪黩之风有增无减,官场糜费之习日甚一日。饥民再次入京。“用兵西夏”的战争已打了五个多月,五路兵马会师灵州的捷报至今仍不见踪影。
窗外的寒风如泣如诉。皇帝赵顼停步于窗前,怆然自语:
“这是饥民在泣哭吧?今夜京都,到底有多少无家可归的黎庶在饥寒交迫中露宿街头?”
梁惟简心头一凛,京都的饥民已经是成千上万,宰执大臣们匿而不报,皇上足不出宫,缘何知闻?文书奏章上的“饥民入京”,只怕是轻描淡写1
“这是沙场上士卒的哀怨呼唤吧?粮秣为什么在关键时刻迟运而不至”
梁惟简想说几句话宽慰皇上,可气噎语塞说不出口来。
窗外的风声似乎更猛烈了,屋檐下的风铃声似乎更急促了,皇帝赵顼猛地转过身来,望着梁惟简,吁叹一声,似在自语,似在询问:
“司马光修著《资治通鉴》为什么还没有完啊?”
梁惟简知道,这是皇上近一个月来心中之所思,今天终于说出口了。朝制不许宦官预政,他低头不敢回答。
“苏轼这两年在黄州如何?”
皇上近来常在用膳之时,翻看吟诵苏轼的诗作,起用苏轼之意早已流露,难道今夜要颁诏召回吗?但梁惟简不敢说透。
皇帝赵顼似乎因得不到回答而失望,微微摇头,神情颓然地坐在几案旁的软榻上,怆然闭目,喟声哀叹:
“‘元丰改制’,难道也要轰轰烈烈地开始,凄凄惨惨地结束吗?‘中书揆议,门下审复,尚书承行’,待有虚名!一切决定于人,决定于人的才智品德,‘揆议’,需要王安石的‘天马行空’;‘审复’,需要苏轼的‘诤言直谏’;‘承行’,需要司马光的‘脚踏实地’。现时中枢宰执所缺少的,不正是这些特殊的才智品德吗?”
皇帝赵顼的心头又一次浮起了对王安石、司马光、苏轼的思念。他想到熙宁年间与王安石的相处相倚,心头搅动着难以分辨的酸甜苦辣和情感上难以忘却的留恋,心底似乎有着一团难以消散的压抑;他想到熙宁年间对司马光、苏轼过早的贬逐,特别是两年前对苏轼的惩罚入狱,略感歉疚不安和对一种“不阿”品德的肯定。“元丰改制”需要这样的臣子,朝廷现实需要这样的臣子啊
这时,枢密使孙固轻步走进内室。
孙固,字和父,河南郑州人,时年六十五岁。英宗皇帝治平年间,赵顼为太子,孙固侍太子于藩邸,系赵顼亲近之臣。赵顼继承皇位之后,孙固于熙宁年间,曾两次出知通进银台司,因反对“变法”而落职。元丰初年,孙固与吕公著同知枢密院,四个月前,在“用兵西夏”的争论中,他赞成吕公著之议而反对“用兵西夏”,吕公著罢职遭贬,他仍为皇帝赵顼信任而留任。
孙固与皇帝赵顼有着特殊的君臣关系,十多年来,或荣或衰,或升或降,或在职,或赋闲,无时不在关注着皇上。他早已察觉皇上有重新起用司马光、苏轼之意。今夜,他手捧告急“塘报”入宫,思谋的应变方略之一,就是奏请皇上早日召回司马光和苏轼。
孙固一声急切地奏请,跪倒在赵顼面前,呈上一份紧急“塘报”,急声禀奏:
“圣上,河东军转运使赵离今日入夜时分飞骑送来‘塘报’,五路兵马已处险境,‘会师灵州’之役,可能惨败”
赵顼惊骇失神,一霍地从软榻上站起,一把抓过“塘报”,凝目阅览。阅览未尽,喃喃作语:
“王珪误朕,蔡确误朕”
孙固正欲禀奏应变方略,皇帝赵顼厉声发出谕示:
“速召宰执大臣御堂晋见!”
三更时分,御堂四角的宫灯点燃,室内灿烂如昼。
高台御椅上的皇帝赵顼,恢复了帝王的威严。华贵的衣冠,掩盖了身体的虚弱;森厉的怒色,掩饰了形容的憔淬。要扭转“会师灵州”征战中出现的危机,要拯救险境中几十万兵马的生命,要维护帝王决策的天纵英明。他用冰冷犀利的目光,打量着高台下跪伏的宰执大臣们。
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王珪,时年六十三岁,今夜着紫色飞云披肩蟒袍,戴高顶双翅朝冠,须发已白,苍暮之气已显。他是王安石、司马光同代人物,也是熙宁年间宰执大臣中硕存的一位老臣。其人善文翰,文采宏侈瑰丽,但政无定见,对“新法”不亲,对“流俗”冷漠,处事圆滑,八面玲珑。五年前王安石罢相离京,他接任宰相之职,一变王安石“狂狷自负”之风,倡导“唯上为是”之习,领旨、奉旨、颁旨不走样、不议论、不辨正误,极树皇权之威。四个月前,在“用兵西夏”的争论中,他以“向所患者用不足,朝廷今捐钱钞五百万缗,以供军食有余”而力主兴兵讨伐西夏,并力荐知熙秦军宣庆使李宪任五路兵马监军,赢得皇上信任,即将出任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
参知政事蔡确,字持正,福建晋江人,时年四十五岁。着绛色飞云披肩蟒袍,戴高顶双翅朝冠,春秋鼎盛,精力充沛,显示出行事的自信。其人城府颇深,生性诡巧,原为监察御史里行,初附王安石,为“新法”大唱赞歌,及至王安石罢相遭贬,即反目相噬,落井下石,诋毁工安石“目视无上,专务显己”,遂得皇上赏识,三迁其职,晋知制诰、御史中丞、参知政事,其所言所行,皆由揣摸皇上意图而发,而且确有一猜即中的本领,四个月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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