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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 天隼-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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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为让任飞扬接替舒鸿担任天隼号船长是个好主意呢,”那位女性委员说,“他一贯表现都很好。”

    “任飞扬现在的情绪极不稳定,我请求延期对他的起诉。他曾是优秀的宇航员,请委员会考虑这一点,我们培养一名宇航员不容易。”赵律师恳切地说。

    “我们当然要考虑任飞扬以前的成绩。但我们必须依照《太空法》处理。”主席的声音坚定,不容反驳。

    “对不起,”调查者插话,“依我看,就算再让任飞扬飞,他也飞不上天了。当我们告诉他秦明的事时,他就彻底垮了。”

    2095年11月,任飞扬因失职罪被判以十年有期徒刑,他拒绝了赵律师上诉的提议。同年10月,宇航局为流云举行了盛大的葬礼和隆重的追悼仪式,刚刚从死神那里逃脱的秦明也参加了这一仪式。

    D

    2099年。

    盛夏正午的山脊仿佛是块快被烤熟的土豆,零星的树荫遮盖了山坡裸露的黄祸土地。山谷间的河道被泥沙差不多填平了,河床上只有几股断续的混浊水流,在近40℃的阳光下蒸发着。

    “您不应该到这儿来。”监管员抱怨身边的乘客,一边把车内的温度再调低一些。飞车在离地面平均2米的高度迅捷滑行,喷射出的气浪使他们来的路上尘土沙石四溅。“这鬼地方不是人呆的。”

    乘客已经上了年龄,花白鬈发和玳瑁眼镜使她平添了几分威仪。她没有理会监管员,窗外的景色吸引了她。山谷突然开阔,出现一片小小的翠绿平原,平原两侧的山坡筑起一道道石坝,坝上的树木错落有致,几座简易房屋分布在平原上。

    “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我们总算把沙漠挡在了山的那边。  ”监管员不无骄傲,“他在8号地,您坐稳。”

    飞车一个急转弯,乘客被突来的离心力压迫紧贴在椅子上。她有点头晕,心脏急剧跳动着,一直马不停蹄地赶路,她累了,简直疲惫不堪,要是能歇一歇该多好。这可不行,她提醒自己,竭力睁大双眼,在见到任飞扬以前说什么也不能倒下。

    任飞扬,念着这个名字,流云清澈的眸子便闪现眼前:“如果我回不来了,请您把这东西交给任飞扬吧,他会处理的。”乘客鼻腔一酸,她心爱学生心爱女儿的要求,怎么能拒绝呢?不管任飞扬在什么地方,找到他多么地不容易,她也要完成流云最后的心愿。

    更何况她的人生之路快要走到尽头了。

    车子突然停住,乘客向前倾倒,监管员一把扶住她。“这就是8号地,”监管员放低车身说,“您等着,我去把他找来。”乘客动了动身体,监管员立刻制止了她,“对不起,我不能让您下车,外头太热了。”

    “不有人还在外面干活吗?”乘客推开监管员,“他们不怕热吗?”

    衣服被汗水粘在身上,乘客呼吸不畅,她小心地挪动脚步,极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砂土堆砌的田垄松散硌脚,她的鞋子几次陷进沙石中去。田垄两边被一畦畦白色的塑膜覆盖,很多地方嫩绿的小苗冲破护膜,俏生生挺立在热辣辣的阳光下。十几个正在塑膜间忙碌,他们都低弯着身子,蓝色工作服反射着刺目的阳光。

    乘客想走近些看清他们在做什么,但是她迈不动腿,她只觉得关节仿佛都锈死了,僵痛得无法动弹。

    “5731!——5731——”监管员喊了好几遍,才有一个人直起了腰,从地里走过来,戴了胶皮套的手上还拿着万用剪刀。

    “有人来看你了,”监管员指指乘客,“特意从北京来的。”

    “任飞扬!你还好吗?我是袁征呀!”乘客一下子认出了他。尽管他的面容已经苍老,黝黑的皮肤上布满细密的皱纹,下垂的嘴角使他整个脸有一种哀愁的表情,但乘客还是认出了他。

    袁征?任飞扬站在田垄的下边,局促而不知所措。这是个遥远的名字,似乎和许多他宁愿遗忘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我是流云的中学老师袁征,记得吗?流云带你到我家来玩过。我的家就在国子监旁边,是个四合院。记得吗?”

    流云,流云已经死去四年了。那年在北京集训地碰见她,她说要去看老师,她没有别的亲人。他陪她去,一路小心不敢提起舒鸿的名字。袁老师站在四合院的影壁旁笑,院子的葡萄架下摆了几口布满绿锈的金鱼缸。隔壁是红墙绿树包围的国子监,四百年前那里的朗朗读书声仿佛还在空中回荡。

    那是永远也不可能忘记的事,相反,随着时间的推移每一件都变得格外清晰,只要那事件中有流云的存在,而流云是和天隼号、舒鸿连在一起的。刹那之间,心海荡起几丝涟漪,任飞扬清晰地感到思念的灼痛,感到那曾烧炙过他生命的懊丧和愧疚。

    “我记不太清楚了。”他回答,面部表情毫无变化。

    “袁老师特意来找你的。”监管员在一旁说,“袁老师的身体可不大好噢。”

    “上年纪了,”袁征的白发在阳光下闪亮,她微微一笑说道,“总算见到你了,有样东西要交给你。是流云的嘱托,我还担心完成不了呢。”说着,她从背囊中取出一个小包,递给任飞扬。

    任飞扬迟疑地接过来,望望监管员,监管员点点头。

    包不大,淡绿色防护袋下装着一个规则的长方体。袁征示意任飞扬打开袋子看看。他拆开防护袋,里面是航天部门专用的小号邮递盒,盒上工工整整写着:烦交舒鸿亲收。

    是他熟悉的流云的笔迹。任飞扬只觉眼前一片晕眩,握着盒子的手不住发抖。

    “这是……”他没注意到说话声也在发抖。这意外犹如一颗陨石,以无比迅猛的速度敲击着他的神经结,令他不能思考,不能反应。

    “流云想找到舒鸿,但她的工作太忙。你是他的好朋友,你一定能找到他。”袁征神色黯然,“这是流云最后的心愿了。”

    任飞扬盯着盒子上的名字,那不是字,那分明是流云的脸,舒鸿站在她身后,他们的脸慢慢重合在一起。见到他又能怎么样呢?流云不是和他吵了一架又一架,不是流着眼泪说在事业和舒鸿间别无选择吗?他挫伤的岂止是你的自信,还有你的尊严,难道你还不肯放弃吗?

    “你能做到吧?”袁征问,她想听见任飞扬坚定的回答。但是所有的声音突然从她耳边消失,接着,炙热的阳光在她视网膜上一闪,她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E

    2101年春天。西北劳动教育监管中心。

    “5731号,让我看看你的出狱证明。哟,十年的刑期你用五年就服完了,你挺不简单的嘛。都做了些什么?”监管中心这个戴眼镜的工作人员打量着面前还穿着囚服的任飞扬,一副不信任的表情。

    “我参加了绿化营。”

    “是吗?那可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嘿!你改良的柳杉树种在莫乌格沙漠成活率达87%。莫乌格沙漠!那块最顽固的沙漠!”眼镜不由自主站起身,刚才的懈怠样子一扫而光。“以前你是宇航员?”电脑继续显示任飞扬的档案,眼镜惊叹,“噢!想不到您在地面上也这么出色!”

    任飞扬摇摇头,再也不想提从前的事了,他不过是普通的囚犯。“手续什么时候可以办完?”他有些不耐烦,他已等不及了,一年多来他总想着流云的心愿。尽管他害怕再次见到舒鸿,但也许这是他唯一还能为流云做的事了。

    “马上。”眼镜急忙回答,第一次这么迫近地和宇航员接触,真是意想不到。怎么没有人告诉他5731号就是曾经考察过木星所有卫星的任飞扬呢,他要能早点知道该多好。

    眼镜把各种证件装进一个纸袋递到任飞扬手上。“给我签个名吧。”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支笔来,“就写到这儿好了。”他指指身上雪白的衬衫。

    任飞扬慢吞吞看了他一眼,没有接笔。前宇航员把纸袋夹在腋下,提起自己的旅行包,径直向外走。“等等!”眼镜喊,但只见到任飞扬瘦削的抖动的驼背。

    监管中心主任和一个人站在中心大门口,这个人任飞扬依稀面熟,但是叫不出名字。任飞扬理理刚换上的崭新衣服,他还不大适应这种时装款式,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不太舒服。

    “任飞扬!任头儿!”那人主动招呼,“宁航局派我来接你回去。

    这是天隼号的另一个幸存者秦明!这个人是秦明!

    未来在任飞扬眼前一闪,他看见了深邃幽暗的太空,看见了深蓝的地球和金黄的木星。可他也看见了在空旷星际间散落的无数天隼号的金属碎片。

    “不!”任飞扬脱口喊道,“不!我决不会回去!”

    “任头儿,这回可不是舒鸿扔给你的那种破烂货,基地要建造一种新的天隼Ⅱ型飞船。局里希望你能驾驶。”

    “我比较喜欢种树。”任飞扬与秦明擦肩而过,声音冷淡,“我的确也有此专长。”

    “任头儿!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我还愿意当你的助手!我认为你是个好船长!”秦明大声喊。

    但是任飞扬头也不回,只顾往前走。

    F

    这张脸好似夏夜晴朗天空的月亮般恬静优雅。多年来我又一次看见,清晰如故在我的身边。我有点不明白,我记得流云已经死了,所有人都这么说。可是她飘动的长发拂扫我的面颊,我闻到七里香馥郁的气味。

    不,她不会是那个流云,不会是的。流云在天隼号上梳的是短发,齐耳的贴着头皮的短发。我惊惧地转过头,她突然就消失了,周围只有布满信号板和各种管线的走廊,长长的走廊。脚步声,我走向那声音,嘿,熟悉的面孔纷至沓来,交叠着映入我的视野。我应该记得他们的名字,但我发不出声音,我的嗓子被一团咸腥的什么东西堵住了,我想拥抱他们。当我走近他们的时候,短发的流云回眸一笑,我也笑了,可我只是在抽动嘴角,我忘了该怎么笑。他们突然消失了,舒鸿从我背后冲出来,满脸的不在乎。

    火花,船体一段段碎裂开来,所有的东西都在崩溃。恐惧和颤栗再次控制了我,刹那间自己也随它坠入无边无涯的黑暗……

    任飞扬惊睁双眼,阳光正在挡风窗的边缘滑动,四周沙堡林立。这些沙堡高大雄壮,如断塔残屋,又似猛禽怪兽,错落有致地排列在一起。飞行摩托车和它们相比,便如同一只小小的昆虫般微不足道。

    任飞扬打开了所有的车窗,蔚蓝晶莹的天空从他头顶铺展延伸,太阳在沙堡缝隙间闪烁,空气干燥而清新。这是一个戈壁滩的早晨,它提醒任飞扬,他的西部旅途已进入了第五天。

    刚才只是一梦。任飞扬跳下车,活动活动麻木的手脚。几只沙漠蜥蜴大摇大摆从他面前爬过去,望着它们灰白圆尖的鳞片,任飞扬的心却仍停留在梦境中。往事,不管相隔多少时间,依旧清晰如昨,依旧折磨着他的情感与理智。他曾希望永远留在绿化营,绿化营的生活平静而单调,只有从五十公里外发射场不时升空的火箭,提醒任飞扬在太空中人类正进行着规模宏大的开发建设。当他看见那腾空飞跃的火箭时,常常情不自禁地计算着它的速度和质量,从而判断航天技术的发展水平。火箭轰鸣着划过长空,留下耀眼的轨迹,对这他既无法堵塞听力也无法封闭眼睛,他只有用不断的垦荒和耕耘忘却过去。他几乎就要成功了,当他捧着亲手在显微镜下改造了基因的树苗走向苗圃时,他差不多以为自己就是个种树的,从不曾上过天,从不曾指挥过宇宙飞船。

    可是袁征送来了流云的遗物。袁征死在他的怀里,表情平静安宁。她不仅仅是来请求他帮助,她更是要帮助他。从袁征的脸上,任飞扬刹那间明白了她远赴荒凉西北的深意。往事,既然存在,就不能遗忘,不能逃避啊。

    离开监狱后任飞扬一直在寻找舒鸿,虽然见到舒鸿会十分尴尬难堪,但他不愿辜负流云和袁征。一年多来他跑遍了大半个地球,从航天局的退休同事到舒鸿爷爷一辈的亲戚他都问过了,在太空城工作的父亲和在宇航学院读书的弟弟也被他动员起来。但是哪里都找不到舒鸿,他似乎从这个星球上蒸发了。

    任飞扬想穿过岁月迷雾看清当年舒鸿离开宇航局后的去向的种种努力均告徒劳,国家怎会让一名功勋卓著的宇航员销声匿迹呢?尽管这宇航员后来的表现实在差劲。也许直接去找宇航局局长可以弄清楚,但任飞扬不能去,他是个失职的宇航员,五年的监狱生涯并不能挽救天隼号和它的船员。他很清楚,怀着愧疚和伤痛是无法上天的。找到舒鸿后,他就回莫乌格沙漠去继续种树,这是他还能为社会做的唯一一点益事。

    沙石滚动,风从沙丘的豁口吹来。站在沙风之中,任飞扬心头平添了几丝苍凉。半个月前,他终于发现了一点舒鸿的线索,便冒冒失失地上了路。他总对自己说,绝不放弃任何希望,舒鸿就算死了也要找到坟墓才行。当然,舒鸿是不会死的,依他的个性,这会儿多半正在什么地方边喝咖啡边玩网络游戏呢,他可是最会“享受”生命的。

    想到舒鸿,任飞扬就会感到痛心和气愤。他摇摇头想摆脱这个名字,取下头盖擦净里面的汗碱,又重新戴上。太阳已经爬到了沙塔的顶部,风开始热起来。他回到飞车上。

    沙丘的城市渐渐被任飞扬甩在身后,广阔的戈壁滩展现在他面前。

    G

    许许多多挟带冰雪的小溪在这里融汇成了一条大河。大河缓慢地流动着,两岸渐渐出现了苇子、红柳和胡杨,树木越来越密集,在河流拐弯的地方,形成了一大片绿洲。

    任飞扬停下车,这是一个地图上未标出的绿洲。从地理环境来看它是不该存在的,沼泽地还有可能,但他看见的却是一片葱郁的森林,甚至有几种树木他从未见过。

    天空蔚蓝明净,河水清莹透澈,绿色铺陈河滩,一切都那么静谧安详。站在河边,任飞扬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他所有的朋友都在天上,在天上忙碌着。这六年中他们已经把人类的活动范围扩展到了海王星区域。而他呢?他都干了些什么?

    任飞扬徒步走进森林,听着脚下枯枝和落叶的声音,他仔细观察着各种植物的分布与生长情况,间或做一些记录。只有在工作中他才能忘记过去,但他没有新发现的雀跃激动,他感觉自己的心已经僵死了。

    地势渐渐倾斜,他走到一道山坡上。满山坡的二月兰正在微风中盛放,像是一架紫色的屏风挡住了他的视线。

    任飞扬一时愣住了。

    在那些花儿之中,竖立着一块白色墓碑。

    任飞扬隐隐猜到了什么,不,不可能,他绝对猜错了。他极不情愿地移动着脚步,心里希望永远也不要走到墓碑那儿。但是那东西越来越近了,那是一整块天然水晶石,在紫莹莹的花海里格外醒目。

    素白的水晶石上刻了一行字。

    任飞扬捂紧胸口,失望、沮丧、哀伤、悲凉,千般情绪在他心底结集。他转过头,但那行字仍在眼前。

    他无法迟疑,大步奔到墓碑前。

    素白的水晶石上只刻了四个宁:舒鸿之墓。

    他并没有看错,他竟然真的找到了舒鸿的坟墓。但他不能相信,舒鸿就这样死了吗?那个生气勃勃、像朝阳一样的青年,那个总是和成功相伴,嘴角带着自信微笑的青年,真的就这样死了,葬在这茫茫戈壁的砂土下吗?

    所有怨恨突然都失去了意

    但舒鸿仍然存在于他们记忆。望着墓碑上的四个字,与舒鸿同队集训的日子,并肩飞行的日子,清晰浮现在眼前,任飞扬甚至听到了他轻快有力的脚步,听到他激昂高亢的歌声……

    舒鸿!任飞扬心底呼喊着。舒鸿,他想大声叫,但喊不出来,一股深深的疲惫席卷了他。他再也不需要天南地北寻找了,绷紧的神经突然放松,松弛得叫他一点气力也没有,瘫坐在地上。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结局,流云和舒鸿全部死了,和他生命曾紧密相连的两个人,永远也见不到了。

    在任飞扬面前,水晶反射着太阳的光辉,璀璨夺目。这光芒如此刺眼,任飞扬不得不转过头去,这一刹那他突然想到最后见到舒鸿的情景,在舒鸿的眼睛中似乎有些未曾说出的话语。

    舒鸿要说什么?他为什么到这里来?他,为什么会死,默默无闻地葬在这里?……

    许多问题潮水般涌进任飞扬的心里。他站起身,山坡下一条石板小路弯弯曲曲消失在修剪齐整的油绿灌木丛中,到处是人工的痕迹。他飞快地向小路跑过上,他要知道一切,他要搞清楚十二年前舒鸿离开太空的原因。

    他不顾一切奔跑着。

    小路尽头是一栋白色的房子。任飞扬使劲敲打那扇紧闭的房门:“告诉我,舒鸿怎么死的?告诉我!舒鸿的事!舒鸿……”

    房门过了许久才打开。

    任飞扬看见了一位身着丧服的维吾尔族老人。

    H

    房间里充满电子合成的声音,这是一支情绪激越的曲子,和这个布置得肃穆庄严的房间不太协调。老人放下银制雕花茶壶,悠悠叹了口气:“他们半个月前全都走了,没有谁留下,除了我。我从小就住这儿。我是个孤老头子,你瞧,他们走了,留下这么一座大房子。我不走,我看房子,继续做我的花匠,也陪着舒鸿。他这么个好小伙子,一个人呆在山岗上,怪孤单的。”

    “您,您认识舒鸿?”

    “怎会不认识?十年了,大家全围着他转。好些大人物,我记不清他们的官衔了,还常来看他,医生换了一拨又一拨。哎!可怜啊,舒鸿的身体还是烂掉了。”“烂掉?”“我记不住那些古怪的医疗名词。谁也不愿往舒鸿身上瞧,那简直不是人的身体,他的脸最后也烂掉了。可是那小伙子真坚强,什么时候都没有伤心过,没把自己当作病人。他工作起来真是玩命,可还抽空组织歌咏比赛、诗歌朗诵会什么的让大家开心。他能行动的时候还带我种下一山的二月兰,那花可真美,一年四季总开不败,每个见到的人都喜欢。”

    过去隐约露出了一些轮廓,任飞扬半惊半疑:“后来呢?”

    “后来舒鸿让他们把自己的脑子取出来,他们不肯。舒鸿很坚决,他说趁着他的脑子还没有烂掉前,他想再多做些事。他们拗不过,只好照办了。嘿,你没见过那架势,舒鸿的脑子泡在一个透明的罐子里,上面插满了营养管和电极、探针什么的。可是我敢打赌,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像舒鸿那么美丽的脑子了,我每天都要看一看,他脑子上的那些褶皱,就和雪山融化的冰水一样清澈。”

    “他那样还能工作吗?”任飞扬的声音混浊哽咽。

    “怎么不能?我听他们说,他的智慧和经验是无人能替代的,他是第一个进入木星引力区域深层的人。我想木星一定离这儿挺远的。”

    是很远。舒鸿,航天局修改了木星考察方案,重新设计了星际考察飞船,开始利用小行星带资源改造木星环境……这些成果里你有多少贡献?你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与可怕的病魔进行着生死搏斗。天啊,舒鸿,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你在木星究竟遭遇到了什么?

    茶水从倾斜的茶杯里流到地上,任飞扬没有注意,他紧握茶杯的手不住颤抖。“他们都是哪些人?”竭力克制着哀伤与心悸,他想知道所有关于舒鸿的事情。

    “让我想想,国家宇航局,国家医疗急救中心,太空医学研究院……”老人扳着手指数,忽然停下,直瞪任飞扬,“你真是舒鸿的朋友?”

    “我当然是!您刚才不是看过我的证件吗?我叫任飞扬,舒鸿也许提起过我。”

    “任飞扬?任飞扬,那个天隼号的船长?”

    “正是我。您知道天隼号的事?”

    “谁不知道呢?关于那艘船,每个人都不好受。”老人拿起桌上的一个镜框,轻轻拭擦,镜框里正嵌着一幅天隼号的立体照片,“那时候舒鸿还有身子,他叫我把他抱到山坡上,就在那些二月兰里坐了一夜。”

    我了解,我尝到过同样的痛苦,这全是因为我!因为我的错误!我对不起你。任飞扬抱住头,过去撕裂着他的心,他仿佛又重新经历了天隼号爆炸的瞬间。

    音乐忽然停下来,屋子里静寂得有些可怕,仿佛幽暗的太空。任飞扬放下杯子,老人拍拍他的肩:“这事不能全怪你,太空里的事,谁预料得到呢?”

    “可是,我……”

    老人站起身:“你跟我来。”

    这是二楼的一个大房间,房间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老人打开窗帘,阳光顿时充满了每一堵墙壁,使这个纤尘不染的地方有了生气。老人示意任飞扬向窗外看。

    窗外是一片葱郁的绿色。远处,冰河显现出翠玉般的透明光泽。再远,苍青的山脉连绵不断,山顶还有皑皑的积雪,戈壁变成狭长的灰色带镶嵌于山水之间。大自然用神奇的手在窗外织了一幅巨大的画,它无边无涯,色彩绚丽,洋溢着蓬勃的朝气和旺盛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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