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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下部-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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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爱光听了这个有点宿命的消息之后,好久没有再说话。冬日下午的阳光里,一切都非常安静。他们走过了一片茶园,冬天里的茶园也很安静。他们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也没有心情打听路程。他们甚至不再有心情对话,慢慢地走着,心里有说不清的荒凉。
得放现在的思想,当下根本无法用三言两语说清。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一大堆人,统统红袖章黄军衣,冲进打出,喊声震天,把他的灵魂当作了一个硝烟弥漫的大战场。他自己却是在外面的,像个瞎子,看也看不清,打也打不到,摸也摸不着。有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置身在荒漠,在月球,在茫茫大海中的一条孤舟上,他是那样彻骨地心寒,那种感觉,真像一把含着蓝光的剑刺进了他的腹部。这种感觉尽管如闪电一般瞬息即逝,却依旧让这火热情怀的革命少年痛苦不堪。那些以往他崇拜的英雄中,如今没有可以拿来做参照的人物。
只有一点他是很明确了,他不就是希望自己出身得更加革命吗?但现在他不想,不在乎出身革不革命了。得放像是理出了说话的头绪,边走边说:“谢爱光,我不是随便说这个话的。我是想告诉你,血统论是一个多么经不起推敲的常识上的谬误。在印度有种姓制度,在中国封建社会有等级制度,这些制度正是我们革命的对象。我们不用去引证卢梭的人生而平等论,就算他是资产阶级的理论吧,那么我们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是怎么说的呢?从马克思主义的哪一本经典著作里可以看到什么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说法?这不过是一种未开化的野蛮人的胡言乱语,历史一定会证明这种胡说八道有多么可笑。一个人绝不应该为这样一种胡说去奋斗。
这些话振聋发愤,强烈地打动少女的心。同样是姑娘,同样是崇拜真理,董渡江与谢爱光完全是两码事:董渡江崇拜真理,因为她所受到的一切教育都告诉她,真理是必须崇拜的;谢爱光崇拜真理,和教育关系不大,对她来说,谁是传播真理的人才是最重要的。换一句话,因为崇拜传播真理的人,谢爱光顺便就崇拜真理了。
盯着那英俊的面容,那双眉间印有一粒红病的面容——那红德现在甚至都沾上真理之气,谢爱光搜肠刮肚,想让自己更深刻一些,她好不容易想出了一句,说:“我讨厌那些脸,那些自以为自己家庭出身高贵的优越的神情,他们的样子就像良种狗一样!”
得放吃惊地看着爱光,他没想到她在批判血统论上会走得那么远,那么极端。看样子她不但是他心目中股股俄陇的异性的偶像,还是他的战友、他的信徒了。他看着她,口气变得十分坚定,他说:“我们的道路还很长,要有牺牲的准备。你看过屠格涅夫的《门槛》吗?”
其实谢爱光并没有看过《门槛》,只是听说过,但她同样坚定地回答:“我会跨过那道门槛的。”
他们的话越来越庄严,庄严得让得放觉得有点继续不下去了。他想了想,说:“今天说的这些话,只能到我们二人为止,要是有人告发,我们两个都够判上几年的了。我们的目标那么远大,需要我们去努力,所以我可不想现在就去坐牢。“
爱光闪着头走,这时抬起头,看着她的精神领袖,说:“我向马恩列斯毛保证,绝不透露一个字!”
时下最流行的誓语是“向毛主席保证“,相当于“对天起誓“,现在爱光一下子加上了“马恩列斯“,天上又加了四重天,保证就到了无以复加之地步。
他们终于煞住了这个话题,一方面被这个话题深深感动,另一方面又被这个话题推到极致以至于无话可说。结果他们之间只好出现了语言的空白,他们只好默默地走着,一边思考着新的话题。他们默默地往前走的时候,一开始还没意识到后方茶园中有个人盯着他们看,那人看着看着就走上前来,走到了他们的身后。爱光有些不解地回过头来看看他,然后站住了,拉住低头想着心事的得放。得放回过头来,有些迷惑地看看身后。那人把头上的帽子搞了下来,得放看了看,就转身走过去,指着谢爱光说:“爸爸,这是我的同学,叫谢爱光。”
谢爱光已经猜出他是谁了,连忙说:“伯父,我们到你单位找过你了。他们说你在这里。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杭汉指指山坡上一小群人,说:“我们有好几个人呢,这里的茶园出虫子了,贫下中农找我们打虫子呢。”
他虽那么说着,眼睛却看着得放。得放眼睛里转着眼泪,一使劲就往前走,边走边把头抬向天空。天空多么蓝啊,妈妈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他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揉眼睛,为这短短半年所经历的一切,为他现在看到的父亲杭汉。他几乎认不出他的父亲了,他比他想像的起码老出了一倍。
那天下午的大多数时间,这对父子加上谢爱光,走在茶园里,几乎都在和各种各样的茶虫相交游,有茶尺螃、茶蓑蛾、茶梢蛾,茶蚜这些茶虫在杭汉的嘴巴里如数家珍,听上去他不是要想方设法杀死它们,而是他的家族中的亲密的成员。他说茶树植保一直是个没有被解决的薄弱环节,比如 1953年到 1954年,光一个云栖乡遭受茶尺煌危害,受害面积达六百亩;1954年,新茶乡一百多亩茶园,被茶尺煌吃得片叶不留。到六十年代,茶尺螃被长白蚁取而代之,成为一号害虫了。现在他们又发现另一种危险的信号:一种叫做假眼小绿叶蝉的害虫开始蠢蠢欲动。它们给茶叶世界带来巨大的灾难啊,真是罂竹难书。什么云纹叶枯病、茶轮斑病、茶褐色叶斑病、芽枯病和根结线虫病一开始这对年轻人对这些茶虫和茶病还有些兴趣,但很快就发现事情不对,他们发现对方除了谈茶虫和茶病之外不会谈别的了,而且他根本煞不住自己的话头,他几乎是不顾一切地狂热地叙述着,仿佛这就是他的生命,他的感情。什么文化大革命,什么妻离子散,统统不在话下,只有他的那些个茶虫和茶病与他同在。在杭汉那些滔滔不绝的茶虫和茶病中,这对少男少女不约而同地产生了幻觉;他们发现这个胡子拉碴半老不老的长辈已经幻化成了一株病茶树,他的身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茶虫,他正在和它们做着殊死的搏斗。
日薄西山时杭得放开始惊慌,杭汉突然停止了对茶园的病树检查,对儿子说:“去看看你爷爷,我没事。”
儿子跑上去,抓住父亲的围巾。父亲立刻就要把围巾摘下来给儿子,一边说:“你来看我,我真高兴。我身体好着呢,我是有武功的。“
得放其实并不是想要父亲的围巾,他身上有一块围巾呢,是早上从爱光家里拿的,就这样和父亲换了一块。天起风了,茶园里残阳没有照到的那一块变成了黑绿色,一直黑绿到纯粹的黑色。这对年轻人和父亲告别了。他们一开始走在路上时还各顾各的,走着走着,手就拉在了一起,最后得放搂住了爱光的肩膀。他们默默地想着父亲,想着那些各种各样的茶虫子。他们进人了另一种感情世界,进人了和见到父亲前的慷慨激昂完全不一样的另一种人的感情世界去了。
《茶人三部曲》
第三部:筑草为城
第十六章
这样阴晦潮湿又寒到骨头缝里的天气,只有江南才有。雪有备而来,先是无边无尽的小雨,像怨妇的眼泪流个不停,然后,北风开始被冻得迟缓浓稠起来,仿佛结成薄冰,凝成一条条从天而降的玻璃峰,挂在半空中。再往后,雪雹子开始稀稀拉拉地敲打下来了。
清晨,杭家的女主人叶子,悄悄地起身,开始了她一天的劳作。这位曾经如绢人一般的日本女子早就从一个少奶奶演变成衰老的杭州城中的主妇。她的个子本来就不高,年纪一大,狗偻下来,就真正成了一个眉清目秀的中国江南的小老太婆。虽然她大半生未穿过和服,但走起路来,依旧保留着日本女人穿和服时才会迈出的那种小碎步子。她的动作也越来越像她的小碎步,细细碎碎,哆哆喷嚏,任何一件小事情,到她手里就分解成程序很多的事情。这倒有点像她自小习的日本茶道,茶只品了一次,动作倒有一千多个。
和她的左右邻居一样,为了省煤,每天早晨她都要起来发煤炉。煤炉都是拎到大门口来发的,就对着当街口。现在什么都要票,煤球也不例外。叶子的日子是算着过的,能省一个煤球,也算是治家有方了。
天色阴郁中透着奇险的白,是那种有不祥之兆的光芒。雪雹子打在煤炉上,尖锐而又细碎地僻僻扑扑地响。前不久下过一场大雪,后来天气回暖了几天。这天是除夕,又应该是到了下雪的日子了,但没了过年时的喜庆气氛。据说,举国上下,一律废除过阴历年。不让人们过年,这可是在中国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叶子从来没有碰到过的事情。这也算是新生事物吧,叶子暗暗地感到自己是一个外国人,她不理解这个国度突然发生的这一切的事情。这可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她不怕死,连沦陷时最艰难的日子都过来了,面对那些骤然降临的灾难她惊人地沉着。但这些年漫长的日复一日的潜在的不安,与包围在她身边的不祥的事件接二连三,把她的意志逐渐地磨损了。
嘉和悄悄地来到她身旁,他是出来给叶子拎煤炉的。煤炉却还没有完全发好,拔火筒顶端往上冒着火苗与烟气,叶子突然用手里的蒲扇指指,问:“哎,你看看,像不像游街时戴的高帽子?”
嘉和有点吃惊地看看拔火筒,他突然想起了被拉去游过街的方越,有些恼火地摇摇头回答,亏你想得出来。一边那么说着,一边把雨伞罩在叶子的头上。雪下得大起来了,半空中开始飘飘扬扬地飞起了雪片。叶子把手拱在袖筒里,盯着那拔火筒上的火苗说:“上班的人要上班,也就算了,学生不上班,怎么除了迎霜,谁也不来打个招呼?”
嘉和说:“得放你又不是不晓得,他这个抹油屁股哪里坐得住?可能是去接嘉平了吧,也不知道能不能接回来。”
叶子更加闷闷不乐,说:“得茶也是,忙什么了,他又不是他们中学生,向来不掺和的,怎么一个多月了也没有音信。都在杭州城里住着呢,年脚边总要有个人影吧,你说呢?”
嘉和就想,还是什么也不要对叶子说了的好,她怎么会想得通,得茶现在成了什么角色呢?她会吓死的。
虽说一家人过年不像过年,叶子还是决定做出过年的氛围来。吃完泡饭,就要给迎霜换新衣裳,还准备打鸡蛋做蛋饺。昨天排了一天的队,总算买到了一斤鸡蛋,两斤肉,迎霜想起妈妈,夜里哭了一场,不过早上起来,吃了汤团,换上新衣服也就好多了。自反动标语一事后,她一直逃学在家,反正学校乱糟糟的也不开课。现在奶奶一边给她换新罩衣,她就一边想起来了,问:“奶奶,布朗叔叔今天来不来?”
叶子说:“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二哥和他有斗争呢。”迎霜用了一个可笑的词儿,“跟一个女的。”
“瞎说兮说。” 叶子用纯正的杭州方言跟迎霜对话,到底是女人,这种话题还是生来感兴趣的。迎霜能够从奶奶的话里面听出那层并不责怪她的意思,就更来劲了,又说:“布朗叔叔前一段时间跟那个谢爱光很好的。谢爱光啊,就是二哥的同学。二哥一回来,她就跟二哥好了。布朗叔叔又没人好了,只好来跟我好,带我去了好几趟天竺了呢。“
嘉和用毛笔点点迎霜的头,说:“什么话!小小年纪,地保阿奶一样!“
“地保阿奶“是杭人对那种专门传播流言蜚语的人的一个不敬之称,但嘉和对迎霜的口气并不严厉,迎霜也不怕大爷爷,还接着说:“不骗你的,大爷爷,我们真的去了好几趟天竺了,都是布朗叔休息天带我去的。我们还看到很多千年乌龟呢。全部翻起来了,肚皮朝天,哎哟我不讲了,我不讲了。“
迎霜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面色苍白,头别转,由着奶奶给她换衣服,一声也不吭。那二老就互相对了一个眼神,知道这小姑娘又想起了什么。嘉和突然说,“去,到大哥哥屋里给大爷爷把那块砚台拿出来,你当下手好不好,磨墨,大爷爷要写春联。”
迎霜勉强笑笑,那是善解人意的大人的笑容,说明她完全知道大爷爷为什么要让她打下手,但她也不违背了大人的好意。她刚拿着钥匙走,叶子小声问丈夫:“什么乌龟肚皮翻起来,我听都听不懂。”
嘉和却是一听就明白了。原来上天竺和中国许多寺庙一样,殿前都有一放生池。上天竺历朝就是一个香火旺盛之地,到放生池来放生的善男信女自然特别多。嘉和小的时候,就跟着奶奶到上天竺放过乌龟。放生之前,一般都是要在乌龟壳上刻上年代,有的还会串上一块铜牌,以证明是什么年代由什么人放的生。那乌龟也真是当得起“千年“,嘉和曾经亲眼在天竺寺看到过乾隆时代的乌龟。活了多少朝代,日本人手里都没有遭劫,现在肚皮翻翻都一命呜呼了。办法却是最简单的,现在寺庙里和尚都被赶走了,反正也没有人敢来管人家造反派造反,造反派就奇出古怪的花样都想出来了。不要说在大雄宝殿里拉屎拉尿,放生池里钓鱼也嫌烦了,干脆弄根电线下去,一池子的鱼虾螺蜘加千年乌龟,统统触杀。佛家对这些人又有什么办法?他们还说有十八层地狱,可三十六种刑罚也没有电刑这一说啊。嘉和一向是个玄机内藏的人,这些事情他听到了就往肚子里去,不跟大人小孩子说的。又听说布朗瞒着他带迎霜到这种地方去,不免生气,想着等布朗来,要好好跟他说说,别再让迎霜受刺激了。
“也不知道盼儿什么时候到,往常这个时候,她也该下山了吧。” 叶子担完孙子的心,又开始担女儿的心。
“今天下雪,难说。也可能会迟一点,你就不要操这个心了。“
两个老人正说着闲话,迎霜已经把那方大砚取了来,正是儿子杭忆的遗物,金星款石云星岳月砚。叶子打鸡蛋,一边发出哗哗哗的声音,一边说:“今年的春联还写啊?”
嘉和说:“你不是也要做蛋饺了吗?”
“那你还写去年那样的吗?”叶子盯着他。嘉和淡淡一笑,说:“我去年写了什么啦?”
“去年写什么你记不得了?揖怀不是还跟你争——”叶子一下子顿住了,原来她也有说漏嘴的时候。嘉和心一缩,眼睛就闭了起来,再张开,那边桌前正在磨墨的迎霜却变成了陈揖怀,这胖子还是那么笑容可掬,右手缩着,用手腕压着砚台一角,却用那只左手磨墨,一边笑嘻嘻地说:“你写啊,你写啊,我倒要看看你的话遂良字体今年又有什么样的筋骨了。”
陈揖怀书颜体,但他知道嘉和一向是更喜欢诸河南的字。嘉和与陈揖怀不一样,陈揖怀是杭州城里的书家,大街小巷一路逛去,劈面而来,往往是他的招牌字。嘉和是个茶商,只拿做茶叶生意的好坏来说话的,所以从来不在人前透露自己也喜欢写字。从前是大户人家,一门关进,他怎么写也没人知道。奇的是后来羊坝头五进的忘忧楼府已经成了一个地道的大杂院了,左邻右舍还是不怎么知道他会写字。他们虽然跟他住在一起,但大多对他有些敬而远之,即使有人知道的,也不敢劳驾,到叶子那里就挡掉了,说:“大先生哪里会写字,不过练练气功罢了。”对此孙子得茶多有不解,问:“爷爷我看你是每日都要临一会儿帖的,你的猪体真是得其精髓了,怎么你就不肯给人写字呢?”嘉和说:“一个人只做一个人自己的事情。给人家写字是陈先生的事,不是我的事。人家左手都能写出这样的筋骨,我去插上一脚干什么?”得茶用心琢磨了半天,突然悟了,唉,爷爷还是在教他做人啊。纵有千般才华,不要处处占先,有所为有所不为,舍弃也不是明哲保身,更有为众人、为亲朋好友的一片玉壶冰心。
但嘉和也不是什么都不写,他是有所弃有所不弃的,比如他给得茶的那幅《茶丘铭)},就是他亲手写的。得茶十分喜欢,叫西持印社的朋友给婊了,放在他的花木深房之中还舍不得挂,只是清明品茶时节拿出来照一照眼,平时夜深人静时,自己拿出来看看。《茶丘铭》也不长,原是清初著名诗人杜洛的文章。这个杜洛也是个茶痴,他每天烹茶之后,要把茶渣“检点收拾,置之净处,每至岁终,聚而封之,谓之茶丘“。还特意写了这篇《茶丘铭》:“吾之于茶也,性命之交也。性也有命,命也有性也。天有寒暑,地有险易。世有常变,遇有顺逆。流坎之不齐,饥饱之不等。吾好茶不改其度,清泉活火,相依不舍。计客中一切之费,茶居其半,有绝粮无绝茶也。“
嘉和对得茶说:“你搞茶的研究,这些东西我零零碎碎的有一些,看到了我就给你抄下来。这一篇你婊了也就婊了,以后不要再那么做了。从古到今多少书家,能流传的有几个?”
除了抄抄这些资料之外,也就是每年除夕时的写春联了。这一项他倒也是当仁不让的,陈揖怀这个时候就只有给他打下手的份,一边磨着墨这陈胖子就一边发着牢骚:“你啊你啊你这根肚肠,真正晓得你心思的只有我陈揖怀。关键时刻就看出你的态度来了,你说是不是?说来说去,你还是不认我的颜体,你还是认你自己的结体啊。“
每每这时,嘉和就略带狡黠地一笑,回答说:“颜真卿固然做过湖州刺史,毕竟不像榕河南,算得上是个杭州人啊。”即便在这个时候,他也不愿意在老朋友面前承认,实际上他是更喜欢自己的字啊。_
嘉和喜欢诸体,当然不是因为乡谊。诸遂良深得王首之真传,嘉和最喜欢的却是他晚年的楷书,学王右军而能别开生面,且保留相当浓厚的隶书色彩,丰沛流畅而绰约多姿,古意盎然又推陈出新,奔放而节制,严谨又妩媚,那微妙之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凡此种种,嘉和的性情,都在诸体的字上显现了出来。
也是爱屋及乌吧,甚至错遂良的命运也成了嘉和感叹不已的内容。诸遂良反对高宗立武则天为皇后,到了在皇帝面前扔了饬,叩头出血,还口口声声说要归田,高宗差一点就杀了他。后来武则天当朝,遂良一贬再贬,竟然被贬到了今天的越南,一代大家,便如此地客死万里之外。嘉和喜欢这样的人格,虽不暴烈,但绝不后退一步。
因了这种性情的暗暗驱使,去年他写了一副春联:门前尘土三千丈,不到熏炉茗碗旁。为此还竟然差一点和陈揖怀争了起来。陈揖怀一看他写了这么一幅字,顾不上说他的字又更加精到,只是说:“你这是什么,不是文微明的诗吧,它也不是个对子啊。”
“我是向来不相信什么对子不对子的,先父都知道法无法。你还记得当年忘忧茶楼时的那副对子吗?谁为茶苦,其甘如养,这哪里是对子?不过《诗经》上的两句诗嘛。“
陈揖怀点头承认了杭氏的法无法,但他还是心有余悸地问:“你还真的打算把它贴到门口去啊?”
嘉和又说:“怎么,还非得贴向阳人家春常在,或者听谁的话,跟谁走啊!”
他这一句话简直就是反动言论,吓得在场的叶子和陈揖怀如五雷轰顶,面如土色,风一般“膨“ 的一声关上门,指着嘉和又跺脚又捶胸,说:“你这是说什么,不怕人家告发了你?”
嘉和把毛笔一扔,指着他们说:“谁告发?是你,还是你?“
这一说,那两个人倒是愣住了。嘉和这才走到门前开了门,让阳光进来,一边说:“真是八公山上草木皆兵。”
那二位还是愣着看他,他也叹了口气,轻声说:“我若不是相信你们就跟相信我自己一样,我会这么说话吗?你看看我什么时候在小辈们面前说过这样的话,什么时候左邻右舍有人的时候说这种话。我杭嘉和不是人?一年到头我就说这么一句话,也不能说吗?你们也要让我出口气啊!”
虽这么说话,他还是团掉了那幅字,换上了另一幅,只八个字:人淡如菊,神清似茶。这才又说:“这幅字你们看怎么样?”
陈揖怀点头说:“这幅字放在你家门口还是般配的。放在我家门口,学生来拜年,就要想,陈老师怎么那么不革命了?”
嘉和这才笑了,说:“陈胖子,你还是变着法子骂我啊。算啦,不革命就不革命啦,你们给我贴出去吧。“
这副对联就在门上贴了半年,直到六月里扫四旧,才被叶子心急慌忙地扫掉了。现在又要贴春联,该怎么写呢?写什么呢?陈揖怀那僚亮的笑声永远消失了,被他的学生们一茶炊给砸死了;陈揖怀写满杭州城大街小巷的招牌都被摘了,那些老店名——什么孔凤春啦、边福茂啦、天香楼啦、方裕和啦,统统作为四旧废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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