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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恶女神-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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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岁前,我是N 城最漂亮的女孩。孤儿院的妈妈说,你爹妈要是知道你这么
水灵,保定舍不得把你扔掉啦。尽管身世卑微,但我相信人生之路上会铺满鲜花,
回为命运女神青睐漂亮的女孩儿。
12岁,我成了一个麻子,21世纪唯一的麻子。命运女神原来是一个恶毒的巫
婆,她嫉妒白雪公主的美貌和幸福。
我真想杀了她。
孤儿院里有两位妈妈,可是我们真正的妈妈是梅妈妈。她是北京非常有名的
医学科学家,一辈子没结婚,45岁时用半生积蓄在家乡办了这家圣心孤儿院。梅
妈妈几乎每月都来看她的孩子,把母爱一点一滴浇灌在我们心头。
2023年4 月13日——我忘不了这个日子——梅妈妈又来看望我们。她照例为
每个孩子带来一件小礼物,为我准备的是大蛋糕,那天是我的生日。我们快活地
分食了蛋糕,唱了“祝你生日快乐”,团团围住她。梅妈妈同我们亲亲热热地聊
着,问了我们在学校的情况。我偎在她怀里,嗅着12年来已经闻惯的“妈妈”的
气味,心中有抑止不住的念头——想用嘴唇触触她的胸脯。那年梅妈妈58岁,仍
是一头青丝,在脑后挽一个清清爽爽的髻,皮肤很白很嫩,脸上没有多少皱纹,
腰肢纤细,胸脯丰满,脖颈上挂一个精致的十字架。她是天下最漂亮的妈妈,她
的含笑一瞥能让伙伴们心儿醉透。
梅妈妈喜欢所有的孩子,可我知道她最喜欢我。一个感情饥渴的女孩的直觉
比猎狗鼻子还厉害呢。那晚,我瞅住空子,难为情地问她:梅妈妈,我能问一个
问题吗?梅妈妈微笑着鼓励我:问吧,平儿,问吧。我附到她耳边,鼓足勇气小
声问:“梅妈妈,你是我的亲妈吗?”
梅妈妈搂紧我,亲亲我的额头说:孩子,就把我看作你的亲妈妈吧。这是个
含糊的回答,我不免失望。我伏在梅妈妈柔软的胸脯上,泪珠儿悄悄溢出来。
几天之后,灾难之神扑着黑翅降临到N 城,孤儿院的孩子们都病了,然后是
我们所在学校的同学,再后是学校的老师。发烧,身上长出红色的疹子。我发病
最早,病情也格外重,连日高烧不退,身上脸上长满脓疱。所以,在我对这段时
间的记忆中,有大段的空白,也带着高烧病人的谵妄。
我隐约记得,在医生们忧惧的低语中,一个凶词悄悄蔓延:天花。北京立即
派来医疗队,带队的正是梅妈妈。医院中到处是穿着白色防护衣的医护,急匆匆
地走来走去;电视上宣布了严厉的戒严令,全城封锁;交通要道口布满穿着防护
衣、全副武装的士兵,军用直升机在天上巡弋,用大喇叭警告封锁区内人员不得
外出……
多年后,丈夫为我补足这段空白。他说天花是为害已久的烈性传染病,埃及
法老拉美西斯的木乃伊脸上就有天花瘢痕。历史上天花几次大流行,曾造成数千
万人死亡,被称作“死神的忠实帮凶”。1796年,琴纳医生发明牛痘,人类逐渐
战胜了天花。最后一次天花病例发生在1977年的索马里。1980年,世界卫生组织
宣布天花绝迹,停止接种天花疫苗。世界上仅保存两份天花病毒样本,一份在俄
国的维克托研究所,一份在美国的疾病控制中心。为了预防病毒一旦泄露造成天
花复燃,在几经推迟后,于2014年将两处的天花病毒样本全部销毁。丈夫说:
“你该想得出2023年天花复燃是何等可怕!病毒采用超级寄生,利用寄生细胞的
核酸繁殖,这种寄生方法使所有抗生素对其无效,只能利用人体在千万年进化中
所产生的免疫力,疫苗的作用则是唤醒和加强这种免疫力。但经过几十年全球范
围的天花真空,又停了疫苗接种,人类对天花的免疫力大大退化了,而且各国基
本没有像样的天花疫苗储备(仅美国在911 事件后扩大了储备)。我们几乎对它
束手无策!那时我们预料,这次突如其来的灾疫会造成至少几百万人的死亡,甚
至蔓延到全世界。可怕,太可怕了!”
直到十几年后,丈夫还对它心有余悸。不过,实际上那次疫病远没有这样凶
险,从美国空运来的1000万份疫苗有效切断了病毒的传播途径,孤儿院和各学校
的小病人也很快痊愈。伙伴们陆续到病床前同我告别,我成了医院唯一的病人。
那段时间反倒成了我最幸福的日子。梅妈妈有了闲暇,每天都来看我,陪我
聊天,甚至实现了我多年来不敢奢望的一个隐秘愿望——晚上睡在妈妈怀里,用
脸蛋贴着妈妈温暖的乳房。梅妈妈从不怕传染,搂着我切切私语。她说,已经确
定,这次致病的是低毒性天花病毒,根本不可怕。仅仅因为你的体质特别敏感,
病情才显得较重,不过很快会痊愈的。平平,不要担心,你的疤痕能用手术修复,
你肯定还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儿。平平,要想开一点儿,人生常有不如意,死亡、
疾患、灾难本来是人类不可豁免的痛苦……
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面临的灾难,只是终日沉醉于对妈妈的渴恋中。我低声
说,妈妈,我好想你,每次你离开孤儿院后,我都会偷偷哭一场。我想闻你的气
味,听你的声音,想摸你的双手。妈妈,我真想就这样一直病下去。
梅妈妈搂紧我,感动地说:平平,我的孩子,可怜的孩子。第二天晚上,她
突然喜气洋洋地向我宣布:她已决定认我作女儿,等我病好后就把我接到北京。
真的吗?我声音颤抖地问,是真的吗?梅妈妈慈爱地拍拍我的脸说:当然是真的!
我正在作必要的安排,最多两个星期就办妥。
我真的乐疯了,心儿扑扑颤颤飞离病床。我梦见自己长出一双白色的翅膀飞
到妈妈的家里,妈妈举双手接住我,脸上洋溢着圣母般的光辉。那些天我全然忘
了自己的病痛,世上的一切都那么美好,窗外洁净的蓝天,医院雪白的墙壁,好
闻的来苏水味儿,窗台上啾啾的小鸟……
但我的美梦突然断裂。
梅妈妈从我身边悄然消失,没有留任何话。两天后,孤儿院的小雷急慌慌跑
来告诉我,梅妈妈被捕了,他亲眼看见警察把她铐走。我震惊地问:为什么抓她?
小雷说,听说这次天花都怪她,你生日那天,她把病毒带到孤儿院了。是她的一
个博士生薛愈向公安局告发的。
我悲愤地说:肯定是造谣!这个薛愈是毒蛇!梅妈妈是天下最好的人,最爱
我们,她怎么可能带来病毒呢。小雷说:对,我们都喜欢梅妈妈。可是……听说
梅妈妈已经承认了呀。
我心焦火燎地盼着病愈出院,我要去找梅妈妈,保护她,为她申冤。在焦急
的等待中,身上和脸上的痂皮变干脱落了,我摸到了面部的凸凹。病房里没有镜
子,但护士们躲躲闪闪的目光是我最清晰的镜子。我终于得知,我不再是人人疼
爱的小天使,却变成一个麻脸小怪物。
从那时起,一个12岁的女孩已经历尽沧桑,知道在人生中幸运是何等吝啬,
而噩运是何等厚颜。
2023年天花灾疫虽然被及时制止,但它对世界造成的冲击不亚于美国911 事
件。不过,它在我的记忆中一直很淡漠,我的潜意识竭力抵抗着有关它的一切。
两年后我从家乡逃到K 城,不愿终日面对人们怜悯的目光。我曾为一声轻轻的
“咦,小麻子?”而同那人拼命。我15岁开始做生意,发誓要赚很多钱,将来做
一次彻底的整容。一年后,一个年轻男人辗转打听,在K 市找到我。高个子,运
动员一样的身材,浓眉,方脸盘。他怜悯地看着我,柔声说:他叫薛愈,想向我
提供做整容手术的费用。我冷淡地说:滚,我不用你的脏钱,你是出卖耶稣的犹
大。这句话狠狠剌伤了他,他流着泪吼道:“我是按科学家的良心行事!事关这
样的弥天大祸,就是亲妈有罪我也会告发的!”
他愤怒地走了,他的愤怒改变了我对他的看法。几天之后他又赶来,再次恳
求我接受他的资助,他说自己是替梅老师偿债。后来,我终于随他到上海做了整
容术。再后来,这个大我10岁的男人成了我的丈夫。
19岁那年,也就是整容术顺利完成之后,我和他在上海东方饭店的床上有了
第一次云雨。他发狂地吻着我的裸体,吻着每一寸平复如初的皮肤,尤其是我的
脸庞,喃喃地说,我爱你,你仍然是天下最漂亮的女人。我也狂热的回吻着,但
亢奋中不免伧然,我知道自己的美貌已不是原璧,天花留下的伤痕仍埋在皮肤深
处,埋在我内心深处,永远不能平复了。云雨之后,我伏在他胸前,低声说:
“该对我说说她了,说说那位梅……吧。”
薛愈的目光卡塔一声变暗了。他沉默一会儿,第一次完整地叙述了这件事的
来龙去脉。他说,其实他十分崇敬梅老师,她专业精湛,宅心仁厚,风度雍容,
几乎是一个完人。但她的学术观点相当异端,而“一个走火入魔的科学家比魔鬼
还可怕。”
他说,梅老师曾作为访问学者在俄国维克托研究所工作过半年,那时该所的
天花病毒还没有销毁,可以说她是21世纪的中国人中唯一有机会接触天花病毒的。
而且,她从俄国回来后常常有一些可疑的行为,有些实验她总是一个人做,不让
任何人插手。所以,2023年天花复燃后,他立即把怀疑矛头对准了梅老师。他的
怀疑完全正确,在随后的公开审讯中(大批国外记者旁听了这次审讯),梅老师
毫不迟疑地承认,她以“某种方法”从维克托研究所取得了病毒样本,此后一直
进行秘密培养和保存。因为她历来反对销毁天花病毒样本,她说上帝创造的任何
生命都有存在的价值,即使是凶恶的病毒也罢。已经知道,脊髓灰质炎病毒能被
利用来攻击脑瘤,而天花病毒对艾滋病毒有抑制作用,毁掉它们就是对未来犯罪。
她告诉媒体,她的所有研究都是个人行为,个人愿承担全部责任(此前西方国家
曾有一些暧昧的猜测)。
那么,她保存的天花病毒呢?梅老师说,在那次病毒泄露之后她彻底销毁了
所有样本,随后对研究所的大搜查证实了这一点。她一直拒绝请律师,因为她承
认,“对于那些被毁坏容貌的患者来说,我的罪孽无可饶恕。”
薛愈停止叙述,抬头看看我,我心里很深很深的地方忽然震荡一下。梅妈妈
这句话无疑是对我说的。我越过时间和空间,看到她当时疚悔的目光。看来,她
后来决定收养我,也是对所犯过错的忏悔。我心乱如麻,沉默不语。薛愈用目光
探索着我的内心,轻声问:“你恨她吗?”
我恨她吗?不知道。她的过错毁了我的容貌,但她也向我播撒了美好的母爱。
我问:“她关在哪儿?”
“Q 城监狱。20年徒刑。对于58岁的梅老师来说,这几乎是无期了。”他又
说,“不过公平地说,这个刑期不算重。她可不仅仅是渎职!她公然违犯国家法
律,把极危险的病毒偷偷带回国内,简直是胆大妄为!我直到现在都不敢相信,
梅老师竟然能干出这么不负责任的事。走火入魔的科学家比魔鬼还可怕!”他重
复道。
我叹口气:“我要去看她。不管怎么说,她对我们这群孤儿可说是恩重如山。
你陪我一块儿去吧。”
“不,我不去。”
“为什么?”我奇怪地问,“她毕竟是你的老师。是不是因为曾向警方告发
她而内疚?别生气,我是开玩笑。”
薛愈平静地说:“我不生气,也不内疚,但我不想去看她。”
我盯着他的眼睛,在那儿发现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Q 城监狱离K 城300 多公里,位于一片浅山之中。进了监狱,首先看到百花
怒放的大花圃。一位姓杨的女狱警为我办理着探监手续,她很爱说话,边填卡边
说:“梅心慈是这儿的模范犯人。你来看她,很好,多开导开导她。你与犯人的
关系?”
“我小时在N 城孤儿院,她是孤儿院的资助人。”
“是啊是啊,来探望她的大都是当年的孤儿。那时她一定对你们很慈爱,对
吧。”
“对,她是大家的妈妈。”
“去吧,多开导开导她,毕竟是快70岁的老人了。”
两名男狱警背着手立在探望室的远端监视。梅妈妈走出来,步履相当艰难。
她坐下,我们隔着钢化玻璃互相凝望,心绪激荡,一时无语。这10年间她的头发
全白了,仍在脑后挽一个清清爽爽的髻。囚服很整洁,保持着过去的风度。梅妈
妈先开口说话,她端详我的面部,满意地说:“平平,手术很完美。你仍然很漂
亮,我真高兴。”
“梅妈妈,我们10年没见面了。”我心情复杂地说,“我忘不了在医院那段
相处。”
“可惜我没能实现对你的许诺,没能把你带到北京。”
“你是否当时已有预感?记得咱们同榻而眠时,你不止一次告诉我,人生常
有不得意,死亡、疾患、灾难都是人类不可豁免的痛苦。对于12岁的孩子来说,
这些话未免太苍凉了。”
梅妈妈微微一笑:“不仅是预感,我早就确切知道自己的结局。不过我原想
被捕前来得及把你安排好的。”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那你为什么……算了,过去的事情不提它了。梅妈妈,
薛愈和我很快要结婚,他今天本来要同我一起来的,临时有事被拖住了。他让我
代他问好。”
不知道梅妈妈是否相信我的饰词,不过她慈祥地微笑着:“谢谢你来看我,
谢谢薛愈。他是个好青年,有才华,有责任感。祝贺你们。”
“你的腿怎么样?我看你行走很困难。”
“风湿性关节炎。不用担心,监狱的医疗条件很好。”
我顿住了,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10年的分离在我们之间造成巨大的断裂,
她几乎是一个陌生人了。但我心中仍顽强地保存着很多记忆:熟悉的妈妈味儿,
温暖的乳房,柔软白净的双手……
“梅妈妈,你多保重,争取早日出狱。我会常来看你的。”
“再见,孩子,谢谢你。替我向薛愈问好。”
以后我常去看她,每月一次。两人的关系已经恢复如初,可以进行母女般熟
不拘礼的谈话了。逢她的生日,我就带去一个大蛋糕,我想报答她当日的情意。
每次探望后,薛愈都仔细打听梅妈妈的情况,还为她购买了治疗风湿性关节炎的
药物,看来他不是不关心她。但薛愈坚决不去探望,我怎么劝说也不听。我觉得,
他和梅妈妈之间有一个隐秘的心结,至于究竟是什么,我猜不透。
半年后我们结婚了,新家安在K 城。北京房价太高,这些年,整容手术已经
花光了薛愈的积蓄。每星期五晚上,薛愈乘火车赶到K 城同我相聚。小别胜新婚,
他常常一进门就把我扑到床上,尽情渲泻一番,再起来沐浴进餐。半年后,在一
次酣畅淋漓的作爱后,他陶然躺在床上养神,我推推他,说:“愈,起来,要商
量一件大事。”
他把我搂到怀里:“说吧,我听着呢。”
“我想把妈妈接回家。”他的身体忽然僵硬了,“今天我去探监,梅妈妈已
经坐上轮椅了。管教说正在为她办减刑,还说像她这种情况可以先办保外就医,
可惜她没有亲人。愈,把她接回家吧,行不行?”
丈夫久久不说话。我劝他:“愈,你和梅老师之间究竟有什么心结?梅妈妈
是一个好人,当然她犯了罪,把我变成丑陋的麻子,还几乎造成大灾难。但毕竟
只是疏忽,又不是有意的。在圣心孤儿院时梅妈妈就常教诲我们,要学会宽恕别
人。”
薛愈坐起来,月亮的冷光映着他的裸体。他在茶几上抽一支烟,点着,烟头
在夜色中明明灭灭。他说:“平,有些情况我从未告诉任何人,没告诉你,也没
告诉警方。我怕说出来会使梅老师成为人类公敌。”这个词太重了,我震惊地看
着他。“我和她之间没什么心结,从个人品德看,我非常敬重她。但她的科学观
相当异端,我说过,走火入魔的科学家比魔鬼还可怕。平,孤儿院那场疫病产并
不是无心之失,很可能是她有意而为。”
我在夜色中使劲盯着他的眼睛:“你是在开玩笑,你是在胡说。”
“不,我很认真。当然我没什么真凭实据,但直觉告诉我,这个推测不会错。
这些年我执意不与她见面,就是想逃避对这件事的证实。如果她真是有意向孤儿
院投放病毒,那……太可怕了。”
“你凭什么怀疑她?”
“我曾偶然听她透露过什么‘低烈度纵火’,恰恰2023年致病原并不是烈性
天花野病毒,而是经过专门培养的,低毒性的。正是因此才没酿成惊天大灾难。”
我立即忆起,当年梅妈妈在病床上搂着我聊天时,曾说过“低毒性”这个词。
我打了一个寒颤。
“平,并不是无心之失,那是一组系列实验的第一步。但我的揭发加速了她
的被捕,她没能把实验做下去。”
我想到那天的大蛋糕,想起40个孩子围着妈妈其乐融融的情景;想起自己光
滑柔嫩的面庞,及此后浑身脓疱的丑陋。似乎有一双手在慢慢扼紧我的喉咙,而
我也非常想扼住谁的脖子。丈夫同情地说:“我本不想告诉你,但你既然执意要
保释她出狱,我想你有权知道真相。当然,经过11年牢狱之苦,她不会再重操旧
业了,天花病毒也已经全部销毁,她想干也不可能了。不过——说实话,我对她
心存惧意。”
我目光阴沉,沉默很久。“不,我还是要保释她出狱。”我闷声说,“我要
好好伺候她,让她享尽女儿般的孝情。看她会不会内疚,亲口告诉我真实情况。”
我格格地笑起来,“对,就是这样,真是两全其美的好主意。如果她没撒播病毒
——那我就报答了她;如果她干过——那我的孝心会是她的良心折磨。薛愈,你
说呢?”
我神经质地笑着,但笑声戛然断裂,我烦闷地垂下头。丈夫过来,体贴地从
身后搂住我。我抓住他的手臂,苦闷地说:“愈,我真不愿相信你说的话。我不
相信有人竟忍心向孤儿院投放病毒。那天是她最喜欢的女孩的生日,她送了一个
漂亮的大蛋糕。如果蛋糕上有……那我简直对人性失去信心了。”
我真希望丈夫说:“哈,刚才我是开玩笑。”或者:“只是很不可靠的推测。”
但丈夫没有说这些,他只是问:“你是否还要保释她?”
我咬着牙说:“对,我要把她接回家。”
丈夫叹息道:“好吧,其实我也很同情她。我告诉你这些真相,但你不必把
她视作魔鬼。她的动机——常人是不能理解的。”
两个月后,梅……妈妈(自从听了丈夫那番话,我总要先格登一下才能念出
这个称呼)回到家里。她的腿病已经很严重,一步也不能离开轮椅。整洁的衣服
包着瘦弱的身体。每晚扶她上床时,我都觉得心中发苦。
她仍很注意风度,每天早早起来梳妆,扎出一个清清爽爽的髻。她话语不多,
我们外出上班时,她就缓缓转动轮椅,巡视院里和屋里的一切,在一株花草甚至
一个蜂窝前都能呆上半天。她的目光非常明亮,与她的病躯极不相称,不过——
说句不吉利的话,我总觉得那里燃烧的是她最后的活力。
我已经忘了什么“良心折磨”的心计,诚心诚意地伺候她,变着法儿做可口
的饭菜,为她洗头洗脚,推她出去散步。邻居好奇地问:“老太太是你妈还是婆
婆?”知道内情的人尽夸我:“善心人哪,下世有好报的。”丈夫的表现也无可
指摘,看不出两人之间有什么芥蒂。
半年后的一个周末,我回家时,看见茶几上放着一个漂亮的蛋糕。我忽然想
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近来生意太忙,把它忘了,亏得薛愈记着。但薛愈说他回
来时蛋糕已经有了,是梅妈妈打电话定的。梅妈妈摇着轮椅从卧室出来,含笑看
我。我的泪水不由涌出来,12年了,梅妈妈还记得我的生日。我想起12年前的蛋
糕,想起那时问她“是不是我亲妈”的稚语,也想起那场泼天灾祸,和我病愈后
丑陋的麻脸……一时甜酸苦辣涌上心头。我走过去,偎在妈妈身边:“妈妈,谢
谢你。”
梅妈妈拍拍我的脸说:“下月5 日是薛愈的生日,蛋糕还是我来定吧,免得
定重喽。”
薛愈很难为情:“梅妈妈,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我也该记住的。”
梅妈妈说了她的生日:“你记不住我也不会生气的,男人都心粗。”
薛愈辩解:“不,我记不住自己的,可从没忘过平平的生日。”
三人都开心地笑了。我想,这是丈夫第一次不称“梅老师”而称梅妈妈。
生日之夜过得很愉快。晚上睡到床上,我对丈夫说:“我越来越不相信你说
的那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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