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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河相会-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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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耶路撒冷的巴比酒吧,侍者琼斯看到一个穿黑色衣裙的中年女人走向酒吧,
她在门口似乎犹豫了一下。这里离米希里姆城区不远,那儿是哈西迪教派的聚居
地,所以穿黑衣的犹太人很多。那女人大约45岁,一头金发,明眸皓齿,不过
她的美貌已经开始凋零了,有一点过气明星的味道,面容冷漠,似乎有心事。
琼斯拉开玻璃门迎候,女人进去后,略向屋内扫了一眼,指着靠窗的桌子说
:“我要那张桌子。”
这天是犹太人最热闹的逾越节,酒吧内顾客很多,仅剩下那张靠窗的桌子,
桌上放着一瓶白色的茉莉,窗户上嵌着耶路撒冷灯火辉煌的夜景,琼斯抱歉地说
:
“非常抱歉,那张桌子已经被预定了。”他见女人没有走,便解释道,“是
一位先生预定的。每年逾越节晚上,他都要预定这张桌子和一束茉莉,似乎在等
待一位女士。已经25年了,他的爱情就像我们对主的信仰一样虔诚。”
女人微微一笑,径直走过去:“也许他等的就是我?”
她的这一举动出人意料,弄得琼斯很尴尬。他不敢否定女人的话——如果她
的美貌尚未凋零,她确实是一位值得男人等候25年的女子。但他也不敢贸然同
意她占用这张桌子。谁知道预定桌子的先生会不会认可她的爱情宣告呢。
他尴尬地跟在女人后边,委婉地劝阻:“女士,你……”
女人已经入座,平淡地说:“好啦,不必担心。订桌子的先生个子比较高,
50岁左右,但看上去要年轻一些。亚麻色头发,要的饮料是马提尼酒和加冰的
可乐。我没说错吧。”她揶揄地看着琼斯,补充道:“我不知道他订桌时用的姓
名,但我知道,如果我说出他的真实姓名,你会把托盘都惊掉的。行啦,照老样
子上饮料吧。”
琼斯疑惑地送上饮料。那女士啜着饮料,略带伤感地自顾看着窗外,陷入沉
思。琼斯心中忐忑不安,在各个桌子中间忙碌时,不时偷眼打量着这儿。九点正,
那位预定席位的阿拉姆。亚伦先生准时来到。他看到桌边的女人,略为迟滞后径
直走过来,与那女人对面而坐。很长时间两人默默对视着。后来亚伦向她举起酒
杯,低声说:“阿莉亚,已经25年没有见面了。”
“对,自从在这儿分手后。”
“25年你过得还好吧。”
“不好。”阿莉亚直视着对方,苦笑道:“20年前你开创了智能爆炸时代,
我这么一个智力平庸的女人是很难适应的。而且我想,被你的时代之潮甩到岸上
的可怜的小鱼,决不止我一个。还不仅如此,”她抑制着怒气,“在那之前,至
少我相信自己是个不太差劲的女人,自信我对男人的吸引力。可是——自从我挚
爱的男人突然冷冰冰地离我而去,我连这点自信也丧失了。”
亚伦内疚地看着她。她又说:“后来我匆匆嫁了一个男人,他又匆匆死去,
连个孩子也没有留下。喏,我的半生就这么一点内容。”
亚伦还在默默看着她,女人说:“后来我在这儿偶然碰到你,是七年前吧。
我打听到你一直没有结婚,每年的逾越节,就是我们分手的日子,你来这儿同梦
中的爱人晤面。老实告诉你,只是从那时起我这颗被仇恨煎熬的心才开始降温,
我才能克制住自己,坐到你的面前。”
“可是你七年中一直没有露面。”
“我必须积蓄力量克服自卑感哪,伟大的亚伦先生!”她冷笑道。“而且,
我想以你的地位,要想找到我绝不困难。你既然一直不愿找我,我又何苦现眼呢?”
亚伦已喝完马提尼酒,在手里玩着洒杯。琼斯轻轻走过来,问他还要点什么。
他摇摇手,琼斯很知趣地退下去。
“阿莉亚,这儿太乱,我们换个地方好好谈一谈,好吗?”
阿莉亚抬起目光看看他,坦率地说:“我们早已不是少男少女了,不必玩你
追我躲的爱情游戏。我既然下决心来找你,就是想偿还30年的感情宿债,所以,”
她苦涩地说,“如果伟大的亚伦先生不嫌弃我年老色衰的话,我很乐意同你干任
何事,包括上床。”
亚伦感动地握住她的手:“我们到哪儿?到我城外的别墅,还是在智能中枢
的住宅?”
“别墅太远,就在智能中枢吧。如果能在世界最重要的大厦里度过一宿,我
会很荣幸的。”她冷笑着,她的怨詈之情不时地形之于色。“我早就想见识见识
这座魔宫,据传说,这里面的人靠吸食别人的脑浆来强化自己的智力。”
亚伦微微一笑:“好,我们就去智能中枢,你可以尽情参观。”他扶阿莉亚
起身,挽起她的臂膀,给琼斯留下一笔可观的小费。琼斯拉开弹簧门,毕恭毕敬
地送客人出门。
这位客人是这里的常客,但琼斯从没有打听过他的真实姓名。现在他认出来,
客人是开创了智能爆炸时代的大名鼎鼎的亚伦教授,他是犹太人的骄傲,是这个
世界的精神领袖。
智能中枢是一座名副其实的通天塔。两座主楼呈不规则的半球形,高耸在云
层之外,中间有拱桥相连。这显然是模拟自然界最伟大的建筑——人脑,拱桥就
像左右脑中间的骈胝体。塔体通身洁白,呈半透明状,在夜色中显得玲珑剔透。
夜风中大楼微微波动,像一个巨大的软体动物。
他们的直升飞机落在顶层,阿莉亚贪婪地看着大楼的内部建筑。“太漂亮了,”
她由衷地赞叹,“过去我只能在米希里姆城区的四方水泥棺材里仰视它,就像复
活节岛上的土人仰视外星飞船。我没想到能来这儿一游。”
停停她又说:“我也没想到进来这么容易。作为世界政府的智能中枢,作为
哈西迪教派的眼中钉,我原想这儿一定戒备森严。”
现在是下班时间,大楼里没有人。亚伦领着她在蜗壳状的楼梯里往下走,听
到这句话,亚伦微微一笑,顺手打开一个开关。面前的墙壁立刻变成一个大屏幕,
屏幕上显示两个人影,骨骼和身上的钢笔、皮带扣等清晰可辨。亚伦简单地告诉
她:
“这个透视仪只是最简单的防范措施,如果必要,我们甚至可以对来访者进
行思想过滤。你可以转告哈西迪教派,不必在这儿打主意。”
他们来到亚伦的卧室,调整好变色窗帘。阿莉亚洗过热水澡,两人迫不及待
地相拥上床,把积聚多年的激情倾泻出来。他们忘了自己的年龄,似乎又回到激
情如火的青年时代。
事毕,阿莉亚半仰起身,痴痴地望着情人。亚伦的身体仍然很强壮,褐色的
眼睛透着聪睿,亚麻色头发中微见几根银丝。他笑着把阿莉亚揽到怀里:“阿莉
亚,你仍然像25年前一样迷人。”
阿莉亚的泪水忽然汹汹地流出来,她和着泪水狠狠咬着亚伦的肩头:“亚伦,
亚伦,我真不知道是该杀死你,还是为你去死。”
亚伦忍住疼笑道:“我个人认为,这两个都不是好的选择。”
米希里姆城区俯伏在智能大楼的脚下,是21世纪的贫民窟。城中仍是上个
世纪的混凝土建筑,已经破败不堪。与云层中那座闪闪发光的球形建筑相比,这
些老式建筑确实像低矮丑陋的水泥棺材。
这里是哈西迪教派的集居地。智能爆炸时代开始后,以极端保守著称的哈西
迪教派反而日渐壮大。因为时代之车开得太快,转弯太急,不少人被甩下车来,
他们到这儿来寻找信仰的支撑点,其中甚至有不少非犹太人,米希里姆城区也更
加拥挤不堪。
清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身着黑袍的哈西迪教派信徒鱼贯来到犹太教堂
作早祷。他们捧着犹太法典,聆听教长的布道:
“上帝必将惩罚那些褒渎神灵的魔鬼,他们把婴儿变成试管中的产品,剥夺
了女人的生育权利,剥夺了她们应份的苦楚和欢乐。他们把上帝创造的人体与兽
类和机械杂交。他们肆无忌惮地扯碎帝赋予众生的和谐和安宁……万能的弥赛亚
即将降临人世,以他的雷霆和怒火荡涤污秽,杀死异教徒,恢复上帝的尊荣。”
无数条喉咙虔诚地吟哦着弥赛亚的名字。
教长回到密室时,一个教士贴近他,轻声说:“那对情侣已经进入邪教巢穴。
此后我们就无法监控了。你知道,那儿为邪教的魔力笼罩,同外界隔绝。”
教长声音低沉地说:“让我们为她祈祷,她遵上帝的道,舍身行义,必得上
帝的眷顾。”
彻夜的激情之后,阿莉亚睡得很香,无数个梦扑着翅膀飞来。她梦见自己和
亚伦在伊甸园中玩耍,她为自己的裸体娇羞,于是鸽子衔来青色的无花果枝为她
遮掩;她忽然回到了少年时代,陪亚伦到医院看他的父亲,他因患严重的癫痫作
了裂脑手术……但在脑海深处,有一个顽强的意念一直在困扰着他,那是她不愿
做却必须做的,是教长舅舅托付给她的重任。她打算用“有限的坦率”先赢得亚
伦的信任,进入智能大楼,再见机行事。这个计划进展顺利。
但她同亚伦的欢情并不仅是实现阴谋的手段,毕竟,这个可恶的家伙是她少
女时的恋人……她在强光中眨眨眼醒了,惊奇地发现自己是在一座空旷的大厅,
阳光透过半透明的墙壁,散射成浑白均匀的天光。她躺在手术台上,一床洁白的
单子盖住身体。亚伦和一个女助手穿着白褂站在床前,神情冷静。头顶上方,一
架机器无声无息地向她逼近,贴到她的脑门上。她想躲避,却发现自己的四肢不
能动弹。她吃力地仰起头,惊恐地问:“亚伦,这是怎么回事?”
亚伦微笑地说:“放心睡吧,我知道你头脑里有魔鬼,我要把它驱走。”
阿莉亚绝望地闭上眼,知道自己失算了,旋即瞪大眼睛,仇恨地骂道:“你
这个丧失人性的魔鬼,畜生,畜生!”
亚伦和女助手对她的诅咒无动于衷。骂声渐渐低下去,她的眼睛也慢慢合上。
女助手丽拉说:“已进入深度麻醉,可以手术了。”
亚伦点点头:“开始吧。”
一束激光轻易地在她头顶开了一个拇指粗的圆洞,接着激光束向里延伸,割
断了左右脑之间的骈胝体联接。激光手术刀退回,一支机械臂移过来,在割断的
骈胝体之间插了两束人造神经,每束神经里有两亿条神经纤维,与原骈胝体里的
神经一一对应,然后在头骨处用生物材料封住圆洞,留下两个神经插头。
两个小时后,人造神经与原骈胝体的创口已经快速愈合,亚伦教授说:“开
始下一步吧。”
丽拉皱着眉头说:“教授,我再次劝告你,不要亲自作这个试验。哈西迪教
派的教徒们虽然智能低下,也可能想出出人意料的诡计,比如,可能在阿莉亚的
脑中注入毒素,我们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亚伦微笑道:“丽拉,谢谢你的关心。不必犹豫,开始吧。”
丽拉凄然一笑:“她在你心目中的地位一定非同寻常。她一定是我在你脑中
多次邂逅到的白衣女郎,对吧。”
亚伦没有否认,躺到另一张床上。丽拉默默地移过来一根银色的导管,把导
管两端分别插到两人的神经双插头上,两人的大脑被联在一起。
我慢慢睁开眼睛。
周围是天蓝色的虚空,浑浑茫茫,无边无际,万籁无声,只有自己咚咚的心
跳。即使这唯一的声音也旋即被浑茫吞没,就像一豆灯光推不开浓重的黑暗。脚
下是两道并行的银白色的天河,是无数微细的光点和光束组成,它们笔直向前,
与一条同样笔直但宽阔千百倍的主河道交汇。我似乎是在主河道上滑行,又似乎
是在光点中浮动。我知道这些光点能够支撑我的身体,因为我的身体已经非物质
化了。
主河道对侧是对称的另外两条支流,也有一个人在慢慢地滑过来,我能分辨
出那是亚伦。他的身形跳荡不定,就像一张薄薄的透明外壳中约束着一团球形闪
电。我低头看看自己,也是一样的形状。
两个身影平稳地滑动着靠近,马上就要交汇在一起。这个前景使我恐惧,但
不知怎的,对我又是强烈的诱惑。我闭上眼,等待命运的安排。忽然我想到,正
是这个人刚刚劈开了我的头骨。
“你这个畜生!吸食脑浆的恶魔!”我切齿道。亚伦靠近我,我怛惕不安地
团起身子,把他推开:“不要碰我!我知道你想控制我,你这个可恶的撒旦!”
亚伦平静地说:“不必躲闪了。阿莉亚,我们的思维已彼此连通,你就是我,
我就是你,不信,你可以通过我的眼睛看看你自己。”
于是我通过亚伦的眼睛看到了自己,躺在手术台上,头顶插着一根导管。一
个人能清楚看到自己的头顶,真是不可思议。“这根管子是干什么的?你真是吸
食脑浆的恶魔?”亚伦没回答,示意我顺着那根导管看。它延伸到另一张手术台
上,通到我的头上——不是我的头,应该是亚伦的脑袋。我们两人的眼睛已经被
共用了,我一时难以适应这种视觉上的怪异。
“现在,阿莉亚,可以告诉我你来这儿的目的了。我知道是你教长舅舅派你
来的。你不必隐瞒躲避,那毫无用处。”
我坐在舅舅对面,他捧着一本犹太法典,那是他须臾不离手的圣物。戴无沿
帽,穿黑色长袍,表情阴郁,眉头紧锁。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舅舅是犹太教哈西迪教派的狂热教徒。他每天生活在
犹太教法典和祈祷中,过着苦行僧的生活,拒绝任何世俗的诱惑,企盼着弥塞亚
拯救犹太民族。
在一个小女孩的眼中,他是一个只会在耶路撒冷哭墙前哭泣的老怪物。但我
没想到他的虔诚已经对我潜移默化。后来,当亚伦的突然离去打得我头晕目眩时,
我不由自主地皈依了哈西迪教派,在诵经声中寻求安宁。
舅舅拉开窗帘,仰视窗外银光闪闪的建筑。他声音悲凉,透出内心的痛苦:
“阿莉亚,我唤你来行这件事,我信赖你。你看那压在我们头上的智能中枢,那
是撒旦的化身。他们不光夺去了人们对主的信仰,连人类的身体也被异化,与魔
鬼合体。主在为他的子民哭泣。阿莉亚,哈西迪教派的教义拒绝任何世俗的反抗,
虔诚地等待弥塞亚降临。但是现在,我们已无法安坐着等待了。如果我们再不行
动,二十年后将找不到一个可以拯救的灵魂。阿莉亚,你知道智能中枢是谁开创
的吗?”
我低下头,没有回答。我心如刀割。
“是他,犹太人中的魔鬼,人类的叛逆。我们要杀死他!”
我吃惊地看着舅舅:“不,我不能。”我痛苦地说。
教长看着我,缓慢地重复:“诱惑他,杀死他,炸毁智能中枢。烈火将净化
他的灵魂,变成你曾挚爱过的青年亚伦。”
他站起来,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双手在我面前缓慢地作着手势,我抵抗不了
他目光中的魔力,渐渐陷入浑沌状态,只能听到舅舅低沉遥远的声音,固执地缓
慢地重复着:“杀死他,杀死他……”
我不知道这种梦魇状态持续了多久。等我睁开眼时,窗外已是繁星满天。舅
舅坐在阴影里,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他的指令已经留在我的大脑里了,我无法违
抗。
好吧,我去。我将怀惴利刃,扮演一个思春的荡妇。如果他必须死,我不愿
他死在别人手里。
或许,我在挽救他灵魂的同时,也可以设法挽救他的性命?
我打了一个寒颤,赶紧收起这个思绪。我怕舅舅锋利的目光看穿我的心思。
亚伦抬起身子,歉疚地看着我,目光温和,略带犹郁。
“对不起,阿莉亚,我很抱歉,我原以为你已经是哈西迪教派的狂热分子,
可以毫不怜惜地向我和智能中枢下手。没想到你……”他在斟酌着词句,“还未
忘旧情。”
我冷笑着,想到那根插在我头上的管子,它强奸了我的意愿,正阴险地把我
变为异类。我的透明外壳被怒气鼓涨成圆形。我一字一顿地说:
“亚伦先生,你知道我现在最后悔的是什么?我后悔刚才为什么不立刻掐死
你,你这个邪教徒,吸血魔鬼。你闯入我的脑子,究竟要干什么?”
亚伦平和地说:“亲爱的阿莉亚,不要怨气冲天,我并没有占你的便宜。我
们是完全对等的,你也可以随心所欲地检查我的思维。”
“你?”我冷笑道:“不,我对你丝毫不感兴趣。”
“真的吗?”他笑着说:“如果你真的毫无兴趣,我就让丽拉小姐断开神经
通道,断开之后你就可以回去了。”
“你必须把那根可恶的管子给我去掉。”
“自然,我会把你复原。”
但我忽然犹豫起来。停了一会儿,我不情愿地更正:“我进去看一看也未尝
不可。不过我只想看看你的童年,不愿看你肮脏的成人思维。”
他笑着把我拥入怀中:“来吧,请进入我的思维。”我不太坚决地抗拒着,
感到两团人形闪电逐渐融合,放出劈劈拍拍的静电声。
于是我面前出现了童年的米希里姆城区,我现在认为是水泥棺材的建筑,在
我童年的心目中竟是如此巍峨。我急于找到我印象最深的画面,便命令回忆加速。
这些画面像激光影碟机的快进一样刷拉拉地翻过去。然后我说:就在这儿停住吧。
现在7岁的我和10岁的亚伦趴在医院试验室的观察窗上,等着他们把亚伦
父亲带来。他是一个重度癫痫病人,作了裂脑手术。这是手术后第一次准许亚伦
来看他。小亚伦脸庞煞白,眼神像只惊惧的免子,强撑着外表的镇静。这副小大
人的模样在我记忆中十分鲜明。
那时亚伦的妈妈已经去世,爸爸又病成这样,他实际上已是一个孤儿了。按
照犹太人的传统,邻居们轮流照料着他,包括我的舅妈。舅妈玛丽亚是这所医院
的医学博士,一位满头金发的法国美人,舍弃故乡的灯红酒绿,万里迢迢,嫁给
比她大20岁的冷漠的教士。天知道她为什么被舅舅迷惑,她从来不是虔诚的教
徒啊。所以她并不是拜伏于舅舅的信仰,而是感化于舅舅对信仰的坚定。
她怜悯地看着亚伦:“可怜的孩子,别担心,手术后你爸爸的病状轻多了。
他不会大发作,不会再殴打你。”
亚伦猛然回头,恼怒地说:“我爸爸从没打过我!”
舅妈摇摇头:“可怜的亚伦,真是个好孩子。”
我知道亚伦在说谎。我亲眼见过他父亲犯病,全身强直、抽搐,口吐血沫,
模样十分恐怖。亚伦哭着来喊上我父亲,把病人平放到床上。我也见到他爸爸每
次发病后的一段时间,精神失控,暴燥乖张,常把无辜的亚伦揍得鼻青脸肿。亚
伦总是噙着眼泪,一如既往地照顾着父亲。可他从不承认父亲打过他。可怜的亚
伦啊。我问舅妈:“亚伦爹爹为什么得癫痫?
舅妈告诉我:“癫痫是一种常发病,在人群中有3%——5%的发病率。病
人大脑一侧半球上产生病变,发作时通过胼胝体传到另一侧脑半球。对于原发性
癫痫,至今尚不知道确切的病因,也无法根治,发病可以用苯巴比妥、氯硝安定
等药物来控制,更严重的病人只有把左右脑半球的联系割开,割开后,不发病的
脑半球不再受影响,可以减轻发作程度。”
亚伦不回头,但他肯定在听着。我以7岁的天真喋喋不休地问下去:“人为
什么要长两个脑子呀?”
舅妈耐心地解释了很久。舅妈说,人的左脑主管语言、意识、分析计算以及
右侧躯体(右眼,右手,右腿等),右脑则主管整体感知、空间想象力、音乐绘
画以及左侧躯体,两个半球通过胼胝体来联系。
我问:“什么是胼胝体?”
舅妈把她医学博士的知识耐心地灌输给我们。她说:“人的大脑皮层是灰质
组成,胼胝体是脑白质组成,它相当于一束2亿多条单线的电缆,沟道左右半球
的信息。不要以为2亿条是十分庞大的数字,要知道,单个脑神经束每秒最多传
递500个冲动,所以相对于大脑的巨大能力来说,两亿条线路能传递的信息是
十分有限的。我说过,我不知道上帝为什么在大脑中间设计这么一个狭窄的山口。
也许上帝是故意设置障碍,免得迅速强大的人类觊觎他的宝座。”
在这儿,我的回忆跳过了一些场景。现在亚伦的父亲已端坐在试验室里,神
情木然。一个笑容满面的小个子教授在为他作试验。他是米基先生,快乐的小个
子米基。米基用一块黑色纸板把亚伦父亲的左右眼隔开,使左眼(右脑)只能感
知左屏幕上的东西,右眼(左脑)只能感知右屏幕上的东西。亚伦哥哥紧攥拳头,
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
左屏幕上打出“螺母”这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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