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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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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未知可否?”东坡那时只合一句回绝了他,何等干净!只为东坡要得端卿相
伴,遂对他说道:“足下要去,亦有何难。只消扮作侍者模样,在斋坛上承直。
圣驾临幸时,便得饱看。”谢端卿那时若不肯扮做侍者,也就罢了。只为一时稚
气,遂欣然不辞。先去借办行头,装扮的停停当当,跟随东坡学士入相国寺来。
东坡已自分付了主僧,只等报一声圣驾到来,端卿就顶侍者名色上殿执役。闲时
陪东坡在净室闲讲。
且说起斋之日,主僧五鼓鸣钟聚众。其时香烟缭绕,灯烛辉煌,幡幢五彩飘
扬,乐器八音嘹亮,法事之盛,自不必语。东坡学士起了香头,拜了佛像,退坐
于僧房之内。早斋方罢,忽传御驾已到。东坡学士执掌丝纶,日觐天颜,到也不
以为事。慌得谢端卿面上红热,心头突突地跳。矜持了一回,按定心神,来到大
雄宝殿,杂于侍者之中,无过是添香剪烛,供食铺灯。不一时神宗皇帝驾到,东
坡学士同众僧摆班跪迎,进入大殿。内官捧有内府龙香,神宗御手拈香已毕,铺
设净褥,行三拜礼。主僧引驾到于方丈,神宗登了御座,众人叩见了毕。神宗夸
东坡学士所作文疏之美,东坡学士再拜,口称不敢。主僧取旨献茶,捧茶盘的却
是谢端卿。原来端卿因大殿行礼之时,拥拥簇簇,不得仔细瞻仰,特地充作捧茶
盘的侍者,直捱到龙座御膝之前,偷眼看圣容时,果然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天
威咫尺,毛骨俱悚,不敢恣意观瞻,慌忙退步。却被神宗龙目看见了。只为端卿
生得方面大耳,秀目龙眉,身躯伟岸,与其他侍者不同,所以天颜刮目。当下开
金口,启玉言,指着端卿问道:“此侍者何方人氏?在寺几年了?”主僧先不曾
问得备细,一时不能对答。还是谢端卿有量,叩头奏道:“臣姓谢,名端卿,江
西饶州府人,新来寺中出家。幸瞻天表,不胜欣幸!”神宗见他应对明敏,龙情
大喜。又问:“卿颇通经典否?”端卿奏道:“臣自少读书,内典也颇知。”神
宗道:“卿既通内典,赐卿法名了元,号佛印,就于御前披剃为僧。”那谢端卿
的学问,与东坡肩上肩下,他为应举到京,指望一举成名,建功立业,如何肯做
和尚!常言道:王言如天语。违背圣旨,罪该万死。今日玉音分付,如何敢说我
是假充的侍者,不愿为僧?心下十万分不乐,一时出于无奈,只得叩头谢恩。当
下主僧引端卿重来正殿,参见了如来,然后引至御前,如法披剃。钦赐紫罗袈裟
一领,随驾礼部官取羊皮度牒一道,中书房填写佛印法名及生身籍贯,奏旨披剃
年月,付端卿受领。端卿披了袈裟,紫气腾腾,分明是一尊肉身罗汉,手捧度牒,
重复叩头谢恩。神宗道:“卿既为僧,即委卿协理斋事。异日精严戒律,便可作
本寺主持。勿得玷辱宗门,有负朕意。”说罢起驾。东坡和众僧于寺门之外跪送
过了,依然来做斋事,不在话下。
从此阁起端卿名字,只称佛印。众人都称为印公。为他是钦赐剃度,好生敬
重。原来故宋时最以剃度为重,每度牒一张,要费得千贯钱财方得到手。今日端
卿不费分文,得了度牒为僧。若是个真侍者,岂不是千古奇逢,万分欢喜?只为
佛印弄假成真,非出本心,一时勉强出家,有好几时气闷不过。后来只在相国寺
翻经转藏,精通佛理,把功名富贵之想,化作清净无为之业。他原是个明悟禅师
转世,根气不同,所以出儒入墨,如洪炉点雪。东坡学士他是个用世之人,识见
各别。他道:“谢端卿本为上京赴举,我带他到大相国寺,教他假充侍者,瞻仰
天颜,遂尔披剃为僧,却不是我连累了他?他今在空门枯淡,必有恨我之意。虽
然他戒律精严,只恐体面上矜持,心中不能无动。”每每于语言之间,微微挑逗。
谁知佛印心冷如冰,口坚如铁,全不见丝毫走作。东坡只是不信。后来东坡为吟
诗触犯了时相,连遭谪贬。到哲宗皇帝元祐年间,复召为翰林学士。其时佛印游
方转来,仍在相国寺挂锡,年力尚壮。东坡一见,想起初年披剃之事,遂劝佛印:
“若肯还俗出仕,下官当力荐清职。”佛印那里肯依!东坡遂嘲之曰:“不毒不
秃,不秃不毒。转毒转秃,转秃转毒。”佛印笑而不答。
那一日,仲春天气,学士正在府中闲坐,只见院子来报:“佛印禅师在门首。”
学士听得,教请入来。须臾之间,佛印入到堂上。见学士叙礼毕,教院子点将茶
来。茶罢,学士便令院子于后园中洒扫亭轩,邀佛印同到园中,去一座相近后堂
的亭子坐定。院子安排酒果肴馔之类。排完,使院子斟酒。二人对酌,酒至三巡,
学士道:“筵中无乐,不成欢笑。下官家中有一乐童,令歌数曲,以助筵前之乐。”
道罢,便令院子传言入堂内去。不多时,佛印蓦然耳内听得有人唱词,真个唱得
好!声清韵美,纷纷尘落雕梁;字正腔真,拂拂风生绮席。若上苑流莺巧啭,似
丹山彩凤和鸣。词歌白雪阳春,曲唱清风明月。
佛印听至曲终,道:“奇哉!韩娥之吟,秦青之词,虽不遏住行云,也解梁
尘扑簇。”东坡道:“吾师何不留一佳作?”佛印道:“请乞纸笔。”学士遂令
院子取将文房四宝,放在面前。佛印口中不道,心下自言:“唱却十分唱得好了,
却不知人物生得如何?”遂拈起笔来,做一词,词名《西江月》:
“窄地重重帘幕,临风小小亭轩。绿窗朱户映婵娟,忽听歌讴宛转。
既是耳根有分,因何眼界无缘?分明咫尺遇神仙,隔个绣帘不见。”
佛印写罢,学士大笑曰:“吾师之词,所恨不见。”令院子向前把那帘子只
一卷,卷起一半。佛印打一看时,只见那女孩儿半截露出那一双弯弯小脚儿。佛
印口中不道,心下思量:“虽是卷帘已半,奈帘钩低下,终不见他生得如何。”
学士道:“吾师既是见了,何惜一词。”佛印见说,便拈起笔来,又做一词,词
名《品字令》:
“觑着脚,想腰肢如削。歌罢遏云声,怎得向掌中托。
醉眼不如归去,强罢身心虚霍。几回欲待去掀帘,犹恐主人恶。”
佛印意不尽,又做四句诗道:“只闻檀板与歌讴,不见如花似玉眸。焉得好
风从地起,倒垂帘卷上金钩。”
佛印吟诗罢,东坡大笑。教左右卷上绣帘,唤出那女孩儿,从里面走出来,
看着佛印,道了个深深万福。那女孩儿端端正正,整容敛袂,立于亭前。佛印把
眼一觑,不但唱得好,真个生得好!但见:娥眉淡扫,莲脸微匀。轻盈真物外之
仙,雅淡有天然之态。衣染鲛绡。手持象板,呈露笋指尖长;足步金莲,行动凤
鞋弓小。临溪双洛浦,对月两嫦娥。好好好,好如天上女;强强强,强似月中仙。
东坡唤院子斟酒,叫那女孩儿近前来,“与吾师把盏。”学士道:“此女小
字琴娘,自幼在于府中,善知音乐,能抚七弦之琴,会晓六艺之事。吾师今日既
见,何惜佳作。”佛印当时已自八分带酒,言称告回。琴娘曰:“禅师且坐,再
饮几杯。”佛印见学士所说,便拿起笔来,又写一词,词名《蝴恋花》:“执板
娇娘留客住,初整金钗,十指尖尖露。歌断一声天外去,清音已遏行云住。  耳
有姻缘能听事,眼见姻缘,便得当前觑。眼耳姻缘都已是,姻缘别有知何处?”
佛印写罢,东坡见了大喜。便唤琴娘就唱此词劝酒,再饮数杯。佛印大醉,不知
词中语失。
天色已晚,学士遂令院子扶入书院内,安排和尚睡了。学士心中暗想:“我
一向要劝这和尚还俗出仕,他未肯统口。趁他今日有调戏琴娘之意,若得他与这
小妮子得手时,便是出家不了。那时拿定他破绽,定要他还俗,何怕他不从!好
计,好计!”即唤琴娘到于面前道:“你省得那和尚做的词中意?后两句道:
‘眼耳姻缘都已是,姻缘别有知何处?’这和尚不是好人,其中有爱慕你之心。
你可今夜到书院相伴和尚就寝,须要了事,可讨执照来。我明日赏你三千贯,作
房奁之资。我与你主张,教你出嫁良人。如不了事,明日唤管家婆来,把你决竹
篦二十,逐出府门!”琴娘听罢,唬得颤做一团,道:“领东人钧旨。”离了房
中,轻移莲步,怀着羞脸,径来到书院内。佛印已自大醉,昏迷不省,睡在凉床
之上,壁上灯尚明。琴娘无计奈何,坐在和尚身边,用尖尖玉手去摇那和尚时,
一似蜻蜒摇石柱,蝼蚁撼太山。和尚鼻息如雷,那里摇得觉。
话休絮烦。自初更摇起,只要守和尚省觉,直守到五更,也不省。那琴娘心
中好慌,不觉两眼泪下。自思量道:“倘或今夜不了得事,明日乞二十竹篦,逐
出府门,却是怎地好?”争奈和尚大醉,不了得事。琴娘弹眼泪,却好弹在佛印
脸上。只见那佛印飒然惊觉,闪开眼来,壁上灯尚明。去那灯光之下,只见一个
如花似玉女子,坐在身边。佛印大惊道:“你是谁家女子,深夜至此,有何理说?”
琴娘见问,且惊且喜,揣着羞脸,道个万福道:“贱妾乃日间唱曲之琴娘也。听
得禅师词中有爱慕贱妾之心,故夤夜前来,无人知觉。欲与吾师效云雨之欢,万
乞勿拒则个!”佛印听说罢,大惊曰:“娘子差矣!贫僧夜来感蒙学士见爱,置
酒管待,乘醉乱道,此词岂有他意。娘子可速回,倘有外人见之,无丝有线,吾
这清德一旦休矣。”琴娘听罢,那里肯去。佛印见琴娘只管尤殢不肯去,便道:
“是了!是了!此必是学士教你苦难我来!吾修行数年,止以诗酒自娱,岂有尘
心俗意。你若实对我说,我有救你之心。如是不从,别无区处。”琴娘见佛印如
此说罢,眼中垂泪道:“此果是学士使我来。如是吾师肯从贱妾云雨之欢,明日
赏钱三千贯,出嫁良人。如吾师不从,明日唤管家婆决竹篦二十,逐出府门。望
吾师周全救我。”道罢,深深便拜。佛印听罢,呵呵大笑。便道:“你休烦恼,
我救你。”遂去书袋内,取出一副纸,有见成文房四宝在卓上,佛印捻起笔来,
做了一只词,名《浪淘沙》:
“昨夜遇神仙,也是姻缘。分明醉里亦如然。睡觉来时浑是梦,却在身边。
此事怎生言?岂敢相怜!不曾抚动一条弦。传与东坡苏学士,触处封全。”
佛印写了,意不尽,又做了四句诗:“传与巫山窈窕娘,休将魂梦恼襄王。禅心
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
当下琴娘得了此词,径回堂中呈上学士。学士看罢,大喜,自到书院中,见
佛印盘膝坐在椅上。东坡道:“善哉!善哉!真禅僧也!”亦赏琴娘三百贯钱,
择嫁良人。东坡自此将佛印愈加敬重,遂为入幕之宾。虽妻妾在傍,并不回避。
佛印时时把佛理晓悟东坡,东坡渐渐信心。后来东坡临终不乱,相传已证正果,
至今人犹唤为坡仙,多得佛印点化之力。有诗为证:东坡不能化佛印,佛印反得
化东坡。若非佛力无边大,那得慈航渡爱河!
第十三卷  勘皮靴单证二郎神
第十三卷  勘皮靴单证二郎神
柳色初浓,馀寒似水,纤雨如尘。一阵东风,縠纹微皱,碧波粼粼。
仙娥花月精神,奏凤管鸾箫斗新。万岁声中,九霞杯内,长醉芳春。
这首词调寄《柳梢青》,乃故宋时一个学士所作。单表北宋太祖开基,传至
第八代天子,庙号徽宗,便是神霄玉府虚净宣和羽士道君皇帝。这朝天子,乃是
江南李氏后主转生。父皇神宗天子,一日在内殿看玩历代帝王图像,见李后主凤
神体态,有蝉脱秽浊,神游八极之表,再三赞叹。后来便梦见李后主投身入宫,
遂诞生道君皇帝。少时封为端王。从小风流俊雅,无所不能。后因哥哥哲宗天子
上仙,群臣扶立端王为天子。即位之后,海内乂安,朝廷无事,道君皇帝颇留意
苑囿。宣和元年,遂即京城东北隅,大兴工役,凿池筑囿,号寿山银岳。命宦官
梁师成董其事。又命朱勔取三吴二浙三川两广珍异花木、瑰奇竹石以进,号曰
“花石纲”。竭府库之积聚,萃天下之伎巧,凡数载而始成。又号为万岁山。奇
花美木,珍禽异兽,充满其中。飞楼杰观,雄伟瑰丽,不可胜言。内有玉华殿、
保和殿、瑶林殿、大宁阁、天真阁、妙有阁、层峦阁、琳霄亭、骞凤垂云亭,说
不尽许多景致。时许侍臣蔡京、王黼、高俅、童贯、杨戩、梁师成纵步游赏。时
号“宣和六贼”。有诗为证:琼瑶错落密成林,竹桧交加尔有阴。恩许尘凡时纵
步,不知身在五云深。
单说保和殿西南,有一坐玉真轩,乃是官家第一个宠幸安妃娘娘妆阁,极是
造得华丽。金铺屈曲,玉槛玲珑,映彻辉煌,心目俱夺。时侍臣蔡京等,赐宴至
此,留题殿壁。有诗为证:保和新殿丽秋辉,诏许尘凡到绮闱。雅宴酒酣添逸兴,
玉真轩内看安妃。
不说安妃娘娘宠冠六宫。单说内中有一位夫人,姓韩,名玉翘,妙选入宫,
年方及笄。玉佩敲磐,罗裙曳云。体欺皓雪之容光,脸夺芙蓉之娇艳。只因安妃
娘娘三千宠爱偏在一身,韩夫人不沾雨露之恩。时值春光明媚,景色撩人,未免
恨起红茵,寒生翠被。月到瑶阶,愁莫听其凤管;虫吟粉壁,怨不寐于鸳衾。既
厌晓妆,渐融春思,长吁短叹,看看惹下一场病来。有词为证:
任东风老去,吹不断泪盈盈。记春浅春深,春寒春暖,春雨春晴,都断送佳
人命。落花无定挽春心。芳草犹迷舞蝶,绿杨空语流莺。
玄霜着意捣初成,回首失云英。但如醉如痴,如狂如舞,如梦如惊。香魂至
今迷恋,问真仙消息最分明。几夜相逢何处,清风明月蓬瀛。
渐渐香消玉减,柳嚬花困,太医院诊脉,吃下药去,如水浇石一般。忽一日,
道君皇帝在于便殿,敕唤殿前太尉杨戩前来,天语传宣道:“此位内家,原是卿
所进奉。今着卿领去,到府中将息病体。等得痊安,再许进宫未迟。仍着光禄寺
每日送膳,太医院伺候用药,略有起色,即便奏来。”当下杨戩叩头领命,即着
官身私身搬运韩夫人宫中箱笼装奁,一应动用什物器皿,用暖舆抬了韩夫人,随
身带得养娘二人,侍儿二人,一行人簇拥着,都到杨太尉府中。太尉先去对自己
夫人说知,出厅迎接。便将一宅分为两院,收拾西园与韩夫人居住,门上用锁封
着,只许太医及内家人役往来。太尉夫妻二人,日往候安一次。闲时就封闭了门,
门傍留一转桶,传递饮食、消息。正是: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将及两月,渐觉容颜如旧,饮食稍加。太尉夫妻好生欢喜,排下酒席,一当
起病,一当送行。当日酒至五巡,食供两套,太尉夫妇开言道:“且喜得夫人贵
体无事,万千之喜。旦晚奏过官里,选日入宫,未知夫人意下何如?”韩夫人叉
手告太尉、夫人道:“氏儿不幸,惹下一天愁绪,卧病两月,才得小可。再要于
此宽住几时,伏乞太尉、夫人方便,且未要奏知官里。只是在此打搅,深为不便。
氏儿别有重报,不敢有忘。”太尉、夫人只得应允。
过了两月,却是韩夫人设酒还席。叫下一名说评话的先生,说了几回书。节
次说及唐朝宣宗宫内,也是一个韩夫人,为因不沾雨露之恩,思量无计奈何,偶
向红叶上题诗一首,流出御沟。诗曰: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却得外面一个应试官人,名唤于佑,拾了红叶,就和诗一首,也从御沟中流
将进去。后来那官人一举成名,天子体知此事,却把韩夫人嫁与于佑,夫妻百年
偕老而终。这里韩夫人听到此处,蓦上心来,忽地叹一口气,口中不语,心下寻
思:“若得奴家如此侥幸,也不枉了为人一世!”当下席散,收拾回房。睡至半
夜,便觉头痛眼热,四肢无力,遍身不疼不痒,无明业火熬煎,依然病倒。这一
场病,比前更加沉重。正是: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更遇打头风。
太尉夫人早来候安,对韩夫人说道:“早是不曾奏过官里,宣取入宫。夫人
既到此地,且是放开怀抱,安心调理。且未要把入宫一节,记挂在心。”韩夫人
谢道:“感承夫人好意,只是氏儿病入膏肓,眼见得上天远,入地便近,不能报
答夫人厚恩,来生当效犬马之报。”说罢,一丝两气,好伤感人。太尉夫人甚不
过意,便道:“夫人休如此说。自古吉人天相,眼下凶星退度,自然贵体无事。
但说起来,吃药既不见效,枉淘坏了身子。不知夫人平日在宫,可有甚愿心未经
答谢?或者神明见责,也不可知。”韩夫人说道:“氏儿入宫以来,每日愁绪萦
丝,有甚心情许下愿心。但今日病势如此,既然吃药无功,不知此处有何神圣,
祈祷极灵,氏儿便对天许下愿心。若得平安无事,自当拜还。”太尉夫人说道:
“告夫人得知,此间北极佑圣真君,与那清源妙道二郎神,极是灵应。夫人何不
设了香案,亲口许下保安愿心。待得平安,奴家情愿陪夫人去赛神答礼。未知夫
人意下何如。”韩夫人点头应允。侍儿们即取香案过来。只是不能起身,就在枕
上,以手加额,祷告道:“氏儿韩氏,早年入宫,未蒙圣眷,惹下业缘病症,寄
居杨府。若得神灵庇护,保佑氏儿身体康健,情愿绣下长幡二首,外加礼物,亲
诣庙廷,顶礼酬谢。”当下太尉夫人也拈香在手,替韩夫人祷告一回,作别,不
提。
可霎作怪,自从许下愿心,韩夫人渐渐平安无事。将息至一月之后,端然好
了。太尉夫妇不胜之喜,又设酒起病。太尉夫人对韩夫人说道:“果然是神道有
灵,胜如服药万倍。却是不可昧心,负了所许之物。”韩夫人道:“氏儿怎敢负
心!目下绣了长幡,还要屈夫人同去,了还心愿。未知夫人意下如何?”太尉夫
人答道:“当得奉陪。”当日席散,韩夫人取出若干物事,制办赛神礼物,绣下
四首长幡。自古道得好: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凭你世间稀奇作怪的东西,
有了钱,那一件不做出来。不消几日,绣就长幡,用根竹竿叉起,果然是光彩夺
目。选了吉日良时,打点信香礼物,官身私身,簇拥着两个夫人,先到北极佑圣
真君庙中。庙官知是杨府钧眷,慌忙迎接至殿上,宣读疏文,挂起长幡。韩夫人
叩齿礼拜。拜毕,左右两廊游遍,庙官献茶。夫人分付当道的赏了些银两,上了
轿簇拥回来。一宿晚景不提。明早又起身,到二郎神庙中,却惹出一段蹊跷作怪
的事来。正是:
情知语是钩和线,从前钓出是非来。
话休烦絮。当下一行人到得庙中,庙官接见,宣疏拈香礼毕。却好太尉夫人
走过一壁厢,韩夫人向前轻轻将指头挑起销金黄罗帐幔来,定睛一看,不看时万
事全休,看了时,吃那一惊不小!但见:头裹金花幞头,身穿赭衣绣袍,腰系蓝
田玉带,足登飞凤乌靴。虽然土木形骸,却也丰神俊雅,明眸皓齿,但少一口气
儿,说出话来。当下韩夫人一见,目眩心摇,不觉口里悠悠扬扬,漏出一句俏语
低声的话来:“若是氏儿前程远大,只愿将来嫁得一个丈夫,恰似尊神模样一般,
也足称生平之愿。”话犹未了,恰好太尉夫人走过来,说道:“夫人,你却在此
祷告甚么?”韩夫人慌忙转口道:“氏儿并不曾说甚么。”太尉夫人再也不来盘
问。游玩至晚归家,各自安歇不题。正是:
要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
却说韩夫人到了房中,卸去冠服,挽就乌云,穿上便服,手托香腮,默默无
言,心心念念,只是想着二郎神模样。蓦然计上心来,分付侍儿们端正香案,到
花园中人静处,对天祷告:“若是氏儿前程远大,将来嫁得一个丈夫,好像二郎
尊神模样,煞强似入宫之时,受千般凄苦,万种愁思。”说罢,不觉纷纷珠泪滚
下腮边。拜了又祝,祝了又拜。分明是痴想妄想,不道有这般巧事!韩夫人再三
祷告已毕,正待收拾回房,只听得万花深处,一声响亮,见一尊神道,立在夫人
面前。但见:龙眉凤目,皓齿鲜唇,飘飘有出尘之姿,冉冉有惊人之貌。若非阆
苑瀛洲客,便是餐霞吸露人。仔细看时,正比庙中所塑二郎神模样,不差分毫来
去。手执一张弹弓,又像张仙送子一般。韩夫人又惊又喜。惊的是天神降临,未
知是祸是福;喜的是神道欢容笑口,又见他说出话来。便向前端端正正道个万福,
启朱唇,露玉齿,告道:“既蒙尊神下降,请到房中,容氏儿展敬。”当时二郎
神笑吟吟同夫人入房,安然坐下。夫人起居已毕,侍立在前。二郎神道:“早蒙
夫人厚礼。今者小神偶然闲步碧落之间,听得夫人祷告至诚。小神知得夫人仙风
道骨,原是瑶池一会中人。只因夫人凡心未静,玉帝暂谪下尘寰,又向皇宫内苑,
享尽人间富贵荣华。谪限满时,还归紫府,证果非凡。”韩夫人见说,欢喜无任。
又拜祷道:“尊神在上:氏儿不愿入宫。若是氏儿前程远大,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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