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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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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万里住在兴元府,不觉又经年馀。那时宋、元两朝讲和,各自罢军,将士
宁家。张万户也回到家中,与夫人相见过了,合家奴仆,都来叩头,程万里也只
得随班行礼。又过数日,张万户把掳来的男女,拣身材雄壮的留了几个,其馀都
转卖与人。张万户唤众人来分付道:“你等不幸生于乱离时世,遭此涂炭,或有
父母妻子,料必死于乱军之手。就是汝等,还喜得遇我,所以尚在。若逢着别个,
死去几时了。今在此地,虽然是个异乡,既为主仆,即如亲人一般。今晚各配妻
子与你们,可安心居住,勿生异心。后日带到军前,寻些功绩,博个出身,一般
富贵。若有他念,犯出事来,断然不饶的!”家人都流泪叩头道:“若得如此,
乃老爹再生之恩,岂敢又生他念。”当晚张万户就把那掳来的妇女,点了几名。
夫人又各赏几件衣服。张万户与夫人同出堂前,众妇女跟随在后。堂中灯烛辉煌,
众人都叉手侍立两傍。张万户一一唤来配合,众人一齐叩首谢恩,各自领归房户。
且说程万里配得一个女子,引到房中,掩上门儿,夫妻叙礼。程万里仔细看
那女子,年纪到有十五六岁,生得十分美丽,不像个以下之人。怎见得?有《西
江月》为证:两道眉弯新月,一双眼注微波,青丝七尺挽盘螺,粉脸吹弹得破。
望日嫦娥盼夜,秋宵织女停梭。画堂花烛听欢呼,兀自含羞怯步。”程万里
得了一个美貌女子,心中欢喜。问道:“小娘子尊姓何名?可是从幼在宅中长大
的么?”那女子见问,沉吟未语,早落下两行珠泪。程万里把袖子与他拭了,问
道:“娘子为何掉泪?”那女子道:“奴家本是重庆人氏,姓白,小字玉娘,父
亲白忠,官为统制。四川制置使余玠,调遣镇守嘉定府。不意余制置身亡,元将
兀良哈歹乘虚来攻,食尽兵疲,力不能支。破城之日,父亲被擒,不屈而死。兀
良元帅怒我父守城抗拒,将妾一门抄戮。张万户怜妾幼小,幸得免诛。带归家中
为婢,伏侍夫人。不意今日得配君子。不知君乃何方人氏,亦为所掳?”程万里
见说亦是羁囚,触动其心,不觉也流下泪来。把自己家乡姓名,被掳情由,细细
说与。两下凄惨一场,却已二鼓。夫妻解衣就枕,一夜恩情,十分美满。明早起
身,梳洗过了,双双叩谢张万户已毕,玉娘原到里边去了。程万里感张万户之德,
一切干办公事,加倍用心,甚得其欢。
其夜是第三夜了,程万里独坐房中,猛然想起功名未遂,流落异国,身为下
贱,玷宗辱祖,可不忠孝两虚!欲待乘间逃归,又无方便。长叹一声,潸潸泪下。
正在自悲自叹之际,却好玉娘自内而出。万里慌忙拭泪相迎,容颜惨淡,馀涕尚
存。玉娘是个聪明女子,见貌辨色,当下挑灯共坐,叩其不乐之故。万里是个把
细的人,仓卒之间,岂明倾心吐胆?自古道:夫妻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当下强作笑容,只答应得一句道:“没有甚事。”玉娘情知他有含糊隐匿之情,
更不去问他。直至掩户息灯,解衣就寝之后,方才低低启齿,款款开言道:“程
郎,妾有一言,日欲奉劝,未敢轻谈。适见郎君有不乐之色,妾已猜其八九,郎
君何用相瞒。”万里道:“程某并无他意,娘子不必过疑。”玉娘道:“妾观郎
君才品,必非久在人后者。何不觅便逃归,图个显祖扬宗。却甘心在此,为人奴
仆,岂能得个出头的日子?”程万里见妻子说出恁般说话,老大惊讶。心中想道:
“他是妇人女子,怎么有此丈夫见识,道着我的心事?况且寻常人家,夫妇分别,
还要多少留恋不舍。今成亲三日,恩爱方才起头,岂有反劝我还乡之理?只怕还
是张万户教他来试我。”便道:“岂有此理!我为乱兵所执,自分必死。幸得主
人释放,留为家丁,又以妻子配我,此恩天高地厚,未曾报得,岂可为此背恩忘
义之事。汝勿多言!”玉娘见说,嘿然无语。程万里愈疑是张万户试他。
到明早起身,程万里思想:“张万户教他来试我,我今日偏要当面说破,固
住了他的念头,不来提防,好办走路。”梳洗已过,请出张万户到厅上坐下,说
道:“禀老爹,夜来妻子忽劝小人逃走。小人想来,当初被游兵捉住,蒙老爹救
了性命,留作家丁。如今又配了妻子。这般恩德,未有寸报。况且小人父母已死,
亲戚又无,只此便是家了,还教小人逃到那里去?小人昨夜已把他埋怨一番。恐
怕他自己情虚,反来造言累害小人,故此特禀知老爹。”张万户听了,心中大怒,
即唤出玉娘骂道:“你这贱婢!当初你父抗拒天兵,兀良元帅要把你阖门尽斩,
我可怜你年纪幼小,饶你性命。又恐为乱军所杀,带回来恩养长大,配个丈夫。
你不思报效,反教丈夫背我,要你何用!”教左右:“快取家法来,吊起贱婢打
一百皮鞭。”那玉娘满眼垂泪,哑口无言。众人连忙去取索子家法,将玉娘一索
捆翻。正是:
分明指与平川路,反把忠言当恶言。
程万里在旁边,见张万户发怒,要吊打妻子,心中懊悔道:“原来他是真心,
到是我害他了!”又不好过来讨饶。正在危急之际,恰好夫人闻得丈夫发怒,要
打玉娘,急走出来救护。原来玉娘自到他家,因德性温柔,举止闲雅,且是女工
中第一伶俐,夫人平昔极喜欢他的。名虽为婢,相待却像亲生一般,立心要把他
嫁个好丈夫。因见程万里人材出众,后来必定有些好日,故此前晚就配与为妻。
今日见说要打他,不知因甚缘故,特地自己出来。见家人正待要动手,夫人止住。
上前道:“相公因甚要吊打玉娘?”张万户把程万里所说之事,告与夫人。夫人
叫过玉娘道:“我一向怜你幼小聪明,特拣个好丈夫配你,如何反教丈夫背主逃
走?本不当救你便是,姑念初犯,与老爹讨饶。下次再不可如此!”玉娘并不回
言,但是流泪。夫人对张万户道:“相公,玉娘年纪甚小,不知世务,一时言语
差误,可看老身分上,姑恕这次罢!”张万户道:“既夫人讨饶,且恕这贱婢!
倘若再犯,二罪俱罚!”玉娘含泪叩谢而去。
张万户唤过程万里道:“你做人忠心,我自另眼看你!”程万里满口称谢。
走到外边,心中又想道:“还是做下圈套来试我。若不是,怎么这样大怒要打一
百,夫人刚开口讨饶,便一下不打?况夫人在里面,那里晓得这般快就出来护救?
且喜昨夜不曾说别的言语还好。”到了晚间,玉娘出来,见他虽然面带忧容,却
没有一毫怨恨意思。程万里想道:“一发是试我了。”说话越加谨慎。又过了三
日,那晚玉娘看了丈夫,上下只管相着,欲言不言。如此三四次,终是忍耐不住,
又道:“妾以诚心告君,如何反告主人,几遭箠挞!幸得夫人救免。然细观君才
貌,必为大器。为何还不早图去计?若恋恋于此,终作人奴,亦有何望?”程万
里见妻子又劝他逃走,心中愈疑道:“前日恁般嗔责,他岂不怕?又来说起,一
定是张万户又教他来试我念头果然决否。”也不回言,径自收拾而卧。到明早,
程万里又来禀知张万户。张万户听了,暴躁如雷,连喊道:“这贱婢如此可恨,
快拿来敲死了罢!”左右不敢怠缓,即向里边来唤。夫人见唤玉娘,料道又有甚
事,不肯放将出来。张万户见夫人不肯放玉娘出来,转加焦躁。却又碍着夫人面
皮,不好十分催逼。暗想道:“这贱婢已有外心,不如打发他去罢。倘然夫妻日
久恩深,被这贱婢哄热,连这好人的心都要变了。”乃对程万里道:“这贱婢两
次三番,诱你逃归,其心必有他念。料然不是为你,久后必被其害。待今晚出来,
明早就教人引去卖了,别拣一个好的与你为妻。”程万里见说要卖他妻子,方才
明白浑家果是一片真心,懊悔失言。便道:“老爹如今警戒两番,下次谅必不敢。
总再说,小人也断然不听。若把他卖了,只怕人说小人薄情,做亲才六日,就把
妻子来卖。”张万户道:“我做了主,谁敢说你!”道罢,径望里边而去。夫人
见丈夫进来,怒气未息,恐还要责罚玉娘,连忙教闪过一边,起身相迎,并不问
起这事。张万户却又怕夫人不舍得玉娘出去,也分毫不题。
且说程万里见张万户决意要卖,心中不忍割舍,坐在房中暗泣。直到晚间,
玉娘出来,对丈夫哭道:“妾以君为夫,故诚心相告。不想君反疑妾有异念,数
告主人。主人性气粗雄,必然怀恨,妾不知死所矣!然妾死不足惜,但君堂堂仪
表,甘为下贱,不图归计为恨耳!”程万里听说,泪如雨下,道:“贤妻良言指
迷,自恨一时错见,疑主人使汝试我,故此告知。不想反累贤妻。”玉娘道:
“君若肯听妾言,虽死无恨!”程万里见妻子恁般情真,又思明日就要分离,愈
加痛泣。却又不好对他说知,含泪而寝。直哭到四更时分,玉娘见丈夫哭之不已,
料必有甚事故,问道:“君如此悲恸,定是主人有害妾之意,何不明言?”程万
里料瞒不过,方道:“自恨不才,有负贤妻。明日主人将欲鬻汝,势已不能挽回,
故此伤痛。”玉娘闻言,悲泣不胜。两个搅做一团,哽哽咽咽,却又不敢放声。
天未明,即便起身梳洗。玉娘将所穿绣鞋一只,与丈夫换了一只旧履,道:“后
日倘有见期,以此为证。万一永别,妾抱此而死,有如同穴。”说罢,复相抱而
泣,各将鞋子收藏。
到了天明,张万户坐在中堂,教人来唤。程万里忍住眼泪,一齐来见。张万
户道:“你这贱婢!我自幼抚你成人,有甚不好,屡教丈夫背主!本该一剑斩你
便是。且看夫人分上,姑饶一死,你且到好处受用去罢!”叫过两个家人分付道:
“引他到牙婆人家去,不论身价,但要寻一下等人家,磨死不受人抬举的贱婢便
了!”玉娘要求见夫人拜别,张万户不许。玉娘向张万户拜了两拜,起来对着丈
夫道声保重,含着眼泪,同两个家人去了。程万里腹中如割,无可奈何,送出大
门而回。正是:
世人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比及夫人知觉,玉娘已自出门去了。夫人晓得张万户情性,诚恐他害了玉娘
性命。今日脱离虎口,到也繇他。且说两个家人,引玉娘到牙婆家,恰好市上有
个经纪人家,要讨一婢。见玉娘生得端正,身价又轻,连忙兑出银子,交与张万
户家人,将玉娘领回家去不题。
且说程万里自从妻子去后,转思转悔,每到晚间,走进房门,便觉惨伤。取
出那两只鞋儿,在灯前把玩一回,呜呜的啼泣一回。哭勾多时,方才睡卧。次后
访问得就卖在市上人家,几遍要悄地去再见一面,又恐被人觑破,报与张万户,
反坏了自己大事,因此又不敢去。那张万户见他不听妻子言语,信以为实,诸事
委托,毫不提防。程万里假意殷勤,愈加小心。张万户好不喜欢,又要把妻子配
与。程万里不愿,道:“且慢着,候随老爷到边上去,有些功绩回来,寻个名门
美眷,也与老爷争气!”光阴迅速,不觉又过年馀。那时兀良哈歹在鄂州镇守,
值五十诞辰,张万户昔日是他麾下裨将,收拾了许多金珠宝玉,思量要差一个能
干的去贺寿,未得其人。程万里打听在肚里,思量趁此机会,脱身去罢。即来见
张万户道:“闻得老爷要送兀良爷的寿礼,尚未差人。我想众人都有掌管,脱身
不得。小人总是在家没有甚事,到情愿任这差使。”张万户道:“若得你去最好!
只怕路上不惯,吃不得辛苦。”程万里道:“正为在家自在惯了,怕后日随老爷
出征,受不得辛苦,故此先要经历些风霜劳碌,好跟老爹上阵。”张万户见他说
得有理,并不疑虑,就依允了。写下问候书札,上寿礼帖,又取出一张路引,以
防一路盘诘。诸事停当,择日起身。程万里打叠行李,把玉娘绣鞋,都藏好了。
到临期,张万户把东西出来,交付明白,又差家人张进,作伴同行,又把十两银
子与他盘缠。程万里见又有一人同去,心中烦恼。欲要再禀,恐张万户疑惑,且
待临时,又作区处。当下拜别张万户,把东西装上生口,离了兴元,望鄂州而来。
一路自有馆驿支讨口粮,并无担阁。不则一日,到了鄂州,借个饭店寓下。来日
清早,二人赍了书札礼物,到帅府衙门挂号伺候。那兀良无帅是节镇重臣,故此
各处差人来上寿的,不计其数,衙门前好不热闹。三通画角,兀良元帅开门升帐,
许多将官僚属,参见已过,然后中军官引各处差人进见,呈上书札礼物。兀良元
帅一一看了,把礼物查收,分付在外伺候回书。众人答应出来不题。
且说程万里送礼已过,思量要走,怎奈张进同行同卧,难好脱身,心中无计
可施。也是他时运已到,天使其然。那张进因在路上鞍马劳倦,却又受了些风寒,
在饭店上生起病来。程万里心中欢喜;“正合我意!”欲要就走,却又思想道:
“大丈夫作事,须要来去明白。”原向帅府候了回书,到寓所看张进时,人事不
省,毫无知觉。自己即便写下一封书信,一齐放入张进包裹中收好。先前这十两
盘缠银子,张进便要分用,程万里要稳住张进的心,却总放在他包裹里面,等到
鄂州一齐买人事送人。今日张进病倒,程万里取了这十两银子,连路引铺陈,打
做一包,收拾完备,却叫过主人家来分付道:“我二人乃兴元张万户老爹特差来
与兀良爷上寿,还要到山东史丞相处公干。不想同伴的路上辛苦,身子有些不健,
如今行动不得。若等他病好时,恐怕误了正事,只得且留在此调养几日。我先往
那里公干回来,与他一齐起身。”即取出五钱银子递与道:“这薄礼权表微忱,
劳主人家用心看顾,得他病体痊安,我回时还有重谢。”主人家不知是计,收了
银子道:“早晚伏侍,不消牵挂。但长官须要作速就来便好。”程万里道:“这
个自然。”又讨些饭来吃饱,背上包裹,对主人家叫声暂别,大踏步而走。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离了鄂州,望着建康而来。一路上有了路引,不怕盘诘,并无阻滞。此时淮
东地方,已尽数属了胡元,万里感伤不已。一径到宋朝地面,取路直至临安。旧
时在朝宰执,都另换了一班人物。访得现任枢密副使周翰,是父亲的门生,就馆
于其家。正值度宗收录先朝旧臣子孙,全亏周翰提挈,程万里亦得补福建福清县
尉。寻了个家人,取名程惠,择日上任。不在话下。
且说张进在饭店中,病发数日,方才精神清楚。眼前不见了程万里,问主人
家道:“程长官怎么不见?”主人家道:“程长官十日前说还要往山东史丞相处
公干。因长官有恙,他独自去了,转来同长官回去。”张进大惊道:“何尝又有
山东公干?被这贼趁我有病逃了。”主人家惊问道:“长官一同来的,他怎又逃
去?”张进把当初掳他情由细说,主人懊悔不迭。张进恐怕连他衣服取去,即忙
教主人家打开包裹看时,却留下一封书信,并兀良元帅回书一封,路引、盘缠,
尽皆取去,其馀衣服,一件不失。张进道:“这贼狼子野心!老爹恁般待他,他
却一心恋着南边,怪道连妻子也不要!”又将息了数日,方才行走得动。便去禀
知兀良元帅,另自打发盘缠、路引,一面行文挨获程万里。那张进到店中算还了
饭钱,作别起身。星夜赶回家,参见张万户,把兀良元帅回书呈上看过,又将程
万里逃归之事禀知。张万户将他遗书拆开看时,上写道:“门下贱役程万里,奉
书恩主老爷台下:万里向蒙不杀之恩,收为厮养,委以腹心,人非草木,岂不知
感!但闻越鸟南栖,狐死首丘。万里亲戚坟墓,俱在南朝,早暮思想,食不甘味。
意欲禀知恩相,乞假归省,诚恐不许,以此斗胆辄行。在恩相幕从如云,岂少一
走卒?放某还乡,如放一鸽耳。大恩未报,刻刻于怀。衔环结草,生死不负。”
张万户看罢,顿足道:“我被这贼用计瞒过,吃他逃了。有日拿住,教他碎尸万
段!”后来张万户贪婪太过,被人参劾,全家抄没,夫妻双双气死。此是后话不
题。
且说程万里自从到任以来,日夜想念玉娘恩义,不肯再娶。但南北分争,无
由访觅。时光迅速,岁月如流,不觉又是二十馀年。程万里因为官清正廉能,已
做到闽中安抚使之职。那时宋朝气数已尽,被元世祖直捣江南,如入无人之境。
逼得宋末帝奔入广东崖山海岛中驻跸。止有八闽全省,未经兵火。然亦弹丸之地,
料难抵敌。行省官不忍百姓罹于涂炭,商议将图籍版舆,上表亦归元主。元主将
合省官俱加三级。程万里升为陕西行省参知政事。到任之后,思想兴元乃是所属
地方,即遣家人程惠,将了向日所赠绣鞋,并自己这只鞋儿,前来访问妻子消息。
不题。
且说娶玉娘那人,是市上开酒店的顾大郎,家中颇有几贯钱钞。夫妻两口,
年纪将近四十,并无男女。浑家和氏,每劝丈夫讨个丫头伏侍,生育男女。顾大
郎初时恐怕淘气,心中不肯。到是浑家叮嘱牙婆寻觅。闻得张万户家发出个女子,
一力撺掇讨回家去。浑家见玉娘人物美丽,性格温存,心下欢喜。就房中侧边打
个铺儿。到晚间又准备些夜饭,摆在房中。玉娘暗解其意,佯为不知,坐在厨下。
和氏自家走来道:“夜饭已在房里了,你怎么反坐在此?”玉娘道:“大娘自请,
婢子有在这里。”和氏道:“我们是小户人家,不像大人家有许多规矩。止要勤
俭做人家,平日只是姊妹相称便了。”玉娘道:“婢子乃下贱之人,倘有不到处,
得免嗔责足矣!岂敢与大娘同列。”和氏道:“不要疑虑!我不是那等嫉妒之辈。
就是娶你,也到是我的意思。只为官人中年无子,故此劝他取个偏房。若生得一
男半女,即如与我一般。你不要害羞,可来同坐吃杯合欢酒。”玉娘道:“婢子
蒙大娘抬举,非不感激!但生来命薄,为夫所弃,誓不再适。倘必欲见辱,有死
而已!”和氏见说,心中不悦道:“你既自愿为婢,只怕吃不得这样苦哩。”玉
娘道:“但凭大娘所命,若不如意,任凭责罚!”和氏道:“既如此,可到房中
伏侍。”玉娘随至房中。他夫妻对坐而饮,玉娘在旁筛酒,和氏故意难为他。直
饮至夜半,顾大郎吃得大醉,衣也不脱,向床上睡了。玉娘收拾过家火,向厨中
吃些夜饭,自来铺上和衣而睡。
明早起来,和氏限他一日纺绩。玉娘头也不抬,不到晚都做完了,交与和氏,
和氏暗暗称奇。又限他夜中趱赶多少。玉娘也不推辞,直纺到晓,一连数日如此,
毫无厌倦之意。顾大郎见他不肯向前,日夜纺绩,只道浑家妒忌,心中不乐,又
不好说得。几番背他浑家与玉娘调戏,玉娘严声厉色。顾大郎惧怕浑家知得笑话,
不敢则声。过了数日,忍耐不过,一日对浑家道:“既承你的美意,娶这婢子与
我,如何教他日夜纺绩,却不容他近我?”和氏道:“非我之过。只因他第一夜,
如此作乔,恁般推阻,为此我故意要难他转来,你如何反为好成歉?”顾大郎不
信道:“你今夜不要他纺绩,教他早睡,看是怎么。”和氏道:“这有何难。”
到晚间,玉娘交过所限生活。和氏道:“你一连做了这几时,今晚且将息一晚,
明日做罢!”玉娘也十数夜未睡,觉道劳倦,甚合其意。吃过夜饭,收拾已完,
到房中各自睡下。玉娘是久困的人,放倒头便睡着了。顾大郎悄悄的到他铺上,
轻轻揭开被,捱进身子,把他身上一摸,却原来和衣而卧。顾大郎即便与他解脱
衣裳,那衣带都是死结,如何扯拽得开。顾大郎性急,把他乱扯。才扯断得一条
带子,玉娘在睡梦中惊醒,连忙跳起。被顾大郎双手抱住,那里肯放。玉娘乱喊
杀人。顾大郎道:“既在我家,喊也没用。不怕你不从我!”和氏在床,假做睡
着,声也不则。玉娘摔脱不得,心生一计,道:“官人,你若今夜辱了婢子,明
日即寻一条死路!张万户夫人平昔极爱我的,晓得我死了,料然决不与你干休。
只怕那时破家荡产,连生命亦不能保,悔之晚矣!”顾大郎见说,果然害怕,只
得放手,原走到自己床上睡了。玉娘眼也不合,直坐到晓。
和氏见他立志如此,料不能强,反认为义女,玉娘方才放心。夜间只是和衣
而卧,日夜辛勤纺织。约有一年,玉娘估计积成布匹,比身价已有二倍,将来交
与顾大郎夫妇,求为尼姑。和氏见他诚恳,更不强留。把他这些布匹,尽施与为
出家之费。又备了些素礼,夫妇二人,同送到城南昙花庵出家。玉娘本性聪明,
不勾三月,把那些经典讽诵得烂熟。只是心中记挂着丈夫,不知可能勾脱身逃走。
将那两只鞋子,做个囊儿盛了,藏于贴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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