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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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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一顿,暮一顿,那时熬这些痛苦不过,只得接客。却不把千金声价弄得低微了。
还要被姊妹中笑话。依我说,吊桶已自落在他井里,挣不起了。不如千欢万喜,
倒在娘的怀里,落得自己快活。”美娘道:“奴是好人家儿女,误落风尘。倘得
姨娘主张从良,胜造九级浮图。若要我倚门献笑,送旧迎新,宁甘一死,决不情
愿。”刘四妈道:“我儿,从良是个有志气的事,怎么说道不该!只是从良也有
几等不同。”美娘道:“从良有甚不同之处?”刘四妈道:“有个真从良,有个
假从良;有个苦从良,有个乐从良;有个趁好的从良,有个没奈何的从良;有个
了从良,有个不了的从良。我儿耐心听我分说。如何叫做真从良?大凡才子必须
佳人,佳人必须才子,方成佳配。然而好事多磨,往往求之不得。幸然两下相逢,
你贪我爱,割舍不下,一个愿讨,一个愿嫁,好像捉对的蚕蛾,死也不放。这个
谓之真从良。怎么叫做假从良?有等子弟爱着小娘,小娘却不爱那子弟。本心不
愿嫁他,只把个嫁字儿哄他心热,撒漫银钱。比及成交,却又推故不就。又有一
等痴心的子弟,晓得小娘心肠不对他,偏要娶他回去。拚着一主大钱,动了妈儿
的火,不怕小娘不肯。勉强进门,心中不顺,故意不守家规,小则撒泼放肆,大
则公然偷汉。人家容留不得,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依旧放他出来,为娼接客。
把从良二字,只当个撰钱的题目。这个谓之假从良。如何叫做苦从良?一般样子
弟爱小娘,小娘不爱那子弟,却被他以势凌之。妈儿惧祸,已自许了。做小娘的,
身不繇主,含泪而行。一入侯门,如海之深,家法又严,抬头不得。半妾半婢,
忍死度日。这个谓之苦从良。如何叫做乐从良?做小娘的,正当择人之际,偶然
相交个子弟,见他情性温和,家道富足,又且大娘子乐善,无男无女,指望他日
过门,与他生育,就有主母之分。以此嫁他,图个日前安逸,日后出身。这个谓
之乐从良。如何叫做趁好的从良?做小娘的,风花雪月,受用已勾,趁这盛名之
下,求之者众,任我拣择个十分满意的嫁他,急流勇退,及早回头,不致受人怠
慢。这个谓之趁好的从良。如何叫做没奈何的从良?做小娘的,原无从良之意,
或因官司逼迫,或因强横欺瞒,又或因债负太多,将来赔偿不起,彆口气,
不论好歹,得嫁便嫁,买静求安,藏身之法,这谓之没奈何的从良。如何叫做了
从良?小娘半老之际,风波历尽,刚好遇个老成的孤老,两下志同道合,收绳卷
索,白头到老。这个谓之了从良。如何叫做不了的从良?一般你贪我爱,火热的
跟他,却是一时之兴,没有个长算。或者尊长不容,或者大娘妒忌,闹了几场,
发回妈家,追取原价。又有个家道凋零,养他不活,苦守不过,依旧出来赶趁。
这谓之不了的从良。”美娘道:“如今奴家要从良,还是怎地好?”刘四妈道:
“我儿,老身教你个万全之策。”美娘道:“若蒙教导,死不忘恩!”刘四妈道:
“从良一事,入门为净。况且你身子已被人捉弄过了,就是今夜嫁人,叫不得个
黄花女儿。千错万错,不该落于此地,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做娘的费了一片心
机,若不帮他几年,趁过千把银子,怎肯放你出门?还有一件,你便要从良,也
须拣个好主儿。这些臭嘴臭脸的,难道就跟他不成?你如今一个客也不接,晓得
那个该从,那个不该从?假如你执意不肯接客,做娘的没奈何,寻个肯出钱的主
儿,卖你去做妾,这也叫做从良。那主儿或是年老的,或是貌丑的,或是一字不
识的村牛,你却不肮脏了一世!比着把你料在水里,还有扑通的一声响,讨得傍
人叫一声可惜。依着老身愚见,还是俯从人愿,凭着做娘的接客。似你恁般才貌,
等闲的料也不敢相扳。无非是王孙公子,贵客豪门,也不辱莫了你。一来风花雪
月,趁着年少受用;二来作成妈儿起个家事;三来使自己也积趱些私房,免得日
后求人。过了十年五载,遇个知心着意的,说得来,话得着,那时老身与你做媒,
好模好样的嫁去,做娘的也放得你下了。可不两得其便?”美娘听说,微笑而不
言。刘四妈已知美娘心中活动了,便道:“老身句句是好话。你依着老身的话时,
后来还要感激我哩。”说罢,起身。王九妈立在楼门之外,一句句都听得的。美
娘送刘四妈出房门,劈面撞着了九妈,满面羞惭,缩身进去。王九妈随着刘四妈,
再到前楼坐下。刘四妈道:“侄女十分执意,被老身右说左说,一块硬铁看看溶
做热汁。你如今快快寻个覆帐的主儿,他必然肯就。那时做妹子的再来贺喜。”
王九妈连连称谢。是日备饭相待,尽醉而别。后来西湖上子弟们又有只《挂枝儿》,
单说那刘四妈说词一节:刘四妈,你的嘴舌儿好不利害!便是女随何,雌陆贾,
不信有这大才!说着长,道着短,全没些破败。就是醉梦中,被你说得醒;就是
聪明的,被你说得呆。好个烈性的姑姑,也被你说得他心地改。
再说王美娘才听了刘四妈一席话儿,思之有理。以后有客求见,欣然相接。
覆帐之后,宾客如市,捱三顶五,不得空闲,声价愈重。每一晚白银十两,兀自
你争我夺。王九妈赚了若干钱钞,欢喜无限。美娘也留心要拣个知心着意的,急
切难得。正是: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话分两头。却说临安城清波门里,有个开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过继一个小
厮,也是汴京逃难来的,姓秦名重。母亲早丧,父亲秦良,十三岁上将他卖了,
自己在上天竺去做香火。朱十老因年老无嗣,又新死了妈妈,把秦重做亲子看成,
改名朱重,在店中学做卖油生意。初时父子坐店甚好,后因十老得了腰痛的病,
十眠九坐,劳碌不得,另招个伙计,叫做邢权,在店相帮。光阴似箭,不觉四年
有余。朱重长成一十七岁,生得一表人才,须然已冠,尚未娶妻。那朱十老家有
个侍女,叫做兰花,年已二十之外,存心看上了朱小官人,几遍的倒下钩子去勾
搭他。谁知朱重是个老实人,又且兰花龌龊丑陋,朱重也看不上眼,以此落花有
意,流水无情。那兰花见勾搭朱小官人不上,别寻主顾,就去勾搭那伙计邢权。
邢权是望四之人,没有老婆,一拍就上。两个暗地偷情,不止一次。反怪朱小官
人碍眼,思量寻事赶他出门。邢权与兰花两个,里应外合,使心设计。兰花便在
朱十老面前假意撇清说:“小官人几番调戏,好不老实!”朱十老平时与兰花也
有一手,未免有拈酸之意。邢权又将店中卖下的银子藏过,在朱十老面前说道:
“朱小官在外赌博,不长进,柜里银子几次短少,都是他偷去了。”初次朱十老
还不信,接连几次,朱十老年老糊涂,没有主意,就唤朱重过来,责骂了一场。
朱重是个聪明的孩子,已知邢权与兰花的计较,欲待分辨,惹起是非不小,万一
老者不听,枉做恶人。心生一计,对朱十老说道:“店中生意淡薄,不消得二人。
如今让邢主管坐店,孩儿情愿挑担子出去卖油。卖得多少,每日纳还,可不是两
重生意?”朱十老心下也有许可之意,又被邢权说道:“他不是要挑担出去,几
年上偷银子做私房,身边积趱有余了,又怪你不与他定亲,心下怨怅,不愿在此
相帮,要讨个出场,自去娶老婆,做人家去。”朱十老叹口气道:“我把他做亲
儿看成,他却如此歹意,皇天不祐!罢,罢,不是自身骨血,到底粘连不上,繇
他去罢!”遂将三两银子,把与朱重,打发出门,寒夏衣服和被窝都教他拿去。
这也是朱十老好处。朱重料他不肯收留,拜了四拜,大哭而别。正是:
孝己杀身因谤语,申生丧命为谗言。
亲生儿子犹如此,何怪螟蛉受枉冤。
原来秦良上天竺做香火,不曾对儿子说知。朱重出了朱十老之门,在众安桥
下赁了一间小小房儿,放下被窝等件,买巨锁儿锁了门,便往长街短巷,访求父
亲。连走几日,全没消息,没奈何,只得放下。在朱十老家四年,赤心忠良,并
无一毫私蓄,只有临行时打发这三两银子,不勾本钱,做什么生意好?左思右量,
只有油行买卖是熟间。这些油坊多曾与他识熟,还去挑个卖油担子,是个稳足的
道路。当下置办了油担家火,剩下的银两,都交付与油坊取油。那油坊里认得朱
小官是个老实好人,况且小小年纪,当初坐店,今朝挑担上街,都因邢伙计挑拨
他出来,心中甚是不平,有心扶持他,只拣窨清的上好净油与他,签子上又明让
他些。朱重得了这些便宜,自己转卖与人,也放些宽,所以他的的油比别人分外
容易出脱。每日所赚的利息,又且俭吃俭用,积下东西来,置办些日用家业,及
身上衣服之类,并无妄废。心中只有一件事未了,牵挂着父亲,思想:“向来叫
做朱重,谁知我是姓秦!倘或父亲来寻访之时,也没有个因由。”遂复姓为秦。
说话的,假如上一等人,有前程的,要复本姓,或具札子奏过朝廷,或关白礼部、
太学、国学等衙门,将册籍改正,众所共知。一个卖油的,复姓之时,谁人晓得?
他有个道理,把盛油的桶儿,一面大大写个秦字,一面写汴梁二字,将油桶做个
标识,使人一览而知。以此临安市上,晓得他本姓,都呼他为秦卖油。时值二月
天气,不暖不寒,秦重闻知昭庆寺僧人,要起个九昼夜功德,用油必多,遂挑了
油担来寺中卖油。那些和尚们也闻知秦卖油之名,他的油比别人又好又贱,单单
作成他。所以一连这九日,秦重只在昭庆寺走动。正是:
刻薄不赚钱,忠厚不折本。
这一日是第九日了。秦重在寺出脱了油,挑了空担出寺。其日天气晴明,游
人如蚁。秦重绕河而行,遥望十景塘桃红柳绿,湖内画船箫鼓,往来游玩,观之
不足,玩之有余。走了一回,身子困倦,转到昭庆寺右边,望个宽处,将担子放
下,坐在一块石上歇脚。近侧有个人家,面湖而住,金漆篱门,里面朱栏内,一
丛细竹。未知堂室何如,先见门庭清整。只见里面三四个戴巾的从内而出,一个
女娘后面相送。到了门首,两下把手一拱,说声请了,那女娘竟进去了。秦重定
睛观之,此女容颜娇丽,体态轻盈,目所未睹,准准的呆了半晌,身子都酥麻了。
他原是个老实小官,不知有烟花行径,心中疑惑,正不知是什么人家。方正疑思
之际,只见门内又走出个中年的妈妈,同着一个垂发的丫头,倚门闲看。那妈妈
一眼瞧着油担,便道:“阿呀!方才我家无油,正好有油担子在这里,何不与他
买些?”那丫鬟同那妈妈出来,走到油担子边,叫声:“卖油的!”秦重方才听
见,回言道:“没有油了!妈妈要用油时,明日送来。”那丫鬟也认得几个字,
看见油桶上写个秦字,就对妈妈道:“卖油的姓秦。”妈妈也听得人闲讲,有个
秦卖油,做生意甚是忠厚。遂分付秦重道:“我家每日要油用,你肯挑来时,与
你做个主顾。”秦重道:“承妈妈作成,不敢有误。”那妈妈与丫鬟进去了。秦
重心中想道:“这妈妈不知是那女娘的什么人?我每日到他家卖油,莫说赚他利
息,图个饱看那女娘一回,也是前生福分。”正欲挑担起身,只见两个轿夫,抬
着一顶青绢幔的轿子,后边跟着两个小厮,飞也似跑来。到了其家门首,歇下轿
子,那小厮走进里面去了。秦重道:“却又作怪。着他接什么人?”少顷之间,
只见两个丫鬟,一个捧着猩红的毡包,一个拿着湘妃竹攒花的拜匣,都交付与轿
夫,放在轿座之下。那两个小厮手中,一个抱着琴囊,一个捧着几个手卷,腕上
挂碧玉箫一枝,跟着起初的女娘出来。女娘上了轿,轿夫抬起望旧路而去。丫鬟
小厮,俱随轿步行。秦重又得亲炙一番,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担子,洋洋的去。
不过几步,只见临河有一个酒馆。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见了这女娘,心下
又欢喜,又气闷,将担子放下,走进酒馆,拣个小座头坐下。酒保问道:“客人
还是请客,还是独酌?”秦重道:“有上好的酒,拿来独饮三杯。时新果子一两
碟,不用荤菜。”酒保斟酒时,秦重问道:“那边金漆篱门内是什么人家?”酒
保道:“这是齐衙内的花园,如今王九妈住下。”秦重道:“方才看见有个小娘
子上轿,是什么人?”酒保道:“这是有名的粉头,叫做王美娘,人都称为花魁
娘子。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吹弹歌舞,琴棋书画,件件皆精。来往的都是
大头儿,要十两放光才宿一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当初住在涌金门外,
因楼房狭窄,齐舍人与他相厚。半载之前,把这花园借与他住。”秦重听得说是
汴京人,触了个乡思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吃了数杯,还了酒钱,挑了担子,
一路走,一路的肚中打稿道:“世间有这样美貌的女子,落于娼家,岂不可惜!”
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于娼家,我卖油的怎生得见!”又想一回,越发痴起来
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这等美人搂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又
想一回道:“呸!我终日挑这油担子,不过日进分文,怎么想这等非分之事!正
是癞蛤蟆在阴沟里想着天鹅肉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都是
公子王孙。我卖油的,纵有了银子,料他也不肯接我。”又想一回道:“我闻得
做老鸨的,专要钱钞。就是个乞儿,有了银子,他也就肯接了,何况我做生意的,
青青白白之人。若有了银子,拍他不接!只是那里这几两银子?”一路上胡思乱
想,自言自语。你道天地间有这等痴人,一个小经纪的,本钱只有三两,却要把
十两银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个春梦!自古道:有志者事竟成。被他千思万想,
想出一个计策来。他道:“从明日为始,逐日将本钱扣出,余下的积趱上去。一
日积得一分,一年也有三两六钱之数。只消三年,这事便成了。若一日积得二分,
只消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想来想去,不觉走到家里,开锁
进门。只因一路上想着许多闲事,回来看了自家的睡铺,惨然无欢,连夜饭也不
要吃,便上了床。这一夜翻来覆去,牵挂着美人,那里睡得着。
只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马。
捱到天明,爬起来,就装了油担,煮早饭吃了,匆匆挑了油担子,一径走到
王九妈家去。进了门,却不敢直入,舒着头,往里面张望。王九妈恰才起床,还
蓬着头,正分付保儿买饭菜。秦重认得声音,叫声:“王妈妈!”九妈往外一张,
见是秦卖油,笑道:“好忠厚人!果然不失信。”便叫他挑担进来,称了一瓶,
约有五斤多重,公道还钱,秦重并不争论。王九妈甚是欢喜,道:“这瓶油,只
勾我家两日用。但隔一日,你便送来,我不往别处去买油。”秦重应诺,挑担而
出。只恨不曾遇见花魁娘子。“且喜扳下主顾,少不得一次不见,二次见;二次
不见,三次见。只是一件,特为王九妈一家挑这许多路来,不是做生意的勾当。
这昭庆寺是顺路,今日寺中虽然不做功德,难道寻常不用油的?我且挑担去问他。
若扳得各房头做个主顾,只消走钱塘门这一路,那一担油尽勾出脱了。”秦重挑
担到寺内问时,原来各房和尚也正想着秦卖油,来得正好,多少不等,各各买他
的油。秦重与各房约定,也是间一日便送油来用。这一日是个双日,自此日为始,
但是单日,秦重别街道上做买卖;但是双日,就走钱塘门这一路。一出钱塘门,
先到王九妈家里,以卖油为名,去看花魁娘子。有一日会见,也有一日不会见。
不见时费了一场思想,便见时也只添了一层思想。正是: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此情无尽期。
再说秦重到了王九妈家多次,家中大大小小,没一个不认得是秦卖油。时光
迅速,不觉一年有余。日大日小,只拣足色细丝,或积三分,或积二分,再少也
积下一分。凑得几钱,又打做大块包。日积月累,有了一大包银子,零星凑集,
连自己也不识多少。其日是单日,又值大雨,秦重不出去做买卖,看了这一大包
银子,心中也自喜欢。“趁今日空闲,我把他上一上天平,见个数目。”打个油
伞,走到对门倾银铺里,借天平兑银。那银匠好不轻薄,想着:“卖油的多少银
子,要架天平?只把个五两头等子与他,还怕用不着头纽哩!”秦重把银子包解
开,都是散碎银两,大凡成锭的见少,散碎的就见多。银匠是小辈,眼孔极浅,
见了许多银子,别是一番面目,想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慌忙架
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许多法马。秦重尽包而兑,一厘不多,一厘不少,刚刚一
十六两之数,上秤便是一斤。秦重心下想道:“除去了三两本钱,余下的做一夜
花柳之费,还是有余。”又想道:“这样散碎银子,怎好出手?拿出来也被人看
低了!见成倾银店中方便,何不倾成锭儿,还觉冠冕。”当下兑足十两,倾成一
个足色大锭,再把一两八钱,倾成水丝一小锭。剩下四两二钱之数,拈一小块,
还了火钱,又将几钱银子,置下镶鞋净袜,新褶了一顶万字头巾。回到家中,把
衣服浆洗得干干净净,买几根安息香,薰了又薰。拣个晴明好日,侵早打扮起来。
虽非富贵豪华客,也是风流好后生。
秦重打扮得齐齐整整,取银两藏于袖中,把房门锁了,一径望王九妈家而来,
那一时好不高兴。及至到了门首,愧心复萌,想道:“时常挑了担子在他家卖油,
今日忽地去做嫖客,如何开口?”正在踌躇之际,只听得呀的一声门响,王九妈
走将出来。见了秦重,便道:“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打扮得恁般齐楚,往
那里去贵干?”事到其间,秦重只得老着脸,上前作揖,妈妈也不免还礼。秦重
道:“小可并无别事,专来拜望妈妈。”那鸨儿是老积年,见貌辨色,见秦重恁
般装束,又说拜望,“一定是看上了我家那个丫头,要嫖一夜,或是会一个房。
虽然不是个大势主菩萨,搭在篮里便是菜,捉在篮里便是蟹,赚他钱把银子买葱
菜,也是好的。”便满脸堆下笑来,道:“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处。”秦重
道:“小可有句不识进退的言语,只是不好启齿。”王九妈道:“但说何妨,且
请到里面客坐里细讲。”秦重为卖油虽曾到王家准百次,这客坐里交椅,还不曾
与他屁股做个相识,今日是个会面之始。王九妈到了客坐,不免分宾而坐,向着
内里唤茶。少顷,丫鬟托出茶来,看时却是秦卖油,正不知什么缘故,妈妈恁般
相待,格格低了头只是笑。王九妈看见,喝道:“有甚好笑!对客全没些规矩!”
丫鬟止住笑,收了茶杯自去。王九妈方才开言问道:“秦小官有甚话,要对老身
说?”秦重道:“没有别话。要在妈妈宅上请一位姐姐吃杯酒儿。”九妈道:
“难道吃寡酒?一定要嫖了。你是个老实人,几时动这风流之兴?”秦重道:
“小可的积诚,也非止一日。”九妈道:“我家这几个姐姐,都是你认得的,不
知你中意那一位?”秦重道:“别个都不要,单单要与花魁娘子相处一宵。”九
妈只道取笑他,就变了脸道:“你出言无度,莫非奚落老娘么?”秦重道:“小
可是个老实人,岂有虚情。”九妈道:“粪桶也有两个耳朵,你岂不晓得我家美
儿的身价!倒了你卖油的灶,还不勾半夜歇钱哩!不如将就拣一个适兴罢。”秦
重把颈一缩,舌头一伸,道:“恁的好卖弄!不敢动问,你家花魁娘子一夜歇钱
要几千两?”九妈见他说耍话,却又回嗔作喜,带笑而言道:“那要许多?只要
得十两敲丝,其他东道杂费,不在其内。”秦重道:“原来如此,不为大事。”
袖中摸出这秃秃里一大锭放光细丝银子,递与鸨儿道:“这一锭十两重,足色足
数,请妈妈收着。”又摸出一小锭来,也递与鸨儿,又道:“这一小锭,重有二
两,相烦备个小东。望妈妈成就小可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后再有孝顺。”九
妈见了这锭大银,已自不忍释手,又恐怕他一时高兴,日后没了本钱,心中懊悔,
也要尽他一句才好。便道:“这十两银子,你做经纪的人,积趱不易,还要三思
而行。”秦重道:“小可主意已定,不要你老人家费心。”
九妈把这两锭银子收于袖中,道:“是便是了,还有许多烦难哩!”秦重道:
“妈妈是一家之主,有甚烦难?”九妈道:“我家美儿,往来的都是王孙公子,
富室豪家,真个是‘谈笑有鸿懦,往来无白丁。’他岂不认得你是做经纪的秦小
官,如何肯接你?”秦重道:“但凭妈妈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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