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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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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室豪家,真个是‘谈笑有鸿懦,往来无白丁。’他岂不认得你是做经纪的秦小
官,如何肯接你?”秦重道:“但凭妈妈怎的委曲宛转,成全其事,大恩不敢有
忘!”九妈见他十分坚心,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扯开笑口道:“老身已替你排
下计策,只看你缘法如何。做得成,不要喜;做不成,不要怪。美儿昨日在李学
士家陪酒,还未曾回。今日是黄衙内约下游湖。明日是张山人一班清客,邀他做
诗社。后日是韩尚书的公子,数日前送下东道在这里。你且到大后日来看。还有
句话,这几日你且不要来我家卖油,预先留下个体面。又有句话,你穿着一身的
布衣布裳,不像个上等嫖客。再来时,换件绸缎衣服,教这些丫鬟们认不出你是
秦小官,老娘也好与你装谎。”秦重道:“小可一一理会得。”说罢,作别出门。
且歇这三日生理,不去卖油,到典铺里买了一件见成半新半旧的绸衣,穿在身上,
到街坊闲走,演习斯文模样。正是:
未识花院行藏,先习孔门规矩。
丢过那三日不题。到第四日,起个清早,便到王九妈家去。去得太早,门还
未开,意欲转一转再来。这番装扮希奇,不敢到昭庆寺去,恐怕和尚们批点,且
到十景塘散步。良久又踅转来,王九妈家门已开了。那门前却安顿得有轿马,门
内有许多仆从,在那里闲坐。秦重虽然老实,心下到也乖巧,且不进门,悄悄的
招那马夫问道:“这轿马是谁家的?”马夫道:“韩府里来接公子的。”秦重已
知韩公子夜来留宿,此时还未曾别。重复转身,到一个饭店之中,吃了些见成茶
饭,又坐了一回,方才到王家探信。只见门前轿马已自去了。进得门时,王九妈
迎着,便道:“老身得罪,今日又不得工夫了。恰才韩公子拉去东庄赏早梅,他
是个长嫖,老身不好违拗。闻得说,来日还要到灵隐寺,访个棋师赌棋哩!齐衙
内又来约过两三次了,这是我家房主,又是辞不得的。他来时,或三日五日的住
了去,连老身也定不得个日子。秦小官,你真个要嫖,只索耐心再等几日。不然,
前日的尊赐,分毫不动,要便奉还。”秦重道:“只怕妈妈不作成。若还迟,终
无失,就是一万年,小可也情愿等着。”九妈道:“恁地时,老身便好张主。”
秦重作别,方欲起身,九妈又道:“秦小官人,老身还有句话。你下次若来讨信,
不要早了,约莫申牌时分,有客没客,老身把个实信与你。倒是越晏些越好,这
是老身的妙用,你休错怪。”秦重连声道:“不敢,不敢!”这一日秦重不曾做
买卖。次日,整理油担,挑往别处去生理,不走钱塘门一路。每日生意做完,傍
晚时分就打扮齐整,到王九妈家探信。只是不得功夫,又空走了一月有余。
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五,大雪方霁,西风过后,积雪成冰,好不寒冷,却喜地
下干燥。秦重做了大半日买卖,如前妆扮,又去探信。王九妈笑容可掬,迎着道:
“今日你造化,已是九分九厘了。”秦重道:“这一厘是欠着什么?”九妈道:
“这一厘么?正主儿还不在家。”秦重道:“可回来么?”九妈道:“今日是俞
太尉家赏雪,筵席就备在湖船之内。俞太尉是七十岁的老人家,风月之事,已是
没分,原说过黄昏送来。你且到新人房里,吃杯烫风酒,慢慢的等他。”秦重道:
“烦妈妈引路。”王九妈引着秦重,弯弯曲曲,走过许多房头,到一个所在,不
是楼房,却是个平屋三间,甚是高爽。左一间是丫鬟的空房,一般有床榻卓椅之
类,却是备官铺的;右一间是花魁娘子卧室,锁着在那里,两旁又有耳房。中间
客坐,上面挂一幅名人山水,香几上博山古铜炉,烧着龙涎香饼,两旁书桌,摆
设些古玩,壁上贴许多诗稿。秦重愧非文人,不敢细看。心下想道:“外房如此
整齐,内室铺陈,必然华丽,今夜尽我受用。十两一夜,也不为多!”九妈让秦
小官坐于客位,自己主位相陪。少顷之间,丫鬟掌灯过来,抬下一张八仙桌儿,
六椀时新果子,一架攒盒佳肴美酝,未曾到口,香气扑人。九妈执盏相劝:
“今日众小女都有客,老身只得自陪,请开怀畅饮几杯。”秦重酒量本不高,况
兼正事在心,只吃半杯。吃了一会,便推不饮。九妈道:“秦小官想饿了,且用
些饭再吃酒。”丫鬟捧着雪花白米饭,一吃一添,放于秦重面前,就是一盏杂和
汤。鸨儿量高,不用饭,以酒相陪。秦重吃了一碗,就放箸。九妈道:“夜长哩,
再请些。”秦重又添了半碗。丫鬟提个行灯来,说:“浴汤热了,请客官洗浴。”
秦重原是洗过澡来的,不敢推托,只得又到浴堂,肥皂香汤,洗了一遍,重复穿
衣入坐。九妈命撤去肴盒,用暖锅下酒。此时黄昏已绝,昭庆寺里的钟都撞过了,
美娘尚未回来。
玉人何处贪欢耍,等得情郎望眼穿!
常言道:等人心急。秦重不见表子回家,好生气闷。却被鸨儿夹七夹八,说
些风话劝酒,不觉又过了一更天气。只听得外面热闹闹的,却是花魁娘子回家。
丫鬟先来报了,九妈连忙起身出迎,秦重也离坐而立。只见美娘吃得大醉,侍女
扶将进来,到于门首,醉眼朦胧,看见房中灯烛辉煌,杯盘狼籍,立住脚问道:
“谁在这里吃酒?”九娘道:“我儿,便是我向日与你说的那秦小官人。他心中
慕你,多时的送过礼来。因你不得工夫,担阁他一月有余了。你今日幸而得空,
做娘的留他在此伴你。”美娘道:“临安郡中,并不闻说起有什么秦小官人!我
不去接他。”转身便走。九妈双手托开,即忙拉住道:“他是个至诚好人,娘不
误你。”美娘只得转身,才跨进房门,抬头一看那人,有些面善,一时醉了,急
急叫不出来,便道:“娘,这个人我认得他的,不是有名称的子弟。接了他,被
人笑话。”九妈道:“我儿,这是涌金门内开段铺的秦小官人。当初我们住在涌
金门时,想你也曾会过,故此面善。你莫识认错了。做娘的见他来意志诚,一时
许了他,不好失信。你看做娘的面上,胡乱留他一晚。做娘的晓得不是了,明日
却与你陪礼。”一头说,一头推着美娘的肩头向前。美娘拗妈妈不过,只得进房
相见。正是:
千般难出虔婆口,万般难脱虔婆手。饶君纵有万千般,不如跟着虔婆走。
这些言语,秦重一句句都听得,佯为不闻。美娘万福过了,坐于侧首。仔细
看着秦重,好生疑惑,心里甚是不悦,嘿嘿无言。唤丫鬟将热酒来,斟着大钟。
鸨儿只道他敬客,却自家一饮而尽。九妈道:“我儿醉了,少吃些么!”美儿那
里依他,答应道:“我不醉!”一连吃上十来杯。这是酒后之酒,醉中之醉,自
觉立脚不住。唤丫鬟开了卧房,点上银釭,也不卸头,也不解带,躧脱了绣鞋,
和衣上床,倒身而卧。鸨儿见女儿如此做作,甚不过意,对秦重道:“小女平日
惯了,他专会使性。今日他心中不知为什么有些不自在,却不干你事,休得见怪!”
秦重道:“小可岂敢!”鸨儿又劝了秦重几杯酒,秦重再三告止。鸨儿送入卧房,
向耳傍分付道:“那人醉了,放温存些。”又叫道:“我儿起来,脱了衣服,好
好的睡。”美娘已在梦中,全不答应,鸨儿只得去了。丫鬟收拾了杯盘之类,抹
了卓子,叫声:“秦小官人,安置罢。”秦重道:“有热茶要一壶。”丫鬟泡了
一壶浓茶,送进房里,带转房门,自去耳房中安歇。秦重看美娘时,面对里床,
睡得正熟,把锦被压于身下。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惊醒他。忽见
阑干上又放着一床大红纻丝的锦被。轻轻的取下。盖在美娘身上。把银灯挑得亮
亮的,取了这壶热茶,脱鞋上床,捱在美娘身边,左身抱着茶壶在怀,右手搭在
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闭一闭。正是:
未曾握雨携云,也算偎香倚玉。
却说美娘睡到半夜,醒将转来,自觉酒力不胜,胸中似有满溢之状。爬起来,
坐在被窝中,垂着头,只管打干哕。秦重慌忙也坐起来,知他要吐,放下茶壶,
用手抚摩其背。良久,美娘喉间忍不住了,说时迟,那时快,美娘放开喉咙便吐。
秦重怕污了被窝,把自己的道袍袖子张开,罩在他嘴上。美娘不知所以,尽情一
呕,呕毕,还闭着眼,讨茶嗽口。秦重下床,将道袍轻轻脱下,放在地平之上。
摸茶壶还是暖的。斟上一瓯香喷喷的浓茶,递与美娘。美娘连吃了二碗,胸中虽
然略觉豪燥,身子兀自倦怠,仍旧倒下,向里睡去了。秦重脱下道袍,将吐下一
袖的腌臜,重重裹着,放于床侧,依然上床,拥抱似初。美娘那一觉直睡到天
明方醒,覆身转来,见傍边睡着一人,问道:“你是那个?”秦重答道:“小可
姓秦。”美娘想起夜来之事,恍恍惚惚,不甚记得真了,便道:“我夜来好醉!”
秦重道:“也不甚醉。”又问:“可曾吐么?”秦重道:“不曾。”美娘道:
“这样还好。”又想一想道:“我记得曾吐过的,又记得曾吃过茶来,难道做梦
不成?”秦重方才说道:“是曾吐来。小可见小娘子多了杯酒,也防着要吐,把
茶壶暖在怀里。小娘子果然吐后讨茶,小可斟上,蒙小娘子不弃,饮了两瓯。”
美娘大惊道:“脏巴巴的,吐在那里?”秦重道:“恐怕小娘子污了被褥,是小
可把袖子盛了。”美娘道:“如今在那里?”秦重道:“连衣服裹着,藏过在那
里。”美娘道:“可弄坏了你一件衣服。”秦重道:“这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
沾小娘子的余沥。”美娘听说,心下想道:“有这般识趣的人!”心里已有四五
分欢喜了。
此时天色大明,美娘起身,下床小解。看着秦重,猛然想起是秦卖油,遂问
道:“你实对我说,是什么样人?为何昨夜在此?”秦重道:“承花魁娘子下问,
小子怎敢妄言。小可实是常来宅上卖油的秦重。”遂将初次看见送客,又看见上
轿,心下想慕之极,及积趱嫖钱之事,备细述了一遍。“夜来得亲近小娘子一夜,
三生有幸,心满意足。”美娘听说,愈加可怜,道:“我昨夜酒醉,不曾招接得
你。你干折了多少银子,莫不懊悔?”秦重道:“小娘子天上神仙,小可惟恐伏
侍不周,但不见责,已为万幸,况敢有非意之望!”美娘道:“你做经纪的人,
积下些银两,何不留下养家?此地不是你来往的。”秦重道:“小可单只一身,
并无妻小。”美娘顿了一顿,便道:“你今日去了,他日还来么?”秦重道:
“只这昨宵相亲一夜,已慰生平,岂敢又作痴想!”美娘想道:“难得这好人,
又忠厚,又老实,又且知情识趣,隐恶扬善,千百中难遇此一人。可惜是市井之
辈,若是衣冠子弟,情愿委身事之。”正在沉吟之际,丫鬟捧洗脸水进来,又是
两碗姜汤。秦重洗了脸,因夜来未曾脱帻,不用梳头,呷了几口姜汤,便要告别。
美娘道:“少住不妨,还有话说。”秦重道:“小可仰慕花魁娘子,在傍多站一
刻,也是好的。但为人岂不自揣!夜来在此,实是大胆,惟恐他人知道,有玷芳
名。还是早些去了安稳。”美娘点了一点头,打发丫鬟出房,忙忙的开了减妆,
取出二十两银子,送与秦重道:“昨夜难为了你,这银两权奉为资本,莫对人说。”
秦重那里肯受。美娘道:“我的银子,来路容易。这些须酬你一宵之情,休得固
逊。若本钱缺少,异日还有助你之处。那件污秽的衣服,我叫丫鬟湔洗干净了还
你罢。”秦重道:“粗衣不烦小娘子费心。小可自会湔洗。只是领赐不当。”美
娘道:“说那里话!”将银子挜在秦重袖内,推他转身。秦重料难推却,只得受
了,深深作揖,卷了脱下这件龌龊道袍,走出房门。打从鸨儿房前经过,鸨儿看
见,叫声:“妈妈!秦小官去了!”王九妈正在净桶上解手,口中叫道:“秦小
官,如何去得恁早?”秦重道:“有些贱事,改日特来称谢!”
不说秦重去了,且说美娘与秦重虽然没点相干,见他一片诚心,去后好不过
意。这一日因害酒,辞了客在家将息,千个万个孤老都不想,倒把秦重整整的想
了一日。有《挂枝儿》为证:“俏冤家,须不是串花家的子弟,你是个做经纪本
分人儿,那匡你会温存,能软款,知心知意。料你不是个使性的,料你不是个薄
情的。几番待放下思量也,又不觉思量起。”
话分两头,再说邢权在朱十老家,与兰花情热,见朱十老病废在床,全无顾
忌。十老发作了几场。两个商量出一条计策来,俟夜静更深,将店中资本席卷,
双双的桃之夭夭,不知去向。次日天明,十老方知。央及邻里,出了个失单,寻
访数日,并无动静。深悔当日不合为邢权所惑,逐了朱重。如今日久见人心,闻
说朱重赁居众安桥下,挑担卖油,不如仍旧收拾他回来,老死有靠。只怕他记恨
在心,教邻舍好生劝他回家,但记好,莫记恶。秦重一闻此言,即日收拾了家伙,
搬回十老家里。相见之间,痛哭了一场。十老将所存囊橐,尽数交付秦重。秦重
自家又有二十馀两本钱,重整店面,坐柜卖油。因在朱家,仍称朱重,不用秦字。
不上一月,十老病重,医治不痊,呜呼哀哉!朱重捶胸大恸,如亲父一般,殡殓
成服,七七做了些好事。朱家祖坟在清波门外,朱重举丧安葬,事事成礼,邻里
皆称其厚德。
事定之后,仍先开店。原来这油铺是个老店,从来生意原好,却被邢权刻剥
存私,将主顾弄断了多少。今见朱小官在店,谁家不来作成?所以生理比前越盛。
朱重单身独自,急切要寻个老成帮手。有个惯做中人的,叫做金中,忽一日引着
一个五十馀岁的人来。原来那人正是莘善,在汴梁城外安乐村居住。因那年避乱
南奔,被官兵冲散了女儿瑶琴,夫妻两口,凄凄惶惶,东逃西窜,胡乱的过了几
年。今日闻临安兴旺,南渡人民,大半安插在彼。诚恐女儿流落此地,特来寻访,
又没消息。身边盘缠用尽,欠了饭钱,被饭店中终日赶逐,无可奈何。偶然听见
金中说起朱家油铺,要寻个卖油帮手。自己曾开过六陈铺子,卖油之事,都则在
行。况朱小官原是汴京人,又是乡里,故此央金中引荐到来。朱重问了备细,乡
人见乡人,不觉感伤。“既然没处投奔,你老夫妻两口,只住在我身边,只当个
乡亲相处,慢慢的访着令爱消息,再作区处。”当下取两贯钱把与莘善,去还了
饭钱,连浑家阮氏也领将来,与朱重相见了。收拾一间空房,安顿他老夫妇在内。
两口儿也尽心竭力,内外相帮,朱重甚是欢喜。光阴似箭,不觉一年有馀。多有
人见朱小官年长未娶,家道又好,做人又志诚,情愿白白把女儿送他为妻。朱重
因见了花魁娘子,十分容貌,等闲的不看在眼,立心要访求个出色的女子,方才
肯成亲。以此日复一日,担搁下去。正是:
曾观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再说王美娘在九妈家,盛名之下,朝欢暮乐,真个口厌肥甘,身嫌锦绣。然
虽如此,每遇不如意之处,或是子弟们任情使性,吃醋挑槽,或自己病中醉后,
半夜三更,没人疼热,就想起秦小官人的好处来,只恨无缘再会。也是他桃花运
尽,合当变更,一年之后,生出一段事端来。
却说临安城中,有个吴八公子,父亲吴岳,见为福州太守。这吴八公子,打
从父亲任上回来,广有金银,平昔间也喜赌钱吃酒,三瓦两舍走动。闻得花魁娘
子之名,未曾识面,屡屡遣人来约,欲要嫖他。王美娘闻他气质不好,不愿相接,
托故推辞,非止一次。那吴八公子也曾和着闲汉们亲到王九妈家几番,都不曾会。
其时清明节届,家家扫墓,处处踏青。美娘因连日游春困倦,且是积下许多诗画
之债,未曾完得,分付家中:“一应客来,都与我辞去!”闭了房门,焚起一炉
好香,摆设文房四宝,方欲举笔,只听得外面沸腾,却是吴八公子,领着十馀个
狠仆,来接美娘游湖。因见鸨儿每次回他,在中堂行凶,打家打伙,直闹到美娘
房前,只见房门锁闭。原来妓家有个回客法儿,小娘躲在房内,却把房门反锁,
支吾客人,只推不在。那老实的就被他哄过了,吴公子是惯家,这些套子,怎地
瞒得。分付家人扭断了锁,把房门一脚踢开。美娘躲身不迭,被公子看见,不由
分说,教两个家人,左右牵手,从房内直拖出房外来,口中兀自乱嚷乱骂。王九
妈欲待上前陪礼解劝,看见势头不好,只得闪过。家中大小,躲得没半个影儿。
吴家狠仆牵着美娘,出了王家大门,不管他弓鞋窄小,望街上飞跑。八公子在后,
扬扬得意。直到西湖口,将美娘㩳下了湖船,方才放手。美娘十二岁到王家,
锦绣中养成,珍宝般供养,何曾受恁般凌贱。下了船,对着船头,掩面大哭。吴
八公子见了,放下面皮,气忿忿的像关云长单刀赴会,一把交椅,朝外而坐,狠
仆侍立于傍。一面分付开船,一面数一数二的发作一个不住:“小贱人,小娼根!
不受人抬举!再哭时,就讨打了!”美娘那里怕他,哭之不已。船至湖心亭,吴
八公子分付摆盒在亭子内,自己先上去了,却分付家人:“叫那小贱人来陪酒!”
美娘抱住了栏杆,那里肯去,只是嚎哭。吴八公子也觉没兴,自己吃了几杯淡酒,
收拾下船,自来扯美娘。美娘双脚乱跳,哭声愈高。八公子大怒,教狠仆拔去簪
珥。美娘蓬着头,跑到船头上,就要投水,被家童们扶住。公子道:“你撒赖便
怕你不成!就是死了,也只费得我几两银子,不为大事。只是送你一条性命,也
是罪过。你住了啼哭时,我就放你回去,不难为你。”美娘听说放他回去,真个
住了哭。八公子分付移船到清波门外僻静之处,将美娘绣鞋脱下,去其裹脚,露
出一对金莲,如两条玉笋相似。教狠仆扶他上岸,骂道:“小贱人!你有本事,
自走回家,我却没人相送。”说罢,一篙子撑开,再向湖中而去。正是:
焚琴煮鹤从来有,惜玉怜香几个知!
美娘赤了脚,寸步难行,思想:“自己才貌两全,只为落于风尘,受此轻贱。
平昔枉自结识许多王孙贵客,急切用他不着,受了这般凌辱。就是回去,如何做
人?到不如一死为高。只是死得没些名目,枉自享个盛名,到此地位,看着村庄
妇人,也胜我十二分。这都是刘四妈这个花嘴,哄我落坑堕堑,致有今日!自古
红颜薄命,亦未必如我之甚!”越思越苦,放声大哭。事有偶然,却好朱重那日
到清波门外朱十老的坟上,祭扫过了,打发祭物下船,自己步回,从此经过。闻
得哭声,上前看时,虽然蓬头垢面,那玉貌花容,从来无两,如何不认得!吃了
一惊,道:“花魁娘子,如何这般模样?”美娘哀哭之际,听得声音厮熟,止啼
而看,原来正是知情识趣的秦小官!美娘当此之际,如见亲人,不觉倾心吐胆,
告诉他一番。朱重心中十分疼痛,亦为之流泪。袖中带得有白绫汗巾一条,约有
五尺多长,取出劈半扯开,奉与美娘裹脚,亲手与他拭泪。又与他挽起青丝,再
三把好言宽解。等待美娘哭定,忙去唤个暖轿,请美娘坐了,自己步送,直到王
九妈家。九妈不得女儿消息,在四处打探,慌迫之际,见秦小官送女儿回来,分
明送一颗夜明珠还他,如何不喜!况且鸨儿一向不见秦重挑油上门,多曾听得人
说,他承受了朱家的店业,手头活动,体面又比前不同,自然刮目相待。又见女
儿这等模样,问其缘故,已知女儿吃了大苦,全亏了秦小官,深深拜谢,设酒相
待。日已向晚,秦重略饮数杯,起身作别。美娘如何肯放,道:“我一向有心于
你,恨不得你见面。今日定然不放你空去!”鸨儿也来扳留。秦重喜出望外。是
夜,美娘吹弹歌舞,曲尽生平之技,奉承秦重。秦重如做了一个游仙好梦,喜得
魄荡魂消,手舞足蹈。夜深酒阑,二人相挽就寝。云雨之事,其美满更不必言。
一个是足力后生,一个是惯情女子。这边说,三年怀想,费几多役梦劳魂;那边
说,一载相思,喜侥幸粘皮贴肉。一个谢前番帮衬,合今番恩上加恩;一个谢今
夜总成,比前夜爱中添爱。红粉妓倾翻粉盒,罗帕留痕;卖油郎打泼油瓶,被窝
沾湿。可笑村儿干折本,做成小丫弄风流。
云雨已罢,美娘道:“我有句心腹之言与你说,你休得推托。”秦重道:
“小娘子若用得着小可时,就赴汤蹈火,亦所不辞,岂有推托之理?”美娘道:
“我要嫁你!”秦重笑道:“小娘子就嫁一万个,也还数不到小可头上,休得取
笑,枉自折了小可的食料。”美娘道:“这话实是真心,怎说取笑二字!我自十
四岁被妈妈灌醉,梳弄过了,此时便要从良,只为未曾相处得人,不辨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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