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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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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上,乃道:“老大一个汉子,没处寻饭吃,靠着女人过日。如今连衣服都要在
老娘身上出豁,说出来可不羞么?”房德被抢白了这两句,满面羞惭。事在无奈,
只得老着脸,低声下气道:“娘子,一向深亏你的气力,感激不尽!但目下虽是
落薄,少不得有好的日子,权借这布与我,后来发积时,大大报你的情罢!”贝
氏摇手道:“你的甜话儿哄得我多年了,信不过。这两匹布,老娘自要做件衣服
过寒的,休得指望。”房德布又取不得,反讨了许多没趣。欲待厮闹一场,因怕
老婆嘴舌又利,喉咙又响,恐被邻家听见,反妆幌子。敢怒而不敢言,别口气撞
出门去,指望寻个相识告借。
走了大半日,一无所遇。那天却又与他做对头,偏生的忽地发一阵风雨起来。
这件旧葛衣被风吹得飕飕如落叶之声,就长了一身寒栗了,冒着风雨,奔向前面
一古寺中躲避。那寺名为云华禅寺。房德跨进山门看时,已先有个长大汉子,坐
在左廊槛上。殿中一个老僧诵经。房德就向右廊槛上坐下,呆呆的看着天上,那
雨渐渐止了,暗道:“这时不走,只怕少刻又大起来。”却待转身,忽掉过头来,
看见墙上画了一只禽鸟,翎毛儿、翅膀儿、足儿、尾儿,件件皆有,单单不画鸟
头。天下有恁样空脑子的人,自己饥寒尚且难顾,有甚心肠,却评品这画的鸟来!
想道:“常闻得人说:画鸟先画头。这画法怎与人不同?却又不画完,是甚意故?”
一头想,一头看,转觉这鸟画得可爱,乃道:“我虽不晓此道,谅这鸟头也没甚
难处,何不把来续完。”即往殿上与和尚借了一枝笔,蘸得墨饱,走来将鸟头画
出,却也不十分丑,自觉欢喜道:“我若学丹青,到可成得!”刚画时,左廊那
汉子就捱过来观看,把房德上下仔细一相,笑容可掬,向前道:“秀才!借一步
说话。”房德道:“足下是谁?有甚见教?”那汉道:“秀才不消细问,同在下
去,自有好处,”房德正在困穷之乡,听见说有好处,不胜之喜,将笔还了和尚,
把破葛衣整一整,随那汉子前去。
此时风雨虽止,地上好生泥泞,却也不顾。离了云华寺,直走出升平门,到
乐游原傍边,这所在最是冷落。那汉子向一小角门上连叩三声。停了一回,有个
人开门出来,也是个长大汉子,看见房德,亦甚欢喜,上前声喏。房德中心疑道:
“这两个汉子,是何等样人?不知请我来有甚好处?”问道:“这里是谁家?”
二汉答道:“秀才到里边便晓得。”房德跨入门里,二汉原把门撑上,引他进去。
及到里面,荆棘满目,衰草漫天,乃是个败落花园。湾湾曲曲,转到一个半塌不
倒的亭子上,里边又走出十四五个汉子,一个个身长臂大,面貌狰狞,见了房德,
尽皆满面堆下笑来,道:“秀才请进。”房德暗自惊骇道:“这班人来得跷蹊,
且看他有甚话说。”众人迎进亭中,相见已毕,逊在板凳上坐下,问道:“秀才
尊姓?”房德道:“小生姓房。不知列位有何说话?”起初同行那汉道:“实不
相瞒,我众弟兄乃江湖上豪杰,专做这件没本钱的生意。只为俱是一勇之夫,前
日几乎弄出事来。故此对天祷告,要觅个足智多谋的好汉,让他做个大哥,听其
指挥。适来云华寺墙上画不完的禽鸟,便是众弟兄对天祷告,设下的誓愿,取羽
翼俱全,单少头儿的意思。若合该兴隆,天遣个英雄好汉,补足这鸟,便迎请来
为头。等候数日,未得其人。且喜天随人愿,今日遇见秀才恁般魁伟相貌,一定
智勇兼备,正是真命寨主了!众兄弟今后任凭调度,保个终身安稳快活,可不好
么?”对众人道:“快去宰杀牲口,祭拜天地!”内中有三四个,一溜烟跑向后
边去了。房德闻言道:“原来这班人,却是一伙强盗!我乃清清白白的人,如何
做恁样事?”答道:“列位壮士在上,若要我做别事则可,这一桩实不敢奉命!”
众人道:“却是为何?”房德道:“我乃读书之人,还要巴个出身日子,怎肯干
这等犯法的勾当?”众人道:“秀才所言差矣!方今杨国忠为相,卖官鬻爵,有
钱的,便做大官;除了钱时,就是李太白恁样高才,也受了他的恶气,不能得中,
若非辨识番书,恐此时还是个白衣秀士哩。不是冒犯秀才说,看你身上这般光景,
也不像有钱的,如何指望官做?不如从了我们,大碗酒,大块肉,整套穿衣,论
秤分金,且又让你做个掌盘,何等快活散诞!倘若有些气象时,据着个山寨,称
孤道寡,也繇得你。”房德沉吟未答。那汉又道:“秀才十分不肯时,也不敢相
强。但只是来得去不得,不从时,便要坏你性命,这却莫怪!”都向靴里飕的拔
出刀来,吓得房德魂不附体,倒退十数步来道:“列位莫动手!容再商量。”众
人道:“从不从,一言而决,有甚商量?”房德想道:“这般荒僻所在,若不依
他,岂不白白送了性命,有那个知得?且哄过一时,到明日脱身去出首罢!”算
计已定,乃道:“多承列位壮士见爱,但小生平昔胆怯,恐做不得此事。”众人
道:“不打紧,初时便胆怯,做过几次,就不觉了。”房德道:“既如此,只得
顺从列位。”众人大喜,把刀依旧纳在靴中道:“即今已是一家,皆以弟兄相称
了。快将衣服来与大哥换过,好拜天地!”便进去捧出一套锦衣,一顶新唐巾,
一双新靴,房德着扮起来,威仪比前更是不同。众人齐声喝采道:“大哥这个人
品,莫说做掌盘,就是皇帝,也做得过!”
古语云: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房德本是个贫士,这般华服,从不曾着体;
如今忽地焕然一新,不觉动其念,把众人那班说话,细细一味,转觉有理。想道:
“如今果是杨国忠为相,贿赂公行,不知埋没了多少高才绝学。像我恁样平常学
问,真个如何能勾官做?若不得官,终身贫贱,反不如这班人受用了。”又想起:
“见今恁般深秋天气,还穿着破葛衣,与浑家要匹布儿做件衣服,尚不能勾;及
至仰告亲识,又并无一个肯慨然周济。看起来到是这班人义气,与他素无相识,
就把如此华美衣服与我穿着,又推我为主。便依他们胡做一场,到也落得半世快
活!”却又想道:“不可!不可!倘被人拿住,这性命就休了!”正在胡思乱想,
把肠子搅得七横八竖,疑惑不定,只见众人忙摆香案,抬出一口猪,一腔羊,当
天排列,连房德共是十八个好汉,一齐跪下,拈香设誓,歃血为盟。祭过了天地,
又与房德八拜为交,各叙姓名。少顷摆上酒肴,请房德坐了第一席。肥甘美酝,
恣意饮啖。
房德日常不过黄齑淡饭,尚且自不全,间或觅得些酒肉,也不能勾趁心醉饱。
今日这番受用,喜出望外。且又众人轮流把盏,大哥前,大哥后,奉承得眉花眼
笑。起初还在欲为未为之间,到此时便肯死心塌地,做这桩事了。想道:“或者
我命里合该有些造化,遇着这班弟兄扶助,真个弄出大事业来也未可知。若是小
就时,只做两三次,寻了些财物,即便罢手,料必无人晓得。然后去打杨国忠的
关节,觅得个官儿,岂不美哉!万一败露,已是享用过头,便吃刀吃剐,亦所甘
心,也强如担饥受冻,一生做个饿莩!”有诗为证:风雨萧萧夜正寒,扁舟急桨
上危滩。也知此去波涛恶,只为饥寒二字难。
众人杯来盏去,直吃到黄昏时候。一人道:“今日大哥初聚,何不就发个利
市?”众人齐声道:“言之有理!还是到那一家去好?”房德道:“京都富家,
无过是延平门王元宝这老儿为最;况且又在城外,没有官兵巡逻。前后路径,我
皆熟惯。只这一处,就抵得十数家了,不知列位以为何如?”众人喜道:“不瞒
大哥说,这老儿我们也在心久了。只因未得其便,不想却与大哥暗合,足见同心!”
即将酒席收过,取出硫磺焰硝火把器械之类,一齐紥缚起来。但见:
白布罗头,鞋兜脚。脸上抹黑搽红,手内提刀持斧。裤裩刚过膝,牢
拴裹肚;衲袄却齐腰,紧缠搭膊。一队么魔来世界,数群虎豹入山林。
众人结束停当,捱至更馀天气,出了园门,将门反撑好了,如疾风骤雨而来。
这延平门离乐游原约有六七里之远,不多时就到了。
且说王元宝乃京兆尹王鉷的族兄,家有敌国之富,名闻天下。玄宗天子亦
尝召见。三日前被小偷窃了若干财物,告知王鉷,责令不良人捕获,又拨三十
名健儿防护。不想房德这班人晦气,正撞在网里。当下众强盗取出火种,引着火
把,照耀浑如白昼,轮起刀斧,一路砍门进去。那些防护健儿并家人等,俱从睡
梦中惊醒,鸣锣呐喊,各执棍捧上前擒拿。庄前庄后邻家闻得,都来救护。这班
强盗见人已众了,心下慌张,便放起火来,夺路而走。王家人分一半救火,一半
追赶上去,团团围住。众强盗拚命死战,戳伤了几个庄客,终是寡不敌众,被打
翻数人,馀皆尽力奔脱。房德亦在打翻数内,一齐绳穿索缚,等到天明,解进京
兆尹衙门,王鉷发下畿尉推问。
那畿尉姓李,名勉,字玄卿,乃宗室之子。素性忠贞尚义,有经天纬地之才,
济世安民之志。只为李林甫、杨国忠相继为相,妒贤嫉能,病国殃民,屈在下僚,
不能施展其才。这畿尉品级虽卑,却是个刑名官儿,凡捕到盗贼,俱属鞠讯;上
司刑狱,悉委推勘。故历任的畿尉,定是酷吏,专用那周兴、来俊臣、索元礼遗
下有名色的极刑。是那几般名色?有《西江月》为证:
犊子悬车可畏,驴儿拔橛堪哀!凤凰晒翅命难捱,童子参禅魂矰。
玉女登梯最惨,仙人献果伤哉!猕猴钻火不招来,换个夜叉望海。
那些酷吏,一来仗刑立威;二来或是权要嘱托希承其旨,每事不问情真情枉,
一味严刑锻炼,罗织成招。任你铜筋铁骨的好汉,到此也胆丧魂惊,不知断送了
多少忠臣义士!惟有李勉与他尉不同,专尚平恕,一切惨酷之刑,置而不用,临
事务在得情,故此并无冤狱。那一日正值早衙,京尹发下这件事来,十来个强盗,
五六个戳伤庄客,跪做一庭;行凶刀斧,都堆在阶下。李勉举目看时,内中惟有
房德,人材雄伟,丰彩非凡,想道:“恁样一条汉子,如何为盗?”心下就怀个
矜怜之念。当下先唤巡逻的,并王家庄客,问了被劫情由;然后又问众盗姓名,
逐一细鞫。俱系当下就擒,不待用刑,尽皆款伏。又招出党羽窟穴,李勉即差不
良人前去捕缉。问至房德,乃匍匐到案前,含泪而言道:“小人自幼业儒,原非
盗辈。止因家贫无措,昨到亲戚处告贷,为雨阻于云华寺中,被此辈以计诱威逼
入伙,出于无奈!”遂将画鸟及入伙前后事,一一细诉。李勉已是惜其材貌,又
见他说得情词可悯,便有意释放他。却又想:“一伙同罪,独放一人,公论难泯。
况是上司所委,如何回覆?除非如此如此。”乃假意叱喝下去,分付俱上了枷扭,
禁于狱中,俟拿到馀党再问。砍伤庄客,遣回调理。巡逻人记功有赏。
发落众人去后,即唤狱卒王太进衙。原来王太昔年因误触了本官,被诬构成
死罪,也亏李勉审出,原在衙门服役。那王太感激李勉之德,凡有委托,无不尽
力,为此就参他做押狱之长。当下李勉分付道:“适来强人内有个房德,我看此
人相貌轩昂,言词挺拔,是个未遇时的豪杰。有心要出脱他,因碍着众人,不好
当堂明放。托在你身上,觑个方便,纵他逃走。”取过三两一封银子,教他递与,
赠为盘费,速往远处潜避,莫在近边,又为人所获。王太道:“相公分付,怎敢
有违?但恐遗累众狱卒,却如何处?”李勉道:“你放他去后,即引妻小,躲入
我衙中,将申文俱做于你的名下,众人自然无事。你在我左右,做个亲随,岂不
强如做这贱役?”王太道:“因得相公收留,在衙伏侍,万分好了!”将银袖过,
急急出衙,来到狱中,对小牢子道:“新到囚犯,未经刑杖,莫教聚于一处,恐
弄出些事来。”小牢子依言,遂将众人四散分开。王太独引房德置在一个僻静之
处,把本官美意,细细说出,又将银两交与。房德不胜感激道:“烦禁长哥致谢
相公,小人今生若不能补报,死当作犬马酬恩!”王太道:“相公一片热肠救你,
那指望报答?但愿你此去,改行从善,莫负相公起死回生之德!”房德道:“多
感禁长哥指教,敢不佩领。”捱到傍晚,王太眼同众牢子将众犯尽上囚床,第一
个先从房德起,然后挨次而去。王太觑众人正手忙脚乱之时,捉空踅过来,将房
德放起,开了枷锁,又把自己旧衣帽与他穿了,引至监门口。且喜内外更无一人
来,急忙开了狱门,㧐他出去。房德拽开脚步,不顾高低,也不敢回家,挨出城
门,连夜而走。心中思想:“多感畿尉相公救了性命,如今投兀谁好?想起当今
惟有安禄山,最为天子宠任,收罗豪杰,何不投之?”遂取路直至范阳,恰好遇
见故友严庄,为范阳长史,引见禄山。那时安禄山久蓄异志,专一招亡纳叛,见
房德生得人才出众,谈吐投机,遂留于衙中。房德住了几时,暗地差人迎取妻子
到彼,不在话下。正是:
挣破天罗地网,撇开闷海愁城。得意尽夸今日,回头却认前生。
且说王太当晚,只推家中有事要回,分付众牢子好生照管,将匙钥交付明白。
出了狱门,来至家中,收拾囊箧,悄悄领着妻子,连夜躲入李勉衙中,不题。且
说众牢子到次早放众囚水火,看房德时,枷锁撇在半边,不知几时逃去了。众人
都惊得面如土色,叫苦不迭道:“恁样紧紧上的刑具,不知这死囚怎地捽脱逃走
了?却害我们吃屈官司!又不知从何处去的?”四面张望墙壁,并不见块砖瓦落
地,连泥屑也没有一些。齐道:“这死囚昨日还哄畿尉相公,说是初犯,到是个
积年高手。”内中一人道:“我去报知王狱长,教他快去禀官,作急缉获!”那
人一口气跑到王太家,见门闭着,一片声乱敲,那里有人答应。间壁一个邻家走
过来,道:“他家昨夜乱了两个更次,想是搬去了。”牢子道:“并不见王狱长
说起迁居,那有这事?”邻家道:“无过止这间屋儿,如何敲不应?难道睡死不
成!”牢子见说得有理,尽力把㩳开,原来把根木子反撑的,里边止有几件粗
重家伙,并无一人。牢子道:“却不作怪!他为甚么也走了?这死囚莫不到是他
卖放的?休管是不是,且都推在他身上罢了!”把门依旧带上,也不回狱,径望
畿尉衙门前来。恰好李勉早衙理事,牢子上前禀知。李勉佯惊道:“向来只道王
太小心,不想恁般大胆,敢卖放重犯!料他也只躲在左近,你们四散去缉访,获
到者自有重赏。”牢子叩头而出。李勉备文报府,王鉷以李勉疏虞防闲,以不
职奏闻天子,罢官为民。一面悬榜,捕获房德、王太。李勉即日纳还官诰,收拾
起身,将王太藏于女人之中,带回家去。不因济困扶危意,肯作藏亡匿罪人?
李勉家道素贫,却又爱做清官,分文不敢妄取。及至罢任,依原是个寒士。
归到乡中,亲率童仆,躬耕而食。家居二年有馀,贫困转剧,乃别了夫人,带着
王太并两个家奴,寻访故知。由东都一路,直至河北。闻得故人颜杲卿新任常山
太守,遂往谒之。路经柏乡县过,这地方离常山尚有二百馀里。李勉正行间,只
见一行头踏,手持白棒,开道而来,呵喝道:“县令相公来,还不下马!”李勉
引过半边回避。王太远远望见那县令,上张皂盖,下乘白马,威仪济济,相貌堂
堂。仔细认时,不是别个,便是昔年释放的房德。乃道:“相公不消避得,这县
令就是房德。”李勉闻言,心中甚喜,道:“我说那人是个未遇时的豪杰,今却
果然,但不知怎地就得了官职?”欲要上前去问,又道:“我若问时,此人只道
晓得他在此做官,来与索报了,莫问罢!”分付王太禁声,把头回转,让他过去。
那房德渐渐至近,一眼觑见李勉背身而立,王太也在傍边,又惊又喜。连忙止住
从人,跳下马来,向前作揖道:“恩相见了房德,如何不唤一声,反掉转头去?
险些儿错过!”李勉还礼道:“恐妨足下政事,故不敢相通。”房德道:“说那
里话,难得恩相至此,请到敝衙少叙。”李勉此时,鞍马劳倦,又见其意殷勤,
答道:“既承雅情,当暂话片时。”遂上马并辔而行,王太随在后面。不一时到
了县中,直至厅前下马。房德请李勉进后堂,转过左边一个书院中来,分付从人
不必跟入,止留一个心腹干办陈颜,在门口伺候,一面着人整备上等筵席。将李
勉四个生口,发于后槽喂养,行李即教王太等搬将入去。又教人传话衙中,唤两
个家人来伏侍。那两个家人,一个教做路信,一个教做支成,都是房德为县尉时
所买。且说房德为何不要从人入去?只因他平日冒称是宰相房玄龄之后,在人前
夸炫家世,同僚中不知他的来历,信以为真,把他十分敬重。今日李勉来至,相
见之间,恐题起昔日为盗这段情由,怕众人闻得,传说开去,被人耻笑,做官不
起,因此不要从人进去。这是他用心之处。当下李勉步入里边去看时,却是向阳
一带三间书室,侧边又是两间厢房。这书室庭户虚敞,窗槅明亮,正中挂一幅名
人山水,供一个古铜香炉,炉内香烟馥郁。左边设一张湘妃竹榻,右边架上堆满
若干图书。沿窗一只几上,摆列文房四宝。庭中种植许多花木,铺设得十分清雅,
这所在乃是县官休沐之处,故尔恁般齐整。
且说房德让李勉进了书房,忙忙的掇过一把椅子,居中安放,请李勉坐下,
纳头便拜。李勉急忙扶住道:“足下如何行此大礼?”房德道:“某乃待死之囚,
得恩相超拔,又赐赠盘缠,遁逃至此,方有今日。恩相即某之再生父母,岂可不
受一拜!”李勉是个忠正之人,见他说得有理,遂受了两拜。房德拜罢起来,又
向王太礼谢,引他三人到厢房中坐地。又叮咛道:“倘隶卒询问时,切莫与他说
昔年之事!”王太道:“不消分付,小人理会得了。”房德复身到书房中,扯把
椅儿,打横相陪,道:“深蒙相公活命之恩,日夜感激,未能酬报!不意天赐至
此相会。”李勉道:“足下一时被陷,吾不过因便斡旋,何德之有?乃承如此垂
念。”献茶已毕,房德又道:“请问恩相,升在何任,得过敝邑?”李勉道:
“吾因释放足下,京尹论以不职,罢归乡里。家居无聊,故遍游山水,以畅襟怀。
今欲往常山,访故人颜太守,路经于此。不想却遇足下,且已得了官职,甚慰鄙
意。”房德道:“元来恩相因某之故,累及罢官,某反苟颜窃禄于此,深切惶愧!”
李勉道:“古人为义气上,虽身家尚然不顾,区区卑职,何足为道!但不识足下
别后,归于何处,得宰此邑?”房德道:“某自脱狱,逃至范阳,幸遇故人,引
见安节使,收于幕下,甚蒙优礼。半年后,即署此县尉之职。近以县主身故,遂
表某为令。自愧谫陋菲才,滥叨民社,还要求恩相指教!”李勉虽则不在其位,
却素闻安禄山有反叛之志。今见房德乃是他表举的官职,恐其后来党逆,故就他
请教上,把言语去规训道:“做官也没甚难处,但要上不负朝廷,下不害百姓;
遇着死生利害之处,总有鼎镬在前,斧锧在后,亦不能夺我之志。切勿为匪人所
惑,小利所诱,顿尔改节,虽或侥幸一时,实是贻笑千古!足下立定这个主意,
莫说为此县令,就是宰相,亦尽可做得过!”房德谢道:“恩相金玉之言,某当
终身佩铭!”两下一递一答,甚说得来。少顷,路信来禀:“筵宴已完,请爷入
席。”房德起身,请李勉至后堂,看时乃是上下两席。房德教从人将下席移过左
傍,李勉见他要傍坐,乃道:“足下如此相叙,反觉不安,还请坐转。”房德道:
“恩相在上,侍坐已是僣妄,岂敢抗礼?”李勉道:“吾与足下今已为声气之友,
何必过谦!”遂令左右,依旧移在对席。从人献过杯筋,房德安席定位。庭下承
应乐人,一行儿摆列奏乐。那筵席杯盘罗列,非常丰盛:虽无炮凤烹龙,也极山
珍海错。
当下宾主欢洽,开怀畅饮,更馀方止。王太等另在一边款待,自不必说。此
时二人转觉亲热,携手而行,同归书院。房德分付路信,取过一副供奉上司的铺
盖,亲自施设裀褥,提携溺器。李勉扯住道:“此乃仆从之事,何劳足下自为。”
房德道:“某受相公大恩,即使生生世世,执鞭随镫,尚不能报万一,今不过少
尽其心,何足为劳!”铺设停当,又教家人另放一榻,在傍相陪。李勉见其言词
诚恳,以为信义之士,愈加敬重。两下挑灯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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