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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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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岁被妈妈灌醉,梳弄过了,此时便要从良,只为未曾相处得人,不辨好歹,恐
误了终身大事。以后相处的虽多,都是豪华之辈,酒色之徒,但知买笑追欢的乐
意,那有怜香惜玉的真心。看来看去,只有你是个志诚君子,况闻你尚未娶亲,
若不嫌我烟花贱质,情愿举案齐眉,白头奉侍。你若不允之时,我就将三尺白罗,
死于君前,表白我一片诚心,也强如昨日死于村郎之手,没名没目,惹人笑话。”
说罢,呜呜的哭将起来。秦重道:“小娘子休得悲伤。小可承小娘子错爱,将天
就地,求之不得,岂敢推托?只是小娘子千金声价,小可家贫力薄,如何摆布,
也是力不从心了。”美娘道:“这却不妨。不瞒你说,我只为从良一事,预先积
趱些东西,寄顿在外,赎身之费,一毫不费你心力。”秦重道:“就是小娘子自
己赎身,平昔住惯了高堂大厦,享用了锦衣玉食,在小可家,如何过活?”美娘
道:“布衣蔬食,死而无怨!”秦重道:“小娘子虽然──只怕妈妈不从!”美
娘道:“我自有道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两个直说到天明。
原来黄翰林的衙内,韩尚书的公子,齐太尉的舍人,这几个相知的人家,美
娘都寄顿得有箱笼。美娘只推要用,陆续取到密地,约下秦重,教他收置在家。
然后一乘轿子,抬到刘四妈家,诉以从良从事。刘四妈道:“此事老身前日原说
过的。只是年纪还早,又不知你要从那一个?”美娘道:“姨娘,你莫管是甚人,
少不得依着姨娘的言语,是个真从良,乐从良,了从良;不是那不真、不假、不
了、不绝的勾当。只要姨娘肯开口时,不愁妈妈不允。做侄女的别没孝顺,只有
十两金子,奉与姨娘,胡乱打些钗子。是必在妈妈前做个方便,事成之时,媒礼
在外。”刘四妈看见这金子,笑得眼儿没缝,便道:“自家儿女,又是美事,如
何要你的东西!这金子权时领下,只当与你收藏,此事都在老身身上。只是你的
娘,把你当个摇钱之树,等闲也不轻放你出去,怕不要千把银子!那主儿可是肯
出手的么?也得老身见他一见,与他讲道方好。”美娘道:“姨娘莫管闲事,只
当你侄女自家赎身便了。”刘四妈道:“妈妈可晓得你到我家来?”美娘道:
“不晓得。”四妈道:“你且在我家便饭,待老身先到你家,与妈妈讲,讲得通
时,然后来报你。”
刘四妈雇乘轿子,抬到王九妈家,九妈相迎入内。刘四妈问起吴八公子之事,
九妈告诉了一遍。四妈道:“我们行户人家,到是养成个半低不高的丫头,尽可
赚钱,又且安稳。不论什么客就接了,倒是日日不空的。侄女只为声名大了,好
似一块鯗鱼落地,马蚁儿都要钻他。虽然热闹,却也不得自在。说便许多一夜,
也只是个虚名。那些王孙公子来一遍,动不动有几个帮闲,连宵达旦,好不费事。
跟随的人又不少,个个要奉承得他好,一些不到之处,口里就出粗哩嗹罗嗹
的骂人,还要弄损你家伙,又不好告诉得他家主,受了若干闷气。况且山人墨客,
诗社棋社,少不得一月之内,又有几时官身。这些富贵子弟,你争我夺,依了张
家,违了李家,一边喜,少不得一边怪了。就是吴八公子这一个风波,吓杀人的,
万一失差,却不连本送了?官宦人家,和他打官司不成,只索忍气吞声。今日还
亏着你家时运高,太平没事,一个霹雳空中过去了。倘然山高水低,悔之无及。
妹子闻得吴八公子不怀好意,还要和你家索闹。侄女的性气又不好,不肯奉承人,
第一是这件,乃是个惹祸之本。”九妈道:“便是这件,老身好不担忧。就是这
八公子,也是有名有称的人,又不是下贱之人,这丫头抵死不肯接他,惹出这场
寡气。当初他年纪小时,还听人教训。如今有了个虚名,被这些富贵子弟夸他奖
他,惯了他性情,骄了他气质,动不动自作自主。逢着客来,他要接便接。他若
不情愿时,便是九牛也休想牵得他转!”刘四妈道:“做小娘的略有些身分,都
则如此。”王九妈道:“我如今与你商议,倘若有个肯出钱的,不如卖了他去,
到得干净。省得终身担着鬼胎过日。”刘四妈道:“此言甚妙!卖了他一个,就
讨得五六个。若凑巧撞得着相应的,十来个也讨得的。这等便宜事,如何不做!”
王九妈道:“老身也曾算计过来。那些有钱有力的不肯出钱,专要讨人便宜。及
至肯出几两银子的,女儿又嫌好道歉,做张做智的不肯。若有好主儿,妹子做媒,
作成则个。倘若这丫头不肯时节,还求你撺掇。这丫头做娘的话也不听,只你说
得他信,话得他转。”刘四妈呵呵大笑道:“做妹子的此来,正为与侄女做媒。
你要许多银子便肯放他出门?”九妈道:“妹子,你是明理的人。我们这行户中,
只有贱买,那有贱卖?况且美儿数年盛名满临安,谁不知他是花魁娘子!难道三
百四百,就容他走动?少不得要他千金。”刘四妈道:“待妹子去讲,若肯出这
个数目,做妹子的便来多口。若合不着时,就不来了。”临行时,又故意问道:
“侄女今日在那里?”王九妈道:“不要说起,自从那日吃了吴八公子的亏,怕
他还来淘气,终日里抬个轿子,各宅去分诉。前日在齐太尉家,昨日在黄翰林家,
今日又不知在那家去了!”刘四妈道:“有了你老人家做主,按定了坐盘星,也
不容侄女不肯。万一不肯时,做妹子自会劝他。只是寻得主顾来,你却莫要捉班
做势。”九妈道:“一言既出,并无他说!”九妈送至门首。刘四妈叫声咶噪,
上轿去了。这才是:
数黑论黄雌陆贾,说长话短女随何。若还都像虔婆口,尺水能兴万丈波。
刘四妈回到家中,与美娘说道:“我对你妈妈如此说,这般讲,你妈妈已自
肯了。只要银子见面,这事立地便成!”美娘道:“银子已曾办下,明日姨娘千
万到我家来,玉成其事。不要冷了场,改日又费讲。”四妈道:“既然约定,老
身自然到宅。”美娘别了刘四妈,回家一字不题。次日午牌时分,刘四妈果然来
了。王九妈问道:“所事如何?”四妈道:“十有八九,只不曾与侄女说过。”
四妈来到美娘房中,两下相叫了,讲了一回说话。四妈道:“你的主儿到了不曾?
那话儿在那里?”娘美指着床头道:“在这几只皮箱里。”美娘把五六只皮箱一
时都开了,五十两一封,搬出十三四封来,又把些金珠宝玉算价,足勾千金之数。
把个刘四妈惊得眼中出火,口内流涎,想道:“小小年纪,这等有肚肠!不知如
何设处,积下许多东西?我家这几个粉头,一般接客,赶得着他那里!不要说不
会生发,就是有几文钱在荷包里,闲时买瓜子磕,买糖儿吃,两条脚布破了,还
要做妈的与他买布哩!偏生九阿姐造化,讨得着,年时赚了若干钱钞,临出门还
有这一主大财,又是取诸宫中,不劳馀力。”这是心中暗想之语,却不曾说出来。
美娘见刘四妈沉吟,只道他作难索谢,慌忙又取出四匹潞绸,两股宝钗,一对凤
头玉簪,放在桌上,道:“这几件东西,奉与姨娘为伐柯之敬。”刘四妈欢天喜
地对王九妈说道:“侄女情愿自家赎身,一般身价,并不短少分毫,比着孤老赎
身更好。省得闲汉们从中说合,费酒费浆,还要加一加二的谢他!”
王九妈听得说女儿皮箱内有许多东西,到有个咈然之色。你道却是为何?
世间只有鸨儿的狠,做小娘的设法些东西,都送到他手里,才是快活。也有做些
私房在箱笼内,鸨儿晓得些风声,专等女儿出门,捵开锁钥,翻箱倒笼取个罄
空。只为美娘盛名之下,相交都是大头儿,替做娘的挣得钱钞,又且性格有些古
怪,等闲不敢触犯。故此卧房里面,鸨儿的脚也不搠进去,谁知他如此有钱!刘
四妈见九妈颜色不善,便猜着了,连忙道:“九阿姐,你休得三心两意。这些东
西,就是侄女自家积下的,也不是你本分之钱。他若肯花费时,也花费了;或是
他不长进,把来津贴了得意的孤老,你也那里知道!这还是他做家的好处。况且
小娘自己手中没有钱钞,临到从良之际,难道赤身赶他出门?少不得头上脚下都
要收拾得光鲜,等他好去别人家做人。如今他自家拿得出这些东西,料然一丝一
线不费你的心。这一主银子,是你完完全全鳖在腰胯里的。他就赎身出去,怕不
是你女儿!倘然他挣得好时,时朝月节,怕他不来孝顺你?就是嫁了人时,他又
没有亲爹亲娘,你也还去做得着他的外婆,受用处正有哩!”只这一套话,说得
王九妈心中爽然,当下应允。刘四妈就去搬出银子,一封封兑过,交付与九妈,
又把这些金珠宝玉,逐件指物作价,对九妈说道:“这都是做妹子的故意估下他
些价钱,若换与人,还便宜得几十两银子。”王九妈虽同是个鸨儿,到是个老实
头儿,凭刘四妈说话,无有不纳。
刘四妈见王九妈收了这主东西,便叫亡八写了婚书,交付与美儿。美儿道:
“趁姨娘在此,奴家就拜别了爹妈出门,借姨娘家住一两日,择吉从良,未知姨
娘允否?”刘四妈得了美娘许多谢礼,生怕九妈翻悔,巴不得美娘出了他门,完
成一事,说道:“正该如此!”当下美娘收拾了房中自己的梳台、拜匣、皮箱、
铺盖之类,但是鸨儿家中之物,一毫不动。收拾已完,随着四妈出房,拜别了假
爹假妈,和那姨娘行中,都相叫了。王九妈一般哭了几声。美娘唤人挑了行李,
欣然上轿,同刘四妈到刘家去。四妈出一间幽静的好房,顿下美娘行李。众小娘
都来与美娘叫喜。是晚,朱重差莘善到刘四妈家讨信,已知美娘赎身出来。择了
吉日,笙箫鼓乐娶亲。刘四妈就做大媒送亲,朱重与花魁娘子花烛洞房,欢喜无
限!虽然旧事风流,不减新婚佳趣。
次日,莘善老夫妇请新人相见,各各相认,吃了一惊。问起根由,至亲三口,
抱头而哭。朱重方才认得是丈人、丈母,请他上坐,夫妻二人,重新拜见。亲邻
闻知,无不骇然。是日,整备筵席,庆贺两重之喜,饮酒尽欢而散。三朝之后,
美娘教丈夫备下几副厚礼,分送旧相知各宅,以酬其寄顿箱笼之恩,并报他从良
信息,此是美娘有始有终处。王九妈、刘四妈家,各有礼物相送,无不感激。满
月之后,美娘将箱笼打开,内中都是黄白之资,吴绫、蜀锦,何止百计,共有三
千馀金,都将匙钥交付丈夫,慢慢的买房置产,整顿家当。油铺生理,都是丈人
莘公管理。不上一年,把家业挣得花锦般相似,驱奴使婢,甚有气象。
朱重感谢天地神明保佑之德,发心于各寺庙喜舍合殿香烛一套,供琉璃灯油
三个月,斋戒沐浴,亲往拈香礼拜。先从昭庆寺起,其他灵隐、法相、净慈、天
竺等寺,以次而行。就中单说天竺寺,是观音大士的香火,有上天竺、中天竺、
下天竺,三处香火俱盛,却是山路,不通舟楫。朱重叫从人挑了一担香烛,三担
清油,自己乘轿而往。先到上天竺来,寺僧迎接上殿。老香火秦公点烛添香。此
时朱重居移气,养移体,仪容魁岸,非复幼时面目,秦公那里认得他是儿子。只
因油桶上有个大大的秦字,又有汴梁二字,心中甚以为奇。也是天然凑巧,刚刚
到上天竺,偏用着这两只油桶。朱重拈香已毕,秦公托出茶盘,主僧奉茶。秦公
问道:“不敢动问施主,这油桶上为何有此三字?”朱重听得问声,带着汴梁人
的土音,忙问道:“老香火,你问他怎么?莫非也是汴梁人么?”泰公道:“正
是。”朱重道:“你姓甚名谁?为何在此出家?共有几年了?”秦公把自己姓名、
乡里,细细告诉:“某年上避兵来此,因无活计,将十三岁的儿子秦重,过继与
朱家,如今有八年之远。一向为年老多病,不曾下山问得信息。”朱重一把抱住,
放声大哭道:“孩儿便是秦重!向在朱家挑油买卖,正为要访求父亲下落,故此
于油桶上,写‘汴梁秦’三字,做个标识。谁知此地相逢,真乃天与其便!”众
僧见他父子别了八年,今朝重会,各各称奇。朱重这一日,就歇在上天竺,与父
亲同宿,各叙情节。次日,取出中天竺、下天竺两个疏头换过,内中朱重,仍改
做秦重,复了本姓。两处烧香礼拜已毕,转到上天竺,要请父亲回家,安乐供养。
秦公出家已久,吃素持斋,不愿随儿子回家。秦重道:“父亲别了八年,孩儿有
缺侍奉。况孩儿新娶媳妇,也得他拜见公公方是。”秦公只得依允。秦重将轿子
让父亲乘坐,自己步行,直到家中。秦重取出一套新衣,与父亲换了,中堂设坐,
同妻莘氏双双参拜。亲家莘公、亲母阮氏,齐来见礼。此日大排筵席,秦公不肯
开荤,素酒素食。次日,邻里敛财称贺,一则新婚,二则新娘子家眷团圆,三则
父子重逢,四则秦小官归宗复姓,共是四重大喜,一连又吃了几日喜酒。秦公不
愿家居,思想上天竺故处清净出家。秦重不敢违亲之志,将银二百两,于上天竺
另造净室一所,送父亲到彼居住。其日用供给,按月送去。每十日亲往候问一次,
每一季同莘氏往候一次。那秦公活到八十馀,端坐而化,遗命葬于本山。此是后
话。
却说秦重和莘氏,夫妻偕老,生下两个孩儿,俱读书成名。至今风月中市语,
凡夸人善于帮衬,都叫做“秦小官”,又叫“卖油郎”。有诗为证:
春来处处百花新,蜂蝶纷纷竞采春。堪爱豪家多子弟,风流不及卖油人。
第四卷  灌园叟晚逢仙女
第四卷  灌园叟晚逢仙女
连宵风雨闭柴门,落尽深红只柳存。欲扫苍苔且停帚,阶前点点是花痕。
这首诗为惜花而作。昔唐时有一处士姓崔,名玄微,平昔好道,不娶妻室,
隐于洛东。所居庭院宽敞,遍植花卉竹木。构一室在万花之中,独处于内。童仆
都居花外,无故不得辄入。如此三十馀年,足迹不出园门。
时值春日,院中花木盛开,玄微日夕徜佯其间。一夜,风清月朗,不忍舍花
而睡。乘着月色,独步花丛中。忽见月影下一青衣冉冉而来,玄微惊讶道:“这
时节那得有女子到此行动?”心下虽然怪异,又说道:“且看他到何处去。”那
青衣不往东,不往西,径至玄微面前,深深道个万福。玄微还了礼,问道:“女
郎是谁家宅眷?因何深夜至此?”那青衣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道:“儿家与
处士相近。今与女伴过上东门,访表姨,欲借处士院中暂憩,不知可否?”玄微
见来得奇异,欣然许之。青衣称谢,原从旧路转去。不一时,引一队女子,分花
约柳而来,与玄微一一相见。玄微就月下仔细看时,一个个姿容媚丽,体态轻盈,
或浓或淡,妆束不一。随从女郎,尽皆妖艳,正不知从那里来的。相见毕,玄微
邀进室中,分宾主坐下。开言道:“请问诸位女娘姓氏。今访何姻戚,乃得光降
敝园?”一衣绿裳者答道:“妾乃杨氏。”指一穿白的道:“此位李氏。”又指
一衣绛服的道:“此位陶氏。”遂逐一指示。最后到一绯衣小女,乃道:“此位
姓石,名阿措。我等虽则异姓,俱是同行姊妹。因封家十八姨,数日云欲来相看,
不见其至。今夕月色甚佳,故与姊妹们同往候之。二来素蒙处士爱重,妾等顺便
相谢。”玄微方待酬答,青衣报道:“封家姨至!”众皆惊喜出迎,玄微闪过半
边观看。众女子相见毕,说道:“正要来看十八姨,为主人留坐,不意姨至,足
见同心。”各向前致礼。十八姨道:“屡欲来看卿等,俱为使命所阻,今乘间至
此。”众女道:“如此良夜,请姨宽坐,当以一尊为寿。”遂授旨青衣去取。十
八姨问道:“此地可坐否?”杨氏道:“主人甚贤,地极清雅。”十八姨道:
“主人安在?”玄微趋出相见。举目看十八姨,体态飘逸,言词泠泠有林下风气。
近其傍,不觉寒气侵肌,毛骨竦然。逊入堂中,侍女将桌椅已是安排停当。请十
八姨居于上席,众女挨次而坐,玄微末位相陪。不一时,众青衣取到酒肴,摆设
上来,佳肴异果,罗列满案;酒味醇美,其甘如饴,俱非人世所有。此时月色倍
明,室中照耀,如同白日。满坐芳香,馥馥袭人。宾主酬酢,杯觥交杂。酒至半
酣,一红裳女子满斟大觥,送与十八姨道:“儿有一歌,请为歌之。”歌云:
“绛衣披拂露盈盈,淡染胭脂一朵轻。自恨红颜留不住,莫怨春风道薄情。”歌
声清婉,闻者皆凄然。又一白衣女子送酒道:“儿亦有一歌。”歌云:“皎洁玉
颜胜白雪,况乃当年对芳月。沉吟不敢怨春风,自叹容华暗消歇。”其音更觉惨
切。
那十八姨性颇轻佻,却又好酒,多了几杯,渐渐狂放。听了二歌,乃道:
“值此芳辰美景,宾主正欢,何遽作伤心语?歌旨又深刺干,殊为慢客。须各罚
以大觥,当另歌之。”遂手斟一杯递来,酒醉手软,持不甚牢,杯才举起,不想
袖在箸上一兜,扑碌的连杯打翻。这酒若翻在别个身上,却又罢了,恰恰里尽泼
在阿措身上。阿措年娇貌美,性爱整齐,穿的却是一件大红簇花绯衣。那红衣最
忌的是酒,才沾滴点,其色便败,怎经得这一大杯酒!况且阿措也有七八分酒意,
见污了衣服,作色道:“诸姊妹有所求,吾不畏尔!”即起身往外就走。十八姨
也怒道:“小女弄酒,敢与吾为抗耶?”亦拂衣而起。众女子留之不住,齐劝道:
“阿措年幼,醉后无状,望勿记怀,明日当率来请罪!”相送下阶,十八姨忿忿
向东而去。众女子与玄微作别,向花丛中四散行走。玄微欲观其踪迹,随后送之。
步急苔滑,一交跌倒,挣起身来看时,众女子俱不见了。心中想道:“是梦却又
未曾睡卧。若是鬼,又衣裳楚楚,言语历历。是人,如何又倏然无影?”胡猜乱
想,惊疑不定。回入堂中,桌椅依然摆设,杯盘一毫已无,惟觉馀馨满室。虽异
其事,料非祸祟,却也无惧。
到次晚,又往花中步玩。见诸女子已在,正劝阿措往十八姨处请罪。阿措怒
道:“何必更恳此老妪?有事只求处士足矣!”众皆喜道:“妹言甚善。”齐向
玄微道:“吾姊妹皆住处士苑中,每岁多被恶风所挠,居止不安,常求十八姨相
庇。昨阿措误触之,此后应难取力。处士倘肯庇护,当有微报耳。”玄微道:
“某有何力,得庇诸女?”阿措道:“只求处士每岁元旦,作一朱幡,上图日月
五星之文,立于苑东,吾辈则安然无恙矣!今岁已过,请于此月二十一日平旦,
微有东风,即立之,可免本日之难。”玄微道:“此乃易事,敢不如命。”齐声
谢道:“得蒙处士慨允,必不忘德!”言讫而别,其行甚疾。玄微随之不及,忽
一阵香风过处,各失所在。玄微欲验其事,次日即制办朱幡。候至廿一日,清早
起来,果然东风微拂,急将幡竖立苑东。少顷,狂风振地,飞沙走石,自洛南一
路,摧林折树;苑中繁花不动。玄微方晓诸女者,皆众花之精也。绯衣名阿措,
即安石榴也。封十八姨,乃风神也。至次晚,众女各裹桃李花数斗来谢道:“承
处士脱某等大难,无以为报。饵此花英,可延年却老。愿长如此卫护,某等亦可
收长生。”玄微依其言服之,果然容颜转少,如三十许人,后得道仙去。有诗为
证:洛中处士爱栽花,岁岁朱幡绘采茶。学得餐英堪不老,何须更觅枣如瓜。
列位莫道小子说风神与花精往来,乃是荒唐之语。那九州四海之中,目所未
见,耳所未闻,不载史册,不见经传,奇奇怪怪,跷跷蹊蹊的事,不知有多多少
少。就是张华的《博物志》,也不过志其一二;虞世南的行书厨,也包藏不得许
多。此等事甚是平常,不足为异。然虽如此,又道是子不语怪,且阁过一边。只
那惜花致福,损花折寿,乃见在功德,须不是乱道。列位若不信时,还有一段
《灌园叟晚逢仙女》的故事,待小子说与列位看官们听。若平日爱花的,听了自
然将花分外珍重;内中或有不惜花的,小子就将这话劝他,惜花起来,虽不能得
道成仙,亦可以消闲遣闷。
你道这段话文出在那个朝代?何处地方?就在大宋仁宗年间,江南平江府东
门外长乐村中。这村离城只去三里之远,村上有个老者,姓秋名先,原是庄家出
身,有数亩田地,一所草房。妈妈水氏已故,别无儿女。那秋先从幼酷好栽花种
果,把田业都撇弃了,专于其事。若偶觅得种异花,就是拾着珍宝,也没有这般
欢喜。随你极紧要的事出外,路上逢着人家有树花儿,不管他家容不容,便陪着
笑脸,捱进去求玩。若平常花木,或家里也在正开,还转身得快。倘然是一种名
花,家中没有的,虽或有,已开过了,便将正事撇在半边,依依不舍,永日忘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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