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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号屠场 [美] 库尔特·冯内古特-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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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住伤心落泪。他的门铃这时一个劲儿地响着。
他闭起了眼睛,然后又睁开来。他仍然在流泪,不过他已经又同到卢森堡了。他和其他许多俘虏排队步行着。寒风使他泪水汪汪。
毕利自从为了拍照被推进灌木林去以后,一直看见水手守护圣徒的火光——一种电光在他的同伴和他们的捕捉者的头部周围闪耀。在树顶里,也在卢森堡的屋顶上闪闪发光,真是美不胜收。
毕利和其他美国人高举双手向前行进。毕利一瘸一拐、一瘸一拐地走着,没在意碰撞了罗兰·韦锐,便忙不迭地道歉说:对不起。”
韦锐的双眼也是泪水盈眶。他因为脚痛得厉害而哭了,铰链木屐正把他的脚变成血布丁。
在每个岔路口,越来越多的美国人高举双手加入了毕利的队伍。毕利对大家都报以微笑。他们像水一样,顺流而下,最后流到山坳里的一条大马路上。受辱的美国人在山坳里汇成了密西西比河。成千上万的美国人慢慢地向东移动,捏紧拳头,高举过头,一个个垂头丧气,呻吟不息。
毕利和他的一伙人加入了这条耻辱的河流。下午四五点钟光景,太阳钻出了云层。这条路线并不是专门为美国俘虏的。西去的铁路上的火车轰隆隆地向前奔驰,匆忙地把德国后备军送往前线。这些后备军人都饱经风霜,脾气粗暴,而且生气勃勃。他们的牙齿好似钢琴的键盘。
他们身系机枪皮带,口叼雪茄,大吃大喝。他们贪婪地咬嚼香肠,用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像马铃薯捣碎器似的手榴弹。
一个穿着黑军装的士兵独自在坦克顶上享受醉汉英雄的野餐。他向美国人吐唾沫。唾沫飞在罗兰·韦锐的肩上,算是授给韦锐的肩带,一条由鼻涕、香肠、烟汁和荷兰杜松子酒编成的肩带。
这天下午的见闻使毕利深受刺激。出现在他眼前的东西真是五花八门;反坦克混凝土障碍物啦,杀人机器啦,一具具死尸啦,他们的脚板又青又白。
就这么回事。
一瘸一拐的毕利对一间布满机枪弹痕的淡紫色农舍嘻嘻地傻笑。歪斜的农舍门口站了一个德国上校,他身边还站着一个没涂脂抹粉的妓女。
毕利又撞了韦锐的肩膀,韦锐抽抽噎噎地大声说:“走路当心点!当心点!”
他们爬上一个小陡坡,到达顶点时便出了卢森堡国境,到了德国。
边界上安置,电影摄影机,为的是记录这次不平凡的胜利。
当毕利和韦锐走过时,两个穿熊皮衣服的非军事人员正靠在摄影机旁,他们在几小时以前就把电影胶片用光了。
他们当中的一个一会儿把镜头对准毕利的脸,一会儿又瞄向远方。极目处青烟袅袅,那儿战火纷飞,人们正走向死亡。就这么回事。
太阳下山了,毕利一瘸一拐地在铁路调车场上走着。一列列车厢呆在这儿等候出发,它们刚把后备军送到前线,现在准备把战俘运往德国内地去。
手电筒的光柱狂乱地划破夜幕。
德国人把战俘按级别分类,把军曹和军曹放在一起,少校和少校放在一起,如此等等。上校一个班在毕利身旁停下来。其中一个上校得了双侧性肺炎,正发高烧,烧得眼花缭乱,铁路调车场在他眼前团团转。他死死盯住毕利的眼睛,强自镇定下来。
上校不断地咳嗽,他对毕利说:“你是我手下的士兵吗?”这位上校丧失了整整一个团,大约四千五百人,其中许多人的确是孩子。毕利没有回答,于是这个问题落了空。
“你是哪个部队的?”上校问。他咳了又咳。他每吸一次气,他的肺就像油纸口袋一样嘎啦嘎啦作响。
毕利记不起自己属于哪个部队。
“你是四——五○——一?”
“什么四——五○——一?”毕利问。
一阵沉默。上校最后说道:“步兵团。”
“唔。”毕利·皮尔格里姆说。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上校已病人膏肓,像快溺死的人那样越来越不行了。接着他泪流满面地大声说:“是我,孩子们!是狂暴的鲍勃!”他过去一直希望他的士兵称他为“狂暴的鲍勃。”
听众中除了罗兰·韦锐外,谁也不是他团里的人。韦锐没注意听他讲话,只是注意自己的脚痛,其它一切都置之脑后了。
然而,上校却以为自己对他的部下作最后一次演讲呢。他告诉他们说,他们没有什么可感到羞耻的,德国兵被打得尸体遍野,这些德国兵还向上帝祈祷,但愿听不到四——五○——一团的鼎鼎大名。他说,战争结束以后,他将邀请他团里的官兵到他的故乡怀俄明州科迪市欢聚,烤整牛款待。
他讲这番话时一直盯住毕利的眼睛。他使可怜的毕利如堕五里雾中。“愿上帝和你们同在,孩子们!”他的话音不停地在大家的耳际缭绕。然后他说道:“如果你们到怀俄明州科迪市,请来找狂暴的鲍勃!”
我去过那儿①,我的老战友伯纳德·弗·奥黑尔也去过那儿。
【① 冯内古特假托的作者雍永森在书中露面。】
毕利·皮尔格里姆和其他许多士兵被塞进一节货车车厢里。
他与罗兰·韦锐分开了。韦锐被塞进同一列车的另一车厢。
在车厢的四角,车檐下面,有通气孔。毕利站的地方靠近一个通气孔,当人群向他挤过来时,他为了松快些而朝车角的一根斜交叉撑柱上爬,直至他的视线与通气孔相平行,这样一来,他可以看到大约十码外的另一列火车。
德围人用蓝粉笔在一节节车厢上写上每节车厢的人数,乘坐者的军衔、国籍、上车日期。还有一些德国人用电线、长钉以及铁路边上的其它废料,把车厢门搭钩扣牢。毕利听出有人在他的车厢上写字,但看不见写字的人。
毕利车厢里的大部分士兵很年轻,他们的童年时代刚刚结束。
但和毕利挤在一个角落里的是一个四十岁的人,他曾经当过流浪汉。
“从前我可饿得更厉害呢,”这个流浪汉对毕利说,“我以前呆过的许多地方比这里糟得多,这儿还不赖。”
在一节车厢里的一个人通过透气孔向外大声喊叫说,有人死在里面了。就这么回事。四个卫兵听了却无动于衷。
“唷,唷,”一个卫兵迷迷糊糊点着头说,“唷,唷。”
卫兵没有打开有死人的那节车厢,而是打开紧旁的一节车厢。
皮尔格里姆被眼前的景象搞糊涂了:这节车厢宛如天堂,烛光通明,还有铺着被子和床垫的床铺,咖啡壶在炮弹壳做的炉上,喷着一股股蒸汽,桌上摆着一瓶酒和一大块面包,面包上搁了一根香肠,还有四碗汤。
车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幅画,上面画有城堡呀,湖呀,漂亮的姑娘呀,等等。这是铁路卫兵滚动着的家,他们的职责是一直警卫货车从这儿滚到那儿,四个卫兵走了进去,关上了车门。
一会儿以后,他们抽着烟走了出来,心满意足地用德语交淡着,嗓音深沉而圆润。其中一个卫兵看见毕利的脸从通气孔露了出来。他友好地摇了一下手指,以示警告,叫他乖乖地听话,别乱动。
美国人隔着车厢再次对卫兵说他们车厢里有死人。于是卫兵从他们舒适的车厢里抬出一副担架,打开有死人的车厢,走了进去。里面根本不拥挤,只有六个活着的上校,以及一个刚死的上校。
德国人把尸体抬了出来,是狂暴的鲍勃的尸体。
就这么回事。
夜间,有些火车头开始唧唧咕咕地你叫我吼起来,然后就轰隆隆开动了。每辆列车的车头和车尾各插一面橙色和黑色条纹旗,表示这是运送战俘的火车,而不是飞机轰炸对象。
战争行将结束。火车于十二月下旬于开始向东开动。战争在五月份就要结束了。德国各地的俘虏营已完全满额,给战俘吃的粮食已经没有了,给他们取暖的燃料也光了,然而,战俘却源源不断地运来。
毕利·皮尔格里姆所乘的列车是最长的一挂,已经停了两天还没开。
“这不赖嘛,”流浪汉第二天对毕利说,“这根本算不了什么。”
毕利从通气孔里朝外看,铁路调车场全空了,只是离得远远的侧线上躺着一挂有红十字标记的医疗列车,火车头“呜——呜——”地吼叫,毕利·皮尔格里姆乘坐的这列车也“呜——呜——”地大声回答。它俩在相互打招呼:“你——好——”
即使毕利乘坐的这挂列车不开动,车厢也锁得严严实实的。
不到达目的地,谁也下不了火车。对在火车外面走来走去的卫兵来说,每节车厢都是单个儿的有机体。它通过它的通气孔进行吃、喝和排泄。它也通过通气孔说话或喊叫。饮水、黑面包、香肠和干酪,从这儿进去,尿、屎以及语言又从这儿出来。
车厢里的人用钢盔拉屎撒尿,接着把钢盔传给靠近通气孔的人,然后再倒出去。毕利是管倒污秽的。他们也把水壶传出去,让卫兵盛水。食物递进来时,大家很安静,互相信赖,举止文雅。他们分而食之。
车厢里的人轮换着站立或躺下。那些站着的人,他们的腿好似栅栏的桩子插入温暖、蠕动、放屁和叹息的大地里。这奇特的大地是由像汤匙一样倚在一起睡觉的人体镶嵌而成的。
火车终于向东爬行。
圣诞节来到了。圣诞节之夜,毕利·皮尔格里姆同那位流浪汉像汤匙似地偎在一起睡觉,而且睡得很熟。他又乘坐了时间的车子,旅行到1967年,在这年的一天夜里。他被541号大众星的飞碟劫持走了。
第四章
毕利·皮尔格里姆在他女儿的新婚之夜难以入睡。他四十四岁啦。那天下午,女儿的婚礼在后院里一座鲜艳的橙色和黑色相间的条子布帐篷中举行的。
毕利和他的妻子瓦伦西亚像汤匙似的倚在他们的大双人床上睡觉,他们被“魔指”轻轻地摇动着。瓦伦西亚不需要“魔指”轻轻摇动便能入睡。她正在梦乡里,鼾声大作,好似带锯在锯木头。这可怜的女人已经没有卵巢和子宫了。卵巢和子宫被一位外科医生切除了。这医生在新开办的“节日旅馆”上投了资,是毕利的合伙人之一。
夜空高悬一轮满月。
毕利下了床,走到月光下,觉得有点神经质,同时有所彻悟,好像被包裹在具有静电的凉丝丝的被子里。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光脚板:又青又白。
毕利拖着脚步从楼上走廊走下楼来,知道自己即将被飞碟劫走。走廊里月色和黑暗分明。月光通过毕利的两个孩子的空卧室的门口射进走廊。孩子们走了,永远离开了。恐惧与无畏左右着毕利的步伐。恐惧便他知道是时候应该止步,无畏便他又重新迈步。他就这样在屋里转悠了好一阵子才停了下来。
他走进女儿的卧室。她的抽屉倒空了,壁橱也空了,堆在房当中的是她度蜜月不能带走的物品。她在窗台上安了专用的公主号电话。电话机在夜间用的小支灯光的照耀下直直地盯着毕利。电话铃突然响了。
毕利接了电话,电话是一个醉鬼打的。毕利似乎能闻到他呼出来的气味——芥子气和玫瑰花味儿。醉鬼打错了电话,毕利挂了。窗台上有一瓶软饮料,瓶子上的标签鼓吹说,酒里不含有任何养料。
毕利轻轻挪动他那又青又白的脚,走下楼梯。他走进厨房,在月光下看见餐桌上有半瓶香槟酒,是女儿在帐篷里举行婚礼招待客人剩下来的。有人打开过瓶塞。“喝吧。”酒瓶似乎在说。
于是毕利用拇指打开瓶塞,没有冒泡,香槟酒走了气。
就这么回事。
毕利看了看煤气炉上面的钟,他还得消磨一个钟头,飞碟才会来。他走进起居室,像摇吃饭铃那样摇着酒瓶,并且打开了电视机。他来得稍微迟了点,只得先看后面的电影,然后再回头看前面的。这是一部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美国轰炸机及其勇敢的飞行员的影片。毕利所看后面部分的影片,故事是这样的:被炮弹打穿许多洞的、装满伤兵和尸体的美国飞机从英国机场向后倒着起飞。飞经法国上空时,一些德国战斗机对着美国轰炸机向后倒着飞,把轰炸机和飞行员身上的子弹和弹片吸了过去,对地面上被打坏了的美国轰炸机也是如此,而且那些飞机倒向飞了起来,加人战斗机的队列。
这队飞机倒向飞到在火焰中燃烧的一座德国城市。美国轰炸机打开炸弹舱门,施放了不可思议的磁性,使大火收缩,并且把火焰收集到圆筒形钢罐里,然后举起钢罐放进飞机肚子里去。钢罐整整齐齐安放在架子上。在下面的德国人也有他们自己的神奇装置——长钢管。他们用长钢管从飞行员和飞机那里吸取更多的弹片。即使这样,仍然有一些美国伤兵未治好,仍然有一些打坏了的轰炸机未能修复,不过飞机飞经法国上空,德国战斗机再次来到时,所有挨过轰炸的人和物都恢复如初。
美国轰炸机飞回到基地时.从架上取下钢筒,运回美国。那儿的工厂日夜加工,拆卸钢筒,分离出里面的危险成分成为矿物。令人感动的是,这个工作主要是由妇女们干的。然后把矿物运到遥远地区的专家那里,由他们把这些东西埋到地下,埋得很妥帖,再也不会给人带来危害。
美国飞行员穿着军服转业,成了高中生。毕利设想希特勒变成了婴儿,电影上没有这个镜头,完全是毕利的假想。毕利还设想大家全变成了婴孩,而且全人类毫无例外地竭力促进两个完人的诞生,他俩叫亚当和夏娃。
毕利观看这些战争影片,先看后部,再看前部。接着,去后院会飞碟的时候来临了。他走了出来,他那双又青又白的脚踏坏了草坪上湿漉漉的莴苣。他停下来,喝了一大口走气的像兴奋剂一样的香槟酒。他明知从541号大众星来的飞碟在天上,但他并没有抬头望天空。他很快就会看到它从哪儿飞来,而且很快会看到它的里里外外,很快啦。
他听见了上空传来类似猫头鹰的悦耳的叫声。但这并不是猫头鹰,是来自541号大众星的飞碟,它飞越空间和时间,因而在毕利·皮尔格里姆看来,飞碟似乎从天边刹那间飞来。一只巨犬在附近狂吠。
飞碟直径一百英尺,四围有舷窗。从舷窗射出来的紫光,像脉搏跳动那样闪烁。飞碟发出的唯一的声响像猫头鹰唱歌。它飞得很低,存毕利的头上盘旋,把他笼罩在闪烁的紫色光柱里。飞碟底部的密封舱口打了开来,发出了接吻似的声音。接着放下吊梯。
美丽的灯光装饰着梯子,像阜氏转轮①一样。
【① 在垂直转动的巨轮上挂有座位的游玩器具。】
一杆激光枪从一扇舷窗里对准毕利射击,使他麻木了。必须立即抓住弯弯曲曲的梯子最下一级才不会跌倒,于是他伸手去抓。
梯子是充了电的,他的双手被牢牢地吸住,接着整个身子被吸进气塞里,然后,机器关闭了底门。梯子卷到气塞的卷轴上时才把他放开,毕利在这时才恢复了思维能力。
气塞里面有两只窥视孔,一对黄色的眼睛紧贴在上面。墙上有一只扬声器。541号大众星生物没有喉咙,凭心灵感应传达感情。他们通过计算机和一种电子元件能讲地球上各种语言而同毕利谈话。
“欢迎你登上飞碟,皮尔格里姆先生,”扬声器说,“有问题要问吗?”
毕利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想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
“皮尔格里姆先生,这是一个十足的地球人的问题。为什么是你?也可以说为什么我们要这么做?任何事情都可以问个为什么,因为此刻就是此刻。你见过虫子掉进琥珀里了吗?”
“看见过。”事实上,毕利在他办公室里有一块镇纸,它是一段磨光的琥珀,里面埋了三只瓢虫。
“嗯,皮尔格里姆先生,此刻我们也陷入了琥珀里。说不上为什么。”
他们把麻醉药撒在空气中,使他入睡。他们把他抬进一间机舱里,用皮带拴在黄色的睡椅上,睡椅是从西尔·罗卜克公司货栈里偷来的。飞碟的货舱里塞满了其它偷来的货物,用以装备毕利的住处,他将住在541号大众星的动物园里。
飞碟离开地球时的可怕的加速度扭弯了毕利沉睡着的身体,扭歪了他的脸,使他摆脱了时间的羁绊,把他送回了战场。
他苏醒时,发现自己不在飞碟上,而是站在穿越德国的车厢里了。
有的人正从车厢地板上站起来,另一些人正躺下去。毕利也打算躺下去,能睡上觉就够美的啦。车厢里黑洞洞,车厢外黑沉沉。这时列车的时速大约是每小时两英里,车似乎一直没有超过这个时速。轨道与轨道接合点的间隔很长,车轮碰撞接合点时发出的咔嗒声的间隔就很长。咔嗒一声,一年便过去了,接着又是咔嗒一声。
列车常常停下来,让真正重要的列车呼啸而过,另外,它还一次次地在靠近俘虏营的侧线上停下来,丢下几节车厢,然后继续爬行在全德国各地,身子变得越来越短小了。
毕利沿着车厢角落里的那根斜着的十字形撑柱慢慢地躺下来,为的是不让他要挨着睡觉的人感到他的重量。他知道躺下去时注意使自己十分轻巧是非常重要的。他不了解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他很快被提醒了。
“皮尔格里姆——”一个毕利想要与他挤在一起睡觉的人说:“是你吗?’毕利没有答腔,而是十分有礼貌地挤着睡下来,闭起了眼睛。
“该死的,”这个人说,“是你,是不是?”他坐起身来,用手粗暴地摸索毕利。“好呀,是你。滚开!”
毕利也坐了起来,很可怜的,几乎要哭了。
“滚开!我要睡!”
“住口!”有人说。
“皮尔格里姆滚开以后我就住口。”
于是毕利又站起来,紧贴住那根十字形撑柱。“我能到哪儿睡觉呢?”他心平气和地问。
“别睡在我这儿,你这婊子养的,”有人说道,“你叫呀,你踢呀。”
“我?”
“对啦,该死的,你又叫又踢。而且哭哭闹闹。”
“我?”
“从这儿滚开,皮尔格里姆。”
接着那人哼起了讽刺小调,车厢里四分之一的人都不时齐声助唱。几乎每个人都说在睡觉的时候,毕利·皮尔格里姆如何讨厌地挤轧他们。大家都叫毕利·皮尔格里姆滚开。
所以.毕利·皮尔格里姆只得站着睡,要不干脆不睡。食物已停止送进通风孔,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车厢里越来越冷了。
第八天,那位四十岁的流浪汉对毕利说:“这不算糟。不管在哪儿,我都感到适意。”
“你能?”毕利问。
第九天,流浪汉死了。就这么回事。他临终前仍说:“你认为这糟吗?这并不赖呀!”
第九天发生了死人的事。毕利前面的那节车厢也有人死去。
罗兰·韦锐已患坏疽死了,病是从他溃烂的脚开始的。
就这么回事。
韦锐临死之前几乎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他胡言乱语,一再讲到“三个火枪手”。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叫人带口信给匹兹堡他家里。他主要希望他们给他报仇,因此一再提及杀害他的人的名字。这桩事儿车厢里的人都知道了。
“谁杀害我的?”他常常这样问。
谁都知道答案是:“毕利·皮尔格里姆。”
听!第十天夜里,毕利那节车厢门上的搭扣开启了,车厢门于是打开了。这时,毕利·皮尔格里姆正斜倚在旮旯里的十字形撑柱上,冻得又青又白的脚靠在通气孔上,好像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一样。车门打开时,毕利咯咯咯地咳嗽,咳着咳着,连稀饭都咳出来了。这完全符合牛顿的物体运动的第三定律。这个定律告诉我们:每个作用都有一个相等的、方向相反的反作用。
这在火箭学上很管用。
列车到达了俘虏营附近的铁轨侧线。原来这是为杀害俄国战俘而建造的剿灭营。
卫兵板着面孔向毕利的车厢张望,若无其事地低声交谈。他们从来没对付过美国人,不过对俘虏这类货物倒是很在行的,了解它实质上是一种液体,可以诱导它慢慢地流到有人低声谈话并有灯光的地方。这时正当夜间。
车厢外唯一的光亮是从高悬在远处的电线杆树上的灯泡射出来的。外面很寂静,只有卫兵鸽子似的唧唧咕咕地在谈话。“液体”开始流动。大量“液体”积在门口,然后“扑通”一声流到地上。
毕利是倒数第二个到达车厢门口的。流浪汉是最后一个,流浪汉不能流,不能“扑通”一下流到地上。他已经不是流质而是石头了。
就这么回事。
毕利不想从车厢落到地上。他确确实实认为自己会像玻璃一样跌得粉碎。于是卫兵一面嘀咕,一面帮他下了车。他们让他站在地上时正好面对列车。这是一挂多么可爱的列车呀!
一个车头,一节煤水车,二节小车厢。最后一节是铁路卫兵的滚动的天堂。在那滚动的天堂里,桌上摆好了餐具和饭菜。
在悬挂着灯泡的那根电线杆的下面似乎有三垛干草堆。美国人被软哄硬拉地带到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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