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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经系列之三)灵飞经卷一:洪武天下(出书版) 作者:凤歌-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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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随唱名之声,乐之扬汗出如雨,心口阵阵绞痛,不由蹲了下去,发出一串呻吟。可是转眼看去,他的心里更是绝望,四周的太监冷眼旁观,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有道是“一入侯门深似海”,候门尚且如此,皇宫大内可想而知,这儿恐怕是人世间最冷漠的地方。太监们遭劫入富,更是看淡了人情,乐之扬死在当场,怕也无人理会。
唱名声接连入耳,乐之扬每昕一个名字,身子就是一阵哆嗦,只觉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心里的恐惧也越来越深。
“乐之扬!”一声大喝突如其来,他应声一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头望去,四面空空荡荡,这一方只剩下他一个。唱名的太监看他一眼,神色不快,又叫了一声:“乐之扬!”
乐之扬恍然大悟,跳了起来,埋头冲了过去,偷眼一看,朱微若无其事,仍在那儿说笑。
乐之扬满心疑惑,仿佛正在做梦。又待了一会儿,禁军排列成行,退出宫城,跟着钟声鸣响,主仆汇合,各自回宫。一路上,乐之扬想要凑近朱微,可是小公主不待他走近,立刻远远避开,与宋茶混在一起,乐之扬越发不好近前。
直到宝辉宫中,两人也未曾照面。乐之扬坐在房里,昏昏默默,不明不白,寝殿里飘来低沉的琴声,调子断断续续,似有幽愁暗恨。他杲了~会儿,想要吹笛应和,可是吹了两声,便觉不妙。笛子走了音,不复往日清亮。仔细察看,笛子上多了一丝裂纹,以至于漏声泄气,回想起来,应是与朱微赌斗时敲环的。
笛声一响,琴声便没了,从那以后,整整一天,再也没有响起过。
乐之扬出了一会儿神,恍惚明白,朱微似乎生了气,立意不再理会自己。他大感无味,加上受伤疲惫,不到傍晚就昏昏入睡。
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做了一连串稀奇古怪的噩梦:一忽而梦见赵世雄浑身是血,冲着自己阴森发笑;一忽而又梦见落到了张天意手里,讨债鬼咬牙切齿,一剑剑割掉他的皮肉;一忽而又梦见自己站在朱元璋面前,老皇帝板着面孔,叫人脱掉他的裤子。
乐之扬惊醒了两次,可是神志昏沉,醒了又睡。突然间,他只觉有人拍打自己,当下睁开眼皮,光亮直透眼中,刺得他两眼发酸。
乐之扬揉了揉眼,凝目望去,朱微站在床边,一身墨黑软缎,手持白纱风灯,灯火影影绰绰,勾勒出她曼妙的身段,尽管还未长成,仍是叫人怦然心动。乐之扬想起白日间上下相对、口唇交融的情形,不觉心口发热,盯着朱微痴痴发愣。
朱微见他目光古怪,微一转念,明白他心中所想,登时俏脸一沉,举起手来,手掌挥到他脸旁,停了一会儿,忽又无力垂下,轻轻叹道:“呆什么,还不跟我来?”
她转身就走,乐之扬默默跟在后面。经过走廊,守夜的太监宫女均在打盹。朱微脚尖落地,轻盈得好似一只黑色的灵猫。
绕过一带宫墙,来到一个僻静角落,朱微吹灭灯笼,转过身来。浓夜之中,她的眸子晶莹若珠,透出一股莫名的哀怨。乐之扬忽地兴起一股冲动,恨不得纵身上前,将她搂入怀中。
“你……”朱微话没说完,忽又别过头去。乐之扬心神比惚,喃喃说道:“公主,我、我……”心里似有许多话说,然而事到临头,怎也说不出口。
“乐之扬……”朱微转过来头,声音游丝一般在晚风中飘荡,“你这个撒谎精,名册上没有你的名字,你、你根本不是太监!”
乐之扬一愣,脱口说道:“名册上的名字,是你加上去的?”朱微默不作声,呆呆盯着别处,眼里涌出两行泪水,顺颊滑落,留下两道清亮的泪痕。
乐之扬心怀激荡,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道:“公主,我的确不是太监,我、我是被张天意带进宫的!”
他见朱微疑惑,便将前因后果略略道出。少女默默听着,时而双眉上挑,满脸惊奇,时而低眉垂眼,若有所思,直到听完,才问道:“灵道石鱼,真的在紫禁城吗?”乐之扬笑道:“当然不在,我骗他的!”朱微啐了一口,骂道:“我就知道,你这小子最会骗人。哼,还装太监,你装得了一时,装得了一世么?秽乱宫廷可是大罪,把你干刀万剐也不为过!”
乐之扬忙道:“我哪儿秽乱了!”朱微白他一眼,忽地矜持不住,咯咯笑了起来,她的脸上泪珠宛在,这一笑,仿佛娇花含露,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低微的笑声混入远处的风铃,就像是一串精灵从夜空中飞过。
乐之扬十分窘迫,皱眉道:“你笑什么?”朱微止住笑,盯着他心想:还好你不是太监。这话只可在心里想想,不便宣之于口,若叫这小泼皮知道,还不知对自己怎么无礼,一想到白日的情形,朱微双颊发烫,不由狠狠白了乐之扬一眼,后者登时叫屈:“你又瞪我干吗?我可什么都招了!”
朱微呸了一声,说道:“什么招不招的,我又不是审你的大官,这些话,你去牢里面说啊!”乐之扬叹气道:“公主,你真要揭发我了?”朱微斜眼瞅他,嘴角上翘。乐之扬见她神情,心子落回原地,大大松了一口气。
朱微想了想,又问:“灵道石鱼究竟在哪儿?”乐之扬轻声说:“在……”话没说完,朱微脸色微变,冲他一摆手,向一棵大树喝道:“谁?出来!”
乐之扬转眼望去,树后黑漆漆全无动静,正奇怪,忽听“呵”的一笑,一个人从树后慢慢转了出来,朱微看清来人,不由向后一跳,失声叫道:“冷公公!”
冷玄佝偻身子,笑容诡异,衣冠素白苍冷,恰似一只离索的孤魂。只听他笑道:“太昊谷的‘天听术’有些儿门道,老夫稍稍凑近一些,就被公主发现了!”
两人魂儿丢了一半,对望一眼,只见对方的眼里尽是恐惧,朱微颤声说道:“冷公公,你、你怎么在这儿?”冷玄笑道:“路过此间,随便瞧瞧!”乐之扬叫道:“你撒谎!”
“撒谎?”冷玄眯起双眼,眼里进射寒光,“比起你这个假太监的弥天大谎,我可差得远了!如果我扒了你的裤子,丢到皇上面前,你倒是想一想会怎么样?”
朱微清醒过来,忙道:“冷公公,你、你早就看出来了?”冷玄笑道:“我在皇宫里呆了多少年了?一个人净没净身我还看不出来?只不过,我这人历经两朝,见事太多,如非万不得已,决不多嘴多舌。”
“这么说……”朱微定一定神,“你也知道张天意没有行刺我?”冷玄笑而不语。朱微疑惑道:“你为什么撒谎?”
冷玄笑道:“那天我追赶张天意,他百计逃脱不掉,告诉了我一个秘密,用这个秘密,换他自己的性命!”说到这儿,他目光一转,盯着乐之扬,“你知道这秘密是什么?”乐之扬脸色发白,喃喃说道:“灵道石鱼?”
“是啊!”冷玄笑了笑,“我这样的阉人,美色是别想了,财富积累再多,也无传承之人。但随年纪增长,见惯了繁华枯荣,这争权夺利之心也灭了。只因如此,皇上才把我留在身边。不过但凡是人,必有所好,别的事我大可不理,但于武功一道,多少有点儿兴趣。武功练到我这个地步,寻常的神功秘诀,冷某并不放在眼里,唯独这灵道人的遗物,我多少有些好奇。想当年,释印神天纵奇才,不在后世的西昆仑之下,但与灵道人一战之后,居然远离中土,出走海外,如非吃了大亏,岂会如此作为?我老了,临死之前,若能看一眼灵道石鱼,倒也是一件赏心乐事!”
乐之扬疑惑道:“张天意跟你说了什么?”冷玄笑道:“他说要找灵道石鱼,先得找那吹笛的小太监!”乐之扬心中暗骂,讨债鬼别的不学,偏学自己用“灵道石鱼”骗人。不过姓冷的阉鸡也觊觎石鱼,自己以石鱼为本钱,倒可以跟他周旋周旋,想到这儿,微微笑道:“不错,这世上除了我,谁也不知道那石鱼在哪儿。冷公公,我死了,你也拿不到石鱼。大伙儿相安无事,岂不更好?”
冷玄盯着他瞧了一会儿,摇头说:“相安未必无事,老夫拿不到石鱼也没什么,你中了夜雨神针,可是活不了几天的。”
乐之扬还没说话,朱微忍不住说:“冷公公,你不是说没救了么?”冷玄只是微笑,乐之扬呸了一声,说道“他的话也能信?”
朱微咬了咬嘴唇,眼里透出怒色,冷玄笑道:“公主少安毋躁,冷某说的也不全是假话,‘夜雨神针’出自‘碧微箭’不假,金针入体扭曲也不假,只不过,于我而言,并非无法可救。小子,你把石鱼给我,我为你起出金针如何?”
朱微俏脸涨红,锐声道:“你、你敢欺瞒父皇!”冷玄笑道:“公主殿下,彼此彼此!”朱微道:“你为了灵道石鱼,胆敢纵走要犯!”冷玄笑道:“公主为了一己私情,不也隐匿男人么?”朱微心头慌乱,说道:“谁、谁有私情了!”冷玄淡淡说道:“公主说没有,那就一定没有。只不过,宝辉公主,皇上对你宠爱有加,此事一旦拆穿,也不知他如何失望。”
朱微心乱如麻,她为了乐之扬欺骗父皇,心中不胜愧疚,可是眼睁睁看着乐之扬送命,也非她所愿。少女左右彷徨,似有一只无形大手将她的心儿揉成一团。
“石鱼不在紫禁城!”乐之扬字斟句酌,“你要石鱼,先带我出宫!”冷玄冷冷道:“你小子说话不尽不实,我懒得跟你纠缠,你告诉我地方,我自己去取就是了。”
乐之扬笑道:“冷公公,你不带我出宫,不妨去皇上那儿揭穿此事,我反正活不长了,大不了死得凄惨一些。但临死之前,我会一口咬定,此事跟公主无关,全是你我串通一气,带我进宫的也不是张天意,而是你冷玄冷公公。”
“你敢!”冷玄变了脸色。他一身武功惊世骇俗,可是一生之中几乎都在深宫里度过,宫闱阴谋见过不少,如乐之扬这一类泼皮无赖倒是很少领教。他设好了圈套,本当套住二人十拿九稳,谁知乐之扬反而用之,居然套回到他的头上。换了别的情形,大可将这小子一掌毙了,可是灵道石鱼在他手里,杀了他,也就丢了石鱼。
刹那间,老太监心里转了几十个念头,忽地冷哼一声,说道:“我带你出宫不难,但你无故失踪,后患无穷!”乐之扬道:“能有什么后患?”
冷玄淡淡说道:“小子,你不要小瞧人了。当今圣上起于微贱,扫荡六合,乃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精明人物。张天意刺杀公主的鬼话,他顶多信了八成,之所以未曾查验,全是看在你性命不久的分儿上。若你无故失踪,他必定一查到底,到时候一切水落石出,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头落地?我有失察之过,公主有**之嫌,宝辉宫的宫女太监一个也别想活命。你一人走了容易,其他的人都得替你顶罪!”
乐之扬听得脸色发白,朱微忙问:“冷公公,你有什么法子,既让乐之扬出宫,又不惊动父皇?”
“我自有法子!”冷玄漫不经意地说,“但你乐之扬得立一个毒誓,以性命换石鱼,不得反悔!”
乐之扬哼了一声,举起手来,闷声闷气地说:“我乐之扬发誓,以命换鱼,不得反悔,若有违反,天诛地灭!”口中发誓,心里却想,以命换鱼,谁的命换什么鱼我可没说。我的命可以,你老阉鸡的命也可以,鱼么,石鱼是鱼,木鱼也是鱼,此外还有鲤鱼、鲶鱼,黄花鱼,比目鱼,到时候你老阉鸡随便挑就是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暗暗得意,忽见冷玄神色疑惑,忙说:“光我一人发誓不够,冷公公你也要发誓!”冷玄冷冷道:“老夫一诺干金,我放得了张天意,还会对你失信不成?”
乐之扬随口道:“谁知道张天意是死是活……”话没说完,冷玄怒目瞪来,朱微忙道:“我信得过冷公公,冷公公,乐之扬发了誓,你说说怎么出宫?”冷玄笑道:“这个容易,活着离开有后患,如果死了离开,便可一了百了!”朱微吃了一惊,一横身,拦在乐之扬前面,乐之扬心生感动,脱口叫道:“公主……”
朱微不敢应声,盯着冷玄,呼吸一阵急促。冷玄打量她时许,笑道:“公主误会了,我说的死并非真死,而是假死。”
“假死?”两个少年均是一愣。冷玄点头说:“圣上先入为主,认为小太监中针必死。我有一个法子,六个时辰之内,能叫他生机内敛,形同死人。依照常例,宫人死后,不得在宫中过夜,必要装入棺木,运出宫外安葬,届时我掘开坟墓,破棺救人,自是神不知、鬼不觉!”
两人面面相对,均是迟疑:别的也罢了,让人六个时辰形同死人,骗过太医、仵作,根本绝无可能。冷玄看出两人心思,笑道:“公主放心,我还要留他寻找石鱼,决不会让他真死,如我当真心怀不轨,何必跟二位多说废话,径直告发这小子就是了。”
朱微转念一想,大觉有理,掉头看向乐之扬。乐之扬心乱如麻,无论真死假死,在棺材里躺上六个时辰,都不是什么好主意,可是呆在宫里,也不是长久之计,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咬牙点头:“好,就如冷公公所说!”
冷玄诡秘一笑,低声说:“今日已晚,我回去准备一下,明日申时,我再来会合二位。尚有一日时光,二位也好好想一想。冷某不爱强人所难,这件事么,非得你情我愿才好呢。”他一边说,一边退,恍若虚无幻影,徐徐没入黑暗深处。
朱、乐二人呆呆伫立,四周死寂无声,突然间,响起一声猫头鹰的怪叫,两人齐齐打了突,心底升起一股寒意。乐之扬低声道:“公主,这冷公公阴阳怪气的,到底是什么来历?”朱微摇头说:“我也不太清楚,父皇从来不说此事,所以也没人敢于多问。只是听老宫女隐约提过,冷公公本是元朝宫里的太监,后来不知何故,来到父皇身边。父皇受过几次暗杀,因为冷公公,刺客非死即伤,从未得逞过。我也问过师父,他也很是不解,一如冷公公这样的大高手,为何净身做了太监?”
说到这儿,朱微转眼望去,忽见乐之扬目望远空,眼里透出一丝期盼,她不觉心里一乱,轻轻哼了一声,乐之扬回头问道:“怎么?”朱微冷冷道:“你要出宫了,心里很高兴么?”乐之扬眉开眼笑:“是啊,终于能出去了。”
朱微只觉一股酸气从胸口蹿起,眼眶微微一热,泪水突然涌出,乐之扬见她神气,不知所措,忙道:“公主……”不待他说完,朱微一拂袖,转身跑远了。
灵飞经①洪武天下 第三章 东岛三尊
乐之扬回到住所,满心怅然,心里尽是朱微临别时的样子。他于男女之情一知半解,少女含泪的双眼,却似一对烙印,深深烙在他的脑海。一想到出宫之后,再也见不到朱微,不觉若有所失,默默坐在床边,直到雄鸡报晓。
第二天,朱微没有召见,她杲在寝殿,足不出户,偶尔琴声飘来,声调凄冷婉转。乐之扬凝神听着,但觉琴声一丝丝,一缕缕,似要将他缠住缚住。想要吹笛应和,可是拿出笛子,才想起竹管破裂,不堪再吹。他愁绪满怀,无从宣泄,恨不得破门而入,告诉朱微,石鱼也罢,生死也好,他全都不放在心上,只要她一句话,自己宁可留在宫里,天天与她为伴,弹琴吹笛,了此余生。
想到这儿,又觉心口绞痛。乐之扬恍然想起冷玄的话,神针发作在即,自己性命不久,别说长相厮守,能否活过明天,也是未知之数。
他无精打采地躺回床上,数日间的际遇从心间流过,好似做了一场迷迷离离的大梦。
用过午饭,朱微忽然召见。乐之扬抖擞精神,赶到寝殿。还没进门,一股奇香钻入鼻孔,远远望去,烟雾缭绕问,小公主双手合十,跪在一张供桌前面,桌上供奉了一尊白玉观音,面容圆润,衣带若飞。朱微双眼微闭,苍白的面孔似为玉像照亮。
乐之扬望着少女,几乎忘了呼吸,待他还醒过来,宫女们已经悄悄地退走了。
朱微吐出一口气,站起身,回过头来。一夜不见,她的面孔憔悴了许多,眸子暗淡无光,透出几分迷茫。乐之扬登时心跳变快,身子里像是燃了一团火,他本想上前两步,可大约是熏香的缘故,身子软绵绵的,提不起一丝力气。
两人对望时许,朱微指了指琴案边的褥垫,说道:“坐吧!”乐之扬支吾两声,悻悻坐下。他偷眼看向少女,朱微的脸上冷冷淡淡,根本看不出心中所想。
小公主也坐了下来,倚着那一张一1s瀑连珠”,手指放在弦上,目光却痴痴地望着屋顶。
乐之扬咳嗽两声,低声说:“公主,我,我……”不知怎么的,早已想好的话,此时此刻,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你的笛子呢?”朱微忽地问道。乐之扬拿出笛子,少女接过,扫了一眼,轻声说:“真是破了呀!”
原来,乐之扬昨日吹了两声,朱微是知音之人,只一听,就知道笛子有了破损。她轻轻抚摸笛子,沉默良久,从身旁拿起一个长长的紫檀匣子,轻轻推到乐之扬面前。乐之扬接过匣子,莫名所以,只听朱微说道:“你打开瞧瞧!”
乐之扬揭开匣盖,明黄色的软缎上面,放了一支翡翠长笛。寻常的笛子不过一尺八寸,这根笛子足有二尺有余,以一整块翡翠镂刻而成,雕工精绝,内外光润,笛身浓翠晶莹,仿佛一缕秋水。长笛的尾端镌刻了两个流云古篆,字体镶金,纤瘦有力,另有一行游丝小篆,乐之扬辨认不出,不觉微微皱眉。
“这两个大字,念做‘空碧’,这一行小字,写的是‘石季伦得之于苍梧仙府。”’朱微的声音十分恬淡,“这一支翡翠玉笛,本是晋代石崇送给宠姬绿珠的。绿珠姿容美丽,吹笛的技艺出神入化,石崇对她十分宠爱。后来,车骑将军孙秀来石府做客,也对绿珠一见倾心,派了使者,请求石崇把绿珠送给他。”
乐之扬听得不快,心想:“你们这些权贵人家,怎么老是把人送来送去?哼,了不起么?”
朱微并未觉察他的脸色,接着说道:“石崇听了以后,将府中的美人**起来,说道:‘这是我府中佳丽,任君挑选其一!’
孙秀的使者说道:‘我受命讨要绿珠,这些女子中谁是绿珠?’
谁知石崇应声暴怒,厉声喝道:‘绿珠是我心爱的婢女,决计不会送人!’当时孙秀勾结赵王司马伦,权倾朝野,闻言大怒,向司马伦进献谗言,说是石崇谋反,当以诛杀。司马伦于是派出甲兵,包围了石崇的府邸。那时候,石崇正在楼上宴客,看见孙秀率兵破门,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凄凄惨惨地看着绿珠,唉声叹气地说:‘绿珠啊绿珠,我今曰家破人亡,全都是因为你呀!’
绿珠听了十分难过,流泪说:‘绿珠不才,情愿死在大人的前面!’
不待石崇阻止,带着这支空碧,踊身一跃,从数丈高楼跳下,摔死在了孙秀面前。”
乐之扬听得心惊,下意识拈起玉笛,但觉入手冰凉,滑如凝脂,冷冷碧色之间,若有灵光流转,仿佛绿珠香魂未灭,就藏身在玉笛之中,他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朱微苦笑道:“后来石崇被抄家灭族,一家老少全数遇难。说起来,这个石崇富贵骄人,府中的姬妾,但凡忤逆他意,一定无法幸免。《世说新语》里说,石崇当权的时候,宴会宾客,让府中美人劝酒,客人喝不完杯中之酒,便将劝酒的美人斩首,这样一来,宾客纵然不胜酒力,也会勉强喝下。后来大将军王敦赴宴,他也是一个心如铁石的人,固执不饮,想看石崇怎么应付。石崇为了此事,一口气杀了三个美人。唉,就是这样一个大恶人,事到临头,却为了一个吹笛的婢女送了性命,足见情之一物,真是说不明白!”
乐之扬心中感慨,放下“空碧”,抬眼看去,正与朱微四目相接。少女眸子幽黑,眼神凄迷,泪光若隐若现,好似深潭上笼罩了一抹烟雾。
刹那问,乐之扬的脑子一片空白,等他还醒过来,朱微已经在他怀里。少女蜷在那儿,柔顺得像是一只小猫,仰着素白的脸儿,目光莹莹流动,手指柔滑如丝,从乐之扬的鬓角抚摸到了嘴角,似要透过这手这眼,把他的容貌镂刻在心底。
乐之扬紧紧地搂住她,双臂几乎用尽了气力,禁城、宫殿、生死、皇权,一切的外物尽已消失,这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乐之扬沉迷在一种奇妙的情绪里,先是喜悦,继而沉醉,到后来,心底深处涌起了一股说不出的悲伤。他感觉怀里的女子在默默流泪,泪水顺着鬓发滑落,淌过他的手背,一直流进他的心里。
就这么坐着,不知过了多久,忽听笃笃之声,两人悚然一惊,双双分开,应声望去,窗纸上投映出一个人影,冷玄的声音飘了进来:“公主殿下,时辰到了!”
朱微神色一黯,低声说:“冷公公请进!”话音方落,屋子里起了一阵微风,冷玄白衣萧索,仿佛无中生有,出现在二人面前,乐之扬瞧得心子怦怦乱跳,但觉此人非人,真是一个鬼魂儿。
冷玄手持拂尘,低头说道:“公主殿下,一切安排妥当,只待施术假死了!”
朱微迟疑一下,说道:“冷公公,此事真的没有风险?”冷玄笑道:“公主放心,奴才以性命担保!”朱微点了点头,目光投向乐之扬。
乐之扬站起身来,面朝冷玄,冷玄凝视他时许,点了点头,右手食中二指并拢,向空中轻轻一挑,礼佛的蒲团活了似的跳将起来,翻滚着落到乐之扬面前。乐之扬见此神技,心中迷迷糊糊,只疑生在梦境,耳听冷玄说道:“请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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