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良宗] 征战火山-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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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　第12期　　　…　人与自然
周良宗
　　　　一九三五年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夏威夷。
　　　　事先似乎没有一点征兆，就普通公民看来，天空还是那么蓝，大海还是那么平静，沙滩还是那么细软，恋人还是那么一往情深。谁也不曾料到，一场灾变正悄悄临近希洛市。
　　　　一缕灰烟从不远处的希洛山尖升起，袅袅不绝散入广阔的天空。蔚蓝的天宇下，夏威夷海滩上躺满世界各地前来享受日光浴的男男女女。小孩戏水捉蟹，恋人偎依呢喃，没有人看见希洛山尖的烟雾，就连一向喜爱远眺群山的希洛市市长霍利金斯也没有看见。
　　　　当时市长霍利金斯正坐在办公室，细细审视希洛市远景规划草图。
　　　　只有一个人例外，他就是美国著名的火山学家丁格特尔博士。博士三十八岁，身材挺拔，英俊潇洒，酷爱地质事业，具有强烈的责任感和献身精神。他也喜爱远眺群山，不过与霍利金斯市长的远眺目的完全不同。那一刻，博士正站在别墅屋顶的绿荫架下，举着望远镜寻找海滩边的妻子温妮和女儿姬丝。温妮正拉着姬丝兴高采烈追逐着海浪，博士嘴角漾开一片笑意。之后，博士把望远镜掉头向南边的希洛山时，笑纹刹那间凝固了。
　　　　希洛市处在这样一个位置：它的北面是一望无边的太平洋，太平洋的东北边是美国的圣弗兰西斯科；它的南面是希洛山，希洛山的脚背上是希洛市市政府大楼。这样，北临大海，南傍大山的希洛市实际上就夹在了山水之间，像呈现给宙斯的一块小小的三明治。这个位置极不妙。一旦希洛山发生灾变，希洛城将首当其冲，遭受灭顶之灾，
　　　　博士担心的正是这一点。从纽约携妻带女飞抵夏威夷的时候，他只是一位憧憬阳光海浪的旅游者，至多是一名拥有别墅的夏威夷常住公民。可是，当他在希洛城度过一个沉闷的夜晚后，职业意识便被某种预感强烈唤醒了。他告诫自己，火山学家的职责与度假旅游的舒适看来不可同时兼得了。
　　　　那一夜，卧室轻微摇晃了三次。
　　　　第二天一早，丁格特尔去地震监测中心查询，结果证实希洛市近来频繁发生3…5级地震。从监测中心出来，他爬上希洛山，在那里，他闻到一股硫磺气味。他没把猜想告诉欢乐中的温妮和姬丝，他不想破坏她们的好心情。但是，他必须告诉市长霍利金斯。
　　　　“NO，NO，我的博士，那是太平洋在摇我的希洛市呢！”霍利金斯摇着头，笑着说。岛屿多地震，他早已感受过，见惯不惊。这是一位年过六十，鬓发雪染的老人，稳重、善良与爱心使他深受市民的信赖，得以连任市长。他久闻博士的大名，赞赏他的风度和才华以及他乐善好施的漂亮妻子，却不赞赏他对希洛市岌岌可危的论断。
　　　　丁格特尔还是坚持说：“恐怕要做点让市民了解实情并准备应付灾变的宣传，还要请国民警卫队划出警戒区，把希洛山半腰小教堂的牧师和修女撤下山……”
　　　　霍利金斯打断他的话，说：“我可不想引起社会各界骚乱，我宁可相信希洛市的现在，不相信捕风捉影。”
　　　　丁格特尔有点不悦，说：“需要我拿出更多的证据吗，市长阁下？”
　　　　霍利金斯耸耸肩，说：“乐意看到更多事实。”
　　　　初次会谈是令人不快的，博士为自己不能说服市长而懊恼。他此刻唯一要做的是监视希洛山，他放弃了冲浪，尽管温妮和姬丝怨声冲天，可是他别无选择。
　　　　丁格特尔调整了望远镜距离，这一下，希洛山的变化更加清晰了。那起初一缕的灰烟已变成几股，浓厚了些，粗大了些。山尖像锅盖，灰烟就像沸腾的锅内的蒸气，急急外泄，直冲天空。蒙蒙烟气聚集一团，像一朵乌云笼罩在山尖。博士知道，灾难临近了。
　　　　他摇响市长办公室的电话，那一头没人。
　　　　一道暗影掠过博士心头，不祥之兆如鹰爪紧紧抓攫住他的心。可怕的历史浮现在他眼前：公元79年8月25日维苏威火山爆发，庞贝古城被5。4～7。6米厚的浮石和火山灰掩埋；1815年坦博拉火山爆发，掀起海啸涌浪，使12000人丧生，92000人因饥荒和疾病死亡；1912年马提尼克岛圣培雷火山爆发，几分钟内，30000居民除两人幸存外，其余全部死亡……博士还亲临那些业已休眠的火山作过现场考察：维苏威、圣培雷、科鲁特、喀拉喀托、卡特迈、坦博拉。考察获知的东西越多，他对火山的畏惧和戒心越强。博士是这样描述火山的——
　　　　火山是这样一头随时发狂的怪兽：地壳板块在相互碰撞中，一些地壳被融化，形成熔岩，熔岩沿着板块断裂带上升喷出地面形成火山。火山爆发过程就是熔岩冲破地表的过程。熔岩选择什么时候冲破地表无法判断，那些把火山分为活火山、死火山和休眠火山的观点是有害的。熔岩喷出地表那一瞬间，犹如潘多拉盒子开启那一瞬，地震、海啸、森林大火、疾病饥饿将一齐飞涌而出疯狂伤害人类。据已知的历史记载，5千多次火山喷发杀死了大约20万地球居民。至今还有数百万人生活在火山＇或潜在的火山）危害区域，随时可能被杀害。
　　　　火山并不是睡醒才尿床的孩子，它有来临的前兆：频繁地震，山坡变形，地面热度增加，热气钻出地孔，飞禽走兽群体反常。庞贝城被掩埋的前一天，就先遭受了强烈的地震；埃特纳火山爆发前，蛇群纷纷跳海远游；塔尔火山爆发前夕，一个牧羊人看见山坡一侧凸胀起女人奶子模样的两个土包，冒出热气……
　　　　博士熟悉火山，因而对世人的盲目和无知深表遗憾。此时，他尤其对市长将他的忠告置若罔闻而痛心。
　　　　果然，顷刻间希洛山开始可怕的震颤，一下，又一下。轰然一声巨响，希洛山尖化为碎片消失了，从凹下去的口子里喷射出灰色的火山灰，亮灰色的炽热气体，呈柱状升向天空。山头火山云滚滚翻腾，烟雾迷漫，蔚蓝的天空顿时昏浊了，火山雨倾泻而下，红红的熔岩沸沸扬扬涌出火山口。
　　　　希洛市所有的门窗玻璃稀哩哗啦破碎了。夏威夷海滩裸浴的人群被震得翻滚，爬起来仓皇寻找归途。人们厉声尖叫着，四处窜逃，狼奔豕突。大街上汽车撞作一团，喇叭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丁格特尔抓起外衣，朝市政府大楼跑去。
　　　　希洛市最高权力机构也陷入一片慌乱。霍利金斯市长被突变搅昏了头，木然沉坐在办公室里，望着远处燃烧的希洛山发呆。热风和尘灰从破碎的玻璃窗扑进来，吹乱了他的头发，那份希洛市远景规划草图也被吹落在地。
　　　　一见到丁格特尔，霍利金斯略带愧歉地握住他的手，指指窗外，问：“希洛城不会成为庞贝第二吧？　　”
　　　　丁格特尔果断地说：“绝对不会。”
　　　　可是，远眺窗外希洛山，迅速变化的情景却让他大大吃了一惊。熔岩像一挂红瀑布从希洛山奔泻而下，笔直冲向希洛市，锋芒所向正是希洛市政府大楼。半山腰的那座小教堂在熔岩流中，像豆腐般软塌下去，冒着熊熊火焰。只要再过一小时，希洛市政府大楼也将遭此厄运。
　　　　市长忧伤地叹息道：“希洛市，世界末日降临了吗？”
　　　　博士说：“有个拯救希洛市的办法可以一试，请求国防部派空军轰炸火山。”
　　　　“轰炸火山？”市长惊诧之后说，“我看应该发布一道命令，撤离希洛市！”
　　　　“希洛市需要的是拯救，不是撤离。轰炸火山，改变熔岩流向，是拯救希洛市的唯一办法。”
　　　　“这是闻所未闻的事呢！万一失败怎么办？”
　　　　“不会那么糟，试一试总比等待毁灭好呀！”
　　　　博士急迫地说。他简扼地向市长陈述了一件史实：1669年，埃特纳火山爆发，熔岩一路冲毁了14个小城镇后，继续向卡塔尼亚镇冲去，该镇居民为保卫自己的家园，筑起了高墙。然而，滚滚而来的熔岩流高达20米，城墙訇然倒塌，小镇立即遭受灭顶之灾。
　　　　市长沉默片刻，终于指令助手电告白宫。
　　　　之后，是焦急的等待。在等待中，市长下达了通知市民准备撤离希洛市和国民警卫队保护市民安全撤离的命令，博士也完成了请求耶稣庇佑温妮和爱女姬丝的祈祷。完成这一切后，两人石雕般坐在窗前，凝视着希洛山。
　　　　希洛山灰云蔽日，山口不时喷发出破碎的岩层杂质，熔岩不停涌出来，钢水般滚滚翻腾，一波一波向前涌，朝着希洛市一米一米推进。
　　　　希洛城内，哭声尖叫声响成一片。
　　　　这时，天空响起金属划破气流的声音，两架灰色的轰炸机隆隆飞来，直达希洛市上空。霍利金斯和丁格特尔不约而同直起上身，举起身边的望远镜。
　　　　人类征战火山史上精彩的一幕就此拉开。
　　　　美国空军轰炸机在非军事目标上空大显威风，毫无畏惧地把炸弹投向火山。炸弹呼啸着，轰轰隆隆炸出一团团火焰。或许是投弹手未准确领会此次特殊任务的意义的缘故吧，第一串炸弹投进了火山口，惹得火山一阵歇斯底里大发作，喷射出更多的熔岩，轰炸机吓得一个急转，飞离火山口。略作修正，一串炸弹准确地落在熔岩流中，炸起一片彤红，熔岩四下飞溅，像一片片破碎的红绸布。又一串炸弹把一头头乱窜的野兽抛向天空，又狠狠甩向火海。希洛城边缘一幢别墅甚至也被炸弹掀翻了，家具什物扔了一地。希洛山轰轰隆隆，被炸出七零八落一摊子窟窿。
　　　　轰炸机完成第一轮轰炸后，飞离火山上空。
　　　　希洛山烟火飘舞，熔岩流向依旧。熔岩流距离希洛市政府大楼已不到二千米。
　　　　霍利金斯和丁格特尔瞠目结舌。
　　　　丁格特尔博士随即冲出办公室，在政府大楼里找到一捆小黄旗，挟着旗子飞跑，旋风一般冲向希洛火山。
　　　　希洛山脚东边，有一条宽约十米的天然凹槽，凹槽下缘伸向海边，它的上缘与熔岩流向垂直延伸线构成一个直角，丁格特尔要在这个直角顶点上方设定截流改道点，尔后向下斜辟一道壕沟，导引熔岩流进天然凹槽。他在凹槽上缘插上第一面小黄旗，然后顺着35度的坡面斜着向上迎着熔岩流向攀登。他的身后，有了一面面格外亮目的小黄旗，即使烟雾迷蒙，也能看见它的飘摇。这样，再是愚蠢的投弹手也能找到目标了。
　　　　往上攀行，是步步临近的褐红色熔岩。巨大的热流滚滚扑面，棕榈和椰树在热流中蔫萎了，有的冒出蓝烟，燃烧起来，像一支支硕大的火烛。丁格特尔感到灼热难耐，皮肤刺疼，喉头像要爆裂，鼻孔也渗出了鲜血。他渴望得到一杯芳香的威士忌。“哪怕一小口也行。”他这么想。
　　　　希洛火山再次喷发了，山摇地动。丁格特尔窜跃着，躲避熔岩和飞溅的火星，可是仍然有火星进溅到他的脸上身上。他早已无暇顾及个人生死，战胜火山恶魔成了他此刻的唯一念头。看见熔岩已经逼近希洛市，他的心猛烈颤动起来，步幅拉大了。就在这时候，一团熔岩滚跳到他的右腿上，噗的一声，咬烂裤腿，烧焦皮肉，撕心裂肺的疼痛一下子把他击倒在地，跪伏在发烫的火山灰中。他的小腿呈露碗大一片紫黑，散发出焦臭味。他咬紧牙忍着痛，手拄地爬起来，豆大的汗珠子沁出额头，滴落尘土。他艰难地迈出一步，紧接着又摔倒在地。那一刻，他真想就这么趴着小憩一会儿，可是，一个声音在心里喊道：不行，希洛市在你身后，温妮和姬丝还在城里呐！
　　　　丁格特尔爬起来继续前行。他感到呼吸越来越困难，呛人的火山灰和扑面的热浪几乎令他窒息。他头发蓬乱，沾满褐黑的土灰，脸颊被火燎出一串水泡，口角沁出血丝。他回头默默望一眼美丽的希洛市，攥着剩下不多的小黄旗，趔趔趄趄毅然走向山顶。
　　　　远处，传来轰炸机的隆隆飞行声。
　　　　轰炸机开始第二轮投弹。1935年的美国空军虽然并不强大也不优秀，但是勇敢无畏地轰炸几面小黄旗的本事还是有的。希洛山再次颤栗起来，腾起一团团火焰。火焰裹挟着一片片破碎的小黄旗一同迸向天空。爆炸显得有条不紊，从上往下斜犁出一道漂亮的泥浪。熔岩横溢，灰飞烟舞，尘雾遮蔽天日。希洛山又一次变成火的海洋。
　　　　当丁格特尔把最后一面小黄旗插在熔岩流旁的时候，伴随着一声爆炸，一股巨大的气浪猛烈冲击他的背部，一下子把他掀离地面。那一瞬，眩晕淹过他的脑海，使他感到自己身轻如羽，在宁静的乳白色的空中飘翔。他恍惚看见温妮和姬丝张开双臂向他跑来。
　　　　“特尔！”那是妻子对他的昵称。
　　　　“爸爸！”那是女儿稚气的呼喊。
　　　　泪水溢出他的眼窝，他只来得及低吟一声：“I　Love　you。”便陷入了无我无知的昏迷状态。
　　　　博士和他的小黄旗一同消失在火海之中。霍利金斯市长泪眼迷蒙。
　　　　投弹完毕，轰炸机拔高飞去。
　　　　天地一片静寂，有人低声啜泣。希洛市大街上，万人伫立。方才还恐慌得要死的市民们，现在都异常镇定地站在那里，翘首凝望希洛山。
　　　　熔岩终于改变流向，从距山脚三百米远的地方向东斜流出去，熔岩的炽热气息虽可触及市政府大楼，它的火焰却再也不能伤及大楼毫发了。看来，熔岩最多冲毁了希洛市东边一个小小的角落，希洛城大部都得以保全了。
　　　　“魔鬼终于走了，感谢耶稣。”霍利金斯心情激动地想。他向助手指示立即致电白宫，向总统汇报希洛市的情况，并致电五角大楼，向美国空军表示来自希洛市的谢意。
　　　　“丁格特尔博士，夏威夷希洛市将永远记住你！”市长沉痛地喃喃自语。
　　　　突然，一位金发少妇和一个金发女孩冲出人群，向大山跑去，她们大声的呼喊震撼人心。
　　　　这时，在一座巨石后面，走出了摇摇晃晃的博士。他身衫破烂如缕，白色衬衣上浸染大片的血迹。他挥动双手，向着希洛市，也向着迎面跑来的爱妻娇女。红红的熔岩从他脚下流过，火焰在他的四周燃烧。
　　　　人们高声欢呼起来，集体在胸前划十字。
　　　　补记：继1935年成功轰炸熔岩流以使它改变流向之后，1942年，美国空军再次轰炸了这个地区的另一股火山熔岩流。
　　　　美国空军开创的轰炸火山的历史先河，极大地鼓舞了人们。在与大自然共存的地球居民的意识里，树起了征战火山的大旗。千百年来，遇火山爆发或束手待毙或逃亡他乡的历史宣告从此结束。
　　　　　　　　张晓雨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