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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关良心 作者:[美] 詹姆斯·布利什-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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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山峰,说明已经到了特拉齐纳附近。要是运气好的话,应该很快就可以看到西塞罗峰;不过眼下他还是对葡萄园兴趣更大些。
  就看到的景物而言,意大利并不像别的地方那样统统深埋地下,人们在地面上生活的时间相对长得多。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因为此地的贫穷。早年的时候,整个意大利缺乏足够的经济实力,无法支撑那场掩体竞赛,所以不能像美国或其它欧陆国家一样整体迁入地下。不过再怎么说,现在的那不勒斯也拥有了一座巨大的地下城市,而罗马脚下的地下城市规模已经是世界第四。想当年,地下罗马城一开始动工,伴随挖掘机进入地下的考古学家就有了极其惊人的发现。人们发现自己正在发掘人类文明的宝藏。从那时起,资金就从整个西方世界源源而来,很大一部分都是自发的捐款。

  当然,原因也不尽如此。意大利人骨子里的顽固也是很重要的因素。意大利曾经是个人口众多的国度,其中很大一部分人认定自己必须生活在阳光中,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绝对不肯永久迁入地下忍受不见天日的生活。在所有的掩体民族中──除了极少数几乎完全过着原始生活的民族和沙漠民族外,人类的所有民族都成了掩体民族──意大利应该是最靠近地面的一个。

  这个原因同样可以解释罗马的现状。到现在,这座永恒之城是这个星球上最健全的一座都市。公元前753年狼孩创建罗马城的时候,没人敢作出这样的预言。
  当然,梵蒂冈也永远不会沉入地下,不过梵蒂冈城跟罗马并不是一回事。他已经得到命令,明天将要接受教皇的特别召见,就在教皇为至少千名信徒祈福之前。大概会在早上七点吧──教皇陛下向来起得很早,一年到头天天早上都要面对各种各样不同的信众。路易斯已经准备了一个月的时间,因为耶稣会刚刚开始对他进行调查,梵蒂冈的命令就到了。这种事的确让他有点猝不及防。回溯历史,许多年来已经不曾有哪位教皇会亲自调查一个转信异端邪说的耶稣会士,并检视他的言论。他知道梵蒂冈的图书馆里肯定有类似的记录,那里有专门的典礼书记员负责记录这些事件。自从伟大的布尔赫德[16]时代以来,他们事无巨细都认真对待。但路易斯现在没时间去查阅这些资料。

  他手头的事千头万绪,根本不可能安下心来思考些什么。一路下来,能保持心态平静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接下来还要面对住宿的问题。他已经名声在外了,所以任何一家宗教机构都不会接纳他,他也没钱住酒店,尽管为防万一,他还是在最贵的一家酒店预定了房间,不过他口袋里的钱恐怕只够住间壁橱。目前唯一的选择就是找间小旅馆。但是这样也非常麻烦,因为旅行社给他预订的那家离圣彼得大教堂实在太远,而他现在已经得到教宗传唤,必须一大早就赶到教堂。旅行社对此也毫无办法,只是建议他找个近点的地下设施过夜,而他却早就下定决心,绝对不到地下去。最后没办法了,旅行社干脆告诉他,现在是大赦年──听起来好像是那句话:“没办法,战争年代。”

  其实人家说得没错,他面临的的确是一场战争。敌人还在五十光年以外,而他已经闻到了硝烟的味道。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拿出米歇里斯那封信来,看了看落款的日期。结果让他吃了一惊,原来迈克发出这封信已经是两个星期以前的事了。但是上面的邮戳却是今天的;这封信直到六个小时以前才寄出,刚好赶上发往那不勒斯的邮政火箭。迈克一直把它扣在手里──或许是后来又想起了什么,往里面添了些东西。但是这封信经过了传真和缩印系统,再加上路易斯这边的放大还原,即使书法和墨迹上有什么时间上的不同,也很难分辨得出来了。

  过了一会儿,路易斯忽然意识到,这段延迟对他究竟有什么重要意义。这意味着伊格特沃奇早在一周前就已经在三维频道中对媒体的批评作出了回应,而且今晚他的节目又要开播了。
  伊格特沃奇的节目时间是在罗马时间三点整。路易斯知道自己应该比教宗召唤的时间早起一点。事实上,他悲哀地想到,自己将一夜无眠。
  伴着一声尖利的呼啸,特快列车驶进罗马斯坦济特梅尼车站,比预定的时间早了五分钟。路易斯很容易便找到了一个搬运工,两件行李标价一百里拉,附赠带路服务。牧师的意大利语功力深厚,可惜发音不太标准。每次路易斯开口说话,那个工人总会开心地大笑。路易斯掌握的意大利语主要来自阅读,特别是但丁的诗篇,还有就是歌剧的剧本。这种学习方式有一个很严重的后果:虽然他可以组织非常华美的句子,但听起来却南腔北调,非常怪异。他只不过想问问去哪儿找个报亭,但两个人对着比划了半天,还是没弄出个所以然来。不过牧师颇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精神,一副要是今天弄不明白非要跳台伯河不可的劲头。

  “那念‘a’,”每次路易斯说完三句,搬运工都要纠正,“应该念‘a’。”
  不过,这种景况还不算太糟。神父想起五年前在巴黎的遭遇,心里很知足。那次在巴黎的大街上,他拦下一辆出租车,想去大陆酒店,可是司机无论如何也听不懂,说什么也不肯载他,直到他把酒店的名字写在纸上才算解决。那司机还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什么“啊,啊,原来是大陆酒店!”那次以后他就发现一条普遍规律:在法国人眼里,谁要是发音不标准,那就说明他智商有问题。

  很明显,意大利人很乐意帮助这些语言半通不通的人。虽然每次路易斯开口,搬运工都毫不掩饰自己的笑意,但他还是把牧师直接带到一家报亭前。牧师买了一份新出的杂志,其中用大量篇幅图文并茂地报道了伊格特沃奇上周那次声明;然后搬运工又带他从左侧出站口走出车站,穿过辛奎森托广场,来到维尼内尔大街和迪奥克莱丁大街的交叉路口,完美无缺地完成了带路任务。路易斯毫不迟疑地给了他双倍的小费:时间紧迫,这么出色的领路人简直是无价的,很可能以后还会用到他。

  他现在所处的位置就是“旅行者之家”,这个地方号称全意大利最好的旅行者服务中心。他马上发现,这里其实堪称世界第一,因为哪怕整个地球上再也找不出第二套这么完善的旅客服务设施了。在这里他可以坐在咖啡馆里,要一份甜点,检查检查自己的行李,读读报纸;可以剪剪头发,让人把皮鞋擦亮;可以找个地方洗澡,同时还会有人把衣服给他熨好;然后开始打几个消磨时间的电话。他就像这样在附近读过即将到来的夜晚,在地面之上的罗马城中,而不是地下某处压抑的房间里。

  在咖啡店里,在理发店里,即使是在澡盆里,他都一遍又一遍地翻着那份杂志,反复咀嚼伊格特沃奇那天的话。意大利记者并没有刊载原文,原因显而易见──一段三十分钟的讲话,要是一字不漏地刊载,整本杂志的篇幅都不见得够,总不能真的把杂志变成专访把。不过从字里行间反复搜刮,路易斯还是渐渐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大受震动。

  伊格特沃奇把描述那晚事件的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综合了起来,构铸了强有力的反驳武器,对地球文化中自以为是的道德观念发出了强硬的挑战。为了总结伊格特沃奇捏合这些论据的核心论点,撰写这篇报道的记者引用了《神曲·地狱篇》中的一句话“Perche mi scerpi? Non hai tu spirto di pietate alcuno?”──这是地狱中自杀者的呼喊,他们只有在哈皮鸟撕碎他们的躯体,鲜血四溅的时候才能开口说话:“凭什么撕碎我们?”这是一句凄厉的控诉,伊格特沃奇并不能用它为自己辩解什么。但是此言一出,立即置周围所有义正辞严的谴责者于非常可笑的境地:没有人在道德上是完美无缺的,在对别人妄加指责之前,最好先扪心自问,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资格。很显然,伊格特沃奇已经深得叔本华人性本恶的哲学观的精髓了。

  “事实上,”那个意大利记者补充道,“在曼哈顿人们都知道,QBC的官员们现在已经人人自危,只要谁敢在广播节目中掩饰这次事件,他就随时可能被开除。他们的办公室里现在已经堆满了无线电报和传真电报,他们的电话也被打爆了,全世界都盯着他们。从节目播出那天起,公众的反应就一直非常热烈,发展到现在,甚至还有愈演愈烈之势。在‘伊格特沃奇大人’的主要赞助人──‘布里奇特·毕法科世界厨具集团’的鼓动下,QBC电视网现在几乎每小时都要报道最新的观众回馈统计数字,以证明伊格特沃奇那档节目取得了多么辉煌的成功。现在,‘伊格特沃奇大人’已经炙手可热。如果遵循以往的规律,从此以后,这个锂西亚人将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公众面前,向大家展示他独具魅力的个性,正是因为这种个性,他才会受到那么大的拥护和非议,才会被媒体捧到天上去。简而言之,他突然间变成了一棵摇钱树。”

  这篇报道写得文采飞扬,热情洋溢,正是罗马人的风格。不过路易斯手头还是没有伊格特沃奇的原文,所以无法对其字句提出自己的异议。这篇评论的作者倒是不乏自己的见解,语言也够煽情,但说得并不夸张。其实,路易斯甚至可以看出,这个作者已经说得很保守了。
  至少对于路易斯来说,伊格特沃奇的话听起来相当有说服力。他说的内容并不陌生,表达得也很完美。最关键的是,他的听众有一多半是孩子啊!路易斯想了很久。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着一个叫伊格特沃奇的生物吗?如果存在的话,那他一定是个疯子──路易斯摇摇头,这话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个叫伊格特沃奇的疯子,他完全是魔鬼凭空捏造出来的幻影。切特克撒也是,整个锂西亚都是。撒旦把伊格特沃奇这个形象送到人间,处心积虑却又放任不管,这个形象必将在人间翻江倒海疯狂作乱。它的出现是撒旦邪恶蓝图的新的组成部分,跟它一起作乱的还有那些杂志封面上的半裸女郎、腐朽的黑金政治、成年人的谎言、恶毒的背后中伤、难以弥合的悲痛、堕落的孩子们、痛彻心肺的爱情、荼毒生灵的军队──

  所有这一切,都在大赦年出现。
  路易斯·桑切斯心中一阵发冷,不自觉紧了紧衣服,然后扬起头,看着浴室的天花板。他至少已经打了两个电话,没有一个打给教廷,但是他现在又拿不定主意了。
  他是不是已经失败了?这一路上可能有上帝的许多暗示,可是他一路都视而不见──或许他真的已经像异教徒那么疯狂?在浴室弥漫的蒸汽中,他嗅到了末日审判的气息,嗅到了上帝的怒火。难道今晚的三维节目就是善恶决战的最终战场?大幕渐渐拉开,一个小丑跳出来,要给孩子们带来最后的欢娱。
  他不知道。他现在只知道自己要赶快找个地方作忏悔。他用最快的速度逃离旅行者之家,把所有的行李都丢在那里,顺着来路一个人找到特米尼大街;旅行指南上说那里有座教堂,就在共和广场之中,戴克里先大浴室旁边。
  书上说得没错。教堂就在那里:圣玛利亚天使教堂。他急匆匆地跑上台阶,穿过门廊。尽管亚平宁半岛上傍晚的阳光仍然像中午那么炽热,他却一路都没停下来喘口气或擦擦汗。明天一定会更热──不可避免的炽热。他脚步不停,匆匆走进大门。
  大厅内阴冷黑暗的气息迎面而来,他跪倒在地;伴着心中恐惧的悸动,他不住地祈祷。
  这一切好像都于事无补。



第十五章

  在米歇里斯眼中,面前的丛林像冻结了一般,完全静止不动。幽暗的房间里,屏幕上散射的蓝灰色日光渗入丛林深绿色的背景;光线投射在任一物体上,那物体死后都显得完全透明,是光线穿透其中,而非反射开来。远远看去,屏幕上静止的丛林如同实物在水中的倒影。正因为静止,整幅画面才显得逼真;每时每刻看上去,都好像将有威风吹动枝条,打乱丛林的宁静。但始终没有风,只有时间才会最终打破画面的宁静。

  当然,丛林中的伊格特沃奇不是静止的。尽管他的体型看上去非常小,好像站在很远距离之外,不过站在同样缩小版的丛林里,比例还是很协调,看上去比真人更鲜艳,立体感更强。他的动作鲜明有力,似乎要带着米歇里斯跳出这毫无生气的旷野。

  不过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刺耳:虽然是正常说话的声音,但是搭配上他缩小的体积,以及周围的静霭的环境,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伊格特沃奇的声音在米歇里斯耳边阵阵轰响,弄得他完全没搞懂最后几句的意思。末了,伊格特沃奇嘲弄般地向观众鞠躬,在屏幕上完全消失不见,寂静的丛林中只剩下昆虫的鸣叫。直到这时,那几句话的意思才渐渐显现在他的脑海中。

  米歇里斯一动不动,惊愕之下他几乎窒息。伊格特沃奇的节目早已结束,毕法科爱心妈妈牌美味速食烤饼的广告在屏幕上大张旗鼓地放了整整三十秒以后他才醒悟过来,伸手去摸索遥控器的关闭键。布里奇特·毕法科小姐在屏幕上一闪而逝。埋在屏幕中的微型德布罗意扫描仪停止了工作,荧光屏上跳跃的电子沉寂下来,恢复成本来的粒子状态。粒子稳定了下来,分子也逐渐冷却,屏幕就像保罗·克里的“二月狂想”那样,最终恢复了静止不动的状态。米歇里斯毫无来由地想到,在阿维罗因第一篇以皮塔德的笔名发表的文章中曾经提到过这个现象。那是伯爵在应用数学方面唯一的著述,早在他十七岁的时候就公开发表了。

  “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柳子轻轻问道,“我一点都没搞懂。他把这叫作一种示威──但是他究竟想表达什么呢?太孩子气了!”
  “对。”米歇里斯回答。此时他头脑中一片空白,根本无从回答。他需要找回自己的耐性;这些天来,耐性正在一点点流失。这也是他跟柳子仓促成婚的理由之一,他现在太需要借助她天生的冷静,因为他自己已经在恐惧的重压下变得越来越张惶。
  等到结婚以后,他才发现妻子的冷静不曾传到自己身上。甚至他们所住的这栋房子,本应是他们逃避风雨憩息心灵的港湾,现在也变得像一座牢笼。它位于上曼哈顿东区,在一栋几乎完全空置的大厦的高层。早先柳子在这栋大厦中就有一套很小的公寓,后来米歇里斯也接受了这种居住观念,两个人很快就迁入了现在这套房子。虽然这种做法并不合乎惯例,他们还接到警告,说住在这里很危险──地面上有些犯罪团伙,常常洗劫那些居民稀少缺乏保护的建筑。当然,现在只要你有钱,又喜欢住在这种贫民窟里,搬进来也不犯法。

  柳子平时是一个端庄沉静的科学家,但是在她内心身处还埋藏着一个激情四溢的艺术家自我。现在居住空间大了,这个自我就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这个家经她一番装点之后,总让米歇里斯觉得自己好像身处丛林,四处都是绿色,生机盎然。茶几上摆着真正的中国明朝盆景和微缩版雪松,看起来像个小型日本花园。台灯的构架则是镂空的精美木雕,散发着梦幻般的东方神韵。修长的编织花篮点缀在房间的各个角落,触目所及,处处留香。真正蔓延在整栋房子里的,是常春藤、水竹草、橡胶树和喜林芋等常绿植物。每个花篮背后都有长长的镜子直通屋顶,只有在三维电视那边才空出一片地方;还有一些抽象主义画作,看上去像一些离散的线条和数学符号,效果非常好,但也花了柳子不少钱。这些萨金特和梵高名画的复制品被用作三维电视的机罩。再加上藏在花篮后面的光子管,整个房间看起来郁郁葱葱,没有一点工业文明的气息。做到这一点可不容易。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米歇里斯最后说,“我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让我稍微想想吧──这阵子你去准备晚饭好吗?我们最好早点吃,今晚会有客人来,肯定会有。”
  “客人?但是──好吧,迈克。”
  米歇里斯走到玻璃幕墙边,望着墙外的阳台。柳子养的所有开花植物都放在那里,那是一个真正的花园,但是却不得不跟公寓的其它部分隔离开。因为作为一个狂热的业余园丁,柳子还养了不少蜜蜂。那里是蜜蜂的领地,它们在花团锦簇中忙碌不停,酿出奇异的蜂蜜。这些蜂蜜非常怪异,而且很容易变质,有时候会太苦而不能下咽,就像生冷食品中拌的中国芥末;有时候又像烈性鸦片──不过柳子倒真的沿着阳台栏杆种了一片整整齐齐的罂粟,酿出鸦片来也不奇怪;有时候却一点都不甜,淡而无味,但是柳子却有本事只用三两件玻璃器皿就把它做成一种利口酒,呷上一口滋味冲上额头,仿佛从花园里吹来的一阵清风。这种蜜蜂的形象酷似缩小的蜂雀,脾气像米歇里斯本人一样坏;只要被几个一起蛰上,足以让一个大块头男人丧命。幸好它们从来不飞出自己的活动范围,只要离开柳子的花园,它们很可能会饿死,要不然柳子也不敢在城市中心的阳台上养这么一群危险动物。开始的时候,米歇里斯对它们非常警惕,不过后来却渐渐着迷:这些小生物虽然渺小而危险,但聪明无比。

  “见鬼!”柳子在他身后说。
  “出什么事了?”
  “还是煎蛋,我又忘了设定好时间。这周已经犯过一次傻了。”
  柳子以前不是这样的,她从来不会犯这么多错,更不会这么咒骂──尽管她的咒骂也还是很温和。迈克感到心中一阵刺痛,这是一种混杂了怜悯和内疚的感情。柳子已经变了;她以前从来不会这么心神恍惚。这是他的责任吗?
  “没关系,无所谓。一样吃吧。”
  “好吧。”
  他们坐在餐桌便,默默地吃饭。柳子的沉默中蕴涵了无形的压力,虽然她什么都没说,但米歇里斯感觉得到。化学家脑海中思绪翻腾,对自己恼怒无比,但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表述。他无论如何也不该把她带到如此境地。不,这其实不可避免:是她一手把伊格特沃奇养大的,她本来就是负责这个课题的科学家。可能除了她,再没有更合适的人能把伊格特沃奇这个匪夷所思的孩子照顾得这么好。可是,她不应该如此投入自己的感情──

  不,这也不可能;她是女人。而他是男人。他逼着自己努力思考自己应处的位置。没用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伊格特沃奇的广播让他心烦意乱,无法认真思考。他只能把自己绷得紧紧的,努力控制自己狂躁的脾气。这样一来,面对柳子,他几乎无法开口。除此以外,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选择。
  伊格特沃奇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胡闹,蠢得无话可说──正如柳子说的,幼稚。伊格特沃奇急不可耐地要打破规则。他离经叛道,丝毫不负责任,他已经成功了一大半。他不但自己大肆攻击现行的所有制度和习俗,而且极力号召自己的信徒们,一起发泄心中的不满。在节目结尾时,他甚至把实行的办法教给大家:只需要给伊格特沃奇的赞助机构写匿名信,肆意辱骂就行了。

  “一张明信片就够了,”伊格特沃奇说,一如既往地咧着笑脸,口气温柔,“写得越尖刻越好。你要是对他们公司那些水泥块一样的烤饼不满,写出来告诉他们;要是你觉得它还能吃,但不喜欢他们说的那些屁话,写出来,别扭扭捏捏。要是你讨厌我,也写下来,告诉他们。记住,骂得越疯狂越好。在下周的节目中,我会公开宣读其中五封信,都是骂得最狠,说得最难听的。要是你非得署名,就署上我的名字好了。晚安。”

  煎蛋嚼起来像法兰绒。
  “我现在讲讲我的想法,”米歇里斯突然说,嗓音低垂,“我想他在极力驱使一群暴徒。还记得那些穿制服的小伙子吗?他现在已经放弃了这种形式,或者说,已经采取了很多隐蔽的手段;无论如何,他觉得自己找到了更好的办法。他现在有六千五百万听众,或许有一半是相对理智的成年人,而另一半大多精神有些问题,他现在着力蛊惑的正是这些人。他会把这些人变成暴徒。”

  “可这是为什么呢,迈克?”柳子问道,“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我不知道。这也是我最困惑的地方。他不是在追求权利──他脑子够使,完全知道这样下去会变成另一个麦卡锡[17]。或许他只是想破坏一切。他的所作所为,很可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复仇。”
  “复仇!”
  “我只是猜测。我对他的动机同样一无所知,跟你差不多。或许还不如你。”
  “向谁复仇?”柳子追问,“为什么要复仇?”
  “要说的话──是向我们。他现在的生活是我们一手造成的。”
  “我知道了,”柳子说,“我知道了。”她低着头,看着自己丝毫未动的盘子,泣不成声。看到哭泣的妻子,米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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