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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生的故事 特德·蒋科幻佳作集-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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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一点点头绪:代表每个动词名词的各个字眼又融在了一块,不仅如此,代表“七肢桶”的那个语标这回来了个仰面朝天,肚皮上顶着“凝胶蛋“的语标,后者的姿态是大头朝下倒立着。
  “哎哟喂。”好一个简单例句呀,主语加宾语,名词加动词。我重新把以前的几句话再次好好端详了一番。对我来说,刚才它们还互不关联前后矛盾,可是现在,我发现这些话全都包含代表“七肢桶”的那个语标。随着与不同动词结合,它有时转了一圈,有时产生一些变形,所以我刚才没有认出这个字。“你们这群家伙,当真开我的玩笑不成?”我喃喃自语。
  “有麻烦吗?”盖雷问。
  “他们的句子书写起来不是一个一个挨着排,各自独立,互相有个区分。它们的句子是将组成该句的每一个字结合到一起。为了方便结合,它们旋转这些字眼,或者对字眼作出种种变形。你看看。”我给他展示这些字是怎么转来转去的。
  “这么说,不管一个字怎么转来转去,它们读起来一样方便。”盖雷道,他转身注视着七肢桶,大为钦佩。“它们的身体构造极度对称,不知这跟它们的文字有没有关系?身体没有‘前’、‘后’、‘左’、‘右’可言,文字可能也是这样。真是超级漂亮。”
  我真不敢相信,“超级”和“漂亮”两个词可以这样搭配,说出这种话的人居然是我的搭档。“的确很有意思。”我说,“可这样意味着我们很难用它们的文字写了我们的话。它们写出一句,我们不容易把它截成几个独立的字,再把截出的字组合成新句子。我们必须学习它们的书写规律,之后才谈得上写出什么东西让它们让得出来。从前它们说出一句话来,我们没办法从中提取各个单字,没想到现在在文字上又遇上了同一种困难:人家写出来了,我们还是从中提取不出可用的字。”
  我望着视镜里的弗莱帕和拉斯伯里,这两个七肢桶正等着我们继续哩。我长叹一声:“你们哪,可真没打算让我省省心,是不是?”

  说句公道话,七肢桶是百分之百地合作。时间一天天过去,它们热心地教我们学习它们的语言,并不要求我们向它们进一步传授英语知识。韦伯上校和他那一伙军人为此疑惑不已,我则同研究别的视镜的其它语言学家通过视频会议有磋商探讨,分享我们各自学到的七肢桶语言。与七肢桶的视镜相比,我们视频会议所用的显示器显得很原始落后,我的同僚语言学家出现在显示器里时,看上去距我比七肢桶遥远得多。熟悉的遥不可及,而奇异的却的近在咫尺。真是矛盾啊!
  我们的语言能力还很差,无法询问七肢桶来到这里的目的,也无法和它们讨论物理知识,以此了解它们的技术水平。这些只能是以后的事。至于目前,我们专心致志,从最基础的做起:音位/字形、词汇、句法。每一个视镜里的七肢桶都操同一种语言,因此我们可以把数据汇集到一起,协作研究。
  最困难的是七肢桶的“文字”,简单是混淆之源。看上去根本不像文字,更像一大堆纠缠混杂的小画。还有,七肢桶的语标式文字不是一行行一排列,也不是一圈一圈排列,它们的排列根本不是依照线性方式。弗莱帕的拉斯伯里写的句子就像是把许多个语标凑到一块,需要多少语标就用多少,凑成一大团。
  这种形式的文字不禁使人联想到原始的符号系统。读者要想解读一段由这种符号组成的信息,必须事先知道这段信息的语境——它的上下文关系、前因后果。大家因此认为,这种符号体系太受限制,无法系统地记录信息。不过七肢桶不可能以口耳相传的口头语言为基础发展出这么发达的技术水平。如此一来,意味着有三种可能:一、七肢桶的确拥有一种真正的书写系统,但不愿意当着我们的面运用;二、七肢桶目前的技术手段不是它们发明的,它们只不过是一群文盲,捡起了别的种族所发明的科学技术;第三种可能,也是我最感兴趣的,即,七肢桶文字是一种非线性系统,完全相当于真正的文字。

  以后,你上高中低年级的时候,我们俩会有一场谈话。那些话我还记得。那是个星期天的早晨,我在炒鸡蛋,你收拾桌子准备吃一顿迟了的早餐。你会边说边笑,给我讲你前一天晚上参加的派对。
  “嘿,“你会这么说,“人人都说体重不同,酒量不同。真是不假。我还没喝他们那么多,却醉得比他们厉害。”
  我会极力装出没有大惊小怪而是高高兴兴的表情,我真的会尽力,可你会说,“哎呀,你又来了,妈。”
  “什么来了?”
  “你像我这么大时还不是一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其实我没有喝过酩酊大醉这种事,但我也知道,如果我这么说,你会以为我撒谎,而且再也不会尊重我。“记住,喝醉了千万别开车,也别进喝醉了的人开的——”
  “天哪,这些我早就知道。当我是白痴啊?”
  “哦,没有,你当然不是。”
  其实我想的是,你跟我不一样,完全不一样。这件事将再一次提醒我,你不是我的复制品。你是一个奇迹,是我每日的快乐,但我不能自称为你惟一的创造者。

  军方在视镜附近安排了一辆拖车作为我们的办公室。盖雷正朝拖车走,我跑了几步赶上他。“是会意象形语标文字系统。”跑近后我告诉他。
  “你说什么?”盖雷道。
  “来,我演示给你看。”我把盖雷领进我的办公室,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圆圈,中间画上一条斜杠。“这是什么意思?”
  “‘禁止通行’?”
  “对。”我在黑板上写下“禁止通行”几个字。“这四个字也是这个意思,只不过这一行字代表的是我们说出的话。”
  盖雷点点头,“明白。”
  “语言学家把这个——”我指着那四个字,“称为‘舌文’,‘言语文字’,因为它代表的是我们说出的话,是语音的重现。人类的所有文字都属于这个范畴。我们再来看看这个符号——”我指着中间画着斜杠的圆圈,“这是会意象形语标文字,传达出意思,但与口头语言没有直接关联,不是语音的重现。这种语标的每一个组成部分并没有与某一个特定语音联系在一起。”
  “那你的看法就是,七肢桶的所有文字都是这种类型?”
  “从我们见到的文字来看,是的。它们的文字不像‘禁止通行’的标志,不是图画,要复杂得多。这个系统有它自己的造句规律,诸如自身的语法、句法,这些语法句法的指向是视觉,与口头语言的语法没有关系,是两回事。”
  “视觉语法?能给我举个例子吗?”
  “就来。”我在办公桌前坐下,从电脑上调出昨天与拉斯伯里的谈话记录。我把显示器转了一下,让他能看见上面的内容。“在它们的口头语言中,名词有格和位的变化,如主格、宾格,指出它是主语还是宾语。可到了文字里,确定名词的主宾是依靠它的语标的方位,看这个名词语标在哪个方位与动词语标相联。你瞧这儿,”我指着一堆语标,“以这个为例。这里‘七肢桶’这个语标与‘听’这个动词语标联在一块儿,是这样联的,这些笔画是平等方向,说明七肢桶这个名词是听这个动作的发出者,它在做听这个动作,意思就是七肢桶听。”我又给他看另一堆语标,“等这两个语标用另一方式联在一块时,你看这些笔画是垂直相交,说明七肢桶这个名词是听这个动作的接受者,它被听,意思就听人听七肢桶说。这种造句方式也适用于其它几个动词。”
  “再举一个词形变化的例子。”我从电脑里调出另一幅图,“在它们的书写文字中,这个语标式符号的意思大致相当于‘听起来很容易’,或者‘听得很清楚’。看这儿,这个符号跟代表‘听’的语标式符号相近。我们可以把它跟‘七肢桶’这个符号联系在一起,跟刚才一样。这样,表示七肢桶说话听得很清楚,而这样,表示别人听七肢桶说话听得很清楚。最有意思的是,‘听’这个词怎么就会变成了‘听得很清楚’,这种意义的转换不是靠改变位与格。你看这两个词,看出它们词形的变化了吗?”
  盖雷点点头,手指屏幕道,“‘听’这个字中间这些笔画,弧度变了,七肢桶好像就这样表达出‘清楚地’这层意思。”
  “说得对。这种变形规律适用于许多动词。‘看’这个符号同样也能这么一转,传达出‘看得很清楚’的意思,‘读’和其它动词也是这样。问题是,文字中它们改变字形,笔画里多了些弧度,可说话时却不是这么变的,口头语言中,它们只在这些动词前面加上个前缀,表示位与格的变化。而且,‘看’与‘听’各自的前缀并不相同。”
  “我还可以举出其它例子,但想法就是这个,我想你也明白了。从根本上说,七肢桶的语法分为两个领域:口头语言与书面文字。”
  盖雷沉思站来回踱步,“人类文字体系中有相似的例子吗?”
  “数学方程式,音乐舞蹈的标记符号。但这些符号都有各处专门的应用领域,像我们现在的谈话,就不可能用这些符号记录下来。但我想,七肢桶的文字可能有这个能力。等我们觉得更好些,我们也许能够把现在的谈话用七肢桶的书写系统记录下来。我认为,它们这套系统是一套完全成熟的通用性语标式文字体系。”
  盖雷眉头紧锁,“照你这么说,它们的文字和说的话是两套各自独立的语言。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是。事实上,我想这么做:把它们的文字标注为‘七肢桶语言:B’,以前标注的‘七肢桶语言:A’,专指它们的口头语言,这样更准确一些。”
  “哎,对了。明明一套语言体系就够了,它们为什么用两套。还得费功夫多学一套。这种搞法不是平添一重麻烦吗?”
  “让它们的语言跟英语一样?”我说,“从语言的进化过程来看,最主要的进化动力并不是易于学习。对七肢桶来说,也许口头语言和书面文字各自扮演着不同的文化、认知方面的角色,与其以一套语言为基础根据适用领域的不同发展出多种变化,倒不如干脆弄两套语言来得便当。说不定它们就是这么想的。”
  他想了想我的话,“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没准儿它们觉得人类语言多余,除口头语言外又开发一套与说话完全相同的书面文字,两套沟通渠道一样,其中一套不是浪费嘛。”
  “这种想法大有可能。如果我们能找出它们为什么还有一个不同于口头语的书写系统,这对于了解它们的情况大有帮助。”
  “这么说,咱们不可能靠它们的文字帮忙,学习它们的口语喽?”
  我叹了叹口气,“是啊。两套语言,对咱们当下来说,就是说的这个意思。我觉得AB两套语言,咱们任何一套都不能忽视。只有找个双管齐下的办法。”我指指屏幕,“文字语法,这种针对视觉的二维平面语法,只要掌握了,肯定对你今后了解它们的数学符号大有好处。我敢打赌。”
  “说得有理。你看我们是不是现在就动手,问它们些数学问题?”
  “还不到时候。只有等到咱们对它们的书写系统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之后才谈得上别的。”盖雷装出一脸垂头丧气的表情,我笑了笑,“我的好先生,耐心点儿。耐心是一种美德。”

  等你六岁的时候,你父亲会去夏威夷参加一个会议,我们母女俩将陪他一快儿去。你会欢喜雀跃,还几个星期前就早早地开始准备。你会问我椰子、火山和冲浪的事,还会在镜子前面练习呼拉舞。你会把一只旅行箱填得满满的,把想带的衣服和玩具全都塞进去,你还会拖着行李箱满屋子走,看你拉着它能走多远。你还问我能不能在我的行李里帮你带上图画魔板,你的箱子里已经放不下了,而你离了它过不下去。
  “你用不上这么些东西。”我会说,“那边好玩的事多极了,带这么多玩具你没时间玩。”
  你会好好考虑,你的小眉头上会皱起两个小窝窝,每当你绞你的小脑汁时就会这样。最后你总算同意少带一点玩具,但你的期望却一点儿也没有减少,反而一天比一天高。
  “我想现在就去夏威夷。”你会大声哭嚎。
  “有时候等待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我会说,“有了等待,到时候会觉得更好玩。”
  可你的小嘴还是噘得老高。

  在我提交的下一份报告中,我表示语标文字这个说法不准确,因为在普通语标文字中,每个字都与口语中一个词相对应。而七肢桶的语标却并不以我们所想像的方式与它们的口语产生关联。我也不愿意使用表意符号这个说法,因为在过去的使用过程中,我们为这个说法赋予了别的含意。我建议使用“七文“这个提法。
  看来七文与人类文字还是有些相通之处:七文的每一个字都各有其意义,和其它字词结合起来以后可以传达的意义近于无穷无尽。我们无法对七文作出精确定义,不过话说回来,谁又能对人类语言中的“词”这个概念作出精确定义呢?再说七文组成的句子,它们简直复杂透顶。写一大堆句子,中间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全无中断。句子的语法结构完全取决于句中各个七文的组合方式。由于七肢桶的两套语言互不相干,其书写语言于是根本没有表现语句升降调的必要。我们无法从它们的一个句子中分析出简洁的主谓结构,重新组合成新的句子。一个七肢桶爱往一个句子里塞多少七文就可以塞多少,粘成一大团,这就是一句。至少在我们看来是这样。一句文字、一段文字、一页文字,其间的区别只在于这一个大团有多大面积。
  在七肢桶语言B(文字系统)中,一个句子如果比较长,它形成的视觉冲击力真是非同小可。如果不以研究解码的态度,单纯观赏的话,这个句子就像草草画下、加以幻想变形的许多只螳螂,互相勾连绞缠,每一只的姿势都略有不同,共同形成一个纹章图案。超长句子的观赏效果与迷幻招贴海报相似:有时让人癫狂泪下,有时让人昏昏欲睡。

  我记得,等到你大学毕业,你会有一幅照片。你摆了个拍照的姿势,头上的学士帽时髦地偏在一侧,一手扶着太阳镜,另一只手撑在腰间,披开学士袍,露出里面的紧身小背心和短裤。
  我还记得你的毕业典礼。我们全都到场了,我和内尔森,你父亲和我记不得名字的那个女人。这些人同时聚在一起略有些不愉快,不过这都是小事。整个周末你都忙着把我介绍给你的同学,热烈拥抱每一个人,我则沉浸在惊奇之情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一个成熟女人,个子比我还高,美得让我心疼,居然会是那个我常常抱起来让你够到饮水喷泉的那个小女孩,那个摇摇晃晃蹒跚跑出我的卧室、身上拖拖拉拉裹着从我衣橱里偷走的长裙帽子和四条丝巾的小女孩。这是同一个人吗?
  毕业之后,你将找到工作,成为一个财务分析师。我不会理解你的工作,也不会理解你怎么对钱那么感兴趣,找工作时那么看重薪水。我更喜欢你追求前途时不要过分关注金钱报酬。但我不将抱怨。我自己的母亲也不理解我为什么不能安安分分当个高中英语教师。你会做让你自己感到快乐的事情,只要你开心快乐,我就会心满意足,更无他求。

  又一段时间过去了。每一个视镜前,各研究小组努力工作,学习七肢桶语言中初等数学和物理学的术语。这个过程中,语言学家和物理学家通力合作,前者关注方式方法,后者集中注意力于科学这一主题。物理学家向我们展示了早先发明的与外星人沟通的系统,可是这个以数学为基础的系统原本是为了与射电望远镜搭配,用来与遥远太空中的外星人交流的。我们对这个系统加以改造,以适应目前面对面沟通的新情况。
  各小组在基本算术上很成功,但在几何与代数问题上却搁了浅。后来我们也想到,我们的几何与代数都是在平面坐标上演算,考虑到七肢桶的身体结构,我们将平面坐标换成了一个球面系统,觉得这对它们来说会更自然些。新方法仍然未能带来成果。七肢桶显然不明白我们的用意何在。
  物理学探讨也同样乏善可陈,只在最具体最实在的方面,如元素名称上,取得了一定进展。我们向七肢桶展示元素周期表,几次尝试之后,它们明白了。但只要进入稍稍抽象一点的领域,七肢桶便被我们的叽哩呱啦搅得云里雾里。我们试着向它们论证最简单的物理特点,如质量、速度,想借此弄清楚它们语言中的对应术语。七肢桶的反应很简单:请我们表述得更明白一点。为避免中间媒介引起误解,我们采取了直接演示的手段:画线、照片、动画,均无成就,毫无进展。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一周一周过去,物理学家们个个大失所望。
  与此相反,语言学家们取得了相当进展。在破译其口头语言——七肢桶语言A——的语法结构方面,我们有了持续、长足的进步。如果将人类种种语言视作一个整体,七肢桶口语具有完全不同的模式,这不出我们所料。它的词语没有固定的组合次序,其条件从句更连个常见的顺序都没有。还有,人类语言中的修饰性从句不会有很多层次,七肢桶口语却可以有许多许多层,形成无数层次的级联修饰从句。这一点比人类语言强得多。总的说来,其口语虽然奇异,但还不算无迹可循,难以索解。
  更让我们兴奋的是七肢桶语言B方面取得的进展。无论是字形还是语法领域都有新发现。这是一种纯粹二维平面的文字。(人类文字虽然也是平面的,但与口语相通,因此在平面之外形成一个新维度。)七文变形极多,某一笔画稍加弯曲,或者粗细不同,或者波动形状不同,或者两个字的字根大小比例有了改变,或者字根之间的距离不一样,或者方位不同,此外还有许多许多,凡此种种,都表示意义有了变化。这些字形不可分割,不能将某一字从组成句子的其它七文中剥离出来。另外,这些文字字形的改变虽然与人类书法艺术有些表面上的相似,但实际上却全然不同书法,所有变化都必须遵循前后一致、明晰的语法规律,每一个变化都代表意义的改变。
  我们不断询问七肢桶,它们来到这里的目的何在。它们的回答每次都是“来看”,或者“来观察”。的确,比起回答我们的问题,有时它们更喜欢一声不吭,静静注视我们的一举一动。也许它们是科学家,不过也可能这伙外星人干脆是些来旅游的游客。国务院指示我们尽可能少泄露有关人类社会的情况。在今后的实质性谈判中,外星人有可能将所获取的情报用作谈判砝码。我们依令而行。这一点儿也不困难——七肢桶们根本没有问我们任何事情。不管是科学家不是游客,这些老外真是非常、非常没有好奇心的一帮子。

  以后有一天,我会开车带你去商场买新衣服。那时你十三岁。你有的时候会四仰八叉躺在椅子里,一点儿也不难为情,是个地地道道的小孩子。可隔一会儿,你会以精心练就的漫不经心地姿势把头发一甩,像过受过训练的时装模特。
  我停车的时候你会吩咐我:“妈,给我一张信用卡。咱们两小时后在门口这儿见。”
  我会笑话你:“门儿都没有,信用卡一张张全得我拿着。”
  “开什么玩笑!”你会大发脾气。我们下车,我朝门口走去。你一见我不肯让步,马上换个方案。
  “好啦好啦,妈,好啦。行,你可以和我一块儿走,不过得走在我后头点儿,让人家瞧不出咱俩一道。如果看见我的哪个朋友,我就停下跟他们说说话,到时候你不要停下,继续走,行吗?我一会儿再来找你。”
  我停住脚步,“对不起,你说什么来着?我可不是个雇帮工,也不是你的哪个畸形儿亲戚。你觉得跟我一起丢人吗?”
  “妈,得了吧。我不乐意你让别人看见我跟你在一起。”
  “你说的都是什么话!你的朋友我全见过,他们去过我们家。”
  “不一样嘛。”你会说,不相信这么简单地事还需要费唇舌解释,“这是买东西。”
  “对不起,我只好得罪你了。”
  你接着就脾气大发作了。“凡是让我高兴的事,你绝对不做!你一点儿也不关心我!”
  没多久前你还喜欢跟我一起逛商场里。你飞快地长过一个阶段,进入另一个阶段,这种速度始终让始终让我惊奇不已。和你生活在一起将像瞄准不断移动的目标。你将永远比我想象的更快一步。

  我看着自己刚刚用七肢桶语言B写就的一个句子。我的书写工具是最平常不过的钢笔和纸。跟我从前自己编出来的所有句子一样,这一句看上去也是奇形怪状,好像七肢桶写出的一句话被大锤砸了个粉碎,再由我笨手笨脚地重新粘到一块。笨拙程度与之类似的七文我写了很多,写满的纸张铺得一桌子都是。电扇每一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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