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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奥威尔 1984-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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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认为在我们这一辈子要改变任何现状是不可能的了。但是可以想象,有时在某个地方会出现反抗的小集团,一小批人集合在一起,人数慢慢增加,甚至还留下一些痕迹,下一代的人可以接着干下去。” 
  “我对下一代没有兴趣,亲爱的。我只对我们自己有兴趣。” 
  “你只是一个腰部以下的叛逆,”他对她说。 
  她觉得这句话十分风趣,高兴得伸开胳膊搂住他。 
  她对党的理论和细枝末节毫无兴趣。他一开始谈到英社的原则、双重思想、过去的默默无声和客观现实的抹杀,或者一开始用新话的词儿,她就感到厌倦,混乱,说她从来没有注意过这种事情。大家都知道这都是废话,因此操这个心干什么?她只知道什么该高兴,什么该不高兴,这样就够了。如果他老是谈这种事情,她往往就睡着了,这个习惯真叫他没有办法。她是那样的一种人,随时随地都可以睡觉。 
  在同他说话中,他发现假装正经而又不知正经为何意是件十分容易的事。可以说,在没有理解能力的人身上,党把它的世界观灌输给他们最为成功。最明显不过的违反现实的东西,都可以使他们相信,因为他们从来不理解,对他们的要求是何等荒唐,因为他们对社会大事不发生兴趣,从来不去注意发生了什么事情。正是由于缺乏理解,他们没有发疯。 
  他们什么都一口吞下,吞下的东西对他们并无害处,因为没有残渣遗留,就象一颗玉米粒不加消化地通过一只鸟的体内一样。     
 
第6节   
  这件事终于发生了。期待中的信息传了过来。他觉得他这一辈子都在等待这件事的发生。 
  他正走在部里大楼的长长的走廊里,快到裘莉亚上次把那纸条塞到他手中的地方,他才意识到身后跟着一个个子比他高的人。那个人,不知是谁,轻轻地咳了一声,显然是表示要说话。温斯顿猛然站住,转过身去。那人是奥勃良。 
  他们终于面对着面,他的唯一冲动似乎是要逃走。他的心猛跳着,说不出话来。但是奥勃良仍继续走着,一只友好的手按了一下温斯顿的胳膊,这样他们两人就并肩向前走了。他开始用他特别彬彬有礼的口气说话,这是他与大多数核心党员不同的地方。 
  “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同你谈谈,”他说。“前不久我读到你在《泰晤士报》发表的一篇用新话写的文章。我想你对新话颇有学术上的兴趣吧?” 
  温斯顿已恢复了他的一部分自信。他说,“谈不上什么学术上的兴趣。我是个外行,这不是我的专业。我从来没有参加过这一语言的实际创作工作。” 
  “但是你的文章写得很漂亮,”奥勃良说。“这不仅是我个人的意见。我最近同你的一位朋友谈过,他肯定是个专家。 
  我一时记不起他的名字来了。” 
  温斯顿的心里又是一阵难过。不可想象这不是提到赛默。但是赛默不仅死了,而且是给抹掉了,是个非人。提到他会有丧命的危险。奥勃良的话显然一定是个信号,一个暗号。由于两人共同参与了这个小小的思想罪行,他使他们成了同谋犯。他们原来是在走廊里慢慢地继续走着,这时奥勃良止了步。他整了一整鼻梁上的眼镜,这个姿态总使人有一种奇怪的亲切之感。接着他说: 
  “我其实想要说的是,我在你的文章中注意到你用了两个现在已经过时了的词儿,不过这两个词儿是最近才过时的。你有没有看过第十版的新话词典?” 
  “没有,”温斯顿说。“我想这还没有出版吧。我们纪录司仍在用第九版。” 
  “是啊,第十版要过几个月才发行。但是他们已发了几本样书。我自己就有一本。也许你有兴趣看一看?” 
  “很有兴趣,”温斯顿说,马上领会了这个意思。 
  “有些新发展是极其聪明的。减少动词数目,我想你对这点是会有兴趣的。让我想,派个通讯员把词典送给你?不过这种事情我老是容易忘了。还是你有空到我住的地方来取吧,不知你方便不方便?请等一等。我把地址写给你。” 
  他们正好站在一个电幕的前面。奥勃良有些心不在焉地摸一摸他的两只口袋,摸出了一本皮面的小笔记本和一支金色的墨水笔。他就在电幕下面写了地址,撕了下来,交给了温斯顿,这个地位使得在电幕另一边的人可以看到他写的是什么。 
  “我一般晚上都在家。”他说。“如果正好不在,我的勤务员会把词典给你的。” 
  说完他就走了,留下温斯顿站在那儿,手中拿着那张纸片,这次他没有必要把它藏起来了。但是他还是仔细地把上面写的地址背熟了,几个小时以后就把它同其他一大堆废纸一起扔进了忘怀洞。 
  他们在一起顶多只讲了两分钟的话。这件事只可能有一个含意。这样做是为了让温斯顿知道奥勃良的地址。所以有此必要是因为除了直接询问以外要知道谁住在哪里是不可能的。什么电话簿、地址录都是没有的。奥勃良对他说的就是“你如果要看我,可以到这个地方来找我。”也许那本词典里夹着一封信,藏着一句话。反正,有一点是肯定的。他所梦想的密谋确实存在,他已经碰到了它外层的边缘了。 
  他知道他迟早要应奥勃良的召唤而去找他。可能是明天,也可能要隔很久——他也说不定。刚才发生的事只不过是多年前已经开始的一个过程的实现而已。第一步是个秘密的不自觉的念头;第二步是开始写日记,他已经从思想进入到了语言,现在又从语言进入到了行动。最后一步则是将在友爱部里发生事情了。他已经决定接受这个结局。始即是终,终寓于始。但是这有点使人害怕;或者确切地说,这有点象预先尝一下死亡的滋昧,有点象少活几天。甚至在他同奥勃良说话的时候,当所说的话的含意慢慢明显以后,他全身感到一阵发冷,打了个寒战。他有了一种踏进潮湿寒冷的坟墓的感觉,并不因为他早已一直知道坟墓就在前面等候他而感到好过些。     

第7节   
  温斯顿醒来时眼里充满了泪水。裘莉亚睡意很浓地挨近他,嘴里喃喃地说着大概是“怎么回事”之类的话。 
  “我梦见——”他开始说道,马上又停住了。这梦境太复杂了,说不清楚。除了梦本身之外,还有与梦有关的记忆,那是在醒来以后几秒钟之内浮现在他心中的。 
  他闭上眼睛躺着,仍浸沉在梦境中的气氛里。这是一场光亮夺目、场面很大的梦,他的整个一生,好象夏日傍晚雨后的景色一样,展现在他的前面。这都是在那玻璃镇纸里面发生的,玻璃的表面成了苍穹,苍穹之下,什么东西都充满了柔和的清澈的光芒,一望无际。这场梦也可以由他母亲的手臂的一个动作所概括,实际上,也可以说是他母亲的手臂的一个动作所构成的。这个动作在三十年后他又在新闻片中看到了,那就是那个犹太妇女为了保护她的小孩不受子弹的扫射而做的一个动作,但是仍不能防止直升飞机把她们母子俩炸得粉碎。 
  “你知道吗,”他说,“以前我一直以为我母亲是我害死的。” 
  “你为什么要害死你的母亲?”裘莉亚问道,仍旧在睡梦之中。 
  “我没有害死她。没有在肉体上害死她。” 
  在梦中,他记起了他对他母亲的最后一瞥,醒来以后,围绕着这梦境的一切细微末节都涌上了心头。这个记忆他在许多年来是一直有意从他的意识中排除出去的。他已记不得确切日期了,不过这件事发生的时候他大概至少已有十岁了,也可能是十二岁。他父亲在这以前消失了;在这以前究竟多久,他已记不得了。他只记得当时生活很不安定,朝不保夕:经常发生空袭,在地下铁道车站中躲避空袭,到处都是瓦砾,街头贴着他所看不懂的公告,穿着同样颜色衬衫的成群少年,面包房前长长的队伍,远处不断响起的机枪声,尤其是,总是吃不饱。他记得每天下午要花许多时间同其他一些孩子在垃圾桶、废物堆里捡破烂,什么菜帮子,菜叶子,土豆皮,有时甚至还有陈面包片,捡到这些,他们就小心翼翼地把炉渣扒掉;有时还在马路上等卡车开过,他们知道这些卡车有固定路线,装的是喂牛的饲料,在驶过坑坑洼洼的路面时,就会洒出一些豆饼下来。 
  他父亲失踪的时候,他母亲并没有表示奇怪或者剧烈的悲痛,但是一下子就变了一个人。她好象精神上完全垮掉了一样。甚至连温斯顿也感到她是在等待一件必然会发生的事。一切该做的事她都照样在做——烧饭、洗衣、缝补、铺床、扫地、掸土——但是总是动作迟缓,一点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好象艺术家的人体模型自己在走动一样,这使人觉得奇怪。她的体态动人的高大身子似乎自然而然地陷于静止了。她常常一连好几小时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给他小妹妹喂奶,他的小妹妹是个体弱多病、非常安静的婴儿,只有二、三岁,脸上瘦得象只猴子。她偶然会把温斯顿紧紧地搂在怀里,很久很久不说话。他尽管年幼无知,只管自己,但也明白这同要发生的、但是从来没有提到的事情有关。 
  他记得他们住的那间屋子,黑暗湫隘,一张白床单铺盖的床占了一半的面积。屋子里有个煤气灶,一个食物柜,外面的台阶上有个棕色的陶瓷水池,是几家合用的。他记得他母亲高大的身子弯在煤气灶上搅动着锅里的什么东西。他尤其记得他老是肚子饿,吃饭的时候总要吵个不休。他常常一次又一次哼哼唧唧地问他母亲,为什么没有更多吃的,他常常向她大喊大闹(他甚至还记得他自己的嗓门,由于大喊大叫过早地变了音,有时候洪亮得有些奇怪),他也常常为了要分到他一些吃的而伪装可怜相。他母亲是很乐意多分给他一些的。她认为他是个“男孩”,分得最多是当然之理;但是不论她分给他多少,他总是嫌不够。每次吃饭时她总求他不要自私,不要忘了小妹妹有病,也需要吃的,但是没有用。 
  她如果不给他多盛一些,他就气得大喊大叫、把锅子和勺子从她手中夺过来,或者把他妹妹盆中的东西抢过来。他也明白这么做,他母亲和妹妹得挨饿,但是他没有办法;他甚至觉得自已有权这么做。他肚中的辘辘饥肠似乎就是他的理由。两餐之间,如果他母亲防卫不严,他还常常偷吃食物柜上一点点可怜的贮藏。 
  有一天发了巧克力的定量供应。过去已经有好几个星期、好几个月没有发了。他还十分清楚地记得那珍贵的一点点巧克力,二两重的一块(那时候仍用磅称),三人分。应该分成等量的三块。但是突然之间,仿佛有人在指使他似的,温斯顿听到自己声如洪钟的要求,把整块巧克力都给他。他母亲叫他别贪心。接着就是没完没了的哼哼唧唧,又是叫,又是哭,眼泪鼻涕,劝诫责骂,讨价还价。他的小妹妹双手紧抱着他母亲,活象一只小猴子,坐在那里,从他母亲的肩后望过来,瞬着大眼睛悲伤地看着他。最后他母亲把那块巧克力掰了四分之三,给了温斯顿,把剩下的四分之一给了他妹妹。那小姑娘拿着巧克力,呆呆地看着,好象不知它是什么东西。温斯顿站着看了一会。接着他突然跃身一跳,从他妹妹手中把那块巧克力一把抢走就跑到门外去了。 
  “温斯顿,温斯顿!”他母亲在后面叫他。“快回来!把你妹妹的那块巧克力还给她!” 
  他停了下来,但没有回来。他母亲的焦虑眼光盯着他的脸。就是在这个时候,她也在想那就要发生的事,即使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他妹妹这时意识到有东西给抢走了,软弱地哭了几声。他母亲搂紧了她,把她的脸贴在自己的胸口上。这个姿势使温斯顿意识到他妹妹快要死了。他转过身去,逃下了楼梯,巧克力捏在手中快要化了,有点粘糊糊的。 
  他以后没有再见到他母亲。他吃了巧克力以后,觉得有点惭愧,在街头闲荡了几个小时,饥火中烧才驱使他回家。 
  他一回去就发现母亲不在了。那个时候,这已成了正常的现象。屋子里除了他母亲和妹妹以外,什么都不缺。他们没有拿走衣服,甚至也没有拿走他母亲的大衣。到今天他还没有把握,他母亲是不是已经死了。完全有可能,她只是给送到强迫劳动营去了。至于他妹妹,很可能象他自己一样,给送到一个孤儿院里去了,他们把它叫做保育院,这是在内战后象雨后春笋似地出现的。她也很可能跟他母亲一起去了劳动营,也很可能给丢在什么地方,无人过问而死了。 
  这个梦在他心中仍栩栩如生,特别是那个胳膊一搂的保护姿态,似乎包含了这个梦的全部意义。他又回想到两个月前的另外一个梦。他的母亲同坐在铺着白床单的床边抱着孩子一样,这次是坐在一条沉船里,掉在他的下面,起渐往下沉,但仍从越来越发黑的海水中指头朝他看。 
  他把他母亲失踪的事告诉了裘莉亚。她眼也不睁开就翻过身来,蜷缩在他怀里,睡得更舒服一些。 
  “你在那时候大概真是头畜生,”她含糊地说。“孩子们全是畜生。” 
  “是的。但是这件事的真正意义是——”从她呼吸声听来,显然她又睡着了。他很想继续谈谈他的母亲。从他所记得的关于她的情况来看,他想她并不是个不平常的女人,更谈不上聪明。但是她有一种高贵的气派,一种纯洁的素质,这只是因为她有自己的行为标准。她有自己的爱憎,不受外界的影响。她从来没有想到过,没有效用的事就没有意义。如果你爱一个人,你就爱他,当你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给他时,你仍把你的爱给他。最后一块巧克力给抢走时,他母亲怀里抱着孩子。这没有用,改变不了任何东西,并不能变出一块巧克力来,并不能使那孩子或她自已逃脱死亡;但是她仍抱着她,似乎这是很自然的事。那条沉船上的那个逃难的女人也用她的胳膊护着她的孩子,这象一张纸一样单薄,抵御不了枪弹。可怕的是党所做的事却是使你相信,仅仅冲动,仅仅爱憎并无任何意义,但同时却又从你身上剥夺掉一切能够控制物质世界的力量。你一旦处在党的掌握之中,不论你有感觉还是没有感觉,不论你做一件事还是不做一件事,都无关重耍。不论怎么样,你还是要消失的,不论是你或你的行动,都不会再有人提到。历史的潮流里已没有你的踪影,但是在两代之前的人们看来,这似乎并不是那么重要,因为他们并不想篡改历史。他们有自己的不加置疑的爱憎作为行为的准则。他们重视个人的关系。一个完全没有用处的姿态,一个拥抱,一滴眼泪,对将死的人说一句话,都有本身的价值。他突然想到,无产者仍旧是这样。他们并不忠于一个政党,或者一个国家,或者一个思想,他们却相互忠于对方。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不再轻视无产者,或者只把他们看成是一种有朝一日会爆发出生命来振兴全世界的蛰伏的力量。无产者仍有人性。他们没有麻木不仁。他们仍保有原始的感情,而他自己却是需要作出有意识的努力才能重新学会这种感情。他这么想时却毫不相干地记起了几星期前他看到人行道上的一只断手,他把它踢在马路边,好象这是个白菜头一样。 
  “无产者是人,”他大声说。“我们不是人。” 
  “为什么不是?”袭莉亚说,又醒了过来。 
  他想了一会儿。“你有没有想到过,”他说,“我们最好是趁早从这里出去,以后不再见面?” 
  “想到过,亲爱的,我想到过好几次了。但是我还是不想那么做。” 
  “我们很幸运,”他说,“但是运气不会很长久。你还年轻。你的外表正常纯洁。如果你避开我这种人,你还可以活上五十年。” 
  “不,我已经想过了。不论你做什么,我都要跟着做。别灰心丧气。我要活命很有办法。” 
  “我们可能还可以在一起呆六个月——一年——谁知道。最后我们还是要分手的。你没有想到我们将来完全是孤独无援的?他们一旦逮住了我们,我们两个人是没有办法,真的一点也没有办法给对方帮什么忙的。如果我招供,他们就会枪毙你,如果我拒绝招供,他们也会枪毙你。不管我做什么,说什么,或者不说什么,都不会推迟你的死亡五分钟。我们不会知道对方是死是活。我们将完全束手无策,有一点是重要的,那就是我们不要出卖对方,尽管这一点也不会造成任何不同。” 
  “如果你说的是招供,”她说,“那我们还是要招供的。 
  人人都总是招供的。你没有办法。他们拷打你。” 
  “我不是说招供。招供不是出卖。无论你说的或做的是什么都无所谓。有所谓的是感情。如果他们能使我不再爱你——那才是真正的出卖。” 
  她想了一会儿。“这他们做不到,”她最后说。“这是他们唯一做不到的事。不论他们可以使你说些什么话,但是他们不能使你相信这些话。他们不能钻到你肚子里去。” 
  “不能,”他比较有点希望地说,“不能;这话不错。他们不能钻到你肚子里去。如果你感到保持人性是值得的,即使这不能有任何结果,你也已经打败了他们。” 
  他想到通宵不眠进行窃听的电幕。他们可以日以继夜地侦察你,但是如果你能保持头脑清醒,你仍能胜过他们。他们尽管聪明,但仍无法掌握怎样探知别人脑袋里怎样在想的办法。但当你落在他们手中时也许不是这样。友爱部里的情况究竞如何,谁也不知道,但不妨可以猜一猜:拷打、麻醉药、测量你神经反应的精密仪器。不给你睡觉和关单独禁闭造成你精神崩溃、不断的讯问。无论如何,事实是保不了密的。他们可以通过讯问,可以通过拷打弄清楚。但是如果目标不是活命而是保持人性,那最终有什么不同呢?他们不能改变你的爱憎,而且即使你要改变,你自已也无法改变。他们可以把你所做的,或者说的,或者想的都事无巨细地暴露无遗,但是你的内心仍是攻不破的,你的内心的活动甚至对你自己来说也是神秘的。     

第8节   
  他们来了,他们终于来了! 
  他们站着的那间屋子是长方形的,灯光柔和。电幕的声音放得狠低,只是一阵低声细语。厚厚的深蓝色地毯,踩上去使你觉得好象是踩在天鹅绒上。在屋子的那一头,奥勃良坐在一张桌边,桌上有一盏绿灯罩的台灯,他的两边都有一大堆文件。仆人把裘莉亚和温斯顿带进来的时候,他连头也不抬。 
  温斯顿的心房跳得厉害,使他担心说不出话来。他心里想的只有一句话:他们来了,他们终于来了。到这里来,本身就是一件冒失的事,两人一起来就更是纯粹的胡闹。不错,他们是走不同的路线来的,只是到了奥勃良家的门口才碰头。但是,光是走进这样一个地方就需要鼓起勇气。只有在极偶然的情况下,你才有机会见到核心党员住宅里面是什么样子,或者有机会走进到他们的住宅区来。什么东西都令人望而生畏——公寓大楼的整个气氛就不一样,什么东西都十分华丽,什今地方都十分宽敞,讲究的食品和优质的烟草发出没有闻惯的香味,电梯升降悄然无声,快得令人难以置信,穿着白上衣的仆人来回忙碌着。他到这里来虽然有很好的借口,但是每走一步总是担心半路上会突然杀出一个穿黑制服的警卫来,要查看他的证件,把他撵走。但是,奥勃良的仆人二话不说,让他们两人进来。他是个小个子,长着黑头发,穿着一件白上衣,脸型象块钻石,完全没有表情,很可能是个中国人的脸。他带他们走过一条过道,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墙上糊着奶油色的墙纸,嵌壁漆成白色,一切都是一尘不染,十分清洁。这也使人望而生畏。温斯顿还记不起曾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有一条过道的墙上不是由于人体的接触而弄得污黑的。 
  奥勃良手里捏着一张纸条,似乎在专心阅读。他的粗眉大眼的脸低俯着,使你可以看清他的鼻子的轮廓,样子可怕,又很聪明。他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大约有二十秒钟。 
  然后他拉过听写器来,用各部常用的混合行话,发了一个通知: 
  “一逗号五逗号七等项完全批准句点六项所含建议加倍荒谬接近罪想取消句点取得机器行政费用充分估计前不进行建筑句点通知完。” 
  他慢吞吞地从椅子上欠身站了起来,走过无声的地毯,向他们这边过来。说完了那些新话,他的官架子似乎放下了一点,但是他的神情比平时严肃,好象因为有人来打扰他而很不高兴。温斯顿本来已经感到恐惧,这时却突然又掺杂了一般的不好意思的心情。他觉得很有可能,自己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他真的有什么证据可以确定奥勃良是个政治密谋家呢?只不过是眼光一闪,一句模棱两可的话,除此之外,只有他自已秘密幻想,那是完全建筑在睡梦上的。他甚至不能退而依靠他是来借那本辞典的那个借口了,因为在那种情况下就无法解释裘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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