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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刻拍案惊奇-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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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道:“何事?”阮太始道:“有一个少年朋友,出来游耍归去,途路之间,一
句戏话上边,得了一个妇人,至今做夫妻在那里。说道这妇人是贵乡的人,老丈
曾晓得么?”老者道:“可知这妇人姓甚么?”阮太始道:“说道也姓陶。”那
老者大惊道:“莫非是小女么?”阮太始道:“小名幼芳,年纪一十八岁;又有
个丫头,名拾翠。”老者撑着眼道:“真是吾小女了。如何在他那里?”阮太始
道:“老丈还记得雨中叩门,冒称是岳家,老丈闭他在门外、不容登堂的事么?”
老者道:“果有这个事。此人平日元非相识,却又关在外边,无处通风。不知那
晚小女如何却随了他去了?”阮太始把蒋生所言,一一告诉,说道:“一边妄言,
一边发怒,一边误认,凑合成了这事。真是希奇!而今已生子了。老翁要见他么?”
老者道:“可知要见哩!”只见王妈妈在屏风后边,听得明明白白,忍不住跳将
出来,不管是生是熟,大哭,拜倒在阮太始面前道:“老夫妇只生得此女,自从
失去,几番哭绝,至今奄奄不欲生。若是客人果然致得吾女相见,必当重报。”
阮太始道:“老丈与孺人固然要见令爱,只怕有些见怪令婿,令婿便不敢来见了。”
老者道:“果然得见,庆幸不暇,还有甚么见怪?”阮太姑道:“令婿也是旧家
子弟,不辱没了令爱的。老丈既不嗔责,就请老丈同到令婿家里去一见便是。”
老者欣然治装,就同阮太始一路到余杭来。到了蒋家门首,阮太始进去,把
以前说话备细说了。阮太史问蒋生出来接了老者。那女儿久不见父亲,也直接至
中堂。阮太始暂避开了。父女相见,倒在怀中,大家哭倒。老者就要蒋生同女儿
到家去。那女儿也要去见母亲,就一向到诸暨村来。母女两个相见了,又抱头大
哭道:“只说此生再不得相会了,谁道还有今日?”哭得旁边养娘们个个泪出。
哭罢,蒋生拜见丈人丈母,叩头请罪道:“小婿一时与同伴门外戏言,谁知岳丈
认了真,致犯盛怒?又谁知令爱认了错,得谐私愿?小婿如今想起来,当初说此
话时,何曾有分毫想到此地位的?都是偶然。望岳丈勿罪!”老者大笑道:“天
教贤婿说出这话,有此凑巧。此正前定之事,何罪之有?”正说话间,阮太始也
封了一封贺礼,到门叫喜。老者就将彩帛银两拜求阮太始为媒,治酒大会亲族,
重教蒋震卿夫妇拜天成礼。厚赠壮奁,送他还家,夫妻偕老。当时蒋生不如此戏
耍取笑,被关在门外,便一样同两个客人一处儿吃酒了,那里撞得着这老婆来?
不知又与那个受用去了。可见前缘分定,天使其然。
此本说话,出在祝枝山《西樵野记》中,事体本等有趣。只因有个没见识的,
做了一本《鸳衾记》,乃是将元人《玉清庵错送鸳鸯被》杂剧与嘉定篦工徐达拐
逃新人的事三四件,做了个扭名粮长,弄得头头不了,债债不清。所以,今日依
着本传,把此话文重新流传于世,使人简便好看。有诗为证:
片言得妇是奇缘,此等新闻本可传。扭捏无揣殊舛错,故将话本与重宣。
卷十三赵六老舐犊丧残生张知县诛枭成铁案
卷十三赵六老舐犊丧残生张知县诛枭成铁案
诗曰:从来父子是天伦,离暴何当逆自亲?
为说慈鸟能反哺,应教飞鸟骂伊人。
话说人生极重的是那“孝”字,盖因为父母的,自乳哺三年,直盼到儿子长
大,不知费尽了多少心力。又怕他三病四痛,日夜焦劳。又指望他聪明成器,时
刻注意。抚摩鞠育,无所不至。《诗》云:“哀哀父母,生我勋劳。欲报之德,
昊天罔极。”说到此处,就是卧冰、哭竹、扇枕温衾,也难报答万一。况乃锦衣
玉食,归之自己,担饥受冻,委之二亲,漫然视若路人,甚而等之仇敌,败坏彝
论,灭绝天理,直狗彘之所不为也!
如今且说一段不孝的故事,从前寡见,近世罕闻。正德年间,松江府城有一
富民姓严,夫妻两口儿过活。三十岁上无子,求神拜佛,无时无处不将此事挂在
念头上。忽一夜,严娘子似梦非梦间,只听得空中有人说道:“求来子,终没耳;
添你丁,减你齿。”严娘子分明听得,次日,即对严公说知,却不解其意。自此
以后,严娘子便觉得眉低眼慢,乳胀腹高,有了身孕。怀胎十月,历尽艰辛,生
下一子,眉清目秀。夫妻二人,欢喜倍常。万事多不要紧,只愿他易长易成。光
阴荏苒,又早三年。那时也倒聪明俗俐,做爷娘的百依百顺,没一事违拗了他。
休说是世上有的物事,他要时定要寻来,便是天上的星,河里的月,也恨不得爬
上天捉将下来,钻入河捞将出去。似此情状,不可胜数。又道是:“棒头出孝子,
箸头出忤逆。”为是严家夫妻养娇了这孩儿,到得大来,就便目中无人,天王也
似的大了。却是为他有钱财使用,又好结识那一班惨刻狡滑、没天理的衙门中人,
多只是奉承过去,那个敢与他一般见识?却又极好樗蒲,搭着一班儿伙伴,多是
高手的赌贼。那些人贪他是出钱施主,当面只是甜言蜜语,谄笑胁肩,赚他上手。
他只道众人真心喜欢,且十分帮衬,便放开心地,大胆呼卢,把那黄白之物,无
算的暗消了去。严公时常苦劝,却终久溺着一个爱字,三言两语,不听时也只索
罢了。岂知家私有数,经不得十博九空。似此三年,渐渐凋耗。
严公原是积攒上头起家的,见了这般情况,未免有些肉痛。一日,有事出外,
走过一个赌访,只见数十来个人团聚一处,在那里喧嚷。严公望见,走近前来伸
头一看,却是那众人裹着他儿子讨赌钱。他儿子分说不得,你拖我扯,无计可施。
严公看了,恐怕伤坏了他,心怀不忍,挨开众人。将身蔽了孩儿,对众人道:
“所欠钱物,老夫自当赔偿。众弟兄各自请回,明日到家下拜纳便是。”一头说,
一手且扯了儿子,怒愤愤的投家里来。关上了门,采了他儿子头发,硬着心,做
势要打,却被他挣紥脱了。严公赶去扯住不放,他掇转身来,望严公脸上只一拳,
打了满天星,昏晕倒了。儿子也自慌张,只得将手扶时,元来打落了两个门牙,
流血满胸。儿子晓得不好,且望外一溜走了。严公半响方醒,愤恨之极,道:
“我做了一世人家,生这样逆子,荡了家私,又几乎害我性命,禽兽也不如了!
还要留他则甚?”一径走到府里来,却值知府升堂,写着一张状子,以打落牙齿
为证,告了忤逆。知府准了状,当日退堂,老儿且自回去。
却有严公儿子平日最爱的相识,一个外郎,叫做丘三,是个极狡黠奸诈的。
那时见准了这状,急急出衙门,寻见了严公儿子,备说前事。严公儿子着忙,恳
求计策解救。丘三故意作难。严公儿子道:“适带得赌钱三两在此,权为使用,
是必打点救我性命则个。”丘三又故意迟延了半响,道:“今日晚了,明早府前
相会,我自有话对你说。”严公儿子依言,各自散讫。
次早,俱到府前相会。严公儿子问:“有何妙计?幸急救我!”丘三把手招
他到一个幽僻去处,说道:“你来,你来。对你说。”严公儿子便以耳接着丘三
的口,等他讲话。只听得趷啅一响,严公儿子大叫一声,疾忙掩耳,埋怨丘三
道:“我百般求你解救,如何倒咬落我的耳朵?却不恁地与你干休!”丘三冷笑
道:“你耳朵原来却恁地值钱?你家老儿牙齿恁地不值钱?不要慌!如今却真对
你说话,你慢些只说如此如此,便自没事。”严公儿子道:“好计!虽然受些痛
苦,却得干净了身子。”
随后府公开厅,严公儿子带到。知府问道:“你如何这般不孝,只贪赌博,
怪父教诲,甚而打落了父亲门牙,有何理说?”严公儿了泣道:“爷爷青天在上,
念小的焉敢悖伦胡行?小的偶然出外,见赌房中争闹,立定闲看。谁知小的父亲
也走将来,便疑小的亦落赌场,采了小的回家痛打。小的吃打不过,不合伸起头
来,父亲便将小的毒咬一口,咬落耳朵。老人家齿不坚牢,一时性起,遂至坠落。
岂有小的打落之理?望爷爷明镜照察!”知府教上去验看,果然是一只缺耳,齿
痕尚新,上有凝血。信他言词是实,微微的笑道:“这情是真,不必再问了。但
看赌钱可疑,父齿复坏,责杖十板,赶出免拟。”
严公儿子喜得无恙归家,求告父母道:“孩儿愿改从前过失,侍奉二亲。官
府已责罚过,任父亲发落。”老儿昨日一口气上到府告宫,过了一夜,又见儿子
已受了官刑,只这一番说话,心肠已自软了。他老夫妻两个原是极溺爱这儿子的,
想起道:“当初受孕之时,梦中四句言语说:‘求来子,终没耳;添你丁,减你
齿。’今日老儿落齿,儿子啮耳,正此验也。这也是天数,不必说了。”自此,
那儿子当真守分孝敬二亲,后来却得善终。这叫做改过自新,皇天必宥。
如今再说一个肆行不孝,到底不悛,明彰报应的。
某朝某府某县,有一人姓赵,排行第六,人多叫他做赵六老。家声清白,囊
橐肥饶。夫妻两口,生下一子,方离乳哺,是他两人心头的气,身上的肉。未生
下时,两人各处许下了偌多香愿。只此一节上,已为这儿子费了无数钱财。不期
三岁上出起痘来,两人终夜无寐,遍访名医,多方觅药,不论资财。只求得孩儿
无恙,便杀了身己,也自甘心。两人忧疑惊恐,巴得到痘花回好,就是黑夜里得
了明珠,也没得这般欢喜。看看调养得精神完固,也不知服了多少药料,吃了多
少辛勤,坏了多少钱物。殷殷抚养,到了六七岁,又要送他上学。延一个老成名
师,择日叫他拜了先生,取个学名唤做赵聪。先习了些《神童》、《千家诗》,
后习《大学》。两人又怕儿子辛苦了,又怕先生拘束他,生出病来,每日不上读
得几句书便歇了。那赵聪也到会体贴他夫妻两人的意思,常只是诈病佯疾,不进
学堂。两人却是不敢违拗了他。那先生看了这些光景,口中不语,心下思量道:
“这真叫做禽犊之爱!适所以害之耳。养成于今日,后悔无及矣。”却只是冷眼
旁观,任主人家措置。
过了半年三个月,忽又有人家来议亲,却是一个宦户人家,姓殷,老儿曾任
太守,故了。赵六老却要扳高,央媒求了口帖,选了吉日,极浓重的下了一付谢
允礼。自此聘下了殷家女子。逢时致时,逢节致节,往往来来,也不知费用了多
少礼物。
韶光短浅,赵聪因为娇养,直挨到十四岁上才读完得经书,赵六老还道是他
出人头地,欢喜无限。十五六岁,免不得教他试笔作文。六老此时为这儿子面上,
家事已弄得七八了。没奈何,要儿子成就,情愿借贷延师,又重币延请一个饱学
秀才,与他引导。每年束修五十金,其外节仪与夫供给之盛,自不必说。那赵聪
原是个极贪安宴,十日九不在书房里的,先生到落得吃自在饭,得了重资,省了
气力。为此就有那一班不成才、没廉耻的秀才,便要谋他馆谷。自有那有志向诚
实的,往往却之不就。此之谓贤愚不等。
话休絮烦,转眼间又过了一个年头。却值文宗考童生,六老也叫赵聪没张没
致的前去赴考。又替他钻刺央人情,又在自折了银子。考事已过,六老又思量替
儿了毕姻,却是手头委实有些窘迫了,又只得央中写契,借到某处银四百两。那
中人叫做王三,是六老平日专托他做事的。似此借票,已写过了几纸,多只是他
居间。其时在刘上户家借了四百银子,交与六老。便将银备办礼物,择日纳采,
订了婚期。过了两月,又近吉日,却又欠接亲之费。六老只得东挪西凑,寻了几
件衣饰之类,往典铺中解了四十两银子,却也不勾使用,只得又寻了王三,写了
一纸票,又往褚员外家借了六十金,方得发迎会亲。殷公子送妹子过门,赵六老
极其殷勤谦让,吃了五七日筵席,各自散了。
小夫妻两口恩爱如山,在六老间壁一个小院子里居住,快活过日。殷家女子
倒百般好,只有些儿毛病:专一恃贵自高,不把公婆看在眼里;且又十分慳吝,
一文半贯,惯会唆那丈夫做些惨刻之事。若是殷家女子贤慧时,劝他丈夫学好,
也不到得后来惹出这场大事了!
自古妻贤夫祸少,应知子孝父心宽。
这是后话。
却说那殷家嫁资丰富,约有三千金财物。殷氏收拿,没一些儿放空。赵六老
供给儿媳,惟恐有甚不到处,反十分小心;儿媳两个,到嫌长嫌短的不象意。光
阴迅速,又过三年。赵老娘因害痰火病,起不得床,一发把这家事托与媳妇拿管。
殷氏承当了,供养公婆,初时也尚象样,渐渐半年三个月,要茶不茶,要饭不饭。
两人受淡不过,有时只得开口,勉强取讨得些,殷氏便发话道:“有什么大家事
交割与我?却又要长要短,原把去自当不得?我也不情愿当这样的吃苦差使,倒
终日搅得不清净。”赵六老闻得,忍气吞声。实是没有什么家计分授与他,如何
好分说得?叹了口气,对妈妈说了。妈妈是个积病之人,听了这些声响,又看了
儿媳这一番怠慢光景,手中又十分窘迫,不比三年前了。且又索债盈门,箱笼中
还剩得有些衣饰,把来偿利,已准过七八了。就还有几亩田产,也只好把与别人
做利。赵妈妈也是受用过来的,今日穷了,休说是外人,嫡亲儿媳也受他这般冷
淡。回头自思,怎得不恼?一气气得头昏眼花,饮食多绝了。儿媳两个也不到床
前去看视一番,也不将些汤水调养病人,每日三餐,只是这几碗黄齑,好不苦恼!
挨了半月,痰喘大发,呜呼哀哉,伏维尚飨了。儿媳两个免不得干号了几声,就
走了过去。
赵六老跌脚捶胸,哭了一回,走到间壁去,对儿子道:“你娘今日死了,实
是囊底无物,送终之具,一无所备。你可念母子亲情,买口好棺木盛殓,后日择
块坟地殡葬,也见得你一片孝心。”赵聪道:“我那里有钱买棺?不要说是好棺
木价重买不起,便是那轻敲杂树的,也要二三两一具,叫我那得东西去买?前村
李作头家,有一口轻敲些的在那里,何不去赊了来?明日再做理会。”六老噙着
眼泪,怎敢再说?只得出门到李作头家去了。且说赵聪走进来对殷氏道:“俺家
老儿,一发不知进退了,对我说要讨件好棺木盛殓老娘。我回说道:‘休说好的,
便是歹的,也要二三两一个。’我叫他且到李作头赊了一具轻敲的来,明日还价。”
殷氏便接口道:“那个还价?”赵聪道:“便是我们舍个头痛,替他胡乱还些罢。”
殷氏怒道:“你那里有钱来替别人买棺材?买与自家了不得?要买时,你自还钱!
老娘却是没有。我又不曾受你爷娘一分好处;没事便兜揽这些来打搅人,松了一
次,便有十次,还他十个没有,怕怎地!”赵聪顿口无言,道:“娘子说得是,
我则不还便了。”随后,六老雇了两个人,抬了这具棺材到来,盛殓了妈妈。大
家举哀了一场,将一杯水酒浇奠了,停枢在家。儿媳两个也不守灵,也不做什么
盛羹饭,每日仍只是这几碗黄齑,夜间单留六老一人冷清清的在灵前伴宿。六老
有好气没好气,想了便哭。
过了两七,李作头来讨棺银。六老道:“去替我家小官人讨。”李作头依言
去对赵聪道:“官人家赊了小人棺木,幸赐价银则个。”赵聪光着眼,啐了一声
道:“你莫不见鬼了!你眼又不瞎,前日是那个来你家赊棺材,便与那个讨,却
如何来与我说?”李作头道:“是你家老官来赊的。方才是他叫我来与官人讨。”
赵聪道:“休听他放屁!好没廉耻!他自有钱买棺材,如何图赖得人?你去时便
去,莫要讨老爷怒发!”且背叉着手,自进去了。李作头回来,将这段话对六老
说知。六老纷纷泪落,忍不住哭起来。李作头劝住了道:“赵老官,不必如此!
没有银子,便随分什么东西准两件与小人罢了。”赵六老只得进去,翻箱倒笼,
寻得三件冬衣,一根银馓子,把来准与李作头去了。
忽又过了七七四十九,赵六老原也有些不知进退,你看了买棺一事,随你怎
么,也不可求他了。到得过了断七,又忘了这段光景,重复对儿子道:“我要和
你娘寻块坟地,你可主张则个。”赵聪道:“我晓得甚么主张?我又不是地理师,
那晓寻甚么地?就是寻时,难道有人家肯白送?依我说时,只好捡个日子送去东
村烧化了,也到稳当。”六老听说,默默无言,眼中吊泪。赵聪也不再说,竟自
去了。六老心下思量道:“我妈妈做了一世富家之妻,岂知死后无葬身之所?罢!
罢!这样逆子,求他则甚!再检箱中,看有些少物件解当些来买地,并作殡葬之
资。”六老又去开箱,翻前翻后,检得两套衣服,一只金钗,当得六两银子,将
四两买了三分地,余二两唤了四个和尚,做些功果,雇了几个扛夫抬出去殡葬了。
六老喜得完事,且自归家,随缘度日。
倏忽间,又是寒冬天道,六老身上寒冷,赊了一斤丝绵,无钱得还,只得将
一件夏衣,对儿子道:“一件衣服在此,你要便买了,不要时便当几钱与我。”
赵聪道:“冬天买夏衣,正是那得闲钱补抓篱?放着这件衣服,日后怕不是我的,
却买他?也不买,也不当。”六老道:“既恁地时,便罢。”自收了衣服不题。
却说赵聪便来对殷氏说了,殷氏道:“这却是你呆了!他见你不当时,一定
便将去解铺中解了,日后一定没了。你便将来胡乱当他几钱,不怕没便宜。“赵
聪依允,来对六老道:“方才衣服,媳妇要看一看,或者当了,也不可知。”六
老道:“任你将去不妨,若当时只是七钱银子也罢。”赵聪将衣服与殷氏看了,
殷氏道:“你可将四钱去,说如此时便足了,要多时回他便罢。”赵聪将银付与
六老,六老那里敢嫌多少,欣然接了。赵聪便写一纸短押,上写:“限五月没”,
递与六老去了。六老看了短押,紫胀了面皮,把纸扯得粉碎,长叹一声道:“生
前作了罪过,故令亲子报应。天也!天也!”怨恨了一回,过了一夜。次日起身
梳洗,只见那作中的王三蓦地走将进来,六老心头吃了一跳,面如士色。正是:
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看容颜便得知。
王三施礼了,便开口道:“六老莫怪惊动!便是褚家那六十两头,虽则年年
清利,却则是些贷钱准折,又还得不爽利。今年他家要连本利都清楚。小人却是
无说话回他,六老遮莫做一番计较,清楚了这一项,也省多少口舌,免得门头不
清净。”六老叹口气道:“当初要为这逆子做亲,负下了这几主重债,年年增利,
囊橐一空。欲待在逆子处那借来奉还褚家,争奈他两个丝毫不肯放空。便是老夫
身衣口食,日常也不能如意,那有钱来清楚这一项银?王兄幸作方便,善为我辞,
宽限几时,感恩非浅!”王三变了面皮道:“六老,说那里话?我为褚家这主债
上,馋唾多分说干了。你却不知他家上门上户,只来寻我中人。我却又不得了几
许中人钱,没来由讨这样不自在吃?只是当初做差了事,没摆布了。他家动不动
要着人来坐催,你却还说这般懈话!就是你手头来不及时,当初原为你儿子做亲
借的,便和你儿子那借来还,有甚么不是处?我如今不好去回话,只坐在这里罢
了。”六老听了这一番话,眼泪汪汪,无言可答,虚心冷气的道:“王兄见教极
是,容老夫和这逆子计议便了。王兄暂请回步,来早定当报命。”王三道,“是
则是了,却是我转了背,不可就便放松!又不图你一碗儿茶,半钟儿酒,着甚来
历?”摊手摊脚,也不作别,竟走出去了。
六老没极奈何,寻思道:“若对赵聪说时,又怕受他冷淡;若不去说时,实
是无路可通。老王说也倒是,或者当初是为他借的,他肯挪移也未可知。”要一
步,不要一步,走到赵聪处来,只见他们闹闹热热,炊烟盛举。六老问道:“今
日为甚事忙?”有人答应“殷家大公子到来,留住吃饭,故此忙。”六老垂首丧
气,只得回身。肚里思量道:“殷家公子在此留饭,我为父的也不值得带挈一带
挈?且看他是如何。”停了一会,只见依旧搬将那平时这两碗黄糙饭来,六老看
了喉咙气塞,也吃不落。
那日,赵聪和殷公子吃了一口酒,六老不好去唐突,只得歇了。次早走将过
去,回说:“赵聪未曾起身。”六老呆呆的等了个把时辰,赵聪走出来道:“清
清早早,有甚话说?”六老倒陪笑道:“这时候也不早了。有一句紧要说话,只
怕你不肯依我。”赵聪道:“依得时便说,依不得时便不必说!有什么依不依?”
六老半嗫半嚅的道:“日前你做亲时,曾借下了褚家六十两银子,年年清利。今
年他家连本要还,我却怎地来得及?本钱料是不能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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