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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刻拍案惊奇-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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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头不止。防御到惊骇起来道:“郎君有何罪过?口出此言,快快说个明白!免
老夫心里疑惑。”崔生道:“是必岳父高抬贵手,恕着小婿,小婿才敢出口。”
防御说道:“有话但说,通家子侄,有何嫌疑?”崔生见他光景是喜欢的,方才
说道:“小婿家令爱庆娘不弃,一时间结了私盟,房帐事密,儿女情多,负不义
之名,犯私通之律。诚恐得罪非小,不得已夤夜奔逃,潜匿村墟。经今一载,音
容久阻,书信难传。虽然夫妇情深,敢忘父母恩重?今日谨同令爱,到此拜访,
伏望察其深情,饶恕罪责,恩赐谐老之欢,永遂于飞之愿!岳父不失为溺爱,小
婿得完美室家,实出万幸!只求岳父怜悯则个。”防御听罢大惊道:“郎君说的
是甚么话?小女庆娘卧病在床,经今一载。茶饭不进,转动要人扶靠。从不下床
一步,方才的话,在那里说起的?莫不见鬼了?”崔生见他说话,心里暗道:
“庆娘真是有见识!果然怕玷辱门户,只推说病在床上,遮掩着外人了。”便对
防御道:“小婿岂敢说慌?目今庆娘见在船中,岳父叫个人士接了起来,便见明
白。”防御只是冷笑不信,却对一个家僮说:“你可走到崔家郎船上去看看,与
他同来的是什么人,却认做我这庆娘子?岂有此理!”
家僮走到船边,向船内一望,舱中悄然不见一人。问着船家,船家正低着头,
艄上吃饭。家僮道:“你舱里的人,那里去了?”船家道:“有个秀才官人,上
岸去了,留个小娘子在舱中,适才看见也上去了。”家僮走来回复家主道:“船
中不见有什么人,问船家说,有个小娘子,上了岸了,却是不见。”防御见无影
响,不觉怒形于色道:“郎君少年,当诚实些,何乃造此妖妄,诬玷人家闺女,
是何道理?”崔生见他发出话来,也着了急,急忙袖中摸出这只金凤钗来,进上
防御道:“此即令爱庆娘之物,可以表信,岂是脱空说的?”防御接来看了,大
惊道:“此乃吾亡女兴娘殡殓时戴在头上的钗,已殉葬多时了,如何得在你手里?
奇怪!奇怪!”崔生却把去年坟上女轿归来,轿下拾得此钗,后来庆娘因寻钗夜
出,遂得成其夫妇。恐怕事败,同逃至旧仆金荣处,住了一年,方才又同来的说
话,各细述了一遍。防御惊得呆了,道:“庆娘见在房中床上卧病,郎君不信可
以去看得的。如何说得如此有枝有叶?又且这钗如何得出世?真是蹊跷的事。”
执了崔生的手,要引他房中去看病人,证辨真假。
却说庆娘果然一向病在床上,下地不得。那日外厢正在疑惑上际,庆娘托地
在床上走将起来,竟望堂前奔出。家人看见奇怪,同防御的嬷嬷一哄的都随了出
来。嚷道:“一向动不得的,如今忽地走将起来。”只见庆娘到得堂前,看见防
御便拜。防御见是庆娘,一发吃惊道:“你几时走起来的?”崔生心里还暗道:
“是船里走进去的。且听他说甚么?”只见庆娘道:“儿乃兴娘也,早离父母,
远殡荒郊。然与崔郎缘分未断,今日来此,别无他意。特为崔郎方便,要把爱妹
庆娘续其婚姻。如肯从儿之言,妹子病体,当即痊愈。若有不肯,儿去,妹也死
了。”合家听说,个个惊骇,看他身体面庞,是庆娘的;声音举止,却是兴娘。
都晓得是亡魂归来附体说话了。防御正色责他道:“你既已死了,如何又在人世,
妄作胡为,乱惑生人?”庆娘又说着兴娘的话道:“儿死去见了冥司,冥司道儿
无罪,不行拘禁,得属后土夫人帐下,掌传笺奏。儿以世缘未尽,特向夫人给假
一年,来与崔郎了此一段姻缘。妹子向来的病,也是儿假借他精魄,与崔郎相处
来。今限满当去,岂可使崔郎自此孤单,与我家遂同路人!所以特来拜求父母,
是必把妹子许了他,续上前姻。儿在九泉之下,也放得心下了。”防御夫妻见他
言词哀切,便许他道:“吾儿放心!只依着你主张,把庆娘嫁他便了。”兴娘见
父母许出,便喜动颜色,拜谢防御道:“多感父母肯听儿言,儿安心去了。”走
到崔生面前,执了崔生的手,哽哽咽咽哭起来道:“我与你恩爱一年,自此别了。
庆娘亲事,父母已许我了,你好作娇客,与新人欢好时节,不要竟忘了我旧人!”
言毕大哭。崔生见说了来踪去迹,方知一向与他同住的,乃是兴娘之魂。今日听
罢叮咛之语,虽然悲切,明知是小姨身体,又在众人面前,不好十分亲近得。只
见兴娘的魂语,分付已罢,大哭数声,庆娘身体蓦然倒地。众人惊惶,前来看时,
口中已无气了。摸他心头,却温温的,急把生姜汤灌下,将有一个时辰,方醒转
来。病体已好,行动如常。问他前事,一毫也不晓得。人丛之中,举眼一看,看
见崔生站在里头,急急遮了脸,望中门奔了进去。崔生如梦初觉,惊疑了半日始
定。
防御就拣个黄道吉日,将庆娘与崔生合了婚。花烛之夜,崔生见过庆娘惯的,
且是熟分。庆娘却不十分认得崔生的,老大羞惭。真个是:
一个闺中弱质,与新郎未经半晌交谈;一个旅邸故人,共娇面曾做一年相识。
一个只觉耳衅声音稍异,面目无差;一个但见眼前光景皆新,心胆尚怯。一个还
认蝴蝶梦中寻故友,一个正在海棠枝上试新红。
却说崔生与庆娘定情之夕,只见庆娘含苞未破,元红尚在,仍是处子之身。
崔生悄悄地问他道:“你令姊借你的身体,陪伴了我一年,如何你身子还是好好
的?”庆娘怫然不悦道:“你自撞见了姊姊鬼魂做作出来的,干我甚事,说到我
身上来。”崔生道:“若非令姊多情,今日如何能勾与你成亲?此恩不可忘了。”
庆娘道:“这个也说得是,万一他不明不白,不来周全此事,借我的名头,出了
我偌多时丑,我如何做得人成?只你心里到底照旧认是我随你逃走了的,岂不羞
死人!今幸得他有灵,完成你我的事,也是他十分情分了。”
次日崔生感兴娘之情不已,思量荐度他。却是身边无物,只得就将金凤钗到
市货卖,卖得钞二十锭,尽买香烛楮锭,赉到琼花观中,命道士建醮三昼夜,以
报恩德。醮事已毕,崔生梦中见一个女子来到,崔生却不认得。女子道:“妾乃
兴娘也,前日是假妹子之形,故郎君不曾相识。却是妾一点灵性,与郎君相处一
年了。今日郎君与妹子成亲过了,妾所以才把真面目与郎相见。”遂拜谢道:
“蒙郎荐拔,尚有余情。虽隔幽明,实深感佩。”小妹庆娘,禀性柔和,郎好看
觑他!妄从此别矣。”崔生不觉惊哭而醒。庆娘枕边见崔生哭醒来,问其缘故,
崔生把兴娘梦中说话,一一对庆娘说。庆娘问道:“你见他如何模样?”崔生把
梦中所见容貌,各细说来。庆娘道:“真是我姊也!”不觉也哭将起来。庆娘再
把一年中相处事情,细细问崔生,崔生逐件和庆娘各说始末根由,果然与兴娘生
前情性,光景无二。两人感叹奇异,亲上加亲,越发过得和睦了。自此兴娘别无
影响。要知只是一个“情”字为重,不忘崔生,做出许多事体来,心愿既完,便
自罢了。此后崔生与庆娘年年到他坟上拜扫,后来崔生出仕,讨了前妻封诰,遗
命三人合葬。曾有四句口号,道着这本话文:
大姊精灵,小姨身体。
到得圆成,无此无彼。
卷二十四盐官邑老魔魅色会骸山大士诛邪
卷二十四盐官邑老魔魅色会骸山大士诛邪
诗曰: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帆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清流。
而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这八句诗,唐朝刘梦得所作,乃是金陵燕子矶怀古的。这个燕子矶在金陵西
北,正是大江之滨,跨江而出,在江里看来,宛然是一只燕子扑在水面上,有头
有翅。昔贤好事者,恐怕他飞去,满山多用铁锁锁着,就在这燕子项上造着一个
亭子镇住他。登了此亭,江山多在眼前,风帆起于足下,最是金陵一个胜处。就
在矶边,相隔一里多路,有个弘济寺。寺左转去,一派峭壁插在半空,就如石屏
一般。壁尽处,山崖回抱将来。当时寺僧于空处建个阁,半嵌石崖,半临江水,
阁中供养观世音像,像照水中,毫发皆见,宛然水月之景,就名为观音阁。载酒
游观者殆无虚日。奔走既多,灵迹颇著,香火不绝。只是清静佛地,做了吃酒的
所在,未免作践。亦且这些游客随喜的多,布施的少。那阁年深月久,没有钱粮
修葺,日渐坍塌了些。
一日,有个徽商某泊舟矶下,随步到弘济寺游玩。寺僧出来迎接着,问了姓
名,邀请吃茶。茶罢,寺僧问道:“客官何来?今往何处?”徽商答道:“在扬
州过江来,带些本钱要进京城小铺中去。天色将晚,在此泊着,上来耍耍。”寺
僧道:“此处走去,就是外罗城观音门了。进城止有二十里,客官何不搬了行李
到小房宿歇了?明日一肩行李,脚踏实地,绝早到了。若在船中,还要过龙江关
盘验,许多担阁。又且晚间此处矶边风浪最大,是歇船不得的。”徽商见说得有
理,果然走到船边,把船打发去了。搬了行李,竟到僧房中来。安顿了,寺僧就
陪着登阁上观看。
徽商看见阁已颓坏,问道:“如此好风景,如何此阁颓坏至此?”寺僧道:
“此间来往的尽多,却多是游耍的,并无一个舍财施主。寺僧又贫,修理不起,
所以如此。”徽商道:“游耍的人,必竟有大手段的在内,难道不布施些?”寺
僧道:“多少王孙公子,只是带了娼妓来吃酒作乐,那些人身上便肯撒漫,佛天
面上却不照顾。还有豪奴狠仆,家主既去,剩下酒肴,他就毁门拆窗,将来烫酒
煮饭,只是作践,怎不颓坏?”徽商叹惜不已。寺僧便道:“朝奉若肯喜舍时,
小僧便修葺起来不难。”徽商道:“我昨日与伙计算帐,多出三十两一项银子来。
我就舍在此处,修好了阁,一来也是佛天面上,二来也在此间留个名。”寺僧大
喜称谢,下了阁,到寺中来。
元来徽州人心性俭啬,却肯好胜喜名,又崇信佛事。见这个万人往来去处,
只要传开去,说观音阁是某人独自修好了,他心上便快活。所以一口许了三十两。
走到房中解开行囊,取出三十两一包,交付与寺僧。不想寺僧一手接银,一眼瞟
去,看见余银甚多,就上了心。一面分付行童,整备夜饭款待,着地奉承,殷勤
相劝,把徽商灌得酩酊大醉。夜深入静,把来杀了。启他行囊来看,看见搭包多
是白物,约有五百余两,心中大喜。与徒弟计较,要把尸来抛在江里。徒弟道:
“此时山门已锁,须要住持师父处取匙钥。盘问起来,遮掩不得。不但做出事来,
且要分了东西去。”寺僧道:“这等如何处置?”徒弟道:“酒房中有个大瓮,
莫若权把来断碎了,入在瓮中。明日觑个空便,连瓮将去抛在江中,方无人知觉。”
寺僧道:“有理,有理。”果然依话而行。可怜一个徽商做了几段碎物!好意布
施,得此惨祸。
那僧徒收拾净尽,安贮停当,放心睡了。自道神鬼莫测,岂知天理难容?是
夜有个巡江捕盗指挥,也泊舟矶下,守侯甚么公事。天早起来,只见一个妇人走
到船边,将一个担桶汲水,且是生得美貌。指挥留心,一眼望他那条路去,只见
不定到民家,一直走到寺门里来。指挥疑道:“寺内如何有美妇担水?必是僧徒
不公不法。”带了哨兵,一路赶来,见那妇人走进一个僧房,指挥人等又赶进去,
却走向一个酒房中去了。寺僧见个官带了哨兵,绝早来到,虚心病发,个个面如
土色,慌慌张张,却是出其不意,躲避不及。指挥先叫把僧人押定,自己坐在堂
中,叫两个兵到酒房中搜看。只见妇人进得房门,隐隐还在里头,一见人来钻入
瓮里去了,走来禀了指挥。指挥道:“瓮中必有冤枉。”就叫哨兵取出瓮来,打
开看时,只见血肉狼藉,头颅劈破,是一个人碎割了的。就把僧徒两个缚了,解
到巡江察院处来。一上刑罚,僧徒熬苦不过,只得从实供招,就押去寺中起赃来
为证,问成大辟,立时处决。众人见僧口招,因为布施修阁,起心谋杀,方晓得
适才妇人,乃是观音显灵,那一个不念一声“南无灵感观世音菩萨”?要见佛天
甚近,欺心事是做不得的。
从来观世音极灵,固然无处不显应,却是燕子矶的,还是小可;香火之盛,
莫如杭州三天竺。那三天竺是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天竺中,又是上天竺
为极盛。这个天竺峰在府城之西,西湖之南。登了此峰,西湖如掌,长江如带,
地胜神灵,每年间人山人海,挨挤不开的。而今小子要表白天竺观音一件显灵的,
与看官们听着。且先听小子《风》、《花》、《雪》、《月》四词,然后再讲正
话。
风袅袅,风袅袅,冬岭位孤松,春郊摇弱草。收云月色明,卷雾天光早。清
秋暗送桂香来,极复频将炎气扫。风袅袅,野花乱落今人老(右《咏风》)。
花艳艳,花艳艳,妖烧巧似妆,锁碎浑如剪。露凝色更鲜,风送香常远。一
技独茂逞冰肌,万朵争妍含醉脸。花艳艳,上林富贵真堪羡(右《咏花》)。
雪飘飘,雪飘飘,翠玉封梅萼,青盐压竹梢。洒空翻絮浪,积槛锁银桥。千
山浑骇铺铅粉,万木依稀拥素袍。雪飘飘,长途游子恨迢遥(右《咏雪》)。
月娟娟,月娟娟,乍缺钩横野,方团镜挂天。斜移花影乱,低映水纹连。诗
人举盏搜佳句,美女推窗迟月眠。月娟娟,清光千古照无边(右《咏月》)。
看官,你道这四首是何人所作?话说洪武年间浙江盐官会骸山中,有一老者,
缁服苍颜,幅巾绳履,是个道人打扮。不见他治甚生业,日常醉歌于市间,歌毕
起舞,跳木缘枝,宛转盘旋,身子轻捷,如惊鱼飞燕。又且知书善咏,诙谐笑浪,
秀发如泻,有文士登游此山者,常与他倡和谈谑。一日大醉,索酒家笔砚,题此
四词在石壁上,观者称赏。自从写过,黑迹渐深,越磨越亮。山中这些与他熟识
的人,见他这些奇异,疑心他是个仙人,却再没处查他的踪迹。日日往来山中,
又不见个住家的所在,虽然有些疑怪,习见习闻,日月已久,也不以为意了,平
日只以老道相称呼而已。
离山一里之外,有个大姓仇氏。夫妻两个,年登四十,极是好善,并无子嗣。
乃舍钱刻一慈悲大士像,供礼于家,朝夕香花灯果,拜求如愿。每年二月十九日
是大士生辰,夫妻两个,斋戒虔诚,躬往天竺。三步一拜,拜将上去,烧香祈祷:
不论男女,求生一个,以续后代。如是三年,其妻果然有了妊孕。十月期满,晚
间生下一个女孩。夫妻两个,欢喜无限,取名夜珠。因是夜里生人,取掌上珠之
意,又是夜明珠宝贝一般。年复一年,看看长成,端慧多能,工容兼妙。父母爱
惜他真个如珠似玉,倏忽已是十九岁。父母俱是六十以上了,尚未许聘人家。
你道老来子做父母的,巴不得他早成配偶,奉事暮年。怎的二八当年多过了,
还未嫁人。只因夜珠是这大姓的爱女,又且生得美貌伶俐,夫妻两个做了一个大
指望,道是必要拣个十全毫无嫌鄙的女婿来嫁他,等他名成利遂,老夫妇靠他终
身。亦且只要入赘的,不肯嫁出的。左近人家,有几家来说的,两个老人家嫌好
道歉;便有数家象意的,又要娶去,不肯入赘;有女婿人物好,学问高的,家事
又或者淡薄些;有人家资财多,门户高的,女婿又或者愚蠢些。所以高不辏,低
不就,那些做媒的,见这两个老人家难理会,也有好些不耐烦,所以亲事越迟了。
却把仇家女子美貌,择婿难为人事之名,远近都传播开来,谁知其间动了一个人
的火。
看官,你道这个人是那个?敢是石崇之富,要买绿珠的?敢是相如之才,要
挑文君的?敢是潘安之貌,要引那掷果妇女的?看官,若如此,这多是应得想着
的了。说来一场好笑,元来是:
周时吕望,要寻个同钓鱼的对手;汉时伏生,要娶个共讲书的配头。
你道是甚人?乃就是题《风》,《花》,《雪》,《月》四词的。这个老头
儿,终日缠着这些媒人,央他仇家去说亲。媒人间:“是那个要娶?”说来便是
他自己。这些媒人,也只好当做笑话罢了,谁肯去说?大家说了,笑道:“随你
千选万选,这家女儿臭了烂了,也轮不到说起他,正是老没志气,阴沟洞里思量
天鹅肉吃起来!”那老道见没人肯替他做媒,他就老着脸自走上仇大姓门来。
大姓夫妻二人正同在堂上,说着女儿婚事未谐,唧唧哝哝的商量,忽见老道
走将进来。大姓平日晓得这人有些古怪的,起来相迎。那妈妈见是大家老人家,
也不回避。三人施礼已毕,请坐下了。大姓问道:“老道,今日为何光降茅舍?”
老道道:“老仆特为令爱亲事而来。”两人见说是替女儿说亲的,忙叫:“看茶。”
就问道:“那一家?”老道道:“就是老仆家。”大姓见说了就是他家,正不知
这老道住在那里的,心里已有好些不快意了,勉强答他道:“从来相会,不知老
道有几位令郎?”老道道:“不是小儿,老仆晓得令爱不可作凡人之配,老仆自
己要娶。”大姓虽怪他言语不伦,还不认真,说道:“老道平日专好说笑说耍。”
老道道:“并非耍笑,老仆果然愿做门婿,是必要成的,不必推托!”大姓夫妇,
见他说得可恶,勃然大怒道:“我女闺中妙质,等闲的不敢求聘。你是何人?辄
敢胡言乱语!”立起身把他一抓。老道从容不动,拱立道:“老丈差了。老丈选
择东床,不过为养老计耳。若把令爱嫁与老仆,老仆能孝养吾丈于生前,礼祭吾
丈于身后,大事已了,可谓极得所托的。这个不为佳婿,还要怎的才佳么?”大
姓大声叱他道:“人有贵贱,年有老少,贵贱非伦,老少不偶,也不肚里想一想,
敢来唐突,戏弄吾家!此非病狂,必是丧心,何足计较!”叫家人们持杖赶逐。
仇妈妈只是在旁边夹七夹八的骂。老道笑嘻嘻,且走且说道:“不必赶逐,我去
罢了。只是后来追悔,要求见我,就无门了。”大姓又指着他骂道:“你这个老
枯骨!我要求见你做甚么?少不得看见你早晚倒在路旁,被狗拖鸦啄的日子在那
里。”老道把手掀着须髯,长笑而退。
大姓叫闭了门,夫妻二人气得个懑胸塞肚,两相埋怨道:“只为女儿不受得
人聘,受此大辱。”分付当直的,分头去寻媒婆来说亲。这些媒婆走将来,闻知
老道自来求亲之事笑一个不住道:“天下有此老无知!前日也曾央我们几次,我
们没一个肯替他说,他只得自来了。”大姓道:“此老腹中有些文才,最好调戏。
他晓得吾家择婿太严,未有聘定,故此奚落我。你们如今留心,快与我寻寻,人
家差不多的,也罢了。我自重谢则个。”媒人应承自去了,不题。
过得两日,夜珠靠在窗上绣鞋,忽见大蝶一双飞来,红翅黄身,黑须紫足,
且是好看。旋绕夜珠左右不舍,恰象眷恋他这身子芳香的意思。夜珠又喜又异,
轻以罗帕扑他,扑个不着,略略飞将开去。夜珠忍耐不定,笑呼丫鬟要同来扑他,
看看飞得远了,夜珠一同丫鬟随他飞去处,赶将来。直至后园牡丹花侧,二蝶渐
大如鹰。说时迟,那时快,飞近夜珠身边来,各将翅攒定夜珠两腋,就如两个箬
笠一般,扶挟夜珠从空而起。夜珠口里大喊,丫鬟惊报,大姓夫妻急忙赶至园中,
已见夜珠同两蝶在空中向墙外飞去了。大姓惊喊号叫,设法救得。老夫妻两个放
声大哭道:“不知是何妖术,摄将去了。”却没个头路猜得出,从此各处探访,
不在话下。
却说夜珠被两蝶夹起在空中,如省云雾,心里明知堕了妖术,却是脚不点地,
身不自主。眼望下去,却见得明白。看见过了好些荆蓁路径,几个崄峻山头,到
一巑岏山窟中,方才渐渐放下。看看小小一洞,止可容头,此外别无走路。那两
蝶已自不见了,只见洞边一个老人家,道者装扮,拱立在那里。见了夜珠,欢欢
喜喜伸手来拽了夜珠的手,对洞口喝了一声。听得轰雷也似响亮,洞忽开裂。老
道同夜珠身子已在洞内,夜珠急回头看时,洞已抱合如旧,出去不得了。
夜珠慌忙之中,偷眼看那洞中,宽敞如堂。有人面猴形之辈,二十余个,皆
来迎接这老道,口称“洞主”。老道分付道:“新人到了,可设筵席。”猴形人
应诺。又看见旁边一房,甚是精洁,颇似僧室,几窗间有笔砚书史;竹床石磴,
摆列两行。又有美妇四五人,丫鬟六七人,妇人坐,丫鬟立侍。床前特设一席,
不见荤腥,只有香花酒果。老道对众道:“吾今且与新人成礼则个。”就来牵夜
珠同坐。夜珠又恼又怕,只是站立不动。老道着恼,喝叫猴形人四五个来揪采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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