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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刻拍案惊奇-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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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言自语一会,心里好生疑惑。开口问道:“奴自不曾与客官相会,只是前口门
前见客官走来走去,见了我指手点脚的,我背地同妹妹暗笑。今承宠召过来,却
又屡屡相觑,却象有些委决不下的事,是什么缘故?”姚乙把言语支吾,不说明
白。那月娥是个久惯接客,乖巧不过的人,看此光景,晓得有些尴尬,只管盘问。
姚乙道:“这话也长,且到床上再说。”两个人各自收拾上床睡了,免不得云情
雨意,做了一番的事。
那月娥又把前话提起,姚乙只得告诉他:家里事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因
见你厮象,故此假做请你,认个明白,那知不是。”月娥道:“果然象否?”姚
乙道:“举止外像一些不差,就是神色里边,有些微两样处,除是至亲骨肉终日
在面前的,用意体察才看得出来,也算是十分象的了。若非是声音各别,连我方
才也要认错起来。”月娥道:“既是这等厮象,我就做你妹子罢。”姚乙道:
“又来取笑。”月娥道:“不是取笑,我与你熟商量。你家不见了妹子,如此打
官司不得了结,毕竟得妹子到了官方住。我是此间良人家儿女,在姜秀才家为妾,
大娘不容,后来连姜秀才贪利忘恩,竟把来卖与这郑妈妈家了。那龟儿、鸨儿,
不管好歹,动不动非刑拷打。我被他摆布不过,正要想个计策脱身。你如今认定
我是你失去的妹子,我认定你是哥哥,两一同声当官去告理,一定断还归宗。我
身既得脱,仇亦可雪。到得你家,当了你妹子,官事也好完了,岂非万全之算?”
姚乙道:“是倒是,只是声音大不相同。且既到吾家,认做妹子,必是亲戚族属
逐处明白,方象真的,这却不便。”月娥道:“人只怕面貌不象,那个声音随他
改换,如何做得谁?你妹子相失两年,假如真在衢州,未必不与我一般乡语了。
亲戚族属,你可教导得我的。况你做起事来,还等待官司发落,日子长远,有得
与你相处,乡音也学得你些。家里事务,日逐教我熟了,有甚难处?”
姚乙心里先只要家里息讼要紧,细思月娥说话,尽可行得,便对月娥道:
“吾随身带有广缉文书,当官一告,断还不难。只是要你一口坚认到底,却差池
不得的。”月娥道:“我也为自身要脱离此处,趁此机会,如何好改得口?只是
一件,你家妹夫是何等样人?我可跟得他否?”姚乙道:“我妹夫是个做客的人,
也还少年老实,你跟了他也好。”月娥道:“凭他怎么,毕竟还好似为娼。况且
一夫一妻,又不似先前做妾,也不误了我事了。”姚乙又与他两个赌一个誓信,
说:“两个同心做此事,各不相负。如有破泄者,神明诛之!”两人说得着,已
觉道快活,又弄了一火,搂抱了睡到天明。
姚乙起来,不梳头就走去寻周少溪,连他都瞒了,对他说道:“果是吾妹子,
如今怎处?”周少溪道:“这行院人家不长进,替他私赎,必定不肯。待我去纠
合本乡人在此处的十来个,做张呈子到太守处呈了,人众则公,亦且你有本县广
缉滴珠文书可验,怕不立刻断还?只是你再送几两银子过去,与他说道:‘还要
留在下处几日。’使他不疑,我们好做事。”姚乙一一依言停当了。
周少溪就合着一伙徽州人同姚乙到府堂,把前情说了一遍。姚乙又将县间广
缉文书当堂验了。太守立刻签了牌,将郑家乌龟、老妈都拘将来。郑月娥也到公
庭,一个认哥哥,一个认妹子。那众徽州人除周少溪外,也还有个把认得滴珠的,
齐声说道:“是。”那乌龟分毫不知一个情由,劈地价来,没做理会,口里乱嚷。
太守只叫:“拿嘴!”又研问他是那里拐来的。乌龟不敢隐讳,招道:“是姜秀
才家的妾,小的八十两银子讨的是实,并非拐的。”太守又去拿姜秀才。姜秀才
情知理亏,躲了不出见官。太守断姚乙出银四十两还他乌龟身价,领妹子归宗。
那乌龟买良为娼,问了应得罪名,连姜秀才前程都问革了。郑月娥一口怨气先发
泄尽了。姚乙欣然领回下处,等衙门文卷叠成,银子交库给主,及零星使用多完
备了,然后起程。这几时落得与月娥同眠同起,见人说是兄妹,背地自做夫妻。
枕边絮絮叨叨,把说话见识都教道得停停当当了。
在路不则一日,将到荪田,有人见他兄妹一路来了,拍手道:“好了,好了,
这官司有结局了。”有的先到他家里报了的,父母俱迎出门来。那月娥装做个认
得的模样,大剌剌走进门来,呼爷叫娘,都是姚乙教熟的。况且娼家行径,机巧
灵变,一些不错。姚公道:“我的儿!那里去了这两年?累煞你爹也!”月娥假
作哽咽痛哭,免不得说道:“爹妈这几时平安么?”姚公见他说出话来,便道:
“去了两年,声音都变了。”姚妈伸手过来,拽他的手出来,捻了两捻道:“养
得一手好长指甲了,去时没有的。”大家哭了一会,只有姚乙与月娥心里自明白。
姚公是两年间官司累怕了他,他见说女儿来了,心里放下了一个大疙瘩,那里还
辨仔细?况且十分相象,分毫不疑。至于来踪去迹,他已晓得在娼家赎归,不好
细问得。巴到天明,就叫儿子姚乙同了妹子到县里来见官。
知县升堂,众人把上项事说了一遍。知县缠了两年,已自明白。问滴珠道:
“那个拐你去的,是何等人?”假滴珠道:“是一个不知姓名的男子,不由分说,
逼卖与衢州姜秀才家。姜秀才转卖了出来,这先前人不知去向。”知县晓得事在
衢州,隔省难以追求,只要完事,不去根究了。就抽签去唤潘甲并父母来领。那
潘公。潘婆到官来,见了假滴珠道:“好媳妇呵!就去了这些时。”潘甲见了道:
“惭愧!也还有相见的日子。”各各认明了,领了回去。出得县门,两亲家两亲
妈,各自请罪,认个悔气。都道一桩事完了。
隔了一晚,次日,李知县升堂,正待把潘甲这宗文卷注销立案,只见潘甲又
来告道:“昨日领回去的,不是真妻子。”那知县大怒道:“刁奴才!你累得丈
人家也勾了,如何还不肯休歇?”喝令扯下去打了十板。那潘甲只叫冤屈。知县
道:“那衢州公文明白,你舅子亲自领回,你丈人、丈母认了不必说,你父母与
你也当堂认了领去的,如何又有说话?”潘甲道:“小人争论,只要争小人的妻,
不曾要别人的妻。今明明不是小人的妻,小人也不好要得,老爷也不好强小人要
得。若必要小人将假作真,小人情愿不要妻子了。”知县庄“怎见得不是?”潘
甲道:“面貌颇相似,只是小人妻子相与之间,有好些不同处了。”知县道:
“你不要騃!敢是做过了娼妓一番,身分不比良家了。”潘甲道:“老爷,不是
这话。不要说日常夫妻间私语一句也不对,至于肌体隐微,有好些不同。小人心
下自明白,怎好与老爷说得?若果然是妻子,小人与他才得两月夫妻,就分散了,
巴不得见他,难道到说不是来混争闲非不成?老爷青天详察,主鉴不错。”知县
见他说这一篇有情有理,大加惊诧,又不好自从断错,密密分忖潘甲道:“你且
从容,不要性急。就是父母亲戚面前,俱且糊涂,不可说破,我自有处。”
李知县分付该房写告示出去遍贴,说道:“姚滴珠已经某月某日追寻到官,
两家各息词讼,无得再行告扰!”却自密地悬了重赏,着落应捕十余人,四下分
缉,若看了告示,有些动静,即便体察,拿来回话。不说这里探访。且说姚滴珠
与吴大郎相处两年,大郎家中看看有些知道,不肯放他等闲出来,踪迹渐来得稀
了。滴珠身伴要讨个丫鬟伏侍,曾对吴大郎说,转托汪锡。汪锡拐带惯了的,那
里想出银钱去讨?因思个便处,要弄将一个来。日前见歙县汪汝鸾家有个丫头,
时常到溪边洗东西,想在心里。
一日,汪锡在外行走,闻得县前出告示,道滴珠已寻见之说。急忙里,来对
王婆说:“不知那一个顶了缺,我们这个货稳稳是自家的了。”王婆不信,要看
个的实。一同来到县前,看了告示。汪锡未免指手划脚,点了又点,念与王婆听。
早被旁边应捕看在眼里,尾了他去。到了僻静处,只听得两个私下道:“好了,
好了,而今睡也睡得安稳了。”应捕魆地跳将起来道:“你们干得好事!今已败
露了,还走那里去?”汪锡慌了手脚道:“不要恐吓我!且到店中坐坐去。”一
同王婆,邀了应捕,走到酒楼上坐了吃酒。汪锡推讨嘎饭,一道烟走了。单剩个
王婆与应捕处了多时,酒肴俱不见来。走下问时,汪锡已去久了。应捕就把王婆
拴将起来道:“我与你去见官。”王婆跪下道:“上下饶恕,随老妇到家中取钱
谢你。”那应捕只是见他们行迹跷蹊,故把言语吓着,其实不知甚么根由。怎当
得虚心病的,露出马脚来。应捕料得有些滋味,押了他不舍,随去,到得汪锡家
里叩门。一个妇人走将出来开了,那应捕一看,着惊道:“这是前日衢州解来的
妇人!”猛然想道:“这个必是真姚滴珠了。”也不说破,吃了茶,凭他送了些
酒钱罢了。王婆自道无事,放下心了。
应捕明日竟到县中出首。知县添差应捕十来人,急命拘来。公差如狼似虎,
到汪锡家里门口,发声喊打将进去。急得王婆悬梁高了。把滴珠登时捉到公庭。
知县看了道:“便是前日这一个。”又飞一签令唤潘甲与妻子同来。那假的也来
了,同在县堂,真个一般无二。知县莫辨,因令潘甲自认。潘甲自然明白,与真
滴珠各说了些私语,知县唤起来研问明白。真滴珠从头供称被汪锡骗哄情由,说
了一遍。知县又问:“曾引人奸骗你不?”滴珠心上有吴大郎,只不说出,但道:
“不知姓名。”又叫那假滴珠上来,供称道:“身名郑月娥,自身要报私仇,姚
乙要完家讼,因言貌象伊妹,商量做此一事。”知县急拿汪锡,已此在逃了。做
个照提,叠成文卷,连人犯解府。
却说汪锡自酒店逃去之后,撞着同伙程金,一同作伴,走到歙县地方。正见
汪汝鸾家丫头在溪边洗裹脚,一手扯住他道:“你是我家使婢,逃了出来,却在
此处!”便夺他裹脚,拴了就走。要扯上竹筏,那丫头大喊起来。汪锡将袖子掩
住他口,丫头尚自呜哩呜剌的喊。程金便一把又住喉咙,叉得手重,口头又不得
通气,一霎鸣呼哀哉了。地方人走将拢来,两个都擒住了,送到县里。那歙县方
知县问了程金绞罪,汪锡充军,解上府来。正值滴珠一起也解到。一同过堂之时,
真滴珠大喊道:“这个不是汪锡?”那太守姓梁,极是个正气的,见了两宗文卷,
都为汪锡,大怒道:“汪锡是首恶,如何只问充军?”喝交皂隶,重责六十板,
当下绝气。真滴珠给还原夫宁家,假滴珠官卖。姚乙认假作真,倚官拐骗人口,
也问了一个“太上老。”只有吴大郎广有世情,闻知事发,上下使用,并无名字
干涉,不致惹着,朦胧过了。
潘甲自领了姚滴珠,仍旧完聚。那姚乙定了卫所,发去充军。拘妻签解,姚
乙未曾娶妻。只见那郑月娥晓得了,大哭道:“这是我自要脱身泄气,造成此谋,
谁知反害了姚乙?今我生死跟了他去,也不枉了一场话扌霸。”姚公心下不舍得
儿子,听得此话,即使买出人来,诡名纳价,赎了月娥,改了姓氏,随了儿子做
军妻解去。后来遇赦还乡,遂成夫妇。这也是郑月娥一点良心不泯处。姑嫂两个
到底有些厮象,徽州至今传为笑谈。有诗为证:
一样良家走歧路,又同歧路转良家。
面庞怪道能相似,相法看来也不差。
卷三刘东山夸技顺城门十八兄奇踪村酒肆
卷三刘东山夸技顺城门十八兄奇踪村酒肆
弱为强所制,不在形巨细。
蝍蛆带是甘,何曾有长喙?
话说天地间,有一物必有一制,夸不得高,恃不得强。这首诗所言“蝍蛆”
是甚么?就是那赤足蜈蚣,俗名“百脚”,又名百足之虫。这“带”又是甚么?
是那大蛇。其形似带一般,故此得名。岭南多大蛇,长数十丈,专要害人。那边
地方里居民,家家蓄养蜈蚣,有长尺余者,多放在枕畔或枕中。若有蛇至,蜈蚣
便啧啧作声。放他出来,他鞠起腰来,首尾着力,一跳有一丈来高,便搭住在大
蛇七寸内,用那铁钩也似一对钳来钳住了,吸他精血,至死方休。这数十丈长、
斗来大的东西,反缠死在尺把长、指头大的东西手里,所以古语道“卿蛆甘带”,
盖谓此也。
汉武帝延和三年,西胡月支国献猛兽一头,形如五六十日新生的小狗,不过
比狸猫般大,拖一个黄尾儿。那国使抱在手里,进门来献。武帝见他生得猥琐,
笑道:“此小物何谓猛兽?”使者对曰:“夫威加于百禽者,不必计其大小。是
以神麟为巨象之王,凤凰为大鹏之宗,亦不在巨细也。”武帝不信,乃对使者说:
“试叫他发声来朕听。”使者乃将手一指,此兽舐唇摇首一会,猛发一声,便如
平地上起一个霹雳,两目闪烁,放出两道电光来。武帝登时颠出亢金椅子,急掩
两耳,颤一个不住。侍立左右及羽林摆立仗下军士,手中所拿的东西悉皆震落。
武帝不悦,即传旨意,教把此兽付上林苑中,待群虎食之。上林苑令遵旨。只见
拿到虎圈边放下,群虎一见,皆缩做一堆,双膝跪倒。上林苑令奏闻,武帝愈怒,
要杀此兽。明日连使者与猛兽皆不见了。猛悍到了虎豹,却乃怕此小物。所以人
之膂力强弱。智术长短,没个限数。正是:强中更有强中手,莫向人前夸大口。
唐时有一个举子,不记姓名地方。他生得膂力过人,武艺出众。一生豪侠好
义,真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进京会试,不带仆从,恃着一身本事,鞲着一
匹好马,腰束弓箭短剑,一鞭独行。一路收拾些雉兔野昧,到店肆中宿歇,便安
排下酒。
一日在山东路上,马跑得快了,赶过了宿头。至一村庄,天已昏黑,自度不
可前进。只见一家人家开门在那里,灯光射将出来。举子下了马,一手牵着,挨
进看时,只见进了门,便是一大空地,空地上有三四块太湖石叠着,正中有三间
正房,有两间厢房,一老婆子坐在中间绩麻。听见庭中马足之声,起身来问。举
子高声道:“妈妈,小生是失路借宿的。”那老婆子道:“官人,不方便,老身
做不得主。”听他言词中间,带些凄惨。举子有些疑心,便问道:“妈妈,你家
男人多在那里去了?如何独自一个在这里?”老婆子道:“老身是个老寡妇,夫
亡多年,只有一子,在外做商人去了。”举子道:“可有媳妇?”老婆子蹙着眉
头道:“是有一个媳妇,赛得过男子,尽挣得家住。只是一身大气力,雄悍异常。
且是气性粗急,一句差池,经不得一指头,擦着便倒。老身虚心冷气,看他眉头
眼后,常是不中意,受他凌辱的。所以官人借宿,老身不敢做主。”说罢,泪如
雨下。举子听得,不觉双眉倒竖,两眼圆睁道:“天下有如此不平之事!恶妇何
在?我为尔除之。”遂把马拴在庭中太湖石上了,拔出剑来。老婆子道:“官人
不要太岁头上动土,我媳妇不是好惹的。他不习女工针指,每日午饭已毕,便空
身走去山里寻几个獐鹿兽兔还家,腌腊起来,卖与客人,得几贯钱。常是一二更
天气才得回来。日逐用度,只靠着他这些,所以老身不敢逆他。”举子按下剑入
了鞘,道:“我生平专一欺硬怕软,替人出力。谅一个妇女,到得那里?既是妈
妈靠他度日,我饶他性命,不杀他,只痛打他一顿,教训他一番,使他改过性子
便了。”老婆子道:“他将次回来了,只劝官人莫惹事的好。”举子气忿忿地等
着。
只见门外一大黑影,一个人走将进来,将肩上叉口也似一件东西往庭中一摔,
叫道:“老嬷,快拿火来,收拾行货。”老婆子战兢兢地道:“是甚好物事呵?”
把灯一照,吃了一惊,乃是一只死了的斑谰猛虎。说时迟,那时快,那举子的马
在火光里,看见了死虎,惊跳不住起来。那人看见,便道:“此马何来?”举子
暗里看时,却是一个黑长妇人。见他模样,又背了个死虎来,伺道:“也是个有
本事的。”心里就有几分惧他。忙走去带开了马,缚住了,走向前道:“小生是
失路的举子,赶过宿头,幸到宝庄,见门尚未阖,斗胆求借一宿。”那妇人笑道:
“老嬷好不晓事!既是个贵人,如何更深时候,叫他在露天立着?”指着死虎道:
“贱婢今日山中遇此泼花团,争持多时,才得了当。归得迟些个,有失主人之礼,
贵人勿罪。”举子见他语言爽恺,礼度周全,暗想道:“也不是不可化诲的。”
连应道:“不敢,不敢。”
妇人走进堂,提一把椅来,对举子道:“该请进堂里坐,只是妇姑两人,都
是女流,男女不可相混,屈在廊下一坐罢。”又掇张桌来,放在面前,点个灯来
安下。然后下庭中来,双手提了死虎,到厨下去了。须臾之间,烫了一壶热酒,
托出一个大盘来,内有热腾腾的一盘虎肉,一盘鹿脯,又有些腌腊雉兔之类五六
碟,道:“贵人休嫌轻亵则个。”举子见他殷勤,接了自斟自饮。须臾间酒尽肴
完,举子拱手道:“多谢厚款。”那妇人道:“惶愧,惶愧。”便将了盘来收拾
桌上碗盏。
举子乘间便说道:“看娘子如此英雄,举止恁地贤明,怎么尊卑分上觉得欠
些个?”那妇人将盘一搠,且不收拾,怒目道:“适间老死魅曾对贵人说些甚谎
么?”举子忙道:“这是不曾,只是看见娘子称呼词色之间,甚觉轻倨,不象个
婆媳妇道理。及见娘子待客周全,才能出众,又不象个不近道理的,故此好言相
问一声。”那妇人见说,一把扯了举子的衣袂,一只手移着灯,走到太湖石边来
道:“正好告诉一番。”举子一时间挣紥不脱,暗道:“等他说得没理时,算计
打他一顿。”只见那妇人倚着太湖石,就在石上拍拍手道:“前日有一事,如此
如此,这般这般,是我不是,是他不是?”道罢,便把一个食指向石上一划道:
“这是一件了。”划了一划,只见那石皮乱爆起来,已自抠去了一寸有余深。连
连数了三件,划了三划,那太湖石便似锥子凿成一个“川”字,斜看来又是“三”
字,足足皆有寸余,就象镵刻的一般。那举子惊得浑身汗出,满面通红,连声道:
“都是娘子的是。”把一片要与他分个皂白的雄心,好象一桶雪水当头一淋,气
也不敢抖了。妇人说罢,擎出一张匡床来与举子自睡,又替他喂好了马。却走进
去与老婆子关了门,息了火睡了。举子一夜无眠,叹道:“天下有这等大力的人!
早是不曾与他交手,不然,性命休矣。”巴到天明,备了马,作谢了,再不说一
句别的话,悄然去了。自后收拾了好些威风,再也不去惹闲事管,也只是怕逢着
唓嗻似他的吃了亏。
今日说一个恃本事说大话的,吃了好些惊恐,惹出一场话柄来。正是:
虎为百兽尊,百兽伏不动。
若逢狮子吼,虎又全没用。
话说国朝嘉靖年间,北直隶河间府交河县一人姓刘名嵚,叫做刘东山,在北
京巡捕衙门里当一个缉捕军校的头。此人有一身好本事,弓马熟娴,发矢再无空
落,人号他连珠箭。随你异常狠盗,逢着他便如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因此也积
趱得有些家事。年三十余,觉得心里不耐烦做此道路,告脱了,在本县去别寻生
理。
一日,冬底残年,赶着驴马十余头,到京师转卖。约卖得一百多两银子。交
易完了,至顺城门(即宣武门)雇骡归家。在骡马主人店中,遇见一个邻舍张二
郎入京来,同在店买饭吃。二郎问道:“东山何往?”东山把前事说了一遍,道:
“而今在此雇骡。今日宿了,明日走路。”二郎道:“近日路上好生难行,良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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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怕着了道儿,须放仔细些!”东山听罢,不觉须眉开动,唇齿奋扬。把两只手
捏了拳头,做一个开弓的手势,哈哈大笑道:“二十年间张弓追讨,矢无虚发,
不曾撞个对手。今番收场买卖,定不到得折本。”店中满座听见他高声大喊,尽
回头来看。也有问他姓名的,道:“久仰,久仰。”二郎自觉有些失言,作别出
店去了。
东山睡到五更头,爬起来,梳洗结束。将银子紧缚裹肚内,紥在腰间,肩上
挂一张弓,衣外挎一把刀,两膝下藏矢二十簇。拣一个高大的健骡,腾地骑上,
一鞭前走。走了三四十里,来到良乡,只见后头有一人奔马赶来,遇着东山的骡,
便按辔少驻。东山举目觑他,却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美少年,且是打扮得好。但
见:
黄衫毡笠,短剑长弓。箭房中新矢二十余枝,马额上红缨一大簇。裹腹闹装
灿烂,是个白面郎君;恨人紧辔喷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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