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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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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炮周围的法国官兵他一群蚂蚁。古他的幻想世界里,那个美男子,醉汉,第二门大炮的第一号炮手就是大叔,图申对他另眼相看,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使他觉得高兴。山下传来的步枪的互相射击声,时而停息,时而剧烈,他觉得这好像是某人在那里呼吸。他倾听着时而停息时而激烈的互相射击声。
“听,又喘气了,喘气了。”他自言自语。
他觉得自己像个身材高大、强而有力,能用一双手捧着炮弹向法国官兵扔去的男子汉。
“喂,马特维夫娜,亲爱的,不要出卖我们吧!”当他头顶上传来一个陌生的不熟悉的嗓音的时候,他说道,并且走到大炮旁边去。
“图申上尉!上尉!”
图申惊恐地回头望了一眼。这就是那个从格伦特随军商贩帐篷中把他撵出来的校官。他用气喘吁吁的嗓音对他喊道:
“您怎么啦,发疯了吗?两次命令您撤退,而您……”
“得啦吧,他们干嘛对我这样?……”图申惊恐地望着首长,暗自想道。
“我……没什么……”他把两个指头伸到帽檐边,说道,“……”
但是上校没有说完他要说的话。从近旁飞过的一颗炮弹迫使他在马背上潜避之后弯下腰来。他沉默不言,刚刚想说些什么,又有一颗炮弹制止了他。他拨转马头飞也似地跑开了。
“撤退!统统撤退!”他从远处大声地喊道。
士兵们笑起来了。过了一分钟,副官捎着同样的命令走来了。
他是安德烈公爵。当他走到图申的大炮驻守的那片空地的时候,他首先看见的便是已被打断一条腿的卸了套的马,它在那些上了套的马旁边不断地嘶叫,鲜血像喷泉似地从它的腿上流出来了。数名阵亡者横卧在前车之间。炮弹一颗接着一颗在他头顶上飞过,当他驰近的时候,他觉得,他的脊梁上掠过一阵神经质的冷战。但是一想到他胆怯,他又振作起来。“我不能害怕。”他想到,在几门大炮之间慢慢地下马。他传达了命令,还没有离开炮台。他决定,在他监督下从阵地上卸下几门大炮,然后把大炮运走。他和图申一起,跨过了多具尸体,在法军的可怖的火力下撤走大炮。
“首长刚才来过一趟了,可是很快就跑了,”炮兵士官对安德烈公爵说道,“不像您大人这样。”
安德烈公爵没有和图申说什么话。他们两个都很忙,好像没有会过面似的。当他们把四门大炮中没有损坏的两门装进前车后,便向山下走去了(一门业已损坏的大炮和独角兽大炮留在原地),安德烈公爵走到了图申跟前。
“喂,再见吧。”安德烈公爵把手伸向图申时说道。
“亲爱的,再见,”图申说道,“亲爱的心肝!”再见,亲爱的。”图申的眼泪不知怎的忽然夺眶而出,他眼中含着泪水说。
………………………………………………
21
风停息了,乌云低垂于战地的上空,在地平线上和硝烟连成一片了。天渐渐黑了,两地的火光显得更加明亮。炮声变得低沉了,可是后面和右面越近越密地听见噼噼啪啪的枪声。图申伴随着自己的大炮绕过伤员,也碰上伤员;一当他走出火线,并且沿着下坡道走到冲沟,就遇见首长和副官们,其中有校官和两次曾被派遣、没有一次到达图申的炮台的热尔科夫。他们个个都抢先开腔,给他发布命令,传达命令,指明行进的方式与方向,责备他而且呵斥他。图申未曾作出任何安排,默不作声地骑着炮兵连的一匹劣马,跟在后面走,他害怕开口,因为每说一句话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总要大哭一场。虽然发布了抛弃伤员的命令,但是其中还有许多人勉强挣扎着跟在部队后面走,恳求容许他们坐在炮身上。那名在战前曾经从图申的茅棚中飞快跑出来的英姿勃勃的步兵军官,腹部中了一颗子弹,躺在马特维夫娜大炮的拖车上。在山下,脸色苍白的骠骑兵士官生,把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走到了图申跟前,恳求准许他坐在炮身上。
“上尉,看在上帝份上,我的手给震伤了,”他胆怯地说,“看在上帝份上,我没法子走下去。看在上帝份上!”
显然,这个士官生不止一次地恳求首长允许他在什么地方坐下,他到处遭到拒绝。他用诉苦的犹豫不决的嗓音哀求。
“请您吩咐,让我坐上去,看在上帝份上。”
“让他坐上去,让他坐上去,”图申说道,“大叔,你垫上大衣,”他把脸对着一个可爱的士兵,说道,“负伤的军官在哪儿?”
“把他扛下去了,已经死了。”有个人答道。
“让他坐吧。亲爱的,请坐,请坐。安东诺夫,给垫上大衣。”
士官生就是罗斯托夫。他用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脸色苍白,发冷发热,下颌颤抖着。人家让他坐在马特维夫娜大炮身上,一名死去的军官就是从这门大炮上打下去的。那件垫坐的大衣沾满了鲜血,弄脏了罗斯托夫的紧腿裤和两只手。
“亲爱的,怎么?您负伤了吗?”图申向罗斯托夫所坐的那门大炮炮身前面走去时说道。
“不,我是给震伤的。”
“那炮架上为什么有血呢?”图申问道。
“大人,是那个军官沾上血污的。”炮兵用大衣袖子揩拭血污时答道,仿佛是因为大炮不干净而请求原谅似的。
他们在步兵帮助下好不容易才把大炮搬运到山上,抵达贡台斯多尔夫村停止前进。天很黑了,距离十步路就看不清楚士兵的制服,互相射击声开始停息。忽然从右面不远的地方又传来呐喊声和枪炮声。由于射击的关系,黑暗中火光闪耀。这是法军最后一次进攻,埋伏于村舍中的士兵迎击敌人的进攻,群众又从村子里冲出来,他是图申的大炮不能移动了,炮手们、图申和士官生沉默地面面相觑,等待厄运的降临。互相射击声开始停息,谈得正欢的士兵从侧面街上蜂拥而出。
“彼得罗夫,安然无恙吗?”有一名士兵问道。
“老兄,收拾他们了。现在决不会过来。”另一名士兵说道。
“什么都看不见。他们收拾自己人了!弟兄们,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没有什么可喝的吗?”
法国人最后一次被击退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中,图申的大炮宛如镶嵌着框架似的,四周簇拥着喧嚣的步兵,又向前方挺进了。
在黑暗中,有一条看不见的黑魆魆的大河,仿佛朝着一个方向平缓地流动。絮语声和说话声、马蹄声和车轮声互相交织成一片。在那昏暗的深夜里,伤员的呻吟声和说话声,透过这一片嘈杂的响声,清晰可闻。他们的呻吟声中好像充满了笼罩军队的一片黑暗。他们的呻吟和这深夜的昏暗被视若等同。少顷,前进的人群骚动起来。一个骑着白马的人偕同侍从从一旁经过。行走的时候,不知他说了什么话。
“他说了什么?现在要到哪儿去?是不是站着不动呢?是不是表示谢意?”从四面传来贪婪地问长问短的话语声,正在行走的人群互相挤挤插插(看起来,先头部队停止前进了,)停止前进的风闻传开了。行走的时候,大家都在泥泞的道路中间停步了。
火光通明,谈话声听得更加清晰了。图申向全连作出指示后,派出一名士兵替士官生寻找裹伤站或军医,士兵们在路上生起篝火,图申便在篝火旁坐下。罗斯托夫举步维艰,也走到篝火面前。由于疼痛、寒冷和潮湿,他浑身像发疟疾似的直打哆嗦。他很想睡觉,可是折磨人的疼痛使他不能入睡,那只隐隐作痛的臂膀,不知道摆在哪里才好。他时而合上眼睛,时而注视似乎烧得通红的篝火,时而注视盘腿坐在身旁的图申,注视他那有点伛偻而虚弱的身体。图申那一对仁慈而聪明的大眼睛怜悯地凝视着他。他看出,图申真心实意地愿意帮助他,可是他无能为力。
从四面传来步行者、骑行者和在四周驻扎的步兵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说话声、脚步声和在泥泞中移步的马蹄的响声、近处和远处的柴火的噼啪声,融汇成一片振荡的嗡嗡声。
一条在黑暗中看不见的大河现在不像从前那样奔流,而像暴风雨之后,昏暗的大海渐渐趋于平静,但海面还在荡漾。罗斯托夫茫然地望着而且听着他面前和四周发生的情况。一名步兵走到篝火前,蹲下来,伸出手来炙火,把脸转过来。
“大人,炙炙火不要紧吧?”他带着疑惑的样子把脸转向图申,说道,“大人,您看,和连队失散了,我自己也不知道,呆在啥地方。真糟糕!”
一名裹着面颊的步兵军官和一名士兵走到篝火前,把脸转向图申,请他下命令将大炮移开一点,好让车子开过去。两名士兵跟在连长后面跑着,撞上了篝火。他们拖着一只皮靴,拼命地相骂和殴斗。
“怎么,是你捡起来的吗?瞧,你很机智啊!”有一名士兵用嘶哑的嗓音喊道。
之后有一名士兵颈上裹着血迹斑斑的包脚布,很瘦,面色苍白,向前面走来,他带着愤怒的嗓音向炮手们要点水喝。
“干嘛我要像狗那样死掉,是不是?”他说。
图申下命令给他一点水。然后有一名愉快的士兵跑到面前来,给步兵要一点炭火。
“给步兵一点炽热的炭火!乡亲们,祝你们幸福地留在此地,谢谢你们的炭火,我们偿还时要加上利息。”他一面说道,一面拿着通红的炭火块,送往昏暗的地方去。
有四名士兵用大衣兜着一件沉重的东西,跟在这名士兵后面,从篝火旁边走过去了。其中有一人绊得要跌倒了。
“你瞧,这些鬼家伙,把木柴摆在路上了。”他说了一句牢骚话。
“他死了,干嘛还要抬他?”其中有一人说道。
“您得啦吧!”
他们于是挑着自己的担子在黑暗中隐没不见了。
“怎么?疼痛吗?”图申轻声地问罗斯托夫。
“疼痛。”
“大人,请到将军那里去他在此地的一间农舍里。”炮兵士官走到图申跟前,说道。
“亲爱的,马上就去。”
图申站起来,扣上大衣,整理一下,从篝火旁边走开了……
在离炮手们生起的篝火不远的地方,巴格拉季翁公爵坐在给他准备的一间农舍中吃午饭,并同聚集在他那里的部队中的几个首长谈话。其中包括:眼睛半开半合的小老头,他贪婪地啃着羊骨头;军龄二十二年的无可指责的将军,他一面用餐,一面喝伏特加酒佐餐,满面红光;校官戴着一只刻有名字的戒指;热尔科夫惴惴不安地望着众人;安德烈公爵脸色苍白,紧闭嘴唇,一对冷热病的眼睛发亮。
一面夺得的法国军旗倾斜地靠在农舍的角落里,军法检察官面露稚气的神情用手抚摸着军旗的布面,困惑不安地摇头,也许是因为军旗的外形真的使他感兴趣,也许是因为他缺少餐具,饿着肚皮望望别人吃饭时心里觉得难过。一名被龙骑兵俘虏的法国上校呆在隔壁的农舍里。我们的军官围在他身边,注视着他。巴格拉季翁公爵感谢某些部队的首长,并询及战事的详情、伤亡的实情。那个曾经在布劳瑙请功的团长向公爵报告,说战斗一开始,他便从森林中撤退,召集了采伐林木的人,让他们从自己身旁过去,之后带领两个营打了一场白刃战,粉碎了法国官兵。
“大人,当我看见第一营已经失去战斗力,我便在路上停步不前了,”我心里想道:‘让这些人撤走,用另一营的火力去迎战。’我就是这样做的。”
团长极欲做到这一点,而他觉得极为遗憾的是,未能做到这一点,他以为这一切确乎如此,但是也许真有这种情形吧?难道在这一片混乱中分辨得清真有其事和确无其事呢?
“大人,而且我应当提到,”他继续说道,一面回想多洛霍夫和库图佐夫的谈话、他和受到降级处分的人最后一次的相会,“我亲眼看到,受处分降为列兵的多洛霍夫俘虏了一名法国军官,表现得特别突出。”
“大人,在这儿我看见保罗格勒兵团的官兵冲锋陷阵,”热尔科夫神情不安地向四下张望,插了一句话,其实在这天他根本没有看见骠骑兵,只是从一名步兵军官那里听到他们的消息,“大人,打败了两个方阵。”
有些人听见热尔科夫的话微微一笑,像平日那样,等待他来说句笑话,但是他们发现,他说的话也涉及我们的武装力量和今天战斗的光荣;虽然有许多人非常清楚地知道,热尔科夫所说的话是毫无根据的谎话,但是他们还是流露出严肃的神态。巴格拉季翁公爵把脸转向年老的上校。
“各位先生,我感谢大家。各种部队——步兵、骑兵和炮兵,英勇地战斗。两门大炮怎么被抛弃在中央阵地呢?”他问道,一面用目光寻觅着什么人。(巴格拉季翁公爵没有去问左翼的大炮,他已经知道,战争一爆发,那里的大炮全都扔下了。)“我好像是请您去办事的。”他把脸对着值日校官说道。
“有一门炮被摧毁了,”值日校官回答,“另一门炮我没法了解,我自己始终呆在那里,负责指挥,刚刚才离开……说实在的,战斗很激烈。”他谦虚地补充说。
有人说图申上尉驻扎在此地的一个村子附近,派人去找他了。
“就是您到过那里。”巴格拉季翁公爵把脸转向安德烈公爵,说道。
“可不是,我们差一点儿相会了。”值日校官对博尔孔斯基露出愉快的微笑,说道。
“我没有看见您的机会。”安德烈公爵冷淡地若断若续地说。大家都沉默下来。
图申在门槛前露面,从几个将军背后窜进来,在这间拥挤的农舍里,图申从将军们身边绕过去,像平时那样,看见首长们觉得局促不安。图申没有看清旗杆,绊了一跤。有几个人大声地笑起来了。
“怎么放弃了一门大炮呢?”巴格拉季翁问道,与其说对着上尉,莫如说对着几个发笑的人(其中以热尔科夫的笑声最响亮)皱起眉头。
此刻,在图申看见威严的首长们时,他才想到自己的过失和耻辱,因为他失掉两门大炮,竟然还活着。使他激动不安的是,直至此时还没有想到这件事。军官们的哄堂大笑把他弄得更糊涂了。他站在巴格拉季翁面前,下颌不住地颤抖,勉强开口说了话:
“大人……我不知道……大人,身边没有人。”
“您可以从掩护部队中弄到几个人!”
至于掩护部队已经撤走这一点,图申只字未提,不过这是颠扑不破的事实。他害怕说出这句话会给别的首长造成麻烦,于是就沉默不言,他用那停滞的目光盯着巴格拉季翁的面孔,有如答错题的小学生注视主考人的眼睛。
沉默持续了很长的时间。巴格拉季翁公爵显然不愿意装出严厉的样子,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其余的人都不敢在谈话时插嘴。安德烈公爵皱起眉头望着图申,手指头神经质地颤动着。
“大人,”安德烈公爵用尖锐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您把我派到图申上尉的炮台。我到了那儿,发现三分之二的人马被打死,两门大炮被摧毁,没有什么掩护部队。”
此刻,巴格拉季翁公爵和图申均以逼视的目光望着拘谨而激动地说话的博尔孔斯基。
“大人,如果您允许我说出自己的意见,”他继续说下去,“我们今日的成就应当归功于这个炮台的军事行动和图申上尉及其连队的百折不回的英勇行为,”安德烈公爵说道,不等他回答便立刻站立起来,从桌子旁边走开。
巴格拉季翁公爵向图申瞥了一眼,他显然不想对博尔孔斯基的尖刻的意见持不信任的态度,同时他觉得自己不能完全相信他的话,他低下头来对图申说,他可以走了。安德烈公爵跟在他后面走出门来。
“亲爱的,谢谢,你搭救我了。”图申对他说。
安德烈公爵回头望一望图申,没有说什么,便从他身旁走开了。安德烈公爵觉得愁闷而且很难受。这一切多么离奇,和他所冀望的迥然不同。
“他们是谁?他们干什么?他们要什么?这一切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罗斯托夫一面想,一面观看在他面前更迭着的人影。手臂的疼痛变得更难受。他昏昏欲睡,红圈在他眼前蹦蹦跳跳;这些噪音、面孔所造成的印象、孤独的感觉都和疼痛的感觉汇成一片。就是他们,这些负伤的和未负伤的士兵,在挤压和扭脱他那只断臂和肩膀的肌腱,烧毁他那只折断的手臂和肩膀上的肌肉。他闭起眼睛,以便摆脱它们。
他微睡片刻,在这短暂的朦胧状态中,他梦见数不清的事事物物:他梦见母亲和她的洁白的大手、梦见索尼娅的瘦削的双肩、娜塔莎的眼睛和笑容、杰尼索夫、他的嗓音和胡髭,还梦见捷利亚宁、他和捷利亚宁、波格丹内奇经历的往事。这全部经历和这个带着尖细嗓音的士兵都是同一回事。这全部经历和这个士兵如此折磨人地、无休无止地抓着、挤压着他的手臂,一个劲儿地向一边拉拽。他试图摆脱他们,可是它们根本不放开、须臾也不放开他的肩膀。如果他们不拉扯他的肩膀,肩膀就不会疼痛,它就会结结实实的,可是他不能摆脱它们。
他睁开两眼望望上方。高出炭火一俄尺的地方悬挂着黑暗的夜幕。在这一片光亮中,粉末般的雪花纷纷飞下。军医没有来,图申也没有回去。他独自一人呆着,这时分只有那名小兵一丝不挂地坐在炭火对面,烘烤他那瘦黄的身体。
“没有人需要我啊!”罗斯托夫想道,“没有人来援助我,没有人来怜悯我。有个时候我在家里呆着,强壮、快活,是个宠儿。”他叹了一口气,不由地呻吟起来。
“哎哟,疼痛吗?”他问道,一面在炭火上面抖着自己的衬衫,没有等他回答,就咯咯地叫了一声,接着补充说:“一天之内遭受损害的人还少吗?——太可怕!”
罗斯托夫不听士兵的话。他望着炭火上方纷飞的雪花,回想起俄罗斯的冬天,暖和而明亮的住房、毛茸茸的皮袄、飞奔的雪橇、健康的体魄、家庭的抚爱和关心。“我干嘛走到这里来了!”他想道。
翌日,法国人没有再次发动进攻,巴格拉季翁的残部与库图佐夫的军队会合起来了。
第一卷 第三部
        1
瓦西里公爵不去周密地考虑自己的计划,他更少地想到谋求私利和作出危害他人的事。他不过是个上流社会人士,在上流社会中颇有造诣,并且习惯于借取这样的成就。他经常斟酌情形,在与人们建立密切关系时拟订出各种计划,提出自己的见解,他自己虽然不太了解,但是它们却已构成他的生活中的一种情趣。不是一两个,而是几十个这样的计划和设想常常付诸实施,其中有一些在他脑际开始浮现,另一些正在实行,还有一些要被废除。比如,他没有对自己说过这种话:“目前这个人有权有势,我应该获得他的信任,与他建立友谊关系,借助于他捞到一笔津贴;”或者说,他没有对自己说过这种话:“皮埃尔十分富有,我应该勾引他来娶我的幼女,借到我所需要的四万卢布”但他遇见这个有权有势的人时,人的本能就向他暗示,这个人可能大有用途,于是瓦西里公爵就同他接近,他在这方面,精神上毋须乎有所准备,只要一遇有机会,就本能地百般阿谀奉承,对他持有十分亲热的态度,开口说几句应该说的话。
在莫斯科,皮埃尔和瓦西里公爵十分接近,他替皮埃尔谋到一个低级侍从的差事,当时那官阶等于五等文官,他便坚持己见,要皮埃尔和他一道到彼得堡去,住在他家里。瓦西里公爵促使皮埃尔娶他的女儿为妻所必须做的事情,他样样都做,这样行事仿佛是因为他颟颟顸顸,但同时他又显得信心十足。假如瓦西里公爵事先周密地考虑自己的计划,他在态度上就不会这样自然,在对待比他地位更高或更低的人们就不会这样浑厚和亲切。有某种东西经常吸引他趋向那些比他更有权势、更加富有的人;他在把握什么时候必须、什么时候可以利用别人的时机方面,富有非凡的本事。
不久以前,皮埃尔过着无忧无虑的孤寂的生活,他出乎意料地变成了财主和别祖霍夫伯爵,在此之后他觉得自己被杂事纠缠,忙得不可开交,只有躺在床上时才能独自一人安享清闲。他得签署多种公文,和他不熟悉的办公场所打交道,向总管家询问某些事情,去莫斯科附近的领地走走,接见许多人士,他们从前甚至不想知道他的生活情况,如果现在他不想和他们会面,他们就会感到屈辱和痛心。这些形形色色的人士:实业家、亲戚、熟人,都很和善而温柔地对待年轻的继承人,博取他的欢心,显然他们都对皮埃尔的高尚的品格深信不疑。他不时地听到这些话:“以您的分外的仁慈”,或则:“以您的善心”,或则,“伯爵,您本人如此纯洁……”或则:“如果他像您这样聪明”诸如此类,因此他真的相信自己那种分外的仁慈,相信自己与众不同的智慧,而且在灵魂深处,他经常觉得他确实非常仁慈,非常聪明。甚至连那些过去凶狠、显然怀有敌意的人也对他和和气气,爱抚备至。好生气的大公爵小姐,身腰修长,头发弄得很服贴,像个洋娃娃似的。在安葬别祖霍夫之后,她走进皮埃尔的房间。她垂下眼帘,满面通红,对他说,她对过去他们之间的误会深表遗憾,现在她觉得没有理由奢求什么,只请求在她遭受打击之后准许她在这栋住宅中逗留几个星期,因为她深深地爱着这栋住宅,在这里作出了许多贡献。她说这番话时不禁大哭起来。这个雕像似的公爵小姐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使皮埃尔颇为感动,他一把抓住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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