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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月梅-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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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叔侄三人带了小子元儿,缓步望慈云庵路上来。此时已是巳牌时分,日色虽大,一路却有松竹布翠、古树交阴,不觉炎热。约走了五六里路,见前面却是从远山拖下来的一带高冈,满冈都是合抱不交的大树,冈下一带清流环绕。下得冈来,过了一座小桥,远远见一座翠森森的茂林。蒋士奇指道:“那林间便是慈云庵了。”
大家一路缓步闲谈,觉微风习习,炎气全消。蒋公道:“闻得宋时此地却是一片戎马纷争之地。今际此升平盛世,只见牧唱樵歌。古今虽异,山水依然。倘得于此优游终老,颇亦不恶。”岑公子道:“圣明在上,老叔正当进取功名,以图报效。且俟功成名就,然后归来遂此林泉之乐未迟。”刘电亦道:“老叔岳如此英雄胆略,自当建立功各,岂可埋没?小侄不才,尚思进步,何况老叔岳建翮已修,一举即可云程万里。”蒋公笑道:“我期望二位贤侄,正复如是。”说话之间,不觉已至谷口。
进得谷来,两下松篁密荫,日色全遮。一带石子砌成的曲径,径侧溪流清澈,直引到庵门首来,却是一座小小山门,上有“慈云庵”三字匾额。进得山门,便是弥勒佛像。转过背面、却是韦驮尊者,穿出来,却是一座小桥,桥下水声漱玉,是从前溪转过来的。过得小桥,一条莓苔石径,两下松柏交加。早有一个知客僧出来相接,见了蒋公道:“老檀越有好些时不到此了。”蒋公道:“正是,只因俗冗,少来瞻仰。”知客就让三人先到正殿上来。却见上面只供一尊古佛,四下幡盖缤纷,沉檀香霭。礼佛毕,引入内客堂里来。知客便问蒋公:“这二位居士贵姓高名?从哪里来?好像是江南声口。”蒋公道:“正是。”因指刘电、[岑秀]道:“这是江西刘三公子,这是江南岑大公子,都是舍亲,特来随喜的。”知客道:“原来都是远方贵客。”遂送过茶来。岑公子见四壁有五十三参画像,并莲池大师的诗偈。大家看了一回,用过茶,只见一个小侍者来请道:“禅师请三位到方丈叙话。”三人就起身,随着侍者到方丈里来。
这点石禅师扶着一根龙头藤杖在门着仁迎。他弟兄二人看这禅师生得骨格清癯,形容苍古,雪发盈头,霜眉覆目,不须问偈谈禅,已识道高德重。三人进了方丈,合掌施礼毕,叙次而坐。侍者送过一道松子茶来用过,禅师微笑道:“今日何幸,得三位大善知识到来?”蒋公便道:“这是弟子两个舍亲,”——都代通了各籍,“因慕老禅师道行,特来参谒,要求指示迷途。”那禅师闭目凝神了一回,道:“二位前程远大,分内所有。可喜者,却得同事一方。只是岑居士有小人为祟,尚费一番周折,亦不过青蝇之玷,无甚妨碍。”刘电恭身问道:“弟子扶先严灵柩回里,沿途可有障碍?家兄自山西解任奔丧,目下可否平安到家?求老禅师指示。”禅师道:“刘居士纯孝感格,一路自有吉神拥护,不须过虑。令兄归途虽有一大惊恐,幸遇救星,亦无妨事。”蒋士奇道:“弟子不思仕进,得傍禅师发明心要,于愿足矣。”禅师摇头道:“老檀越根蒂虽深,却非闲散之人,时来相逼,不由自主。”又向蒋公合掌道:“刘封君所托三事老檀越已成其二,这一事虽迟时日,必竟要待老檀越完成。不负异途之托,可敬!可敬!”三人闻言,惊讶道:“老禅师竟是活佛了。”禅师笑道:“阴阳一理,不足为怪,此是老僧饶舌耳!”刘、岑二人又问:“弟子们寿缘、结局如何,尚求指示。”禅师道:“如日之升,不必计此。但存一好生之心,何愁不享大寿?数年后,三位与老僧尚有一会之缘,彼时自然明白也。”说毕,垂眉闭目,寂然不言。三人亦不敢再问。
少刻,知客来说:“聊备粗斋,请到客堂过午。”禅师道:“素面一飧,莫嫌简亵,恕老僧不得奉陪。”蒋士奇道:“正要领此清芬,请老禅师自便。”当下就同到客堂,饱飧了一顿素面。知客又引往各处散食游玩,但见:“碧阴径绕苔痕满,清韵林和鸟语多。”大家拣一松阴石上清茶闲话。到此境界,真觉五内清凉,尘襟尽涤。直到日色渐西,遂与知客送了香金,同到方丈谢别禅师。这禅师柱杖只送出方丈门首,便道:“不得远送了。”三人合掌作辞。那知客直送出山门而别。
大家于路说,这禅师竟是一尊罗汉临凡,可惜不得常求指示。岑公子道:“说我们数年后尚有一会之缘,那时这老禅师却是百岁以外之人了。”蒋公道:“他既知过去、未来,必非虚语。”此时趁着晚凉,一路说笑。
回到庄来已是月光满野。蒋公吩咐烧汤,沐浴后仍将酒果摆在竹亭看月。酒至微醺,蒋公问刘电道:“贤侄诸般武艺,谅俱精妙。”刘电道:“虽从师习学,恐只可演样,难以临阵。”蒋公道:“我这里兵器俱有,不知贤侄精于哪一件?”刘电道:“俱曾习过,但短兵相接,莫过于剑;临阵交锋,莫过于枪。其余兵器,总不外乎此。”蒋公喜道:“真是惯家,必定精专!于此我正欲观贤侄妙技。”刘电道:“正要求老叔岳指点,只是长者面前,不敢放肆。”蒋公道:“这是分内应当操习之事,何妨一演?”因叫家人将兵器架抬放在箭厅前。
原来蒋公有一口双股剑,却是镔铁炼成,松纹灿烂,光射日月。其余刀槊,俱是平常演习的,件件精工。这刘电原有带来防身的一口宝剑,却是祖上遗留旧物,真是斫坚截铁,锋利异常,当下一齐取出。此时万里无云,月光如昼,遂一同下竹亭到比箭厅来。却是一座小小厂厅,面前一块平地,约有数亩宽阔。这时庄客、佃户聚集许多人到来观看。蒋士奇遂将双股剑递与刘电看,道:“此剑如何?”刘电接过,抽出鞘来,寒光凛凛,月下看来,分外精彩,赞道:“真好剑!”蒋公亦将刘电的剑抽出看时,见刃长二尺四寸,按二十四气盘列八卦,背嵌七点金星,上有“古定”二字,光华夺目。蒋公道:“此乃古剑,系干将、莫邪之俦,就请一试。”刘电再三谦让:“先请老叔岳赐教。”蒋公不肯占先,一定要看刘电剑法。岑公子亦道:“老叔吩咐,兄长不必过谦。”
刘电只得告过罪,将衣幅撩起,右手捧剑,放开脚步。先演几个解数,慢慢使开身法,把平生剑术施展出来。只见一片寒光罩体,无半点渗漏。蒋士奇看到神妙处,不禁鼓掌大笑道:“真得剑家秘术!”刘电舞罢,因对蒋公道:“还求指教。”蒋公道:“予亦尝留心于此,也曾见过几人剑法,不外婺休一派,总不及贤侄高妙,我当远退三舍。”刘电道:“老叔岳过于谦抑,还求赐教。”
蒋公因将双股剑掣出鞘来,道:“只恐多时不试,未免荒疏。”因将双剑望空一掷,使身法用双手接个住,展开上三、下四、左五、右六的解数,使得如星飞电掣,两道寒光射得众人眼花撩乱。刘电亦看得出神,称赞不迭。蒋士奇击罢笑道:“贤侄休笑。”刘电道:“老叔岳神术,小侄万不及一。”
当下蒋公对岑公子道:“贤侄亦可试击一番。”刘电道:“原来贤弟亦精于此。”岑秀道:“虽承老叔指教,然班门弄斧,殊觉可丑。”蒋士奇因对刘电道:“岑贤侄从前所学却是淅靳一派,近日改学少林,已是精熟。即试一击何妨?”岑秀道:“破绽颇多,未免见笑。”说毕,遂在架上另取一剑撩衣起舞,尽平生所学,进退疾徐,颇得其妙。舞到分际,如一道白虹环绕身体,当时若无蒋、刘在前,却也可称独步。岑秀舞罢道:“真是雷门布鼓。”刘电道:“有文字者必有武备,如吾弟可称文武全才矣!”
蒋公又问刘电道:“贤侄枪法是哪一派传授?”刘电道:“虽说是少林一派,恐未必得其真秘,老叔岳谅必尽其神妙。”蒋公道:“只恐未必,但所习总是一派,如今同贤侄试演几路何如?”刘电道:“实欲请教,恐不敢与老叔丈交手。”蒋公道:“操演武艺,这有何妨?”因在架上取下两枝铁心攒竹的蛇矛来,将锋刃用毡片裹住,各执一杆在手。刘电道:“凡疏漏处,求老叔岳不吝教诲。”蒋公道:“彼此较正才是。”当下两人走离有百步远近,使开解数,如两条银龙翻江搅海一般。众人不敢相近,都拥到厅上来观看,真如“满空乱舞梨花,遍体纷飞瑞雪”,看得众人噤口吞声,觉得害怕起来。当时两下交手有一二十合,蒋公止住道:“已尽知贤侄妙艺,不必更试了。”岑公子虽不知其中神妙,然看到此处,想那临阵交锋亦不过如此。众人俱伸嘴咂舌道:“我们也曾见过大爷与人比过几回枪,却从没有今日这般利害!”蒋士奇执着刘电的手道:“贤侄技勇如此,取功名如拾芥矣!”又道:“武当一派,称为内家,然终不及少林外家之妙。况张三峰之后,其艺传于东南,如今已渐失其秘。”刘电道:“如今婺休中尚有得其真传者。”因向岑秀道:“贤弟想亦善于此。”岑秀摇头道:“从未习学。”
蒋士奇因见月色倍明,便道:“我们何不较射饮酒,不中者饮一巨觥。”岑秀对刘电道:“老叔妙技,弟常得领教,却未见兄长妙手,一发请教。”蒋公因道:“岑贤侄亦颇善射。”刘电道:“定是神妙了。”此时家人见说,早已将箭靶安放那把子上,两边挂着两盏小小红灯。搬出几张弓来,轻重不等,随意取用。当下厅上已摆下酒果,三人各取了一张弓、三枝箭。刘电再三不肯占先。蒋士奇因趱步离把有六七十步远近,搭箭开弓,扯得如满月一般,喝声“着”,只听呼的一声,正中红心,大家齐声喝彩。一边三箭,并无落空。刘电亦射了三箭,俱惯红心,无不喝彩。原来岑公子本精骑射,又经蒋公指点,虽不能开张硬弓,却颇精射法,因对刘电道:“小弟竟饮三觥,免得出丑。”刘电道:“何必过谦?”蒋士奇道:“这礼乐射御原是文人应习之事,射以观德,何必定以贯革力强?岑贤侄弓力稍轻,不能射远。”因叫家人将箭靶移近二十余步。岑公子说声:“见笑。”搭上箭,扯满弓,觑得亲切,呼的一箭,亦中红心。蒋公与刘电齐道声“好”,复发两箭,亦无虚发。岑公子道:“偶尔中的,真是见笑大方。”刘电道:“贤弟亦精于射矣!”当下又各射了数箭,总不落空,旁边众人都道:“若是这般射法,射到天明也没有酒吃了。”蒋士奇大笑道:“却说得是!”因吩咐将兵器、弓箭都收拾了,仍取酒到竹亭上来共饮。原来叔侄三人酒量俱宏,彼此谈论武艺,讲究兵法,不觉饮到月转亭西,露凉风冷,才回书房安歇。正是:
不辞相对连宵话,因惜将归千里怀。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7回 洒别泪征途重气谊 叙情肠绣阁惜分离
却说蒋士奇次日起来,同刘、岑二人到祠堂中,看匠人灰布才完,不得干燥,未上桐油。叔侄们在庄中无非演武谈文,以消永昼。不觉又过了数日,油气渐干。蒋士奇因见刘电归心甚急,到二十六日一同归家商议起身之事。蒋士奇计算:必须雇两辆大车,一辆装放灵柩,一辆与他兄妹坐;但长途之间,虽然兄妹无嫌,必得一妇女相伴才好。刘电意中亦想及此事:虽为兄妹,水陆长途,非一朝半日可到,毕竟得一老年妇人作伴才妥。却不知蒋公早已踌躇此事,这日进内与老母相商,蒋大娘子道:“不如叫大丫头送去。”老婆婆道:“碧莲粗蠢,途中服侍尽可去得,但都是个闺女,终究不便,必得有年纪的陪伴才好。”岑夫人道:“我这老仆妇闲住在此,不过叫他送了雪姑娘回去,就近先叫他回家倒好。”蒋士奇道:“此论甚好。且到大姊回时,我这里另着人服待。”当下计议已定,出来与刘电说知。刘电道:“最好,我送了妹子回去,就烦许伯转送这梅嫂回家是极便的了。”
此时家中已叫裁工与雪姐做了一套上盖衣裙,又做了两套途中更换布素衣服,又与了梅氏一套绸子裙袄,又与刘电做了一套布素衣服并两付被褥。行囊俱已齐备,车已雇就,择定八月初一日起程。里面内眷俱有梯己送雪姐的衣饰并赏梅氏的物件。岑夫人梯己与了雪姐一枝凤钗、两个金戒指,又吩咐梅氏:“到家时,将我们离家后光景备细写一字雇人寄来,免我悬望。”苏小姐亦送了雪姐几样衣饰并鞋脚等件。姐妹们依依不舍,整夜说话,说到分离就哭泣起来,连岑夫人也陪了许多别泪。
这七月却是个小尽。到了二十八日,刘电自备了两付祭礼前往祠堂,拜祭蒋氏宗亲并父亲灵柩,将祭物都给了庄户家眷。二十九日早,蒋士奇即吩咐将一辆车子打到祠堂,将灵柩装载停当,到初一日黑早从西门外穿到南关,与家眷车取齐起身。这日内外俱有饯行酒席,说不尽许多留连惜别的情况。席散后,蒋士奇取出白银三十两送刘电,以为路途费用,格外十两一封,以为奠敬。刘电道:“舟车之费,小侄自备,但长者之赐,实不敢辞。”岑公子亦送奠敬十两,刘电俱拜受了,因向岑秀道:“贤弟功名大事不可错过。此人明年秋间亦当限满去任,不足介意。愚兄服满后即到贤弟家中相访。”蒋士奇再三嘱托:“见过许公,即与我一信。”刘电应诺。此时诸事齐备,蒋士奇道:“今先着家人送二位贤侄竟到庄上住宿,明日凌晨即送灵车由西门外转到南关,我在家料理内眷车子起身,在南关取齐,庶不两边耽误。”刘电道:“老叔丈见得极是,小侄亦是这般想,省得两下照料不便。”此时日已过西,刘电先在厅前洒泪叩谢蒋公道:“老叔丈如天恩谊,不知何日得报万一?”蒋公道:“已成至戚,何必挂齿!”又与岑公子叩谢后,就同到内堂叩辞了内眷出来。蒋士奇遂吩咐家人同骑牲口送二位相公到庄院过宿,预将灵车收拾稳当,只等鸡鸣时就要起程。家人答应,骑牲口跟随刘、岑二位竟投庄上来。
这夜他弟兄二人竟叙了一夜的话,不曾安寝。到得鸡声再唱,就料理起程。刘公子赏了家人、佃户两个封子。将及黎明,秋风瑟瑟,衣袂凉生,弟兄二人同家人各骑牲口,跟着灵车取路往南关来。
且说这边蒋士奇家中,将一切行李物件料理周到,都安放在一处,又吩咐蒋贵先到南关,连夜备连桌便饭伺候。这夜,里边内眷们陪着雪姐叙话。雪姐对蒋老婆婆道:“可怜再世之人得蒙老婆婆与娘们待如骨肉,此恩此德生死不忘!今日拜别后,不知何日再得会面,想起来怎不伤感?”说着泪如贯珠而下。蒋夫人婆媳都道:“难得你如此多情依恋,定是有缘,自然日后还得聚会。”蒋大娘子道:“雪姑娘日后荣贵了,不要忘记我们,须要当至亲往来才好。”雪姐垂泪道:“婶婶说哪里话?这番恩德,生死难忘,总然天南地北,也要到来探望,再不敢上刻忘怀的。”岑夫人见雪姐如此依恋情深,想起膝前并无女儿亲热,也是流泪不止,因想:那刘封君的话若果灵验,得他做了媳妇,也不枉了此番恩义。这雪姐也是一般的心事,见岑夫人如此悲戚,因道:“儿自幼失母,若得在娘身边侍奉,也不枉再世为人。”岑夫人道:“若得你这样一个媳妇,老身也心满意足,只不知日后缘分如何?即或不能遂愿,但得做一亲戚往来也好。”雪姐道:“娘请放心,想地下恩父所言必有应验,总然海角天涯,十年廿载,儿已矢志不移。回去禀知生父,也再无不允之理。”说毕流泪不止。岑夫人听了,道:“但愿如此。”这一夜,大家说一回,哭一回,竟不曾安歇。
及听得鸡声再唱,大家又用了些点心。将及黎明,车辆俱已装载停当。雪姐含泪一一拜辞,又请蒋公拜谢。梅氏也都磕头谢过了。原来苏小姐同小相公一定要送雪姐到关,因备了一辆轿车儿,姊妹们好同坐。此时因小相公睡熟,不去唤他,只碧莲服侍同去。这时蒋老婆婆同内眷并这些丫头仆妇跟随直送出大门外来。梅氏先坐上了大车,看雪姐洒泪与苏小姐上了轿车,碧莲相随,跟着大车缓缓出村去了。老婆婆们直到看不见了车辆,方才转身对岑夫人道:“好个有情意的姑娘!又齐整,又温柔,又伶俐,与我这玉馨儿正是一对。这几日到叫我老人家陪了他们许多眼泪。”岑夫人道:“古人说人生最苦是离别,真个不差。听他姐妹两个说话,倒叫人心酸。”蒋大娘子道:“倘若日后再得聚会,真是一场大快乐的事。我看他两姐妹你恩我爱,一刻不离,就是同胞姐妹也没这般亲热。”岑夫人道:“真是难得,大婶子还不知他们两个已哭了好两夜了,今朝送去,一家还要哭一场才得分手。”蒋老婆婆道:“看来总是前世有缘,日后还得聚会,也不可知。”
且不说内眷们一番叙话,却说蒋士奇自料理车辆起身后就骑牲口一路照管,往南关来。到了一座大客店门首,蒋贵接着,将车辆打进。原来这关厢妇女们因昨晚蒋贵到店备饭传言开去,都知道来的就是这还魂的女子,等得车辆进门,都来观看。左邻右舍闹动了多少妇女,拥挤不开。因看见却是两位姑娘一般齐整,及至开口才知道这江南语音的就是。不说众妇女问长问短,且说蒋公即着家人至关口探着,灵车到来且在路口暂停一时,请二位相公到店用饭。家人去不多时,引着刘、岑弟兄到店,此时饭已端正,蒋士奇道:“贤侄水陆长途,诸凡谨慎,我不能远送,只此间祖道一杯,以壮行色。”刘电道:“老叔丈无微不照,小侄载德实深,不敢言谢。当下,蒋公与岑公子各送了三杯酒。须臾,用饭毕,蒋公吩咐先请小姐上车。原来里边许多妇女们簇拥着观看,姊妹两个连话也不能说一句,惟有含泪相对。苏小姐与梅嫂劝雪姐略用了些酒饭,听得外边饭毕来请起身,只得含泪一同出来。苏小姐拉着雪姐的手道:“妹妹途中保重,到了家,务必寄个信来要紧。”雪姐道:“姐姐不须伤悲,日后再得相会。回家拜上老婆婆并两位娘,说我生死不忘大德。”说着,两个泪落如雨。苏小姐必要看梅嫂与丫头扶雪姐上了大车,又叫丫头搀扶梅嫂上了车,然后无奈同碧莲上了轿车,一同出店。这些妇女们看车辆出了门,才分头散去。
这边蒋公与岑公子同刘电步行出关,家人拉着牲口同行,到得关外,见那灵车已在大路等候。叔侄三人又同行了数箭远近,来到个三岔去处,便须分路。刘电叫住车辆,便在大路旁扑翻身拜谢,请蒋公与岑公子上了牲口,自己才跨上车辕,洒泪而别。
蒋公看着车已去远,才吩咐蒋贵去算还店费,自与岑公子同着苏小姐轿车回家。这边刘电护送灵车就道,免不得黄昏宿店,鸡唱登程。
话分两头。却说那殷勇,自从在金家拜辞继父、金舅,起身回至京口,便要辞别叔婶前去投充武勇。到得门口,看见婶娘方氏独坐在铺面内,见殷勇回来身上穿着孝服,吃了一惊,便问:“侄儿为何穿着孝服?”殷勇流泪道:“我母亲不在了。”方氏大惊道:“是几时没的?为何竟不通知我们一信?”殷勇便将母亲于某日同雪妹渡江,怎么不回家,怎么分头找寻,寻到某处怎么只寻见母亲身尸,雪姐尚无着落,又怎么买棺权厝某处,后来到金家报信,又怎么拜继了的话,从头说了一遍,不禁泪如泉涌。方氏听说,呆了半晌,便哭道:“姆姆年纪比我大得几岁?不想遭此惨变,可怜!可怜!怪不得你去了这好几日。你叔叔自你去的第二日就生起病来,如今卧床不起,望得你好苦。你兄弟才去取药去了,连铺面也没人照管。”殷勇听说,急问:“叔叔是何病症?请谁人医治?还不妨事么?”方氏道:“请的是何先生医治,吃了几天药,总不见转头,因盼望得你紧,不想你又遭此大变。”殷勇道:“叔父现有病在身,我母亲亡故的话婶娘切不要提起,且待叔叔病好再说不迟。我且到楼上看看叔父再处。”说毕,进内换了一件青布海青,便上楼来。
原来这殷俭开的是个杂货铺面,年过半百只有一个儿子,名叫殷富,年才十七,却是个少年朴实的人,虽读过几年书,不能通达,笔下只会写写帐目,到十五岁上就辞了学堂,帮着父亲照管店中生理。这外边买卖发货,许多帐目,都是殷勇经手。他两老口又都是老实人,把殷勇待如亲生一般。当下殷勇上楼来看叔父,正值殷俭睡醒,翻转身来,见了殷勇便道:“你怎么去了这些时?叫我好生盼望。”殷勇道:“只为那边有事,因多耽搁了几天,不知叔叔因何得病?”殷俭道:“我不知何故,胸口胀闷,头目眩晕,吃药也不见效,浑身疼痛,连床也起不来。外边有几处要紧的帐目正等你来好去讨要讨要。”殷勇道:“正是,叔叔且放心,这几处帐目都是容易讨的。待叔叔病好了,侄儿们便好出门。”殷俭又问:“你母亲康健么?”殷勇忍泪点头道:“健。”因坐在床边说了一一回话,道:“叔叔且安心调养,诸事不要挂怀,侄儿去取药来。”说毕便下楼来,却见婶娘两泪汪汪与兄弟正在厨房说他母亲身故的事。殷富见了殷勇道:“怪不得哥哥去了好些时,可怜姆姆死了我们一些也不知,却又死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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