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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飞狐(旧版)-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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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罢。”苗若兰摇头道:“那一年爹爹跟我说了这四位公公的故事之后,接著又说了一个故事。他说为了这件事,他迫得还须杀一个人,须得磨利那柄剑。只是这故事太悲惨了,我一想起心里就难受,真愿我从来没听爹说过。”她沉默了半晌,道:“这件事发生的时候,还在我出世之前的十年。不知那个可怜的孩子怎样了,我真盼望他好好的活著。”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所说的“可怜孩子”是甚么人,又怎与眼前之事有关?众人望望苗若兰,又望望宝树,静待两人之中任谁来解开这个疑团。忽然站在一旁侍候茶水的一个仆人说道:“小姐,你好心有好报,那个可怜的孩子想来定是好好活著。”听他话声音,甚是嘶哑。
众人一齐转头望他,只见,这仆人头发苍苍,年纪已老,缺了一条右臂,用左手托著茶盘,一个大刀疤从右眉起斜过鼻子,一直延到左边嘴角。众人心想:“此人受此重伤,居然还能挨了下来?实是不易。”苗若兰叹道:“我听了爹爹讲的故事之后,常常暗中祝告,求老天爷保佑这孩子长大成人。只是我盼望他不要学武,要像我这样,一点武艺也不会才好。”
众人一怔,都感奇怪:“瞧她这副文雅秀气的样儿,自是不会武艺,但她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大侠的爱女,难道她父亲竟不传授一两手绝技给她?”苗若兰一见众人脸色,已知大家心意,说道:“我爹说道,百余年来,胡苗范田四家子孙怨怨相报,没一代能得善终,任他武艺如何高强,一生不是忙著去杀人报仇,就是防人前来报仇。一年之中,难得有几个月安乐饭吃,每每到了七八十岁的高龄,还是给仇家一刀杀死。学了武艺非但不能防身,反足以致祸。所以我爹立下一条家训,自他以后,苗门的子孙不许学武。他也绝不收一个弟子。我爹说道:纵然他将来给仇人害死,苗家子弟不会武艺,自然无法给他报仇,那么这百余年来愈积愈重的血债,愈来愈是纠缠不清的冤孽,或许可因此而一笔勾销了。”
宝树合十道:“善哉,善哉!苗大侠竟能如此大彻大悟,甘愿让盖世无双的苗家剑绝技自他而绝,这虽是武林的大损失,却也是一件大大善事。”
苗若兰见那脸有刀疤的仆人目中发出异光,心中微感奇怪,向宝树道:“我进去歇歇,大师跟各位伯伯叔叔,失陪了。”
说著敛衽行礼,进了内堂。宝树道:“苗姑娘心地仁柔,不忍再听此事,她既有意避开,老衲就跟各位说说。”
第六回 斗室密谈
这一日自清晨起到此刻,只不过几个时辰,日未过午,但各人均已经历了许多怪异之事,心中存了不少疑团,都是急欲明白真相,当下听宝树说道:“自从闯王的四大卫士相互仇杀以后,四家子孙百余年来相斫不休。只是那姓胡的卖主求荣,为武林同道所共弃,所以每次大争斗,胡家子孙势孤,十九落在下风。可是胡家的家传武功,确当真厉害无比,相隔三四十年,胡家每每有一两个杰出的子弟出来为上代报仇,不论是胜是败,总是掀起一片的腥风血雨。
“苗范田三家虽然人众力强、得道多助,但胡家常在暗中忽施袭击,令人防不胜防。康熙年间,苗范田三家为了争夺掌管闯王的军刀,暗中不和,偏巧胡家又出了一对武功极高的兄弟。他们一口气伤了三家十多人,三家急了,由田家出面,邀请江湖好手,才齐心合力的杀了胡氏兄弟。这一年大江南北的英雄豪杰聚会洛阳,结盟立誓,从此闯王军刀由天龙门田氏执掌,若是胡家后人再来寻衅生事,由天龙门田氏拿这军刀号召江湖好汉,共同对付。天下英雄只要见到这柄军刀,不论身有天大的要事,都得搁下了应召赴义。
“这件事过去了近百年,后人也渐渐淡忘了。只是天龙门的掌门人对这柄宝刀始终十分重视。听说天龙门后来分为南宗北宗,两宗每隔十年,轮流掌管,阮师兄、殷师兄,老衲说得可对么?”阮士中和殷吉齐声道:“大师说的不错。”宝树笑了笑道:“事隔多年,天龙门的门人都道这是本门的镇门之宝,这柄宝刀到底来历如何却已极少有人考究,这原也难怪。只是老衲有一事不明,却要请教曹世兄。”曹云奇大声道:“甚么事?”宝树道:“老衲曾听人说道,天龙门新旧掌门交替之时,老掌门必将此刀来历说与新掌门知晓,怎么世兄荣为掌门,竟然不知,难道田归农老掌门忘了这一条门规么?”曹云奇胀红了脸,待要说话,田青文接口道:“寒门不幸,先父谢世之际,甚是仓卒,来不及跟曹师哥详言。”宝树道:“这就是了。唉,此刀我已是第二次瞧见,首次见到,屈指算来,已是二十七年之前的事了。”田青文心道:“那位苗姑娘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她说那场惨事发生在她出世之前的十年,那么这和尚见到此刀,必与苗姑娘所说的事有关了。”
只听宝树说道:“那时候老衲尚未出家,在沧州乡下的一个小镇上行医为生。沧州民风好武,少年子弟大都学过三拳两脚,老衲做的是跌打医生,得先师传授,也学过一点武艺。那小镇地处偏僻,只五六百居民,老衲靠一点儿医道勉强糊口,自然养不起家,说不上娶妻生子。那一年腊月,老衲喝了三杯淡酒,正自拥被孤眠,忽听得碰碰碰一阵响,有人用力打门。
“屋子外北风刮得正紧,我炕里早熄了火,被子又薄,实在不想起来,但敲门声越来越响,还有人大叫:‘大夫,大夫!’那人是关西口音,不是本地人,再不开门,瞧来就要破门而入。我不知出了甚么事,急忙披衣起来。刚拔开门闩,砰的一响,大门就被人用力推开,若不是我闪避得快,额角准教大门给撞一个老大疙瘩。只见火光一幌,一条汉子手执火把,撞了进来,叫道:‘大夫,请你快去。’“我道:‘甚么事?阁下是谁?’那人道:‘有人生了急病!’他不答我第二句话,左手一挥,当的一响,在桌上丢了一锭大银。这锭银子足足有二十两重,我在乡下给人医病,总是几十文几百文的医金,哪里见过一出手就是二十两一只大元宝的?心中又惊又喜,忙收了银子,穿衣著鞋,那汉子不住口的催促。我一面穿衣,一面瞧他相貌,但见他神情粗豪,一副会家子的模样,只是脸带忧色。
“他不等我扣好衣钮,一手替我挽了药箱,一手拉了我左手就走。我道:‘待我掩上了门。’他道:‘给偷了甚么,都赔你的。’拉著我急步而行,走到了平安客店。那是镇上只此一家的客店,专供来往北京的驴夫脚夫住宿,地方虽不算小,可是又黑又脏。我想此人恁地豪富,怎能在这种地方歇足?念头尚未转完,他已拉著我走进店堂。大堂上烛火点得明幌幌地,站著四五个汉子。拉著我手的那人叫道:‘大夫来啦!’大堂上各人脸现喜色,拥著我走进东边厢房。
“我一进门,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炕上并排躺著四个人,都是满身血污。我叫那汉子拿烛火移近细看,才见那四人都受了重伤,或脸上受到刀砍,或手臂被斩去一截。我道:‘怎么伤成这样子?给强人害的么?’那汉子厉声道:‘你快给他们治伤,另有重谢。可不许多管闲事,乱说乱问。’我心道:‘好家伙,这么凶!’但见他们个个狠霸霸的,身上又各带兵刃,不敢再问,替四人上了金创药,止血包扎定当。
“那汉子道:‘这边还有。’领我走到西厢,炕上也有三个受伤的躺著,其中一个还是妇人。身上也都是兵刃的新伤。我给上药止了血,又给他们服些宁神减疼的汤药,七个人先后都睡著了。那几个汉子见我用药有效,对我和颜悦色,不再如初时那般凶狠。他们叫店伴在东厢房用门板给我搭一个床,以防伤者有甚么变化,随时可以医治。
“睡到鸡鸣时分,门外马蹄声响,奔到店前,店中的汉子一齐出去迎接。我装睡偷看,只见进来两人,一个叫化子打扮,双目炯炯有神,另一个面目清秀,年纪不大。这两人走到炕边察看伤者,受伤的人急忙忍痛坐起,对两人极是恭敬。我听他们叫那化子为范帮主,叫那青年为田相公。”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向田青文道:“我初见令尊的时候,姑娘还没出世呢。令尊为人是很精明的,那天他那副果断干练的模样,今日犹在目前。”田青文眼圈儿一红,垂下了头。
宝树道:“没受伤的几个汉子之中,有一人低声说道:‘范帮主,田相公,张家兄弟从关外一路跟随这点子夫妻南来,查得确确实实,铁盒儿确是在那点子身上。’”众人听到“铁盒儿”三字,相互望了一眼,都想:“说到正题啦。”宝树道:“范帮主点了点头,那汉子又道:‘咱们都候在唐官屯接应,派人给您两位和金面佛苗大侠送信。哪知给那点子瞧破了,他一人拦在道上,说道:“我跟你们素不相识,一路跟著我作甚?你们是苗范田三家派来的是不是?”张大哥道:“你知道就好啦。”那点子脸一沉,夹手将张大哥的刀夺了去,折为两段,抛在地下,说道:“我不想多伤人命,快滚罢!”咱们见点子手下厉害,一拥而上。张大哥却飞脚去踢他娘子的大肚子。那点子大怒,说道:“我本欲相饶,你们竟敢如此无礼!”抢了一把刀,一口气伤了咱们七人。’“田相公道:‘他还说了些甚么话?’那汉子道:‘那点子本来还要伤人,他娘子在车中叫道:“算啦,给你没出世的孩子积积德罢!”那点子笑了笑,双手一拗,将那柄刀折断了。’田相公向范帮主望了一眼,道:‘你瞧清楚了?当真是用手折断的?’那汉子道:‘是,小人当时正在他身旁,瞧得清清楚楚的。’田相公嗯了一声,抬起了头出神。范帮主道:‘贤弟不用担心,苗大侠定能对付得了他。’“那汉子道:‘他到江南去,定要从此处过。两位守在这里,管教他逃不了。’范田二人脸色郑重,一面低声商量,慢慢走了出去。
“我等他们出去后,这才假装醒来起身,给七个伤者换药。我心里想:‘那点子不知是谁,他可是手下容情,这七人伤势虽重,却个个没伤到要害。’这天傍晚,大家正在厅上吃晚饭,一个汉子快步奔了进来,叫道:‘来啦!’众人脸上变色,投箸而起,一齐抽出兵刃,抢了出去,我悄悄跟在后面,心中有些害怕,可也盼望能瞧瞧热闹。
“只见大道上尘土飞杨,一辆大车远远驶近。范田二位率众迎了上去,我跟在最后。那大车驶到众人面前,就停住了。范帮主叫道:‘姓胡的,出来罢。’只听得车帘内一人说道:‘叫化儿来讨赏是不是?好,每个人施舍一文!’眼见黄光连闪,众人啊哟、啊哟的几声叫,先后摔倒。范田两位武功最高,但手腕上还是各中了一枚金钱镖,一杖一剑,撒手落在地下。田相公叫道:‘范大哥,扯呼!’“范帮主身手好生了得,一弯腰拾起铁杖,如风般抢到倒在地下的几名汉子身旁,要给他们解开穴道。我学跌打之时,师父教过人身的三十六道大穴,所以范帮主伸手解穴,我也懂得一点儿。哪知他推拿按捏,忙个不了,倒在地下的人竟是毫不动弹。只听得车中那人笑道:‘好,一文钱不够,每人再赏一文。’又是一把铜钱撒出来,每人穴道上中了一下,登时四肢活动,一齐跃起身来。
“田相公横剑护身,叫道:‘姓胡的,今日我们甘拜下风,你有种就别逃。’车中那人并不回答,但听得嗤的一声,一枚铜钱从车中激射而出,正打在他剑尖之上,铮的一响,那剑直飞出去,插在土中。田相公举起持剑的右手,虎口上流出血来。
“他见敌人如此厉害,脸色立变苍白,手一挥,与范帮主率领众人奔回客店,背起七个伤者,上马向南驰去。
“田相公临去之时,又给了我二十两银子。我见他这等慷慨,确是位豪侠君子,心想:‘车中定是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否则像田相公这样的好人,怎会和他结仇?’正要回家,只见那辆驴车驶到了客店门口停下。我好奇心起,要瞧瞧那歹徒怎生模样,当下躲在柜台后面,望著车门。
“只见门帘掀开,车中出来一条大汉,这人生得当真凶恶,一张黑漆脸皮,满腮浓髯,头发却又不结辫子,蓬蓬松松的堆在头上。我一见他的模样,就吓了一跳,心想:‘从哪里钻出来的恶鬼?’只想快些离开客店回家,但说也奇怪,两只眼睛望住了他,竟然不能避开。我心中暗骂:‘大白日见了鬼啦,莫非这人有妖法?’只听那人说道:‘劳驾,掌柜的,这儿哪里有医生?’掌柜的向我一指道:‘这位就是医生。’我双手乱摇,忙道:‘不,不——’那人笑道:‘别怕,我不会将你煮熟来吃了。’我道:‘我——我——’那人沉著脸道:‘若是要吃你,我只生吃。’我更加怕了,那人却哈哈大笑起来,这才知他原来是说笑。我心想:‘你讲笑话,也得拣拣人,老子是给你消遣的么?’但想是这么想,嘴里却哪敢说出来?
“那人道:‘掌柜的,你给我两间干净的上房,我娘子要生产,快去找个稳婆来。’“他眉头一皱道:‘路上惊动了胎气,只怕是难产。医生,请您别走开。’掌柜的听说要在他店中生产,心里老大不愿意,但见了他这副凶霸霸的模样,半句不敢多说,可是镇上做稳婆的刘婆婆前几天死啦,掌柜的只得跟他说实话。那人模样更可怕了,摸出一锭大银,抛在桌上,道:‘掌柜的,劳你驾到别处去找一个,越快越好。’我心想:‘怎么这批人一出手都是二十两银子?瞧钱面上,我就给你娘子照料照料。’“那恶鬼模样的人等掌柜安排好了房间,从车中扶下一个女人来。这女人全身裹在皮裘之中,只露出了一张脸蛋。这一男一女哪,打个比方,那就是貂蝉嫁给了张飞。我一见那女子,如此美法,不禁又吓了一跳,心下琢磨:‘这定是一位官家的千金小姐,不知怎样被逼嫁给了这个恶鬼?是了,定是他抢来做压寨夫人的。’不知怎的,我起了个怪念头:‘这位夫人和田相公才是一对儿,说不定是这恶鬼抢了田相公的,他两人才结下仇怨。’“没过中午,那位夫人就额头冒汗,哼哼唧唧的叫痛。那恶鬼焦急得很,要想亲自去找稳婆,那夫人却又拉著他手,不许他走开。到未牌时分,小孩儿要出来,实在等不得了。那恶鬼要我接生,我自然不肯,你们想,我一个堂堂男子汉,给妇道人家接生怎么成?那是一千一万个晦气,这种事一做,这一世就注定倒足了霉。那恶鬼道:‘你接嘛,这里有二百两银子,不接嘛,那也由你。’他轻轻一拍,将方桌的角儿拍下了一块。我想:‘性命要紧。再说,这二百两银子,我做十年医生也赚不到,倒霉一次又有何妨?’当下给那夫人接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这小子哭得好响,脸上全是毛,眼睛睁得大大的,生下来就是一股凶相,倒真像他爹,日后长大了十九也是个歹人。
“那恶鬼很是开心,当真就捧给我十只二十两的大元宝。那夫人又给了我一锭黄金,总值得八九十两银子。那恶鬼又捧出一盘银子,客店中自掌柜到灶下烧火的,每人都送了十两。这一下大伙儿可就乐开啦。那恶鬼拉著大伙儿喝酒,连烧火的、扫地的小厮,都教上了桌。大家叫他胡大爷,他道:‘我姓胡,生平只要遇到不顺眼的,立即一刀杀了,所以名字叫做胡一刀。你们别大爷长大爷短的,我也是穷汉出身,从财主那里抢了些钱财,算甚么大爷?叫我胡大哥得啦!’“我早知他不是好人,他果然自己说了出来。大伙不敢叫他‘大哥’,他却逼著大家非叫不可,后来大伙儿酒喝多了,就跟他大哥长、大哥短起来。这一晚他不放我回家,要我陪他喝酒。喝到二更时分,大家都醉倒了,只有我酒量好,还陪著他一碗一碗的倒。他越喝兴致越高,进房去抱了儿子出来,用指头蘸了酒给他吮,这小子生下不到一天,吮著烈酒非但不哭,反而舐得津津有味,真是天生的酒鬼。
“就在那时,南边忽然传来马蹄声响,一共有二三十匹马,渐渐奔近,到店门口就止住了。只听得拍门声响,掌柜的早醉得糊涂啦,跌跌撞撞的去开门。门一打开,进来了二三十个汉子,个个身上带著兵刃。这些人在门口排成一列,默不作声,只有一个人走上前来,在一张桌旁坐下,从背上解下一个黄色包袱,放在桌上。烛光下看得分明,包袱上用黑丝线绣著七个字:打遍天下无敌手。”
第七回 金面佛
众人听到这里,都抬起头来,望了望厅中对联上“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醉后涂鸦”这十四个字。宝树道:“金面佛苗大侠爱用这七字做他的外号,直到现下,我还是觉得过于目中无人。那一天晚上见到,更是惊讶,当下细看他容貌。只见他身材极高极瘦,宛似一条竹篙,面皮蜡黄,满脸病容,一双破蒲扇般的大手,摆著放在桌上。我说他这对手像破蒲扇,因为手掌瘦得只剩下一根根骨头。我当时自然不知道他是谁,到后来才知是金面佛苗人凤苗大侠。
“那胡一刀自顾自逗弄孩子,竟似没瞧见这许多人进来。苗大侠也是一句话不说,自有他的从人斟上酒来。那几十个汉子瞪著眼睛瞧胡一刀,他却只管蘸酒给孩子吮。他蘸一滴酒,仰脖子喝一碗,爷儿俩竟是劝上了酒。我心中怦怦乱跳,不知谁先动手。只要谁一跳起,几十把刀剑砍将下来,旁人就算侥幸不死,也得带点儿伤。
“胡一刀和苗大侠闷声不响的各自喝了十多碗酒,谁也不向谁瞧一眼。忽然房中夫人醒了,叫了声:‘大哥!’那孩子听到母亲声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胡一刀手一颤,呛啷一声,酒碗落在地下,跌得粉碎。只见他脸色立变,抱著孩子站起身来。苗大侠‘嘿、嘿、嘿’冷笑三声,转身出门。众人一齐跟出,片刻之间,马蹄声渐渐远去。我只道一场恶斗势所难免,哪知道孩子这么一哭,苗大侠竟尔走了。我和掌柜、伙计们面面相觑,摸不著半点头脑。
“胡一刀抱著孩子走进房去,那房间的板壁极薄,只听夫人问道:‘大哥,是谁来了啊?’胡一刀道:‘几个毛贼,你好好睡罢!别担心。’夫人叹了口气,低声道:‘不用骗我,我知道是金面佛来啦。’胡一刀道:‘不是的,你别瞎疑心。’夫人道:‘那你干么说话声音发抖?你从来不是那样的。’“胡一刀不语,隔了片刻道:‘你猜到就算啦。我不会怕他的。’夫人道:‘大哥,你千万别为了我、为了孩子担心,你心里一怕,就打他不过了。’胡一刀叹了口长气,道:‘也不知道为甚么?我从来天不怕地不怕,今晚我抱著孩子,见到金面佛进来,他把包袱在桌上一放,眼角向孩子一幌,我就全身出了一阵冷汗。妹子,你说得不错,我就是害怕金面佛。’夫人道:‘你不是自己怕他,是怕他害我,怕他害咱们的孩子。’胡一刀道:‘听说金面佛行侠仗义,江湖上都称他苗大侠而不名,总不会害女人孩子罢?’他说这几句话时声音更加发颤,显是自己也无把握。我听了他这番话,忽然可怜他起来,心想:‘这人脸上一副凶相,原来心里却害怕得紧。’“只听夫人轻声道:‘大哥,你抱了孩子向北逃罢。等我养好身子,到关外寻你。’“胡一刀道:‘唉,怎么成?要死,咱俩死在一块。’夫人叹道:‘早知如此,当年我不阻你南下跟金面佛挑战倒好,那时你心无牵挂,准能胜他。’胡一刀笑道:‘今日相逢,也未必败在他手里。他那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黄包袱,只怕得换换主儿。’他虽然带笑而说,但声音总是发颤,即是隔了一道板壁,我仍然听得出来。
“夫人忽道:‘大哥,你答应我一件事。’胡一刀道:‘甚么?’夫人道:‘咱们把一切跟金面佛明说了,凭他怎么处置。他号称大侠,难道不讲公道?我甘愿跪在他面前,向他求情。’胡一刀道:‘我在外面一边喝酒,一边心中琢磨,十几条可行的路子都细细想过了。你刚生下孩子,怎能出外?我自己去,一说就僵。倘若有个人可使,你的主意倒可行得。’夫人想了一会,道:‘那个医生人很能干的,口齿伶俐,不如烦他一行。’胡一刀道:‘此人贪财,未必可靠。’夫人道:‘咱们重重酬谢他就是。’哈哈,老衲年轻之时,确是好酒贪财,说出来也不怕各位笑话,我一听‘重重酬谢’四字,早就打定了主意:‘就是水里火里,也要跟他走一遭。’“他们夫妻俩低声商量了几句,胡一刀就出来叫我进房,说道:‘明日一早,必有人前来送信。相烦你跟随他去,送我的回信给金面佛苗大侠,就是刚才来喝酒的那位黄面大爷。’我想此事何难,当下满口答应。次日大清早,果然一个汉子骑马送了一封信来给胡一刀。我听夫人念信,原来是苗大侠约他比武的,信上要他自择日子地方。胡一刀写了一封回信交给我,我向客店掌柜借了匹马,跟了那汉子前去。向南走了三十多里,那汉子领我进了一座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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