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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雕传说-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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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该叫你什么呢?”他们向船坞走去的时候他问道。她的脚步在硬石铺成的路面上敲出悦耳的节奏。 
    “我的名字叫内丽莎·齐布南…菲尔希格,主人先生。” 
    “很好。那么你有什么头衔吗?” 
    “没有,主人先生。” 
    “你的名字有点……绕口。我就叫你小妹吧。”这是对年轻女性的标准称谓,也可用来称呼地位比较低下的那种女性。她的其他主人还从来没有用过这种称谓。 
    “如您所愿,主人先生。” 
    “叫我先生就可以了。”他说。反复听到这类完整的正式头衔,他感到不太舒服——他报清楚,昨天自己差点就变成奴隶了。内丽莎那种非凡的美丽和典雅的气质,更是令他自惭形秽。在她身边,他觉得自己无非是行尸走肉。更糟糕的是,他知道他很快就要摧毁这台不可思议的机器了,他只是下意识地避开这个念头。“实际上,你不用每句话都说‘先生’,小妹。”他点了下头。 
    
    “是,先生主……是,先生……哦,天哪。”她的脸几乎做不出什么表情,但她的困惑尴尬,从那电气石做成的眉毛和琥珀嘴唇上就可以一览无遗了,“我想说,‘是’。就这些。” 
    “就这样吧。”他笑着说。 
    内丽莎不知道应该怎样看待这个男人。他的衣着和仪态无不表明他拥有着巨大的财富,但他对她的态度却又有儿分恭顺。她有时也在没见过世面、没受过教育的人眼中看到过恐惧,但这个男人完全是另一回事。对他来说,她似乎拥有某种高于他的权力。 
    然后她意识到,她在德纳利·尤眼中看到的究竟是什么——那是一种在别人看她的眼光中从来没有过的东西。 
    是尊重。 
    他们来到船坞。船坞只是城外山上的一座感觉乱七八糟的建筑,是空间跃迁飞船着陆的地方。“我们到了,小妹。”说完,他挥手让她走进一个不起眼的船只停靠棚。 
    棚中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我不明白,先生。” 
    他看着地面。按照计划。 
    他应该在此时此地把她的电源关掉;但从城里路走过来,他渐渐意识到她的身躯有多重。没有人帮助的话,他是没办法一个人悄悄地把她运回到他的房子那儿的。而这里除了内丽莎外,也没有别的可以信任的人来帮助他。 
    他鼓了鼓腮帮子,没有抬头。“这个棚子是空的。 
    我没有船。我们在这里等到天黑,然后走回家去。我家离这里不远。” 
    “您没有船,先生?” 
    “没有。”他转过身来,拉住了她的手。这是一双洋溢着热情的手,还带着轻轻的嗡嗡声。指甲是红宝石片。他仍然没有直视她的眼睛,“没有,小,.我没有船。实际上,恐怕你是我名下惟一有价值的财产。”他终于抬起眼来,眼中充满恳求。“请你务必帮我保守这个秘密。” 
    一瞬间,内丽莎的心就被他俘虏了。“很荣幸得到您的信任,先生。” 
    “谢谢你,小妹。”他把她带到一个小小的办公室,里头只有张帆布床。一把椅子,和一个小小的碗橱,“这是我的候船室。需要喝点什么吗?” 
    他的尴尬表情挺可爱。“不用了,谢谢。”她说。 
    “那么……请坐。” 
    “我不累,先生。” 
    “你还是坐下吧,小妹。我不想自己坐着却看到你站着。而如果我一直站者,到头来总有累的时候,最终还是得坐下。” 
    “好吧,先生。”椅子在她的身躯下嘎嘎作响,但还是没有垮塌。 
    德纳利从碗橱里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在床边坐下。“我通常一边看书一边等着天黑。不过既然我现在拥有了一个讲故事的机器,不发挥你的才能好像很不礼貌。你能给我讲个故事吗?” 
    “当然可以,先生。您想听哪一种故事呢?” 
    “讲一个关于……你自己的故事。” 
    一阵战栗席卷了她。“您想听一个真实的故事。还是一个虚构的故事?” 
    “真实的故事总是更有趣。” 
    于是内丽莎告诉了他一只金雕成为一艘鸟船的脑子,然后经历了多个世纪,以及后来在沉睡良久之后,又如何成为了一台讲故事的机器的故事。她没有添油加醋——这个故事本身就够神奇了——也没有漏过悲伤的部分或是感觉尴尬的部分。 
    讲完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那杯水原封不动,仍然放在德纳利床边满是灰尘的地上。 
    和修补匠不同,德纳利是个受过教育的人。他知道鸟船的历史,也明白内丽莎究竟是什么,究竟能干什么。继承债务的同时,他还继承了父亲的学识、交际能力和商业眼光。他非常清楚,有了一艘鸟船,他不但可以偿清所有债务,甚至可以重建家族的财富和声望。 
    这时,他做出了三个传奇性决定中的第二个:他要设法修整“番红花号”,把它改装成一艘鸟船。 
    但他只跟内丽莎说了一句:“谢谢你的故事,小妹。”他知道这个决定几乎和第一个决定一样残酷——那仍然意味着她将不再是一个美丽动人、和真人相差无几的女子了。但至少她仍然活着,他对自己说。你有权这么做,她是你的财产。为了你的母亲,为了纪念你的父亲,你也必须这么做。 
    但他仍然觉得自己很龌龊。 
    德纳利给内丽莎穿上了一套他自己的旅行用衣服,还给她戴上手套和一顶大大的软边帽,好掩盖住她的纯铂皮肤,然后在月光下走向他的妈妈家。他们边走边聊。他谈到他的一生,她谈到她的一生。互相询问,互相倾听对方的回答。互相了解得越多,他们就越亲近。 
    即使内丽莎感觉到德纳利有所保留,她也没有太在意。 
    她从他身上获得的信心,已经远远超出了她先前的期望。 
    这房子在莱昂娜·尤和兰森·尤结婚之前,就是莱昂娜的。房子不大,到处都是补丁,但温暖而且很有品位,十分纯朴。内丽莎从来投见过这种地方,一下就爱上了它。 
    德纳利把内丽莎介绍给了母亲,解释说他在赌场上赢来了内丽莎。后来他私下跟母亲说,他打算下次去阿里卡的时候把内丽莎卖掉,但不想让故事机知道这一点,因为会让她觉得没人要她。 
    家居生活很快回到了老套路,不过内丽莎尽了自己的努力为这个家做贡献。她证明了自己是个不知疲倦的园丁(她精致的指关节有皮手套保护,因此不会沾染尘土);而且她能够一动不动地待上几个小时,这令她成为了一名出色的猎手。很快,内丽莎就被这个家庭接纳为其中的一员。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经历,她觉得荣幸而快慰。每天晚上,他们会互相讲些故事来取乐。 
    
    但已经有好些时日了,当莱昂娜和内丽莎就寝之后(内丽莎的身体永不疲倦,但脑子仍然需要休眠),德纳利就熬到深夜。他对鸟船做了细致研究,找出了“番红花号”的旧设计图。制定出了新的设计方案。飞船改装后,龙骨会更坚固,重量会更轻;奢侈设施会减少,生命支持系统会得到改进,储货空间将得到扩容。他把两套图纸都发给了父亲的船具商。几天后回复就来了:船具商可以按这个方案改装,只是觉得这个设计有些疯狂。 
    
    船具商的报价很高,但头款可以用德纳利从公爵手里赢来的钱付清,而其余的款项还不及内丽莎的躯壳在黑市卖出的价钱。 
    第二个星期,船具商就将拖船开来了。他把铁链和电线挂在“番红花号”那个锈迹斑斑的船壳上,拖走了这条破船。德纳利清空了秘密小金库里的钱,告诉莱昂娜说这是那堆废铁卖出的钱。 
    “我以为我们根久以前就把值得回收的部件都卖掉了,”她说,“拖船费肯定比那个船壳还贵吧?” 
    “我上次去阿里卡时碰判那个船具商,说服他来帮助我们。” 
    莱昂娜仍然将信将疑,但她收下了这笔钱。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内丽莎越来越感觉到德纳利瞒着她什么东西。他的形容日渐憔悴,而且她发现他不敢与她对视了。她想问他有什么烦恼,很想回报她所得到的关怀和尊重。但这么多年的服务生涯,已经把沉默顺从深深地烙进她的心底。因此她一言不发。 
    而德纳利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于是缄口不言。他既不能向母亲坦白,因为她会斥责他用还没赚到的钱雇用船具商;也不能向内丽莎坦白,因为他将把她的美丽毁于一旦,为自己赚取利润。但他渴望能得到鼓舞宽慰。 
    他发现自己没有一点食欲,每夜瞪着天花板,彻夜难眠。 
    就在这么一个不眠夜里,他看着屋边小池将月光反射映照在天花板上。月光慢慢地从房间这一头移到了那一头。突然.悄无声息地,这片月光闪了一下,然后荡漾开来,舞遍整个房间;然后又恢复到先前的宁静。他以为不过是眼睛疲劳过度,产生了幻觉。正想瞥到一边,那现象又重复了一次。然后又一次。 
    他从床上爬起来,向窗外看去。眼中所见的情形立即抓住了他的心。是内丽莎——正在池岸上赤身起舞。 
    他刚才看到的,是慕鹗羟欠瓷涞脑鹿狻?
    内丽莎的舞蹈是一种高贵优美的艺术,是一首由旋转、跳跃、翻滚写成的诗。双腿的强大力量克服了金属自身的重量,将她推到高高的空中,又让她落地时优雅得像下凡的神女。铂金皮肤在月光里银光闪闪,光影交错,黑白分明。她是月光的造物,也是旋转轻舞的一小片暗夜。 
    她比他以为的还要美。 
    他的心被撕成了两半:一半欲与她共舞,在暗夜中飞翔、腾跃:一半沉入胃底的酸坑里,似乎是要藏起他先前的计划。他怎么能摧毁这种美丽和优雅,而只为了钱?但他又怎么能把他自己、母亲,还有对父亲的纪念判上无法偿清债务和进行欺诈的无期徒刑?到底是否该选择这种最终真相大白于天下,从此背上耻辱包袱的生活?也许是他绝望地低吼了一声;也许是看到了他身上的白衬衫,不管是因为什么。内丽莎发现了有人在看她。她慌里慌张地停住舞蹈,直盯着他,双眼如夜空中的两颗明星。 
    
    他走下楼梯,在门口遇上了她。她的面颊映出月光,明亮得令人心痛。在一片静夜中,他听到她的眼珠在眼眶中转动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很抱歉我打扰您的休息了,先生。” 
    “没有,没有……我没有睡着。你的舞跳得美极了,小妹。” 
    “谢谢您,先生。我很喜欢跳舞。在这个躯体里,舞蹈是最接近于星际飞翔的体验了。” 
    德纳利那颗裂成两半的心一下融合起来。他意识到,他为内丽莎做出的计划正是她想要的。他可以让她回到她先前栩栩如生地描绘过的、翱翔于太空的生活;与此同时,也可以让自己发财。 
    内丽莎看到他脸上绽放的笑容,便问他在想什么。 
    “我刚刚想出一个惊喜,小妹。是送给你的礼物,以表达我对你舞蹈的欣赏。不过需要些时间来准备,所以请你务必耐心些。”他弯下腰吻了一下她温暖的金属手指,“晚安,小妹。” 
    “晚安,先生。” 
    他回到床上,立即陷入深深的没有梦魇的睡眠。 
    三天后,船具商的拖船回来了,吊架下悬着改装后的“番红花号”。闪闪发亮的船壳上刷着鲜艳的红、黄、绿色——兰森原来的那个贸易公司的标志的颜色。 
    德纳利、莱昂娜和内丽莎聚在一起,看着拖船把“番红花号”轻轻放到地面上。拖船飞走的时候,驾驶员从吊架上向他们挥了挥手。 
    “这是我为你们俩准备的大惊喜。”德纳利宣布道,“看——‘番红花号’重生了!” 
    内丽莎在狂喜中一言不发地打量着这艘船;但莱昂娜一脸不安,转向儿子:“我一直怀疑你在瞒着我什么。这的确是个奇妙的给人惊喜的礼物,这话没错。但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只有这个秘密,妈妈。而且是有原因的。内丽莎。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这艘‘番红花号’是特地为你重建的。有了这艘新鸟船,你就可以再次在星空中翱翔了。” 
    内丽莎的反应让他困扰不安——她一下僵硬起来,全身收缩,眼睛瞪得好大。“这是……一艘鸟船?”她说,“你从哪里弄来的船脑?” 
    “没有船脑,小妹。那是特地为小妹你准备的。” 
    内丽莎的金属手掌团成了拳头,紧紧地顶着下颌,全身几乎缩成了一团。“不要,”她喃喃道,“不要,不要……千万不要。主人先生……我求您了……” 
    德纳利双手冰冷。“可是小妹,我看到你在月光中舞蹈的时候……我以为在星空中飞翔才会给你带来最大的快乐。” 
    “飞翔是给我快乐,是的……但是要从这个身体中分离出去……要被切下……连根拔起……痛苦,主人先生……那种痛楚,我再也不敢经历了。”她在石径上蜷缩起来,瑟瑟发抖,眼睛瞪得极大,“我宁愿死,主人先生。我会找个法子去死,主人先生。求求您,主人先生,求求您……我知道您是我的主人,我知道我应该毫不犹豫、二话不说地遵从您的意志,可还是求求您…… 
    
    不要让我做这件事。”她跌倒在他脚下,双手举在头上,似乎是要招架挥来的拳头。 
    德纳利·尤的世界一下失去了颜色。他转身离开内丽莎和莱昂娜,踉踉跄跄地走进屋后的树林里。她们没有跟上。 
    过了不知多久,他发现自己坐在一根倒地的树干上。太阳低垂天际,他的表衫和皮肤已被荆棘树枝撕扯得破破烂烂。 
    他怎么能这么蠢?他欺骗了母亲,欺骗了内丽莎,作了毫无根据的假设——对自己许诺还未拥有的金钱。 
    船具商的账单很快就会来了,而他根本负担不起。 
    他考虑了一下手中的选项:他仍然可以执行这个计划——要让内丽莎找个法子自尽,否则的话她不会心甘情愿地为船服务的。而如果他没心没肝地强迫她这么做,那样会让她丧失对他的信心,看来也不是个诱人的主意。 
    他也可以把内丽莎大卸八块,卖掉铂和那些宝石来支付船具商的账单,这样她就完全消失了,而他手上就只剩下一具缺了心脏的、毫无价值的躯体。 
    他可以把内丽莎整个卖掉——结果还是一样,虽然可以卖出更多钱来,但他仍然失去了内丽莎,而她还要忍受其他主人的其他奇想——也许她会遭遇更残酷的处置。 
    他也可以拒付船具商的账单,宣布破产,然后就会看到内丽莎被强行卖掉,他母亲的房子也被强行卖掉,他自己则被卖入奴隶市场。 
    但还有一个选择。德纳利·尤是个受过教育的人,知道鸟船的历史,也知道内丽莎的生涯故事。正因为知道这些,他做出了最后一个宿命的、传奇性的决定。 
    他双手抱头,在断木上坐了很久,再也想不到其他出路了。随后,他站起身来,回到房里。在日落的时候,他把决定告诉了内丽莎和莱昂娜。他妈妈号啕大哭,不停地用手捶打桌子;内丽莎则坐在椅上,低垂着头,沉默不语。两人都改变不了他的决定。 
    第二天,内丽莎、莱昂娜以及德纳利·尤到林子里散步。他倾听着小鸟啾啾,树叶沙沙,感受着凉风在肌肤上轻拂。他嗅着嫩绿的树叶的气息、土壤的潮湿味;他一一嗅过无数的花儿。夜晚来临,她们为他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加了辛辣的调料,配着新鲜的蔬菜,还有刚摘的甜蜜多汁的水果。内丽莎用她强健温暖的手指为他按摩,他妈妈边哭边用丝绸皮毛擦着他的脸。 
    
    第二天早晨,他来到城里,把自己交付给了医生。 
    他告诉了医生自己需要什么,然后接连三次宣誓说这是他自己的遗愿。 
    于是他们杀了他,取出他的脑,焊到了番红花号的龙骨上。因为只要捐赠是自愿的,宣誓三遍,杰伊博士传下来的手术就是合法的。一个健康状况良好的年轻人卖出了足够的钱,以平慰船具商。 
    手术的痛苦,和内丽莎描述的分毫不差。但德纳利发现在星星间翱翔比在月光里眺舞更快乐:那些色彩和图案交织成的交响乐,远远超出他的想像。而且这艘船不管在船里还是在船外,都装上了眼睛、耳朵和手。 
    这艘改名为“金雕号”的船,成为了极其成功的商船。以德纳利·尤的见识与手腕,加上内丽莎·齐布南…菲尔希格的美丽与魅力,是任何买主或卖主都抵挡不了的,也是任何其他商船都无法超越的。装着一个人脑,载着一个金属船长的这艘船,在无数的歌谣和故事中辗转传唱。许多年后,当莱昂娜去世时,她所留下的这艘船成了“统一体”时代最大的一笔财富。 
    
    已经有许多、许多年再没有人看见过德纳利·尤和会泛银光的船长内丽莎了。有人说他们去了麦哲伦星云或更远的地方,以寻求新的挑战。有人说他们在一个不知名的行星上安定下来,过着心满意足的隐居生活。但没有人怀疑——不论他们在哪里,他们俩将仍然在一起。 
    陈婷婷 图 
    【责任编辑:白俊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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