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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晋康] 天火-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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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回答,心灵突然起了一阵颤动。
“你去验证了?”我低声问。
林天声坚决地说:
“我去了。我甚至赶到天光寺,设法偷来了老和尚的秘笈。这中间的过程我就不说了,是长达三年的绝望的摸索,在地狱的幽冥世界里,孤独和死寂使我几乎发疯,直到最近,我才看到一线光明。”
听他的话意,似乎已有进展,我急急问道;
“难道……你已经学会穿墙术?”
我紧盯着他,向秀兰则近乎恐惧地望着他,显然她并不清楚这方面的进展。我们之间是一片沉重的静默,很久很久,天声苦笑道:
“我还不敢确认,我曾经两次不经意地穿越门帘——从本质上讲,这和穿过墙壁毫无二致。但是,我是在意识混沌状态下干的,我还不知道是否确有此事。等到我刻意追求这种混沌状态时,又求之不得了。”
他的脸庞突然焕发光彩;“但今晚不同,今晚我自觉得竞技状态特佳,大概可以一试吧。我想这是因为何老师在身边,两个天才的意念有了共鸣。何老师,你能帮我一把吗?”
他极恳切地看着我。我脸红了,我能算什么天才?一条僵死的冬蚕而已。旋即又感到心酸,一个三餐无着的穷光蛋,却醉心于探索宇宙的奥秘,又是用这样的原始方法,这使人欲哭无泪。我柔声问:
“怎样才能帮你?你尽管说吧。”
向秀兰没有想到我是这种态度,她望着我,眼泪泉涌而出。我及时地拉住她:
“秀兰,不要试图阻拦他。如果他说的是疯话,那他这样试一次不会有什么损失,至多脑袋上撞一个青包,”我苦笑道,“也许这样会使他清醒过来。如果他说的是事实,那么……即使他在这个过程中死亡、消失,化为一团没有畸变的均匀空间,那也是值得的,它说明人类在认识上又打破一层壁障。你记得普罗米修斯盗取天火的故事吗?”
向秀兰忍住悲声,默默退到一边,珠泪滚滚而下。
天声感谢地看着我,低声道;“何老师,我就要开始了,你要离我近一些,让我有一个依靠,好吗?”
我含泪点头。他走到塑像旁,盘脚坐好,忽然回头,平静地向姑娘交待:
“万一我……你把孩子生下来。”
我这才知道向秀兰已经未婚先孕了。向秀兰忍着泪,神态庄严地点头,并没有丝毫羞涩。
最后一抹夕阳的余辉涂在天声身上,他很快进入无我状态,神态圣洁而宁静,就像铁柱上锁着的普罗米修斯在安然等待下一次苦刑。我遵照天声吩咐,尽力把意念放松。我乘着时间之船进入微观世界,抚摸着由力场约束的空间之壁,像是抚摸一堆堆透明的肥皂泡。在我的抚摸下,肥皂泡一个个无声地碎裂,变成均匀透明的虚空。
意念恍惚中我看到天声缓缓站起来。下面的情形犹如电影慢动作一样刻在我的记忆中:天声回头,无声地粲然一笑,缓步向石座走去,在我和小向的目光睽睽中,人影逐渐没入石座,似是两个半透明的物体叠印在一起,石像外留下一个淡淡的身影。
我下意识地起身,向秀兰扑在我的怀里,指甲深深嵌入我的肌肤。不过,这些都是后来才注意到的。那时我们的神经紧张得就要绷断,两人死死盯着塑像,脑海一片空明。
突然,传来一声令我们丧魂失魄的怒喝:
“什么人!”
那一声怒喝使我的神经铮然断裂,极度的绝望使我手脚打颤,好半天才转过身来。
是一个持枪的民兵,一身文革的标准打扮,无领章的军装,敞着怀,军帽歪戴着,斜端一支旧式步枪,是一种自以为时髦的风度。他仔细打量着向秀兰,淫邪地笑道:
“妈的,老马还想啃嫩草咧。妈的臭老九!”(他准确地猜出了我的身份)。
他摇摇摆摆走过来,我大喝一声:
“不要过来,那里面有人!”
话未落,我已经清醒过来,后悔得咬破了舌头,但为时已晚了。那民兵狐疑地围着石像转了一圈,恶狠狠走过来,劈劈拍拍给我两个耳光:
“老不死的,你敢玩我?”
这两巴掌使我欣喜若狂,我一迭声地认罪:“对对,我是在造谣,我去向你们认罪!”
我朝向秀兰做个眼色,主动朝村里走去。向秀兰莫名所以,神态恍惚地跟着我。民兵似乎没料到阶级敌人这样老实,神态狐疑地跟在后边。
这时向秀兰做了一件令她终生追悔的事。走了几步,她情不自禁地回头望了一眼,民兵顺着她的目光回头一看,立刻炸出一声惊呼!
一个人头正缓缓地从石座中探出来,开始时像一团虚影,慢慢变得清晰,接着是肩膀、手臂和半个上身。我们都惊呆了,世界也已静止。接着我斜睨到民兵惊恐地端起枪,我绝望地大吼一声,奋力向他扑去。
“啪!”
枪声响了,石像前那半个身体猛一抖颤,用手捂住前胸。我疯狂地夺过步枪,在地下摔断,返身向天声扑过去。
天声胸前殷红斑斑,只是鲜血并未滴下,却如一团红色烟雾,凝聚在胸口,缓缓游动。我把天声抱在怀里,喊道:
“天声!天声!”
天声悠悠醒来,灿烂地一笑,嘴唇蠕动着,清楚地说道:
“我成功了!”便安然闭上了眼睛。
下面的事态更是令人不可思议。我手中的身体逐渐变轻,变得柔和虚浮,顷刻间如轻烟般四散,一颗亮晶晶的子弹砰然坠地。只有天声身体和石像底座相交处留下一个色泽稍深的椭圆形截面,但随之也渐渐淡化。
一代奇才就这样在我的怀里化为空无。我欲哭无泪,拾起那颗尚发烫的子弹,狠狠地向民兵逼过去。
民兵惊恐欲狂,盯着空无一人的石像和我手中的子弹,忽然狼嚎一般叫着回头跑了。
以后,这附近多了一个疯子。他蓬头垢面,常常走几步便低头认罪,嘴里嘟嘟囔囔地说:我不是向塑像开枪,我罪该万死,等等。
除了我和向秀兰,谁也弄不清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从痛不欲生的癫狂中醒来,想到自己对生者应负的责任。
向秀兰一直无力地倚在地上,两眼无神地望着苍穹。我把她扶起来,低声说道:
“小向……”
没有等我的劝慰话出口,秀兰猛地抬头,目光奇异地说:
“何老师,我会生个男孩,像他爸爸一样的天才,你相信吗?”她遐想地说,“儿子会带我到过去、未来漫游,天声一定会在天上等着我,你说对吗?”
我叹了口气,知道小向已有些精神失常了,但我宁可她暂时精神失常,也不愿她丧失生活的信心。我忍泪答道:
“对,孩子一定比天声还聪明。我还做他的物理老师,他一定会成为智者、哲人。我送你回村去,好吗?”
我们留恋地看看四周,相倚回家去。西天上,血色天火已经熄灭,世界沉于深沉的暮色中。我想天声不灭的灵魂正在幽邃的力场中穿行,去寻找不灭的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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