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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雷克方程新解 [英] 伊安·r·麦克劳德-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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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英国作家伊安·R·麦克劳德是九十年代新作家中最知名的一位,当此世纪之交,他的作品也成长得更有力度,更为成熟。麦克劳德曾在《交叉地带》、《阿西莫夫科幻小说》、《奇异故事》、《惊奇》和《幻想与科幻杂志》等刊物中发表过许多优秀的短篇小说,其中有几篇还入选了不同的“年度最佳小说”文集。实际上在1990年,他就有三篇小说被选入三种不同的“年度最佳小说”文集,这显然是少有的殊荣。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巨轮》于1997年甫一问世便好评如潮,之后又出版了另一部短篇小说集《星光之旅》。1999年他因中篇小说力作《夏季群岛》而被授予世界幻想奖,2000年又以《TheChopGirl》再度获此殊荣。麦克劳德同妻子和幼女一道生活在英国的西米德兰,目前正致力于创作几部新的小说。
在本篇小说中,他生动而感人地刻画了一个毕生坚持自己信念的人——尽管面对的是不断升高的或然率,和一个似乎正在死去的梦想……
第一章
和以往每月第一个星期三一样,汤姆·凯利先干完前一天晚上喝剩的睡前酒,再喝上约摸三指高的苦艾酒,一口喝光,然后开车去圣伊莱尔取邮件、买日用品。
圣伊莱尔是个小镇,他驾着他的雪铁龙在盘山公路上七弯八转时,可以俯瞰到它的红褐色的房屋,其间点缀着橄榄树,在山谷深处闪闪发光。往东是一片拔地而起的石灰岩峭壁,得揉揉眼睛再眯眼细看,才能勉强分辨出白色悬崖边盘旋着的飞人,以及他们乘着清晨的热气流滑翔时闪烁的双翼。不过,由于血管里充满苦艾酒的缘故,汤姆恍惚间觉得自己也是个飞人了。他任凭雪铁龙黑白相间的轮胎和沙砾铺成的下坡路带着他无休止地向下俯冲,由逆行车道拐过一个个急转弯,穿越重重阴影,古旧马达的怒吼声驱散沿途的羊群,就这样从他居住的大山一路驶向山谷。
邮局里的布里萨克太太以格外施恩的态度赐给他一个微笑。
“有信吗?”他低声问。
她慢条斯理地眨了眨眼睛:“一两封吧。”
青蝇在屋里嗡嗡地兜着圈子,空气里混杂着一股子煮甘薯、茨冈牌香烟和布里萨克太太的味道。
汤姆轻轻跺了跺靴子,掸掉路上沾到胡茬里的几粒沙子,又抠掉T恤上的一点污渍。这时他发现自己的右手背上又新长了一块老年斑。
真的,要是哪天他也吞一只语言魔瓶,忽然说起流利的法语来(或者用书籍和听力材料这些老式方法,他总是对自己这么保证)——布里萨克太太一定会大失所望的,这会剥夺她享受他们之间每月一次小较量的乐趣。
“那么,呃,jevoudrais①……”他挥着胳膊试着说道。
“你想要?”
“是的。Qui②,呃,S‘ilvousplait③……”
【①法语:我想要。】
【②法语:是。】
【③法语:请你;麻烦你。】
又是不冷不热的停顿。青蝇还在嗡嗡地飞着。汤姆想,其实布里萨克太太大可以学说英语,尽管她多半不会为了他那样做。
“你来晚了。”她终于说道。
“你的意思是——”
门砰地一声开了,一群刚做完清晨热气流滑翔的飞人闹哄哄地拥了进来。他们挤在汤姆身后兴奋地吵吵嚷嚷,紧身衣沙沙作响,折叠起来的翅尖不断撞到棕色的粘蝇纸卷上。那只青蝇倒一直小心翼翼地躲得离粘蝇纸老远。
汤姆向身后瞥了一眼,心里思忖道,这些年轻人穿的紧身衣可真够花哨的,瘦巴巴的身上斑斓地印着运动公司炫目的厂标,翅膀是轻如羽毛的骨架蒙着丝般光滑的皮膜,收拢在背后就像一把精致的伞;乍看之下,他们活像一群艳丽的外星虫子。
这帮人也说法语,嗓门儿还挺大,不过,每个词组、手势和重音都强调得过火,让人一听就知道他们还是初学乍练。他们以为自己相互间听得懂,跟飞行教练也能搭上几句,能看懂旅游导读或是在酒吧里点杯喝的,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像本地人似的叽里呱啦了。他们还没遇上布里萨克太太呢。她肯定会打几句哈哈,或者索性装作听不懂,轻描淡写地把他们通通打发走。
汤姆回过头来对她笑笑,隐隐觉得酒后的头疼快发作了。
布里萨克太太没有费神回个笑脸,只咕哝了一句什么,听起来像是在说“我是茱迪”。
“什么?Voulez…vousrepeter①?”
“星期四啦。”
“啊。Jeprends②,我明白了……”
其实他并没怎么明白,不过飞人们已经开始有点儿不耐烦了,他们朝他越挤越近,翅膀寨寒率率的,散发出一股清晨空气的余味,混杂着新鲜汗水的气息。
【①法语:再说一遍好吗?】
【②法语:我明白了。】
汤姆弄不懂这帮人远看时还那么美,凑近了怎么竟会显得那么蠢笨难看。
不过,今天星期四了——他还当是星期三呢,要不然,他此刻就不会在圣伊莱尔了。他一向是个固守习惯的人,年年如是从不改变,就跟布里萨克太太的柜台上陈旧的木头纹理一样。他一定是把日子过混了,在山上也没查一下日历。就他的生活方式而言,犯这种错误毫不稀奇。不过……
“你想要你的信?是吧?”
“S'ilvousplait①……”
【①法语:请;麻烦你。】
最后,布里萨克太太总算转向了鸽子笼似的文件柜,那里存放着汤姆和另外几个人的信息卡。
关于文件归档,布里萨克太太自有一套玄奥莫测的方法。对她来说把这些卡片按照凯利、汤姆——或者美国佬、酒鬼、老家伙、笨蛋之类的标题归在一处,那实在是太过简单了。据汤姆看来,她的归类法跟信的来处似乎也不相干。那一排排棕色的木头格子俨然已是饱经沧桑,也许曾保存过旧式的信笺和电报,像世界大战期间的消息和唁电,激进革命派的解放宣言,太阳王路易十四颁布的法令什么的,甚至还真有可能栖息过几只信鸽呢。汤姆怎么都弄不清楚这些木头格子里存放的东西到底是循着什么规律落入布里萨克太太敏捷的手中的。当然啦,他也可以直接问她,不过她多半只会抬一抬她那道高卢人的眉毛,或者装做听不懂。毕竟,布里萨克太太就是布里萨克太太。
那帮飞人在他身后不耐烦地窃窃私语,像白鹭似的把翅膀抖得沙沙直响。那些人不关他的事。
第二章
革命广场的两边摆起了各色货摊,汤姆在去邮局的路上还挺纳闷,可现在明白了。这世界一切正常,问题只出在他身上:今天星期四了嘛。
他惯常去的那家小餐馆也比平时忙,常坐的位子被一对情侣占了,不过他过去时他们正好站起来,手牵着手,慢悠悠地穿过一张张堆满面包、水果和奶酪的桌子走了出去。那姑娘的相貌有点儿像奥黛丽·赫本,男的则穿了件无袖T恤,露出一身伞兵似的肌肉块儿,绿色的皮肤上长着些许鳞片,在汤姆看来就跟得了皮肤病似的。他真不明白——有史以来,单身汉们坐在餐馆里打量那些年轻情侣时都会冒出这样的疑问——那姑娘究竟看上了他哪一点。
侍者让·比诺耶也比往常忙,瞥见汤姆时他的神色几乎是惊奇的,不过并没有马上走过来招呼他。
反正汤姆也不赶时间,他手头有六张信息卡要看呢。它们面朝下摊在塑料桌布上,正好凑成一手牌,不过他差不多已经知道牌面是什么了:一张卡是蓝色的,几乎没什么装饰,只有—个简单的图案,像泛着波纹的水面,多半是垃圾邮件;另一张可能是某种他从来不用的网络设施的收费单;剩下那些无疑是从仅剩的几个赞助人那儿寄出的。
卡片边上,那对情侣用过的玻璃水瓶和葡萄酒杯构成了一幅完美的静物,他和这些卡片加入进去倒成了冗余的部分。上午十点就喝葡萄酒!这就是法国。那么,汤姆·凯利也不妨给自个儿来上一杯。也许要杯茴香酒就可以,跟早先喝的苦艾酒不会犯冲——用来提神正好。
汤姆叹口气,揉了揉太阳穴,在上午明亮的光线中望出去:往上是圣玛丽教堂的尖顶,在一大片市场的遮阳篷之上巍然矗立,下面是过往人群,他们的服饰,皮肤,脸,都是那么鲜艳华丽时尚。
法兰西,这个真实的活生生的法兰西。
有时候他觉得,只有在那些个星期三——也包括这个星期四——的上午,他才有机会见识这个地方。其余时间他总是置身于山巅的群星之中神游万里,捕捉雷达上偶尔闪动的信号,在无垠的宇宙中追寻另—个世界。这就是为什么他会成为这样—个人——一个布里萨克太太和让·比诺耶那类人不屑一顾的老怪物,尽管他们并不真正了解他。这也是为什么他总是抽不出时间来学法语的原因。
让·比诺耶还在忙,一面甩着毛巾,一面给客人上薄荷饼,五官标准的俊脸上挂着一副开关式的笑容。他的翅膀收得极妥帖,几乎没人注意到他也有一副。就跟此地的许多人一样,他做这份工作是为了挣点钱好在下班后多上天飞几趟。只要了troisdigetpastismerci①的汤姆自然享受不到优先招待。
【①法语:三杯茴香酒。】
汤姆拣起一张信息卡,一面试图压下一个酒嗝,苦艾酒的余味泛阵发苦。
卡片是从英国伯明翰的艾斯顿大学寄来的,他甚至都忘记他们也在赞助他了。他半合上眼睛,手指顺着播放线滑下去。脑中出现了一个这辈子从未见过的年轻人,坐在一张特别宽大的办公桌前。照他的经验,只有那些从不干实事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办公桌。
“凯利先生,很高兴认识您……”年轻人顿住了,紧紧抓着桌沿,仿佛那张办公桌放置的地方是过山车的轨道顶端。显然对于手头的一干事务他还是个新手哩。“您也许已经在学术新闻上看到过了,我现在接替了莎莉·诺曼顿博士的职位。我个人并不认识她,但我知道大家对她的评价都很高,我感到很难过,我们损失了这样一位优秀的人和杰出的物理学家……”
汤姆暂时收回手指,回到现实。他只见过那女人一次。他记得她性格温柔活泼,富有同情心,因为严重的关节炎,必须依靠自动腿来四处走动,魔瓶对这种病还无能为力,至少当时是这样。
他们曾坐在伯明翰百年广场的青苔斑驳的大树和雕像下——那地方还留着他的另几段回忆——她时而叹息,时而微笑地向他解释学院的政策决不支持数十年前提出的德雷克方程,但她个人对有关外星生命的设想却很有兴趣,事实上她是在读了克拉克和阿西莫夫的科幻小说之后才开始涉足物理学的。汤姆当然听说过这两个作家,他俩几乎是同一代人呢。年少时他曾因为长时间埋在那些激动人心的发霉的模拟书里而患上灰尘过敏症。
他们愉快地聊着,在回校园的路上,莎莉·诺曼顿一面抬起腿来输入指令,一面吐露她手头有一小笔资金可以由她支配,是某项政府作业的余款,只要会计没注意到就可以挪给他用。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啦。现在她死了。
“……物理学家。不过在清理她的事务时,我注意到有一笔款子拨给了您的项目,我必须遗憾地说……”
汤姆略过这一段,直接跳到末尾部分,看见这个两眼一只绿、一只蓝的年轻人——而且指甲长得像鸟爪,说明他可能也是个飞人,虽然他看上去似乎不够瘦,又太容易受惊——这个年轻人宣布卡片上留了自己的模拟办公影像,随时乐意回答相关问题,尽管令人遗憾的是撤回资金的决定是不可能取消的。当然,模拟影像就在那儿,以防汤姆真会用软弱无力的恳求去打扰他本人。不过汤姆知道自己还算走运,这些年来已经从那个资金来源弄到了不少钱,更走运的是他们没要他退还这笔款子。
艾斯顿大学。英国。空气里不一样的味道。不一样的树木。如果说有哪个季节最适合那个地方的话,那就是秋天了,即便在最冷,最热或最潮湿的天气,那个季节的景物里也总是浮动着一种莫名的情调。
第三章
已经过去多久了?他试着不去想——这个方程式一贯无解,甚至对他也一样。他转而注意到漂亮姑娘喝过的那只酒杯上还残留着一点红色的唇印,让·比诺耶匆匆把它收走时,他几乎感到有点儿遗憾,仿佛脑海中浮现的那段美好回忆也被一块儿收走了似的。
让把一杯浑浊的黄色液体砰地一声放在他面前,可他现在却不怎么想喝了。Voila.Merci.①他一面盯着从布里萨克太太莫测高深的文件柜里掏出来的信息卡,一面挤出两句蹩脚的法语。不过最后他还是喝了,好歹可以去去嘴里那股苦艾酒的味道。
【①法语:放这儿吧。谢谢。】
天气晴朗,市场里熙熙攘攘。好不容易酝酿出一点好心情,要是就这么被“遗憾”、“撤回”、“质询”之类的词破坏掉,那就太可惜了。
这个广场,是棍子面包和歌手埃迪斯·比阿夫的产地,是艾菲尔铁塔的缩影,是冲鼻的大蒜味儿、排水沟隐约的臭气和黑咖啡的芬芳混杂成的温暖气息。长腿女郎们牵着样子趣怪的狮子狗。叫嚷声和各种手势。身着黑衣的年老寡妇,也许年纪还比他轻些,喃喃自语着,跑错片场的临时演员般挎着条纹购物袋一路蹒跚,对魔瓶炮制出来的洋洋奇观大皱眉头。一个披着法衣的牧师步出教堂,在台阶顶端的阳光里立住脚看风景。他也有一对翅膀,仿佛要打呵欠似的在身后懒懒地展开来,而且头发是鲜红色。又是个飞人。汤姆微笑着想,不教众处得怎么样,绝大多数信徒都是那帮横眉冷对新世界的老太太。要不要再来一杯茴香酒呢——有何不可?……
风从石灰岩峭壁上吹下来,经过晾着衣物的公寓楼的层层阻挡之后,已变成温暖的和风,吹得货摊上摆设的蕾丝花边不住拂动。这时他注意到就在广场边缘的那些货摊旁徘徊着一个特别的身影。当然这不会是她。不可能的。只是留在酒杯上的唇印触动了那段特别的回忆罢了。那个缘故,再加上来自英国的消息,故人的死讯,失去又一个经济来源,所有这一切,只要他方才容许自己,都可以搅起那一团悲喜交织的记忆。她穿一条暗蓝色无袖裙,站在一方耀眼的阳光中,金发着了火般闪闪发亮,让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她可能只是任何一个不相干的路人,然而在那一瞬,汤姆觉得她也许就是忒儿,心头不由涌起一阵奇异而矛盾的情绪:既想冲过去拥抱她,又想在餐馆里就地挖个洞把自己永远藏起来。他眨了眨眼,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待得视线恢复清晰,那个女孩,那个女人,已经继续往前走了,他不时瞥见一条晃动的光裸的胳膊或是一截可爱的小腿。究竟为什么人们非得把自己捣腾成现在这个样子?汤姆一直都觉得,女人的本来面目才最完美——或者就他记忆所及是这样。尤其是忒儿。不过,没准那也只是个幻觉罢了。
汤姆起身往桌上扔了几个法郎,踉跄地走到市场的货摊之间。
那条暗蓝色无袖裙,那双腿,那头秀发。无数回忆汹涌而至,几年来他的心从未跳得这般剧烈过。即使那不是她——分明不是——他还是想亲眼证实这一点。然而圣伊莱尔在星期四格外繁忙,拥挤的市场一下子就把他吞噬了,直到一处下坡才重又把他吐出来。
一溜台阶依势而下,两边是古老的城墙和垂柳下闪烁的河面,接着又是一个上坡,进入繁华的商业街,沿街明亮的高档店铺在橱窗内展示着名家设计的衣饰,名家设计的魔瓶,名家设计的人生。
十五种牌子的法语口语液装在瓶子里,仿佛昂贵的香水,价钱也不相上下。只要用牙齿咬碎味道像棉花糖的玻璃瓶子,这种批量生产的小奇迹就会滑下你的喉咙,渗透胃壁进入血管,在那里褪下保护膜,同免疫系统和平共处,最后随血液循环进入大脑。学习过程还是必要的(对此他们只在包装说明上一笔带过),不过一两次就够了,而且非常简单,只需在黑暗中静坐一段时间,保持类似禅定的平和心态,等微分子把大脑的语言认知部位处理完毕,你就可以像本地人一样侃侃而谈了,至于平和的心态,可以靠各种各样的栓剂来实现(这是在法国嘛)。或者你也可以让自己长一对翅膀,不过运动用品专卖店里的这种魔瓶甚至更贵。玻璃门上方的人造模特儿向汤姆低语着,招着手,兴奋地鼓着翅膀四处飞动,就像刷了荧光漆的仙子,殷切地敦促他掏出钱包买下魔瓶;只要等两个星期,翅膀长成后就可以终生享用了。
汤姆来到商业街另一头的旧广场上。假面博物馆开着门,台阶上坐着一群人,看样子像是午夜狂欢酒会刚刚散场的样子,正轮流喝一瓶不掺水的绿茴香酒。女人用丝缎和珠宝装饰她们的翅膀;然而眼下她们看上去却像疲倦的衣帽架。男人们几乎是全裸的,只除了一身植入肌肤类似文身的脉冲图案,以及围在胯间的一条兜档布,像只口袋似的标示着它的(就这么说吧)“容积”。他们的皮肤是淡紫色,也许是这一季的流行色。不过在汤姆看来他们就好比一窝营养失调、刚从天上摔下来、跌得灰头土脸的怪兽。他转身朝来路走回去,看见自己的雪铁龙依然停在alimentationgenerale①门口,下个月的生活用品就是在这家店里买的。
【①法语:通用食品商店。】
车钥匙一直留在点火装置上,他发动汽车,慢吞吞地驶出鹅卵石街道,震得包装盒里的日用品叮当直响,接着使劲一踩油门,汽车咆哮着窜了出去,冲向正午的热气,疏疏落落的橄榄树和属于他的灰白色的大山。
第四章
黄昏。依稀亮起来的星辰。他的时间。他的山峦。
汤姆站在空荡荡的木屋外,一面啜饮咖啡,一面盼望落日从地平线上驱散最后一片云霞。他周围是一大片平整的石灰石地面,足有一英里宽,稍稍向西倾斜。随着白昼热气的蒸发,石灰地上的绊网沾满了露水,似银色的蛛网在夕阳余晖里闪着微光,和他一同静静等待群星升起。
有时他自己都觉得奇怪,居然会待在山上做这种事情。自己年近七十,都快老了,竟然还在寻寻觅觅,找的还是外星智慧生命这种不着边际玄之又玄的东西。
这是怎么开始的呢?
是什么促使他开始寻找?
真是因为那些科幻小说吗——因为幻想着与戴夫·褒曼一起坠人星际之门,或是和保罗·阿特瑞迪斯结伴穿越阿拉基斯星球的沙虫沙漠?
或是因为童年时代曾在东港的岩石下把半透明的小螃蟹举到亮处端详?
是否该追溯到年龄稍长后访问的那几个仅存的SETI(探索外星智能)的网站?
这梦想是从大学图书馆的电脑屏幕上注人心灵的呢,还是就在此刻,当他在这座孤独的法国大山上,在同样孤独的木屋前,仰望冉冉亮起的晚星?
又或是在别处,在某个甜蜜灿烂、无从追忆的地方?
在他认识的、至少是还保持着一点远距离接触的人当中,绝大多数都已经放弃了一度曾令他们心醉神迷的梦想;至于那些看起来最快活,最安定,日子过得最逍遥的人们——因而也是跟他最不相干的那一类——则根本不曾为梦想伤过脑筋。他们通常在圣伊莱尔这种地方度度假,吞下各式各样的魔瓶,学那帮毛头小子的样儿长一副翅膀或是鱼鳃什么的;他们说时新的语言,做时新的打扮,凭着身体的新构造忽而上天,忽而人海。
手里的咖啡凉了,表面上结了一层薄膜。汤姆放下杯子,暗自微笑起来——他时常忍不住会这样——面注视着更深更浓的暮色降临大地。 也许他的梦想是来自《幻想曲》中的画面吧,那部他还是个小不点时看过的录像,后来他才知道片中的配乐是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胖乎乎的小天使和半人半马的精灵在空中腾跃飞舞,片尾宙斯收起他的雷电,夕阳西下,梦神摩尔甫斯披着辉煌的夜的斗篷翩然降临。自那时起,星空中尚有其他生命的想法便一直萦绕在脑际。他曾蹲在屏幕前痴痴地看着这一幕幕幻景,巴尔的摩街头的噪音自耳边隐去,一种甜蜜的刺痛溢满心头,那感觉就像母亲以为他熟睡时给他的轻轻拥抱,或是可乐和冰激凌混在一起的滋味。是啊,此后这种甜蜜的刺痛一直都伴随着他,他微笑地想道,一直如此。
繁星在天幕闪烁,夜晚的寒气浸得肌肤都起栗了。
于是汤姆变成了一匹昼伏夜出的兽,出没于黄昏和黎明之间。他猜想自己是过惯了空旷山林里与世隔绝的生活,所以患上了轻微的公共场合恐惧症——或是幽闭恐惧症?——因而这天早晨才需要喝上一点苦艾酒——至少额外的那一杯是必要的。星期三的出行,市镇的喧扰,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光,气味,声音,与人的接触,全在眼前炸开来,感觉上就像置身于虚拟实境游戏室,自己正在某个陌生星球的堡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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