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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灰烬-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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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补偿一点选择的自由。只要两国关系在可预见的未来不闹到太僵,于两个心智都成熟的人,这是没问题的。
他谈着,慢慢酒劲夹着困意卷来,就起身和津远告辞了。回廊上他碰见燕然一人站在灯下,抱着胳膊,岿然对着外面浓得化不开的一汪夜色。听见脚步声,他转头,微微有点惊讶的样子:“华亭?”
“这么晚了,还不睡。”
“你不也是。”
沉默半晌,华亭听他道:“我看了你们那儿几本在沦陷期间作的小说。”
“噢,哪几本?”
“……糟了。”北京人按住眉心,笑了一笑,“人一老,记性跟着退化。刚才还想的起来,到嘴边就剩一本了。红白玫瑰什么的……”
他知道燕然涉猎范围很广,读两本游离在时局之外的闲书再正常不过。但这般夜深时说出来,他眉梢却悄然染上一层怆然之色。廊灯的光落到他身上,渗不进去,仅仅照亮一下人影,飞速就流泻下地。他们相隔两步站着,孤孤零零,各自有各自的黑暗,各自走不到别人心里去。
他本来有很多的话想说。太多,到嘴边才发现哪句都不合适。
“那作者写人情太琐屑,看了容易绝望。”吴华亭说,“想想也是,人类的生命就那么点年头,还老想着拥有全世界,恨不能它围着自己转。可他做不到啊,可能做到吗?他就只能在庸庸碌碌的生活里打转,打转打得累了就娶妻生子,用所谓的爱编织一个梦。编出来的梦,挂在墙上挺好看,看着看着,禁不住他的期待,又碎了……”
他说着,晚风拂过,带起话音末梢隐隐的颤抖。极大的悲怆忽然就劈头盖脸浇了他一身。他毫无防备,简直变回了1840年瑟缩在江风中不知所措的少年,差点要在燕然眼皮底下痛哭出来。那么多年,那么多年。他想象不了,100多年,怎么能就这么过去了?
那么多个100年。多少风云聚散,多少世事无常。死了的永归尘土,活着的还得活着。历经千年的老家伙们,他们怎么就受得了,把它心平气静地过了?
燕然握住他的手。他手心凉凉的,带着点夜露的湿润,使人感到安全,就好似他一直是他真正的兄长。
“它不是有个好结局吗。‘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燕然握着他手,低声地,恳求一般地说,“……别难过了,好么?”
☆、米哈伊尔、华亭
新的歌,更好的歌,它和笛、提琴一样畅快地响着。
忏悔的歌声止了,丧钟也沉默着。
处女欧洲,和美丽的自由天使订婚,
万岁呀,这对新郎新妇,万岁呀,他们未来的子孙!
——《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
要谈论在这世上厌憎的人绝非易事。厌憎是一种千姿百态、随着对象不断改头换面的情感,当你被迫审视它,你相当于也在穿透自身。
有的人,米哈伊尔见了就来火,不需要经过神经中枢反应就想一拳撂倒,比方约克,那个荷兰奸商和犹太投机倒把分子的混合体;有的人,你跟他浸没在相异又相同的时代之海里,道路时而重合时而对立,莱因哈特翻过面具,假惺惺的友善终究摇身一变为深仇大恨;还有的人,你们互为一团模糊的云气,不想接近更不想了解,时势和命运却严相催逼,把你们之间的隔膜硬是戳出一个个针孔,你只能向它屈服,在一次次交锋中灌溉出厌憎那朵亭亭的花——那是上杉(东京)。
“上杉、他手下那群人统统都是疯子。”维克多(苏共(布))视线在地图上太平洋西侧一隅的岛国上停顿良久,说。
他冷笑:“何止他们,这地球虽还在绕太阳转,它上面的人已经疯癫很久了。”
维克多点头道:“是啊。美国人竟然当真把核弹投下去……”
约克主动传来的胶片甚至比米哈伊尔他们的太平洋舰队早一步送到他手中。好一份新纪元的创意礼物,好一朵遮天蔽日的漂亮蘑菇云。这朵云彩呈现在他眼前的时刻,他视网膜上恍惚间又成血红一片。他没看到化为焦土的广岛,也没看到数万平民的死和此后流毒几十年的核污染。他只听见万里青云之上翻滚的风,和长长的、回荡在天际的美国人的笑声。
你、我、他……都是不可饶恕的疯子。死后上不着天堂,下不堕地狱。肉体一朝化散,灵魂也将卷在大漠荒芜的沙砾中,绝望地归于虚无。
我们可是为日本人民着想啊。他几乎肯定约克会在之后分配战利品的会议上这么附和亚历山大(华盛顿)。放纵他们疯狂的军部延长战争以致生灵涂炭,干净利落死个几万平民,不是挺划算的买卖吗?
他咧了咧嘴角。
他拿起话筒,给远东军港拨去一串号码。
“拉伊莎(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热身运动都做好了么?”
“是,预备完毕了。”
“很好。事不宜迟,我们跟美国人的承诺不能再拖延了。明天凌晨发动‘八月风暴’,你的兄弟们将在西边进攻满洲;你,要带领舰队收复库页岛,以及千岛群岛。”
海军女中校迟疑半秒:“……北方四岛也要?”
“是南千岛群岛。”
“他们控制它多年了,上杉刚刚也已经宣称投降……”
“还没有诚心诚意地投降呢。这可是一雪前耻的好机会,你不会甘于只做一个血统不纯的边境小城吧?夺回它们,定能帮你实现你荣耀的名字——符拉迪沃斯托克(控制东方)。我的好妹妹,你还有什么意见要陈述吗?”
“没有!”
“那就没问题了。一会儿,接我的电报。”
他挂掉电话。维克多赞许地说,这是个发动突袭的好时机,日本还没从那朵蘑菇云的惊吓中缓过神,定然无暇管顾CCCP这么迅疾地撕毁中立条约。上杉受轮番轰炸之苦,大概还直挺挺横在病床上,听到噩耗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对大洋彼岸的星条旗之国,苏联也挑了一个无可指摘的日期兑现承诺,毕竟□□是他们先扔的。
“不能排除扔第二颗的可能性。”维克多严肃地推论道,“我们得加快步伐。”
“对不起,维克多……”他打断,“让我独处五分钟。”
维克多谅解地说:“好的。你心情也很复杂吧,是我忽略了。我这就离开。”
门一关,米哈伊尔就捂住了肚子。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倒在桌上大笑起来。
好久,没有笑得这么舒心了。
上杉,感谢你带给我的乐趣……为这么多年的峥嵘岁月,为葡萄酒一样甘美的热血,为我们之间拉扯做媒的陆地与海洋,致以大日本帝国,无上的崇敬!
只要不多的几步路。
大阪今天天气不好。街头摊贩也没什么神采,懒洋洋全无干劲的样子,没到天黑的点就撤得八九不离十了。吴华亭沿着护城河石墙一路走,终于在阑珊灯火里寻出了要找的人。他独自站在城墙投下的森严黑影里,黑和服裹在身上,两重的黑叠在一处,简直快融在影子里一般。又不知怎的,脚下趿拉一双塑料拖,颜色在黑影里辨不清,反正挺艳。
两人隔着不多的几步路,他却犹豫起要不要喊了。万一喊错人呢?万一他不想理你呢?万一……该死,他何时染上婆婆妈妈的毛病了?
他喊:“松平。”
松平迟滞好几秒才回过头。“啊,华亭。你来得比我预想的早。”
“顺风的关系吧。”他走上前去,“在看什么?”
吴华亭顺着松平视线眺望过去,发觉护城河外墙也摊开偌大一片焦黑残迹,乘着在墙头漫溢开来的残阳余晖张牙舞爪,碎砖乱瓦虽早已不在,也足以对400多年前两军墙下交战的惨烈情势怀想一二。
松平牵扯脸皮,拉出一个笑容,说:“那时我就知道,上杉和我截然不同。不只是年龄阅历地理物候之类的差别……他狠得下心。凡成大事的人,必狠得下心。”
在时代的大背景下,这听着像一句绝妙的讽刺。表出了战败方谦恭的姿态,又把自家首都不落痕迹地数落一通。可松平的语气一点不像讽刺。只是单纯的难过,又缺乏力气,提不起精神,跟混混沌沌的往事搅在一锅粥里,连难过都难过不到点子上。
他不该有太多抱怨。比起众多被盟国作为战略轰炸对象的兄弟姊妹和接收了两颗蘑菇状彩蛋的广岛长崎,大阪受到的破坏几乎可以忽略。美国人说要帮他们建立民主国家,民间工商业定是要大力提倡的,这是他捞彩头的机会,以后照样能有大作为。他的第四师团在战场辗转观光一圈,多半也平安归来,没人还敢嘲笑他们。父母抱着他们没杀过太多人、也侥幸没有被杀的儿子,一起淌着眼泪——松平,你何其幸运。
你何其不幸。
“沪君最近在忙什么?”
“还不是老一套。进一步调整公私合营、肃清旧社会渣滓、提高工农阶级在领导班子里的比例……之类的。”
“我听到美国大兵讨论韩国的事了。你们……很厉害啊,算逼和对手吧?”
“一般般,我不大了解。”就知道燕然前两天飞到板门店谈判去了,应该已经和亚历山大照会。说起来,公私合营最初的计划表还是燕然当选新生共和国的首都以后,没多做庆祝就来找他谈的。他本来心境挺平和,也打算好好配合,红上位至少会降低很多恶性通货膨胀和市场暗箱操作的几率,对此他持欢迎态度。但不知中途歪到哪个话题,致使他冒了火,对燕然说出几句过分的话——奇怪的是,他只记得是挺过分的话,却忘了怎么个过分法。
他耿耿于怀好些天,不好直接问,拐弯抹角地试探也没回音,燕然待他也是一如往常。共和国浴火而生,麻烦层不出穷,他自然不便为自己的问题一再叨扰。不过,他怎么会这样闲?闲得,完全都不像他了。
“这下他们南北得长久地分成两半了。呃,我家里有人也闹过不想跟上杉跑,要自成一国……”松平苦笑一声,“玩笑归玩笑,还是在一起比较好。”
“自然的。一家人在一起最好……”他望着天边,阴影模糊了边界,太阳整个跌落下去了。
所谓的划江而治没有出现,真是太好了。只是终留了一个福尔摩沙孤悬在外,托举着蓝的残躯苟延性命,遗下两岸炮声长鸣。吴华亭不知道长远而言,这对他们是幸或不幸。
半岛的赌局落幕,亚历山大和米哈伊尔的棋盘却远不到尽头,将来,一定还要卷入更多情愿和不情愿的玩家。拼机智,拼技术,最重要的拼资源。钱和人,都是资源单上一项关键指标。钱么,近期拼不过;人……人倒是余地很大。
中华屹立考古史上的四千年而不倒,强大的繁殖能力居功至伟。
再多的血和汗在整个民族的富强和理想之前都如蚍蜉般渺小。
……人么,不过那么一回事。
他微微有点羡慕起松平来。他们注定要抱着残缺的玩家资格蛰伏很长时间,换个角度这也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心安理得的庇护伞。隔岸观火,不失为惬意的享受。或许他该叫松平帮忙也介绍一个稳定的外国情人,当然不能是米哈伊尔那种处于漩涡中心的,换个立场听听异国情人对世界棋盘的见解,必定妙趣横生……
啊呸。这思路错大了。
审判刚过,禁不住维克多一再催促,他跑去又见了莱因哈特。
他们给予莱因哈特为首的一帮子纳粹战犯以相当人道的待遇,一日三餐顿顿不缺,发配流放从没听说,比战场下两国对付双方战俘的态度好了千百倍。莱因哈特也下决心要对得起这份人道主义关怀,得知他来的那一天,利用一切可能条件把衣褶掖得平平整整,金发梳得一丝不乱。
莱因哈特以为他能在俄国人这边维持不卑不亢。以为!牌面反转,他早在萨拉一步不肯退让的苛责下把脸丢尽,倒做梦到他地盘上捡回剩下的面皮。米哈伊尔呢,倒也慈悲为怀,没抱复仇的心思,把红色阵营宏大壮阔的复仇微缩到莱因哈特一人身上,太小家子气啦。再者,他是充满爱的阵营代表,要帮一路上涂得火红艳丽的小弟们树立榜样,在这深沉的全人类大爱感召下,区区一个纳粹战犯何足道也?
“莱因哈特,你大可放轻松。我不是来找你茬的。”咔嚓一声开锁,他悠悠然踏进单人牢房,在一寸阳光和对方冷绝的目光洗礼下挑了床铺最柔软的中部坐下,叠起长腿。“根据协商成果,西柏林由美英法共管,东柏林归我们,至于你,以后就跟我混了。西边说不定会另外分裂出一个人格,你觉得,会跟你长得一样吗?”
“我猜不会。”莱因哈特冷淡对答,左手无意识地搭在胸口。生生被拆成两半一定很疼,具体疼到何种地步?会像米哈伊尔每逢湿冷季节发作的伤疤一样,总有两天疼得在床上死去活来地翻滚吗?
我的新兄弟,祝你越疼越好,长命百岁。
“噢,随便吧,反正你们也见不着。组织决定,一星期内你得另写一份交待上来,才能加入我们互称‘同志’的大家庭。”他摸出铸有领袖头像的银质烟盒,一手打火机点上,一手抛出另一支给战犯。烟气在阳光映射的灰尘飞舞中升腾起来,在莱因哈特的视角,他眯着灰蓝双眼指尖摁在上唇的情态也染上烟雾似的挑逗意味。他沉默着从米哈伊尔烟头那里借了火,狠狠吸了两口,才说:
“我四天前才写过一份检讨书交上去……”
“不合格!通篇‘遵守命令’就能完事吗?你是有自由意志的独立人格,就算和世世代代的上司都要签署不得悖逆的契约,明面上不行,你私底下又是怎么做的!不要把忠诚当做暴行的借口!”他慷慨演说,说到自由意志的时候差点半途喷笑。自由意志?把个人意志吹到天上去的,不正是被纳粹层层包装发扬光大的尼采吗?尼采不轻蔑犹太人,但他本质上说不定真是个法西斯主义者。以及忠诚,他米哈伊尔被索求的也是同样烈度的忠诚。只是莱因哈特虽然做首都时间不长,作为人也不小了,却把忠诚当小孩子的勋章,发自内心地化作一项毕生的事业——滚他娘的忠诚,糊涂透顶!
他倾过上身,冲日耳曼人端正的脸喷出一口浓稠烟气:“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您可以把忠诚保留在脑袋里,清出帝国主义的□□,播下社会主义的种子,再把脑壳安回原位,就大功告成。您瞧,这只是我们见过太多次的、一个心理学上简单的洗脑,对于您的人民一点也不难。他们一贯坚强肯干,吃苦耐劳,为了人民,您总该放心奉献忠诚吧?”
呛人的二手烟令莱因哈特皱起眉头。同时,也送还了一个点头。
“合作愉快……同志。”
☆、华亭、米哈伊尔
凭什么,绝对信赖和赞美?谁告诉你青春无限明亮,而不是开始向往暴力和□□?谁告诉你,青春期的孩子还是父母的大玩偶?醒醒吧,父母应该仔细观察眼前这个培养了十几年的陌生人:他泛青的胡髭,或者她微隆的□□……
——《穿过我青春的所有说谎的日子》
香港的舞场繁荣一如往昔。
衣香鬓影,红男绿女。舞者翩翩的裙裾,留声机飘扬的音符。间或荡入一缕清风,又使氛围不至沦为媚俗。吴华亭朦胧觉得,他在某处见到过类似的场景——而记忆过于芜杂,浮浮沉沉不肯剥离出去,只剩给他一片温热浓稠如浓汤的海。
贺瑞斯要了两杯蓝色夏威夷,待侍者端上,就一手松松圈住自己那杯,趴在吧台上发呆。昏昧灯光将他颀长不下英人的身形长长拖曳在地板上,黑发掩映下脸部轮廓残留少年的稚嫩。他不说话,只是小口抿着。这边吴华亭托起杯子,忽而升起把它一饮而尽的冲动,中途略作停顿,还是在三口之内解决了。
“这么快。”贺瑞斯喃喃,继而问,“嗓子不辣么?”
“习惯了。”
“我们又没在拼酒,拼也不能拿这种酒……太着急会丢掉很多风景的。你看,杯子里面的光,”贺瑞斯抬起他还有三分之二的玻璃杯,晃上两晃,“像不像微缩的海洋?”
从杯子底部望进去,光线笔直射入,穿透平静的水面,经过折射与杯壁的数道反射,映出一团各色混杂又独立的固液混合物。吴华亭熟稔的、又有些恍如隔世的景色。冰块容纳着光,也容纳他的注目,毫不为外物所动,婷婷袅袅旋转着它们化在水里逐渐破碎的身躯,平静且从容地,一点点投向破灭怀抱。恰逢舞场里一曲喧闹的爵士乐放罢,换上一支慢板宫廷华尔兹,前奏舒缓悠扬,踏着小碎步慢慢带出主旋律,一二三二二三……于是他看到冰块也活动起来,跟上节拍,跳起迈向毁灭的舞步。
“不,不像海洋。”海水不如它澄明,也因而比它更容易永恒。它的存活仅在须臾之间,因澄明而达不到长久。“像江水。浅滩上缺水季会退下去的江水。”
“江水吗……长江还是珠江?”
“看你怎么想喽。”
他们相视一笑。先是贺瑞斯自控失败似的莞尔,然后两个人都笑出了声。酒保正擦着柜台,听到响动,朝两个莫名其妙笑得半俯下身的青年人投去奇怪的一瞥,两人感觉到注目礼依然笑声不绝,他嘀咕一句,换上高脚杯继续擦。
他们差不多同时停住笑。吴华亭清清嗓子,说:“香港没怎么变呐。又回到战前模样了。”
“城市面貌上是恢复了,但是战争总归很刻骨铭心。1941年冬天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一改变,不论好坏,都再也回不来了。”
“可战争没有改变你。”
贺瑞斯望着灯罩,沉吟一会儿,低头道:“未必。那年冬天我见到你跑来,第一念头没反应出该到哪里躲炮弹,却在想:这个人和我不一样,虽然人们老爱拿我们相比。他以独立自主的意识经历过人与人大规模的残杀,这种经历不管一次或一百次都会使人变化。我没经历过,而正要去面对,跟你一起有一点安慰,但我如果希求真正完成自己,就得逼迫自己清醒着去体验——并且永远的改变。”
吴华亭半调侃道:“你也自认变了很多么?这样一对比,我更加深感自己青春不在了啊。”
“还在。以一腔热情缅怀好时光,并希望在以后也这样创造好时光,是典型的青春心态。我相信你还有这种心态,”贺瑞斯认真地说,“从血管到骨腔都满是冲劲……比我更强烈。”
好时光?他的履历上,荣光和暗疮交错,动荡与嘶喊常在。拨开它们织就的重重雾霭,不可否认,好时光确实有,而且一点也不难找。
约克立在新落成的黄浦江码头,夕阳投下他微微张开的臂膀的长影,如北美白头鹰振翅欲飞。相信我,孩子,他说,你会大有作为。这算好时光。
昭涵(南京)军靴后跟一顶,便把报废的驳壳枪踢去沙发底下。南京这种衙门林立的地方终归独木难支,华亭,我们注定、也必须联手。这也是好时光。
红穿着一身扔到兵堆里压根寻不出来的灰绿军装,披着夜雾与晨雾交叠的水汽,大大方方看向他。我们是解放者,我们不会扰民。很快,整个国家都将迎来光明……最昏暗的时代,已经彻底、永远地去了。更是……好时光,当然的。
最近他却常感迷茫。不是好兆头。
“你说得有道理。我常觉得我是个战士,需要某种形式的不停战斗才有活着的意义。如果这好时光是别人替我造的,我就放不下疑心。他们许诺保留我的战车,我却经常停下来,怕他们悄悄给我换了辆牛车……”吴华亭又极迅速地喝完第二杯,眉峰簇起染上冷峻光影,“真是不应该的、可鄙的想法。我该自省。”
“我以为你的感觉没有错。你没变,跟我一样,我们赖以生存壮大的土壤——”
“慢。”吴华亭叫停。他知道贺瑞斯要说什么,正因如此他更不能任他说出口。“你早就听闻了吧?苏联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卫星,比美国佬动作还快。拖它的福,我们最近都要有事忙了。”
贺瑞斯如他的意没多做纠缠:“那不正中你下怀吗?具体……毕竟算尖端的技术活,不会你们全部都忙着研究卫星上天吧?”
“不至于。”酒到深处热辣辣的烫意和冰块冷静的寒澈,一齐浸润到青年声音里去。他盯着贺瑞斯,似笑非笑。
“可人生总得有目标。比如,学习老大哥,超英赶美。”
偶尔缅怀一轮前上司可以延缓老年痴呆症发作的时间。尽管城市基于与生俱来的馈赠,得以将外貌保持在最为年富力强的形态,但每当夜雾迷蒙,星辰流转,米哈伊尔一个人睡下时,若没有正在惦记的事,他会怀疑血管里静静流过的血液都是冷而迟缓的,闲置铺开的肌肉包裹的骨骼都是薄而易碎的;他的身体里藏着一个老人,不分白天黑夜地躲在阴影里窥伺他,总有一天,他会在睡梦中被老人扼死。
拟真的梦境不少,似梦的现实也多。自从红星从列宁格勒迁到他家,他在回忆中经常分不清两者。他曾忖度莱因哈特的背弃就是最像梦的现实了——可没完。
远远没完呢。
那天上午他坐在休息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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