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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须梦-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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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须梦》
作者:弥坚堂主人
校点说明
《终须梦》四卷十八回,卷首目录题“弥坚堂主人编次”,内封右栏署“步月主人订”。弥堂主人的姓名履历均不详,步月主人亦未详为何人。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将此书归入乾隆、嘉庆间才子佳人类小说。
署“步月主人订”的小说还有《两交婚小传》、《五凤吟》、《情梦柝》、《蝴蝶媒》、《画图缘》等,多出康熙、雍正、乾隆间。
本书据清坊刻本校点。
第01回 解签诗指腹为婚
诗曰:
边理枝头并蒂滋,天才国色系生成。
人间祥瑞无难遇,世上丝罗有可期。
太液芙蓉原解语,昆山美玉自辉奇。
也知缘分从前定,造化安排本不移。
话说皇明间,福建漳州府有一员外,姓康,名振业,系乙西科贡士,其为人沉静寡欲,不贪名利,懒于逢迎,性善交游名士。尝自思城市嚣尘湫隘,卜筑钟山之下。其地尾南闽而首东粤,山热之后聚止,水泽之所绕旋,钟灵吐异,触目成趣,号“海滨邹鲁。”尝有六景为记:
西塞鸣茄,河右望涕,蔀屋弦歌,
晴沙晒网,晚渡扬帆,登台候日。
员外每日志在高山流水,优哉游哉,聊以卒岁,不以功名为念。
时逢阳春佳节,城中有一千户,姓蔡,名斌彦。其妻许氏与康员外系表兄妹,自幼尝从员外读书,性极温柔贤淑,其诗虽未十分佳制,然体段亦谙练有素矣。一时蔡斌彦扳约数位知已驾言出游芳草,实闻钟山天后娘娘其神甚灵,有求必应,要往问签信,求止男女。路经员外门首过,适值员外方才出门,只见一簇官人,衣冠齐楚,蹁跹而来。中有一人,心旷神怡,打了一恭,嘻嘻问道:“员外近来无恙?山水之游乐乎?吾诸兄弟特来拜访。”属目视之,乃表妹夫蔡斌彦也。员外慌忙陪了笑脸答道:“蒙屈高驾,有辱下顾,使弟草堂顿然生色,光宠何极。”拱了一拱,说道:“请入寒舍,略叙片时。”众人道:“不来,不了。来则相扰,未免有妨员外安然自在之乐。”员外道:“说那里话。”于是众人逊让而入,排行次坐。
献茶毕,员外道:“我钟之景至胜概,虽不比杭之西湖、苏之虎丘,京口之金焦二山,然天造地设,幸有六景之奇观,亦足以供骚人逸士之游娱。今际此春光生媚,惠风和畅,正俺诸兄游玩时也。弟有斗酒,藏之已久,容献数杯,然后同诸兄观山玩水,寻芳访右,适我愿兮。诸见以为何如?”蔡斌彦道:“既有佳酿,且慢安排。弟有一心事未便,恐后不成。”员外道:“酒逢知已千钟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兄有心事,何不向知已言之?”斌彦道:“实不相瞒员外与诸兄弟,内拙身孕有六个月,未知是男是女,闻天后娘娘显灵,一来问卜,二来拜候。苦吃了酒,岂不是拜候之礼有失,而问卜之心有简乎?”众人拱道:“恭喜恭喜!”员外道:“不瞒列位,弟方才出门时,也是存此虔诚。幸遇见诸兄,是以虔卜神心顿忘,而殷勤友怀忽生。今既有此同调相敬,神如有知,谅必降示。”众人道:“敢问员外亦是积德在躬,要问麟儿之庆乎?”员外道:“生从其类,弟豚大耳,何足福禄?”众人与蔡斌彦齐道:“员外如此过谦,教我辈何处藏羞?”员外即着家人捧盆水来,两人盥沐净口,弹冠整衣。员外要诸人同行,众人道:“我行路脚酸,停一时来罢。员外请先步。”
员外即留诸友在厅坐吃茶,自己与蔡斌彦跑到天后宫。二人参拜毕,蔡斌彦让员外先求。员外求得二十作宿亢金签,蔡斌彦求得张月签。随即拜辞天后,归在路中,彼此相语。员外道:“签已求了,但此神机谁能解得?”斌彦道:“吾友姓郑名棉园者,颇有偏窍,善会决断吉凶,前年亦经考了府案批首。”正在较量间,却到家了。
依次坐定,那姓郑的问道:“这场喜事卜得何签?”员外道:“弟妹夫说兄有默契,神明内蕴,能决玄妙几微。敬赖三更之枣,一点顽石之悟,幸甚,幸甚。”郑锦园道:“弟安敢当此褒奖。非敢云百之中尽无一失也,但蒙过爱,敢竭鄙意一决。”员外即与之说得了亢金签,锦园道:“恭喜恭喜!员外早晚定有悬弧之庆。玩其诗云:‘龙会明良在眼前,共飞万里银河边。’盖龙乃阳物也,阳非属男乎?‘眼前’二字,那个不晓的,分娩紧了。”又问蔡斌彦求得何签,斌彦道:“弟得了一枝张月签。”郑锦园道:“生国莫喜,生女莫悲,异日定作门楣之贵。兄休怪我说,此是女也。其诗云:‘广寒宫殿右清虚,州州元精炤玉液。’夫广寒宫乃月也,月属阴,阴岂非女乎?‘右清虚’三字,其人必秀丽惠淑可知。”郑锦园又笑了一笑,说道:“弟另有一异见偏断,未知有当二尊意否?”员外道:“兄若等于庸俗之辈,平平无奇,何以异于嚼蜡之味乎?愿倾耳异断,以征灵犀一通。”锦园道:“论此签之意,似月老系丝已定了,着天后为媒,签诗为凭之意。”二人正襟危坐而问道:“兄何以知道?千祈不要胡言哩。”锦园道:“非敢胡言,凭签诗断,试将员外二句诗道来。大诗之后不曰‘奋飞’,而曰‘共飞’,且潜龙在渊,飞龙即在天,而知飞在银河,夫银河乃张骞乘挂到牛女之处。想起来,岂非着你们两人相共而得牛女相见时乎?矧蔡兄之诗说‘元精炤玉液’,愈见姻缘注定了。夫玉液乃裴航会云英在蓝桥之区,此故典诸兄岂不闻的?依弟愚见,此女后来有神仙精气,此男后来有别重会,才是此诗之意。”二人听了半晌,亦有十分信服他,满面笑脸起来。蔡斌彦道:“依他这说,俺不妨就指腹为婚罢。”员外道:“岂蔡兄你便生女而弟便生男乎?盖属未必然之事也,弟安敢妄想为哉!”众人道:“即同生男,亦是旧媾兄弟,究何听风于今日之盟乎?”员外道:“既然如此,就仗郑兄为斧柯罢。事若凑巧,便当重谢。”又对斌彦道:“你我二人务要指天誓,日后不可负约。”谈了半日,而酒肴果品早已安排在厅,及坐席时,但见酒烟已微,花香已细,员外即叫家人将酒滋热,肴肉渐渐更烧来。大家酣畅饱饮,献酬交错,直至上灯才散。正是:
未出母胎缘已定,御沟流出玄钟成。
庸流能识天机事,撮合丝罗言语端。
是夜,银河耿耿,明月澄澄,康员外不脱衣冠,拥坐在床。蓦然一鹤,缥缥渺渺,掠于西而东,忽而附于泥涂之涸辙,戛然长鸣。员外欠身起视。你知此鹤生得怎么模样?但见:
噩噩焉润泽未羽,蔼蔼焉洁净光华。翅如车轮长而美,身似玳瑁文而秀,顶若珊瑚弹而挺。浑包锦绣,遍胭脂。鸣一声,哀一声。沨讽然,若弹瑟琴愁漏水,哓哓然,诉衷泣怨东风。唬得人心忽忽,惹得人恨匆匆。既不是黄鹤鸣空,谅殊泣麟悲凤。
康员外猛然惊觉起来,乃是南柯一梦。忽听得房内呱呱生孩儿声,员外慌忙入观。见其儿生得形容俊伟。相貌魁梧,眉清目秀,一身浑包锦绣,遍体尽染胭脂,恍若梦中一鹤,不觉惊讶。急唤家憧取了文房四宝,靡得墨浓,将梦里之事一一描写,封藏书箱内。知此儿前途偃蹇,后来必然显达。俟他长大,交他收管,足征奇异。遂名梦鹤,字其祥。
过了四个月,而蔡斌彦不出锦园所料,果生女子。斌彦夫妻相议,说道:“我军中人也,今幸天下无事。四海澄清,此女应运投生,名做平娘罢。”许氏忻然且莫题。
却说郑锦园,闻知员外生得是男,斌彦生得是女,喜验他所断不差。且锦园乃一腐儒书生,极是贪利的人,记得员外说事若凑巧,便当重谢,念念不忘,须索走一遭,报知员外。及见了员外说道:“天缘注定,合当行聘,以成婚姻。”员外道:“这事亦二家通知才是。”锦园道:“弟与蔡兄道过了,他说今日清洁日子,不可愆期。”员外道:“姻缘也是好事,谅蔡兄必许诺。”乃办了聘仪,文锦园到蔡家撮合婚媾之雅。其康家仪物之盛,蔡家欢喜之极,俱不消说。
且说郑锦园正要往员外家讨谢礼,慌忙至家,那知他妻亦生一男,叵口细目,骨露眉浮,腹大于胸,乃名郑腹,字判躯不题。但不知员外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02回 逃迁后家贫葬父
诗曰:
古来潦倒属高贤,仁孝升闻虞舜编。
寥莪有诗宁可续,陔华欲补不成篇。
既悲家业尽迁弃,复苦(广先)椿永隔天。
石砚杨花点点落,那知孤子泪无边。
却说康员外,既得了麟儿,定了婚礼满面风光。尝时请客,每抱梦鹤在席上。那一日,芍药呈“丽色黄鹏唤花朝”之景,请了诸友在堂开怀畅饮。梦鹤随在膝前,时已有五岁,诸客观他灵敏,有一人把手中所执之扇,戏而问之说:“小儿,你晓的这是什么扇?”梦鹤道:“是鲎壳扇。”客云:“与你对来。”梦鹤顺口对云:“虎皮裙。”席中称其明敏。及席中做酒令,一客斟满满一钟酒传令,要席中各人俱执席中所有之物,不令人知,名谓“傍灯过径”,有灯免罚酒,须将酒捧过,不是灯罚酒一杯。满筵之人开手看时皆非灯名吃酒,至员外错愕无物,那知梦鹤夹一鱼目。持与父亲免罚。众人问员外:“如何是灯?”员外不晓解说,梦鹤即应云:“鱼目夜光,岂非灯乎?”满席之人无不叹奇,对员外说道:“五岁孩儿有此豁达颖悟,真所谓名家之驹。此君家余庆所积也,可喜可贺!”员外道:“黄口小儿,自愧刘景升子耳,何足当诸公称誉也。”正在谈笑间,闻那绿杨树里杜宇啼,声声道:“不如归去”,众人大笑道:“酒好罢了。禽鸟亦知俺醉,叫俺归去。”惟员外听得,心怀挹郁,把一天愁都撮在眉尖上。众人道:“兄胡为闻杜鹃之声不乐?”员外道:“吾闻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夫‘莫赤匪狐,莫黑匪乌’,此鸟乃四五月才啼哀至流血,今反了常理,而在此三月啼,毋乃国家有变乎?”话说未了,俄顷闻儿女之声,或叫苦的,或叫惨的,或哀或哭,员外倾耳听,也不知何故。猛见一人走将来。气冲冲,把一只手摆一摆说:“不好了!不好了!快走快走!朝廷被奸臣卖弄,惹数万海寇湍边掳掠劫杀,要将这界为巢穴。宜急急收拾逃入界内,免受灾殃。”吓得员外面如土色,有口难言,说道:“教我怎么好?”遍席之人尽失意分走。
员外与妻子约有七口,提携襁褓,逃走他乡,腰缠仅有二百金。然大兵之后必有凶年,时逢大旱,男妇老幼饥饿沟壑,呼泣动天,说不尽逃走百姓扶老携幼哀哭,真个可怜。但见其人:
乱慌慌,风声鹤唳;闹攘攘,振动山岩。高楼大厦,一旦丘墟;腴田美园,变为荒塚。后望故里,不忍回首来看;前见他乡,那个有心忻走。任你仕宦贵客,把不得垂头丧志;凭他小姐夫人,怕不得鞋弓袜小。村的俏的,辗转沟洫;老的少的,颠倒荒烟。香闺内,娉婷艳冶,其泪珠儿似露滴花俏;平日间,激昂慷慨,其愁眉尖似烟锁柳絮。枵腹的,“爹爹妈妈,”随路号呼;足痛的,啼啼哭哭,仰天乱叫。真所谓宁作太平犬,莫作流离人。
且说康员外乃富家苗裔,懦弱书生,坐食山崩,把这所带之金用吃殆尽,没奈何,向妻子较量道:“人无生活计,不怕斗量金。吾晓的《药怀赋》,不如把这些银子买了药剂,好去去卖药罢。”妻陈氏道:“虽云人以食为天,不如寻一塾去教生徒罢。”员外道:“处当今乱世之境,那里有生徒来教?”遂决计行医,一以施舍,一以求利。人人闻是贡生献药,必然精通,无论举监生员都来请他。不一年,渐渐丰足,庶得自安。
及梦鹤六岁时便知读书,员外即请一廪生,是他素友,姓吴,名梅士为师。梦鹤把诗书经传尽力钻研,至十六岁,诗赋文章、三教九流等事,无不精通,屡科不第。梦鹤乃占一卦,其应落空。梦鹤拂龟而谢,每日愀然不乐。员外安慰道:“吾儿有此才学,真年富力强,何患鹏程不遂?你不闻失意则忧,毋乃得意日娇乎?”梦鹤道:“非此之谓也。儿闻宋朝蔡元定学问渊源,流徙道途,至死不达,汉冯唐才德兼优,抑郁穷年,至老无闻;吕尚年至八十,若非文王,终为渭滨之叟、狂夫之讥;百里奚年七十,若非缨公,终为扊扊之炊、饭牛之谤。儿每开卷,未尝不三叹息也。今际此逃迁,海定未灭,家业如洗,儿又孱弱,吾父春秋又深,倘终老不达,如之奈何?”员外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栽者培之,倾者覆之。天既笃生,吾儿必无空负之理。愿吾儿细把铁砚磨穿,萤灯雕刻。吾有一封书交付与你,你父知吾儿少年虽湖海飘零,日后自有风云际会之时,这封书必待你得志后,才可开看。”梦鹤承命,遂雪案萤心,刮垢磨光。
荏苒韶华复一年,正逢科考应运之际,不幸康员外病在床蓐,梦鹤衣不解带,席不暇暖,日夜尝侍汤水之劳,去考不得了。正是:
风里柳絮海里波,一心望静复飘磨。
时华不遂男儿愿,司马青衫泪湿多。
一日,员外病危,唤梦鹤吩咐道:“吾生不能尽父道,死不能遂吾志。到于今,抚不得吾儿成人,养不得幼子长大,徒使眼中流血,心内成灰。我归泉台后,你幼弟尚须抚养,书不误人,不可荒废。”梦鹤心喉哽咽,不敢放声大哭,恐伤父心,只是掩泪应诺而已。须臾,员外缄口不言,瞑目而逝。梦鹤两手抱哭,俯伏辟踊,至于未声。远方邻里,文人学士,有被其施药之恩,或其生平之交,闻者无不奔丧吊哭。正是:
情伤死别杜鹃号,清夜闻钟哭衰毛。
黄土一堆肠已断,栏杆桩泪困英豪。
且说梦鹤,不忍薄街其父,要借债厚葬。陈氏止之,说道:“你不闻丧事称家之有无?贫而厚葬,不循礼也,不可越分。”梦鹤亦思死葬之以礼,乃遵了慈母之命,罄家所有银两,随分埋葬,不敢加减。迨行丧明白后,未知梦鹤家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3回 蔡斌彦厌贫退亲
诗曰:
时事犹如风兴波,炎凉忽见世情多。
仙郎无计寻鸟鹊,织女复思渡碧河。
黄叶寒林蝉噪语,青松绿竹鸟吟哦。
夫妻本是同心结,父母嫌贫无奈何。
却说康梦鹤,既葬了父,家业罄空,穷困彻骨,无以糊口。居则忽忽若有所忘,出则昏昏不识所之,起坐明月之中,吟诗二首。
其一:
薄宵睡不得,起坐独悲吟。
明月照吾阎,清风吹我襟。
途穷身自健,命蹇事多临。
静诵白云句,古人可慰心。
其二:
寂寂银釭悬,泪垂飞杜鹃。
出门尽荆棘,举目有深渊。
昔臣虑风连雨,今忧雨接烟。
太行山绝望,空守(疲Ь拢┭渭濉
至明早,陈氏呼梦鹤来前,因劝他道:“吾儿须觅一个生活计,不可固守诗书,坐以待毙。”梦鹤道:“儿非不想这事。但思要去舌耕,则无人荐引;要去肩挑,则身体懦弱;要承爹之业,则不指药性;若要著自己之艺,则突然而出,未免怕羞。犹豫数日,不知怎生的好,望母亲指示。”陈氏道:“吾儿多材多艺之人也,既不愿出头面,以求蝇头微利,何不效班超、萧何笔吏、佣书,后为宰相、封侯者乎?”梦鹤沉思了半晌,说道:“儿虽不材,不过命运未亨而已,亦犹明月暂被黑云遮,黄河尚有澄清时。今既不得上登云路,已可愧矣,而乃故意人幽谷,毋乃贻高士君子之林乎?”陈氏道:“吾儿虽贤,未及文宣万万。文宣又尝为委吏乘田,不避羞辱,即子舆氏所谓抱关击析,其职亦称。大凡君子有经有权,今正吾儿行经权之时也。羞胡为哉?”梦鹤想了一想,说道:“也罢。儿思府县衙门政事纷繁,易扰心神。儿父临终之时,叮咛儿不可荒废诗书,沨沨在耳,倘入此途,便废本业。不如投在巡检司,衙中奇净,庶不失棘关素志。敢问母亲尊意何如?”陈氏道:“儿自思稳贴便好,不过要求锥刀之末而已,岂要吾儿终身就此为活哉?”
那知衙署淡薄,虽入去佣书,而所衣者百结之衣,所穿者东郭之履,往往见弃于群小。不幸又遇此巡司,为人暗昧贪酷。一日,上司差督民夫往筑城池,一名夫,私放银五钱。那一日点少了三名夫,你道这三名人夫,原来差役权折作银,称要交康相公过付,谁知此差人复往别乡,银尚未交巡司。巡司辄差内丁去问乡民,乡里的人都说康相公遣人来折去了。那巡司竟不待分辩,默然具一禀贴报县。县主大怒,朱批即拿康梦鹤回话。至晚坐堂,衙役拿到,立在阶下。县主道:“你为保不跪?”康梦鹤道:“童生无罪,何跪之有?”县主怒道:“敢说你无罪!朝廷民夫,你好大胆,擅自私放,是何道理?”康梦鹤道:“情实虚诬,有谁见证?”县主道:“你本官现证,岂有你本官自卖而诬赖你手?”掷下四枝签发打梦鹤。梦鹤坚执不屈,说道:“饱学书生打不得。小童生不过暂屈佣书而已,非比衙役之辈。且实无弄权真情,决打不得!”且官愈怒,喝差役将竹板乱打,打得一身黑烂,走亦走不动,着差役赶出回家免究。
嗟嗟!梦鹤真个可怜!以平日激昂慷慨,英雄自命,至此因家贫之帮,而受这苦楚差辱,如之奈何?特师友怜惜之,各有诗慰问。其诗甚多,不录。惟记得吴先生一首。诗云:
停杯不饮意殷殷,思象有牙身致焚。
欲效执鞭希求富,何如闭户勤论文。
虽云穷困正相迫,孰识智愚自此分。
湛负性心应增益,古来俊杰多如君。
又有一友郑判躯,乃锦园之子,心虽侥险,文理稍通,与康梦鹤世交,亦慰一首。诗云:
问君何事戚眉贫,且向花前看暮春。
岁月易迁人易老,乾坤当(门舌)志当伸。
峣峣难缺必须缺,皦皦无尘终有尘。
吾辈未亭多堰蹇,可怜和寡辱金身。
又有一友,姓洪名袖中,其为人奸险骄傲,腹无点文,好交高明贤士,以慕虚名,并不自知其分量,亦勉强作一首来慰。诗云:
祸不单行运未来,福无双至且有灾。
劝君休得多愁虑,有山不怕无烧柴。
却说梦鹤被打之后,母子相抱而哭。亏了他母亲,与邻里辟纑佣雇,食一餐,饿一餐。养了数日,稍能行动,即到师友书馆中谢诗。见了洪袖中,说:“多谢兄盛心,做诗相慰。愧弟袜线短材,有辱一一知已。休笑,休笑!”袖中有夸之能之意,说道:“总是命运未亨,谁敢笑兄?昨日之诗,弟甚爱惜兄,未知兄既得否?”梦鹤道:“弟亦知是爱惜,但其中有荡然深沉处,弟未曾觉悟,愿兄勿吝云泥开塞。”袖中道:“弟这诗不只矜怜兄,且愿兄后日发达。”梦鹤道:“多谢多谢。敢问兄做诗学业是谁?”抽中道:“诗不过字要多寡相对,词要长短相参,便尽了诗之能事,何必学业?弟皆聪明句也。”梦鹤道:“兄差了。俗云:‘三年读成举子,十年学不成诗翁’。诗非锦心绣口、旷达不羁之才,不能道只字。诗正未可容易轻之也。”袖中怪其有藐他,遂拂然道:“论兄之才是欲压倒元、白乎?”梦鹤:“弟不愿自比杨汝士,兄亦安可自称元、白乎?但朋友之义,有善相赏,有疑相祈,要愿死后日推敲为佳。”梦鹤知其无受益之心,礼意稍疏,遂拱了一拱,告别出门,袖中亦不眷恋他。袖中窃自说道:“自病不能医,延街卖嗽药。他自己把一书算尚做不成,还敢夸他才学,明明是奚落我了。”遂抱恨在心不题。正是:
奸人匿怨外相亲,弄起祸胎有一因。
玉石相须各从类,才高难合庸流身。
他日,康梦鹤抑郁在家,闷闷不乐,含羞忍耻,出游街市。忽见一簇旌旗伞盖,坐着一位官人,前呼后拥,乘马而来。梦鹤冷眼一觑,乃岳丈蔡斌彦也,遂要躲亲藏拙间,已被他属目看见了。蔡斌彦心中自思要问他又不便,乃扬鞭过身去,但眼中观其衣衫蓝褛,状如丧家之犬,心内十分不快。原来蔡斌彦因吊征山贼有功,除授湖广指挥,现今又超升广东都司,才给文凭,告假归家。
却说这斌彦,一武夫之流,那里晓得什么才子,不过趋炎避冷已耳。见康梦鹤这等穷酸落落,归来对他妻许氏说道:“你知康家贫辱之事乎?”许氏道:“自夫君别后,俺母子只是闭户勤针指,窗前观古书,并不管一毫闲事。但前日闻得行路人叹道:‘康其祥有这般丰采伟略,无故充为书役,于今被打,深可痛伤。’未知其祥是何人?”蔡斌彦道:“其祥即是梦鹤的字。我昨日去拜客,在街上遇着他,看他形体枯槁,衣冠破烂,不知羞耻,还敢在街市中摇摆。这样人,终非发达之器。我今想了一计,唤家僮去请他来,把聘礼假做送他为家资,还他去别娶,你母子好同我一齐到任,我可在那任中选一个膏梁子弟匹配吾儿,亦不负吾儿一生受用,岂不是好?”许氏力劝道:“他亦是富贵儿子,今虽落薄,安知后日不富贵乎?当日成亦是君,今日要败也是君,姻缘大事,那里这等儿戏?”蔡斌彦道:“你不晓贫穷之艰苦,一日难度过一日。今我把银子与他生涯,庶免饥饿他,吾儿亦可得了一个佳婿,岂不是两便?”平娘侍在母亲身傍,闻他爹这等言语,粉头低垂,蛾眉颦蹙。既而两颊通红,正色说道:“儿闻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既受了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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