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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告诉她们-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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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是和着血沫子一起喷出来的。当时高压电有点故障,队长连着两次都没把浩男电死。第二次,他左边肩膀都被烧焦了,冒出烟来。他醒过来之后,又哭又喊,说了那句话。谁也不敢再去看他那张脸,队长最后用枪打死了他。
我还要说:浩男是罪有应得。他杀了兰德还可以说是正当防卫,但当贝克追上去、抓住他的时候,他不应该那么狠,不应该把贝克从缆索上推出去,更不应该在贝克伸手向他求救时,冷酷地置之不理。
何况这里还牵扯到李唐的死。
好,起码最为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了。粉姬认可了浩男的死讯。接下来必须告诉她详细些的情况。
“他想你,”我简单地说,“他有些时候要放弃营地里的轮休,到外面去看星星。他希望能找到地球。”
粉姬望着我,开始认真地听。
我继续讲:“一颗流星打中了他。这种机会非常非常小,大概只有千万分之一。但是它确实打在浩男的头上,头盔裂开了,浩男受的伤很重。”
“他流了很多血?”粉姬沙哑着嗓子说。
“血倒没流多少。可是内伤很重。他可能会感觉到一点头痛、眩晕,但多半时候是在昏迷当中。我们围着他,他的样子就象睡着了一样。他没受什么罪。”
“可是他不在了。”粉姬说,“再也不回来了。”
我们都说不出话来。
从浩男家里出来,我想尽快办完这次差事,急匆匆地往街上走。老木对我说:“那年轻人肯定是她的情人!这女人。”
我心里替浩男难受,嘴上却激烈地说:“你让她怎么办?一年里有六个月见不到自己的男人。何况那个青头儿萝卜也许是她的表弟,也许是个邻居,也可能是修水管的,被她留下聊聊天而已!她是个女人哪。”
“你什么时候把女人弄懂了?”老木闷声说。
我们乘车来到浅水湾,正好赶上当天下午那班高速列车。
车厢里安静而明亮,很难想象列车正以每小时八百公里的速度穿过海底隧道。服务小姐送来了饮料。我们象乡巴佬一样每样都尝了些。
“这就是生活!”老木突然象哲学家似地感慨了一句。
“你说什么?什么就是生活?”
老木说:“我是说,现在这样,坐在舒舒服服的车厢里,喝美女送上来的饮料,这也是过;象咱们那样,在狗窝一样的舱里一窝三个月,这也是过。”
我没说话。
还没来得及打个盹儿,车已经停了。
外面就是我的老家:山东蓬莱,这个曾经是传说中的人间仙境的地方。
我带着老木出了车站,在街上买家乡的烤大虾请他吃。他老老实实地称赞了一番,称赞大虾,不是我。
其实,我离开这里才八个月,却觉得仿佛阔别多年了一样。身边晃过的鲜活的面孔和厚重的语音令我有恍如隔世的感慨。
坐上由高大的司机开着的电车,我们往李唐家赶去。
车窗外面的景色渐渐变得开阔清新,路旁有了一群群的牛。老木出神地瞧着。我敢说他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牛。他是个典型的空间技工。
下了车,往那条两旁夹着参天白杨的乡间石子路里一拐,过一座木桥,七只大白鹅昂昂地叫着示威般从我们脚边摆过去。再向右拐……我嘴里念叨着。老木没出声,一直跟在我屁股后头。
“恐怕这儿就是。我也说不太准。”我指着前面木栏围起的大农庄说。
我们推开栅栏门,踌躇地走进去。阳光照着大片草地,远处有一排矮房子。
“有人吗?”我喊着。
这儿静得使人感到不可思议。微风拂面,我听着树叶哗哗的轻响。
老木有时候也要说点挺有学问的话。这时他揪了根草嚼着,叹息说:“要是这儿就是李唐的家,那他何苦去那鬼地方卖命呢?”
“年轻人的热情……”我说,“咱们不是也受过宣传海报的吸引吗?”
我们转过那排矮房子。房子背后推着很多原木,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坐在木料堆上,捧着本书在看。
他看得那么起劲儿,直到我大声咳嗽了两声,他的眼睛才从书上移开,望着我们的脸。
“有事儿?想买什么?伙计?”他说。我喜欢在种族大混合的时代还能听到纯粹的老家方言。
我说:“我们找李唐的家属。伙计。”
汉子笑了,嘴唇里面露出的白牙齿让人觉得阳光灿烂。
“我是他姐夫,他姐姐在屋里呢。来吧。”
但我们没有进屋。李唐的姐姐出来了。不会认错,她的眉眼和李唐简直一模一样。她衣着简单,盘着头发。
我看看老木,他又低头踢着土块。我就对李大姐说:“我们是李唐的同事。”
“快进屋喝水。”她说,“我隔窗子看见,还以为是谈生意的。你怎么不叫人进屋呀?”她小声责备丈夫,“姐夫”笑笑。
“不,不进去了……”我说。
“客气什么!”
但姐夫有点明白过来,他拉住妻子的手,对我们说:“小李子出事儿了?说,不怕。”
我点点头。
李大姐低叫一声,用手捂住脸。
“别哭,我的人儿。”姐夫镇定地说了一句,又转向我,“怎么了?他在哪儿呢?”
我取出通知书。
李大姐把哭声埋进男人怀里。我们只得把她弄到屋子里面,坐下了。
在堂屋的木椅子上,她开始自言自语:“说是去了有出息,有出息!……才几个月呀,弄回个‘通知书’来了……这叫什么事儿!”
“别嚷啊,叫人家说完。”男人仿佛是下命令般劝着,眼睛看着我。大概因为老木是个蓝眼珠,他不太喜欢。
我把李唐留下的笔记本交给他,李唐平时没事就爱写日记。还有抚恤金。姐夫接过去时“嘿”了一声,说:“人都没了,要钱干什么!小李子哟。”
“出什么事死的?”李大姐抬起头来问。
“救人,李唐是救人死的。”
她哭了:“他从小就喜欢帮人!两肋插刀的孩子。”
我说:“我们这个同事……”指指老木,“他干活儿的时候,机器的摇杆突然往下打。李唐把他推开了。摇杆打在他自己头上……”老木看我一眼,因为原来商量谎话的时候,这个角色本是我的。可我宁愿把被李唐从死亡边缘拯救出来的幸运让给老木。
“铁杆子呀,打在头上……”她喃喃道。
“一下子就过去了。”我说,“基本上没感觉。没什么感觉……”
“就象东边马家小儿子那次被树砸了一样。”她丈夫帮着我给她解释,“人一下就昏了,疼都不疼。嗯!”
但女人想了想,还是流眼泪,流个不停。
姐夫看了我们一眼,点点头,扶着李大姐进了里间。我们俩在堂屋坐着,膝盖并紧。我听见头顶有几声稚嫩的鸣叫,抬眼一看:屋顶的木檩子上结了一个泥巢,两只燕子探出头来。
老木长长地叹了口气。
过一会儿,李大姐跟丈夫一起出来了。她已经好了些,手上捏着一叠纸,一看就知道是由营地发回来的信。
她把信拿给我们一起看。因为信息通过量的限制,每封信都不能超过一百个字。
我展开一张纸,上面是传真过来的,李唐亲笔写的字体:
“姐,我过得挺好,别挂念。吃得好,睡得香,一百四十斤,一斤没少!营地里的同事对我可好了,都拿我当亲弟弟看……”我一边读,一边想起了李唐刚到营地上时,那副笑眯眯的、跟谁都想亲热的样子。他瘦得很快,因为在那儿患了消化不良。
“姐,我升职了。采矿小组长。我的头盔外面有个红圈圈,别人一看才知道我是组长。我年纪小,可他们都挺服我……”
他们不服。兰德起码跟他打过四架。开始,李唐不肯真打,后来他就动真格的了。俩人都打得眼里冒火。队长用枪才能把他们压住。
“我想家了。想吃你做的酱汁鱼。家里的那片树林子可多好看哪,那个水塘不能填,留着我还要钓鱼呢,你跟姐夫说说。你没见过我们营地这儿的风景,全是星星!不停地转!因为我们扎营的这个小行星老在转。你在这儿看一会儿天,就能把头看晕了……”
星星不停地转。
李唐会看着旋转的星空死去。他为了抓住飞向空中的贝克,自己也给带出去了。都是因为浩男……
氧气一时半会儿用不完。他会看见营地渐渐远了,而自己却坠入无底深渊般的太空。没人能救他,唯一的一架空天飞机已被撞坏。他的同伴是贝克,但只是暂时的同伴。他俩会相隔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们也许会通过对话来减轻恐惧感,发泄悲忿,直到氧气用光。
我在宇航服头盔里的对讲器中,没听见李唐的喊叫。他是个沉着勇敢的小伙子。
我从信纸上抬起头,又对李大姐说:“他没受什么苦。只一下子就过去了……”仿佛这句话能够补偿什么似的。
“他没受什么苦。”姐夫帮着我说。
“人不能回来了,灰总要拿点儿回来吧?”她说,“有点儿灰,也比什么都没留下强……”
“规定不许带回来……”我低着头说。
李大姐盯着老木看,我认为,老木准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她的眼神很奇怪,显得又伤心,又温柔。她准是把老木看作自己的弟弟了。既然老木是被李唐救的,那么老木现在就是在替李唐活着。那么老木就是她弟弟。她是个女人,她不管老木是黑眼珠、蓝眼珠。
我们后来在她的堂屋里吃了饭,桌上有李唐最爱吃的酱汁鱼和铁锅烤蛋。老木吃了好多,把盘子里剩的汤都喝了。他的脸通红。
坐在北去的列车上,我们低声唱了在营地里常唱的几首歌。老木象喝醉了一样。他说:“李唐是个好小伙儿。他跟着他们跑太傻啦。死得可惜……”
我想,到底谁更傻?逃跑的那四个人,还是留在营地上、后来又去追捕逃亡者的我们?
也许,他们的心里更有人味儿一些。本来在那地方闷三个月就要发疯了,何况命令突然下来:你们必须再坚持三个月。
他们只想乘那架小型飞机飞到火星。在那里,人要多些,热闹些。每个月有两班飞船往地球发货。
他们根本没有顾及必将落在他们身上的惩罚。
我又听见了浩男的声音,这声音曾在我头盔的对讲器中响起:“让我走吧!贝克,别过来!别过来!”
老木的话惊醒了我:“这是最后一个了。总算快熬到头儿了。”他说。
这是最后一个,这也是最难办的一个。
队长,他的家在北京。据我所知,他只有一个亲人,他的妻子。这也是我们对他的仅有的一点认识。因为他是个沉默寡言、严峻得近乎冷酷的家伙。他能象机器一样执行自己的使命,在任何情况下都毫不畏缩。
即便是让他对一个朝夕相处的部下执行死刑。
他抓回了浩男,我们觉得他做得对。他处死了浩男,没有人表示异议。那时,他手下只有我和老木两个了。他仍然带着我们坚持到第二班人马赶到。
队长,肖汉,的家,在北京西郊一条林荫道的尽头。绿树掩映的小白房子里只住了两个女人,肖太太和保姆。我知道肖太太名字叫“小琳”,这是格林以一只眼睛乌青半个月为代价,从队长写的信上偷窥到的机密。据他青着眼眶子跟我们透露,那封信极其肉麻。
小琳是个能在早晨的树林里飘动起来的清秀女子。我们俩并排挤在沙发中间看着她,对她十分仰慕。我很明白队长为什么要写那样肉麻的信。
她听到消息后,没有表示出多么大的震惊。她只是沉默了一会儿,说:“他早就告诉我,有这个可能……”她用目光鼓励我们,“告诉我他是怎么去的,你们要说真话。我能听下去。”
老木的脸红了又白,我想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我手忙脚乱地把通知书和一切东西给她,有一件东西是肖汉特别嘱咐过的。
我把那半朵银质的玫瑰花递过去:“他告诉我,必须把这个给你。”
她接了过去,捧在手里看着,突然对我们说:“跟我到这边来吧。”
我俩跟她走进旁边的一间小书房。我的心颤了一下:这里全是队长的东西。有他的照片,他们两人的合影,有队长得的奖牌,他的旧制服……小琳走到书柜前,拉开柜门,拿出一个水晶盒子,打开。
里面是半朵银玫瑰,同我拿给她的那半朵一样。
她把两个半朵花对在一起,严丝合缝,成了完整的一朵玫瑰花。她久久地抚摸着它……
我们俩站在她身后看着。
老木喘了两口气,说:“夫……夫人,您今后如果有什么麻烦的话,只要给我打个电话,只要一个电话!不管我在哪儿……”
小琳回过头来,轻轻一笑,说:“我谢谢你们两个。”她又看着我,“你还没告诉我呢:肖汉是怎么去的?”我注意到她两次都是用的“去”字,她不说“死”。
我说:“血液感染。我们有个队员患了病毒…射线败血症,营地没有趁手的药物和器械,只有用原始办法给他换血。队长是O型血……”
她默默地点头。
“换血的时候没有注意回流……”我说,“那个队员没救活,队长也染上了病。这种病是发展极快的,几小时内就能致命。我们想尽了办法,我说的是真话,半点不掺假。我们能用的法子都用了,队长很坚强,他边接受治疗边给我们鼓劲。但是他很快就昏过去……”
我讲着,脑海里响起队长对浩男说的话:“我心里是想你活的,浩男。”
浩男的声音:“我该死,你下手吧。我服气。”
“后来他又醒过几次,喊你的名字。他说,小琳,我们还能见面吗?”我说得自己也动了感情,鼻子酸起来,“队长平时挺严肃,可大家都知道他是非常重感情的。他对我们也很好……”
“这是队里的纪律,浩男。”当时队长说,“不执行的话,我就对不起死了的贝克和李唐。”
我真傻,看到队长脸上的表情,居然没有意识到,他的心智已经不在正常的轨道上了……
“他死的时候,大家都哭啦。”我说,“他不止救了我们一次两次,没有他的经验,我们队不能坚持这么久。”
我听见了电流烧灼浩男肉体的声音,听见了呻吟和哭喊,听见了最后的枪声……
为什么没想到?队长的眼睛里当时就有那种疯狂的目光了。
“他还说了什么吗?”小琳问。
“对啦,他小声唱歌,唱‘伤心的小玛丽’。”我说。这首歌,我偷偷听见他唱过两、三次。
小琳转身快步走出去。老木低声说:“你干嘛说那个?你肯定把她弄哭啦。傻瓜!”
“咱俩谁傻?”我说,“你觉得,她这么镇定正常吗?她该哭一场才舒服。”
老木无法反驳,也走了出去。
我们坐在客厅里等了好一会儿,小琳出来了。她换了件衣服,说:“对不起,我刚才觉得有点儿凉。”
一切都说完了,我看看窗外,对她说我们还有事,应该早点走了。
我不知道她的心里在说什么。她的眼睛那么深……
老木一路把地上的树叶踢得满天飞舞。我说:“幸亏局里同意全部按殉职处理。”
“他们也该有点人情味儿。”老木说。
我也踢起了树叶:“恐怕是不愿意这件事张扬出去吧。什么人情味儿!”
但我必须承认,有些人的感情,不是我们这样的人能看透的。就象队长。他平时那么冷酷,象一尊石像,象一个法规的化身。
但他在交了班、乘着空天飞机飞往地球的路上,却做了那件事。在叮嘱我一定把银玫瑰交给妻子之后,他突然用那把枪打穿了自己的头。
回忆一下他那时的目光吧。处死浩男时,他也露出了那种目光。我明白,就在执行死刑的时候,作为有生命的人的肖汉已经不存在了。他的另一半意义,今后将保存在那朵银质玫瑰花里,直到海枯石烂。
风,吹起了满地树叶。我们裹紧衣服,虽然天气一点都不冷。一队小学生抬着一个木匣走过来,手里举着小旗子。
“捐点儿钱吧!叔叔。”他们喊着,“太空城市的建设费呢!我们这个月要收足一万元!”
我们俩每人投了十块钱进去。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叫着跑了,跑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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