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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腥的盛唐-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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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消息的这一刻,李世民无比惊奇地发现——自己最强烈的感觉竟然不是愤怒和震惊,而是一种解脱、一种如释重负。
这是一种良心的解脱。
这是一种道义上的如释重负。
既然太子和齐王,可以毫不犹豫地对亲兄弟挥起屠刀,那自己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现在李世民终于知道,要举起寒光闪闪的屠刀,除了智慧、勇气和力量之外,还需要一种东西。
那就是残忍。
是的,残忍!
如果道德秩序和礼教伦常注定会让一个人变得谨小慎微、无所作为,那就抛弃道德的束缚,挣脱礼教的捆绑。
如果仁爱与亲情注定会让一个人变得优柔寡断、软弱不堪,那就斩断仁爱的牵缠,割舍亲情的锁链。
李世民相信,为了完成上天赋予他的神圣使命,自己就必须从一撇一捺的“人伦的小我”中升华出来,去追求那个超越时空、辉映古今的“历史的大我”。
至此,这场令人不安的灵魂拷问终于尘埃落定。
当秦王李世民从这场道德困境和灵魂的煎熬中解脱出来之后,他对心腹和幕僚们说的第一句话是:“骨肉相残,古今大恶!我诚然知道祸在旦夕,但是仍然希望由他们率先动手,然后我们再以正义之名讨伐,这样不是更好吗?”
也许,这就是李世民这场灵魂拷问的真相。
也许对于自己内心的困惑,李世民并不是没有答案,而是一直在期待太子和齐王能给他一个答案。
而今答案终于出来了——让你们率先举起罪恶的屠刀,然后我的复仇之刃就能镀上一层正义的光环。让你们把我逼到绝路,然后我的身上就会披上一件“悲剧英雄”的战袍。让你们在世人面前充分暴露同根相煎的嘴脸,我的所有反击行动就会变得顺理成章,甚至是大义凛然。
所以,亮剑吧,让这场旷日持久的政治PK最终见一个分晓。
当李世民意味深长地说出那句“欲俟其发,然后以义讨之”的话后,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最晚到李世民获悉太子“昆明池政变”的阴谋时,他已经在道义上完成了对自己的拷问和说服,或者说已经在自己的生命中完成了一次前所未有的灵魂蜕变。
他可以杀弟、可以弑兄、可以逼宫、可以篡逆;他愿意牺牲仁爱、牺牲亲情、牺牲人性中许多柔软而美好的东西……为了夺取储君之位和至高无上的皇权,李世民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可是,如果我们以为李世民接下来会斩钉截铁地喊一声——“杀!”然后就开启了玄武门之变,那我们就太低估他了。
李世民固然已经下定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决心,可他必须确认的一点是——身边的这些人是否也下定了同样的决心?
为了确认这一点,李世民就必须有意识地拉长这个思考和抉择的过程,好让所有的股肱心腹都来表决心、抒壮志。说白了,就是让大伙都来立一份无怨无悔的投名状。
在大伙提着脑袋赌明天之前,一定要让他们发自肺腑地认为——
这场恶仗绝不仅仅是为了我李世民而打,更多地是为你们自己的身家性命、荣华富贵而打。
除了让心腹们都来立这样的投名状之外,李世民或许还有一层考虑,那就是——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场不为人知的灵魂拷问在现实中重演一遍,以便为即将发动的流血政变获取更多的道义资源,提供更多的正当性与合法性依据,进而在世人和后人的心目中赢得更多的理解和同情。
也许正是出于上述原因,所以尽管李世民已经下定了决心,可表面上仍旧装出一副优柔寡断、痛苦彷徨的样子。于是,接下来《资治通鉴》所记载的“众府僚力谏秦王”的这一幕,就不可避免地表现出了很强的作秀成分——秦王的手下个个心急如焚、拼命苦劝,恨不得把心掏给秦王看;可李世民却犹犹豫豫、推三阻四,完全没有平日的勇武果敢之风。
尉迟敬德第一个跳起来说:“人之常情,谁不畏死!如今大家愿意为大王效死,此乃上天所授。大祸随时可能降临,大王怎么能安然不以为忧?您纵然轻视自己的生命,又怎能不顾社稷宗庙之安危?大王若不用敬德之言,我将逃离王府,流浪江湖,不能留在大王身边束手待毙!”
李世民沉默不语。
长孙无忌也忍不住道:“不接受敬德的建议,大事必败,敬德等人必定远走高飞,无忌亦当相随而去,不能再侍奉大王了!”
话都挑明了,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着李世民。
李世民沉吟半晌,终于开口了,可他的话一下子让众人的心凉了半截。
他说:“我的意见还是让他们先动手,诸公可以再考虑考虑。”
来自东宫的威胁越大,众人的紧迫感和危机感就越强;秦王越是不置可否,众人急于采取行动的自觉程度就越高。
李世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尉迟敬德急了,把尊卑抛到一边,大声说:“大王今天处理事情,一直犹豫,这是没有智慧!面对危难,无法迅速解决,这是缺乏勇敢!大王素所蓄养的勇士八百余人,如今都已进入宫城,全副武装,如箭在弦,只等您一声令下!大王说该怎么办?”
李世民把脸转向其他幕僚,询问他们的意见。众人一致认为,就算现在不诛太子,凶狠暴戾的齐王也终究不愿屈居太子之下。他们还向秦王透露了一件事,不久前,齐王府护军薛实曾经对齐王说:“大王名字合在一起,成一个‘唐’字,可见大王终有一天要主持宗庙社稷。”齐王闻言大喜,说:“但除秦王,取东宫如反掌耳!”(《资治通鉴》卷一九一)
幕僚们接着说:“齐王跟太子的阴谋未成,就有夺嫡之意,如此狠毒之心,有什么事干不出来!倘若二人得志,恐怕天下不再为李唐所有了。以大王的智慧和能力,擒获二人不过像弯腰拾草一样,为何只顾及个人节操,而忘却社稷大计呢?”
该摆的事实都摆了,该讲的道理也都讲了,李世民却依旧沉默。
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众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
其实他们也都很清楚这件事情的性质。无论情势如何紧迫,无论正义之帜如何高涨,一旦动手,就是夺嫡篡位,不仅贻当世之讥,更要取千古骂名。任何理由也改变不了它的性质。所以,与其说秦王现在缺的是智慧和勇敢,还不如说他需要的是更强有力的道德支援。
于是众人问他:“大王,您认为舜是何等人?”
“圣人。”李世民不假思索地说。
“假使舜在挖掘水井时不设法出来而被埋葬,他不过化为井里的一撮泥土;假使舜在涂刷廪仓时不设法下来而被焚烧,他不过烧成屋顶的一团灰炭!如何能将恩泽普施天下、让法则行于后世呢?所以,父母用小杖打,我们就该接受;父母用大杖打,我们就该逃走。因为要保全性命以图大事。”众人义正词严地说。
李世民环顾了众人一眼,命人取出一副龟壳,准备卜卦以占吉凶。
差不多了,该说的话都说了,众人的决心也已经表露无遗了。最后一刻,李世民希望用天意来为这场灵魂的挣扎秀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就在此时,府僚张公谨刚好从外面匆匆忙忙地走进来。
他显然是迟到了。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生性豪爽的张公谨一看见那副龟壳,猛然把它抓起来砸到地上,说:“占卜的目的是决疑,如今大事已毋庸置疑,还卜什么!倘若占卜的结果不吉,难道就此罢手不成?”
张公谨的话干脆利落、掷地有声,显然比任何虚无缥缈的天意更为有力,也更足以让李世民感到欣喜和快慰。
于是大计就此议定。
美国著名政治学家伯恩斯说过这么一句话:“当怀有某些动机和意志的人们与他人产生竞争和冲突,而调动体制、政治、心理及其他力量,从而激发、吸引并满足追随者的动机时,对人们实施领导即告完成。”
他还说:“所谓‘领导’,就是一种领袖与追随者基于共有的动机、价值和目的而达成一致的道德过程。”(《领袖论》)
也许,伯恩斯的话正是对中国式“投名状”所作的一种现代化的、学理性的阐释,而此刻李世民所完成的,恰恰也是这么一个价值聚合和道德整合的过程。
灼热的太阳在西边天际挣扎了许久,终于无可挽回地朝远方的地平线坠落。
暮色四合。
李世民摒退了所有幕僚,只留下长孙无忌和尉迟敬德。他命无忌前去传召已被逐出秦府、未及参加此次密谋的房玄龄和杜如晦。
关键时刻,他需要这两个满腹韬略的左右手一起制订行动计划。
长孙无忌很快就回来了,脸上却写满了沮丧。
他转述了房、杜二人的答复:“奉皇上旨意,不准再听从秦王命令,今日如果私自晋见,我们必死无疑,所以不敢奉命!”
很显然,房、杜二人是在有意试探李世民,目的是看他有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
李世民勃然大怒,对尉迟敬德说:“玄龄、如晦岂叛我邪?”说完刷的一声抽出佩刀,递给尉迟敬德,说:“公往观之,若无来心,可断其首以来!”(《资治通鉴》卷一九一)
刚刚片刻之前,李世民还在彷徨复彷徨,现在反应居然如此强烈,由此也足以看出——倘若李世民不是早已说服了自己,单凭府僚们的怂恿和煽动是不足以让他下定这么大的决心的。
长孙无忌和尉迟敬德再次去找房玄龄和杜如晦,说:“大王决心已定,应该前往王府共同策划,但我们四个人不能一起走,要分开行动。”
长孙无忌特意让房玄龄和杜如晦换上道袍,借以掩人耳目,然后和尉迟敬德分别绕道,匆匆赶回秦王府。
当晚,秦王府议事厅中的几盏烛光彻夜不灭,一直燃到了次日。
武德九年六月初三清晨,那颗行踪诡异的太白金星,再度于光天化日之下从长安的上空掠过。太史令(天文台长)傅奕用一种无比惊异的目光久久地凝望苍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片刻后,神色凝重的傅奕迈着急促的步伐匆匆进入太极宫,向李渊呈上了密奏:“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资治通鉴》卷一九一)
那一刻,高祖李渊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秦王真有天命,注定要坐这个天下?倘若如此,又要将太子置于何地?
不,这不可能。只要自己还活着,就绝不能允许这种荒唐的事情发生!
极度不安的李渊随即命人传秦王入宫。
武德殿内,李渊脸色阴沉地坐在御榻上,秦王毕恭毕敬地跪伏在地。李渊把傅奕的奏疏猛然扔到秦王面前,瓮声瓮气地说:“自己看吧。”
李世民悄悄瞥了一眼。他不用看也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
“儿臣也有一道密奏!”秦王朗声道。
李渊满腹狐疑地盯着李世民看了很长时间,然后缓缓打开秦王的密奏。才看了一眼,他的脸刷地一下全绿了。
淫乱后宫?
秦王居然控告太子和齐王淫乱后宫?
李渊顿感血往上冲,脑袋几欲炸裂。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秦王会来这么一手。
这绿油油的帽子到底是太子和齐王给老子戴的,还是你秦王血口喷人、造谣中伤、恶意诽谤?
李渊的胸口在剧烈起伏,嘴里不断喘着粗气。还没等他回过神来,秦王又接着说:“臣于兄弟无丝毫负,今欲杀臣,似为世充、建德报仇!臣今枉死,永违君亲,魂归地下,实耻见诸贼!”(《资治通鉴》卷一九一)
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结底还是阋墙之争啊!
李渊在心里发出一声长叹。
你们兄弟三个难道真的谁也容不下谁,非要斗个你死我活才肯罢休吗?
李渊痛苦而无奈地意识到,是时候为这场旷日持久的纷争做一个了断了。就在明天吧……明天,自己将召集朝中的宰执重臣,命他们三兄弟入宫当面对质,把事情彻底弄个水落石出。
其实,李渊心里很清楚,不管怎么对质,秦王这场官司基本上是输定了。
道理很简单——谁主张谁举证。秦王既然提出了指控,就必须拿出确实、充分的证据来支持其指控的罪名。可问题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宫闱丑闻又怎么可能有确凿的证据呢?即便秦王你买通一两个太监或宫女出面指证,可谁又能保证他们说的是实话?退一步说,就算太子和齐王真的干了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可除非被你捉奸在床,否则不管你拿出什么证据,都可以被视为捕风捉影、造谣中伤。
所以,明天的对质说到底也就是走走过场而已。这一回,你秦王绝对难逃诬告的罪名。就算不治你一个死罪,最低限度也要把你的政治生命彻底终结。秦王啊秦王,是你自己把自己逼上绝路,别怪父皇不念父子之情,别怪朕对你下重手!
“明早鞫问,汝宜早参。”李渊扔下一句话,然后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一切等到明天就清楚了。李渊愤愤地想。
等到明天,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子夜。
长安城万籁俱寂。
一轮皎洁的明月孤悬夜空。
高大的玄武门就像一头巨兽静静地笼罩在如水的月光下。
没有人知道,它正在假寐,几个时辰后,它就将在一场可怕的风暴中醒来。
【帝国的隐痛:玄武之殇(上)】
武德九年。六月四日。凌晨。
星光渐逝,残月将隐。繁华的长安从宁谧香软的夏夜之梦中幽幽醒转。晨光熹微中,已经有一些美丽的蛱蝶扑扇着斑斓的羽翼在坊间的花丛中往来穿飞;无数晶莹的露珠凝结在花间、柳梢、叶脉、草尖,仿佛十万颗闪亮的珍珠一同点缀着纤尘不染的长安;街肆的酒楼和茶坊也开始陆陆续续卸下紧闭了一夜的门板;京郊的农人推着一车车新鲜的瓜果菜蔬从薄雾中辘辘走来;谁家少妇蓦然推开某一扇雕花长窗,席席暖风照旧温柔地拂过她飘飞的鬓发和慵懒的脸庞。此刻,无论是长安的男人还是女人,通常会兴奋地张开双臂,毫不犹豫地将这个熟悉的早晨揽入怀中,尽情地拥抱这温馨而醉人的太平时光……
在这样一个宁静祥和的大唐早晨,有谁会闻见一股腥膻的气息已经在太极宫的上空隐隐飘荡?
在这样一个宁静祥和的大唐早晨,富贵、雍容、妩媚的长安又如何容得下阴谋、杀戮和死亡?
然而,嘚嘚的马蹄还是响起来了。
刀剑与盔甲的铿锵还是响起来了。
这样的声音清晰、坚硬、冰冷、不容置疑。它们来自彻夜不眠的秦王府,来自一颗历经善恶之火煎熬、淬炼并最终浇铸成形的年轻而沧桑的钢铁之心。
嘚嘚马蹄踏破夏夜残留的氤氲,惊起了一树飞鸟。
铠甲和刀剑的寒光映入它们惊慌的瞳孔,空中的鸟儿拍打着凌乱的翅膀四处逃散。
从秦王府疾驰而出的这队飞骑裹挟着一股浓重的杀气直扑玄武门。
玄武门,太极宫的北正门,皇城禁军的屯驻地,帝国政治中枢的命门。
谁控制了玄武门,谁就控制了太极宫。
谁控制了太极宫,谁就控制了长安。
谁控制了长安,谁就控制了天下。
最先进入我们视野的仍旧是那个英气逼人、神色冷峻的秦王,和他并辔齐驱的就是即将在两个月后母仪天下的秦王妃长孙氏,紧跟在他们身后的是秦王府的十个文武将吏。他们是长孙无忌、尉迟敬德、侯君集、张公谨、刘师立、公孙武达、独孤彦云、杜君绰、郑仁泰、李孟尝(关于伏兵玄武门的具体人员,《资治通鉴》无载,《旧唐书》的《太宗本纪》和其他各传记载不一,今从《长孙无忌传》所载)。在他们后面,是秦王“素所蓄养”的数百名精锐武士。
是日,在玄武门当值的禁军将领常何早早就在宫门接应,秦王等人到达后,立即进入有利地形埋伏。这个常何是李世民很早就布置在玄武门的一颗棋子。据《常何碑》载:“太宗文皇帝出讨东都,以公为左右骁骑……勇迈三军,声超七萃……令从隐太子讨平河北,又与曹公李(世)勣穷追(徐)圆朗。贼平,留镇于洧州。六年,奉敕应接赵郡王于蒋州……七年,奉太宗令追入京。赐金刀子一枚,黄金卅挺,令于北门(玄武门)领健儿长上……九年六月四日,令总北门之寄。”
由此可见,常何既追随过李世民,也曾跟随太子李建成一同出征,但是到了武德七年便已被李世民暗中纳入了自己的阵营,并且被放在了玄武门这个要害部位上。同时被李世民收买的玄武门禁军将领还有敬君弘、吕世衡等人。
而李建成却对此一无所知。
他绝没有想到,在这场迟早会来的巅峰对决中,秦王李世民竟然棋先一着控制了玄武门——控制了这个帝国的政治和军事中枢。
李建成失算了。
就在李世民伏兵玄武门的同时,后宫的张婕妤十万火急地赶到东宫,把昨夜探知的秦王密奏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太子。太子立刻通知了齐王。齐王警觉地说:“应该立刻集结军队随时待命,同时托疾不朝,静观其变。”
如果李建成听从李元吉的建议,那么李世民的玄武门之变就彻底落空了,而太子和齐王也将就此躲过这场灭顶之灾。
然而,李建成太自信了。他以为曾经骁勇强悍的秦王如今已是一只被翦除了翅膀和利爪的苍鹰,再也无力搏击长空了。所以,太子对齐王露出了一个不以为然的笑容,说:“卫戍部队都已集结待命,我们大可以放心入朝,关注事态的进展。”
太子的自信和轻敌就此铸成大错。
在这个夏日的早晨,他们就这么策马走出东宫,从而走向死亡的深渊,走向一个无可逃脱的历史宿命。
太子一行缓缓行至临湖殿的时候,内苑的景致看上去依旧美丽安详,可是李建成的心头却忽然生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周遭的一切太安静了,静得就像一座空山幽谷,静得让人头皮发麻、脊背生寒。李建成说不上这种怪异的宁静背后是否暗藏杀机,可强烈的不祥之感还是像水上的涟漪一样迅速在他的胸中弥散开来。
李建成不由自主地勒住了缰绳。
“恐怕有变!”他低低地对齐王说了一声。刹那间,齐王看见太子的眼中充满了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惧。
他们下意识地一起掉转马头。
可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李世民策马立于玄武门巨大的阴影中。他在这里静静守候生命中最重要一刻的来临。时光似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既流动得如此缓慢而艰难,又消逝得如此仓猝而迅捷。
到最后李世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这里等待了多久。
是一瞬,还是一生?
他只知道,当那两个熟悉的身影和一队侍卫缓缓映入他眼帘的时候,所有的正常知觉才在一瞬间恢复过来。他的手心立刻沁满了细密的汗珠,心脏就像一面隆隆的战鼓在他胸中剧烈擂动,仿佛随时会击破他的胸膛。
太子和齐王越走越近了。
李世民看见一束阳光正在他们神情倨傲的脸上闪烁和跳跃。
他们其实都还年轻——大哥才三十八岁,正值盛年,或许正在信心满满地期待着登基御极的那一天;四弟就更年轻了,才二十四,华美的人生才刚刚开场。然而,就是如此年轻的一母同胞的生命,却马上要在自己手中变成两具僵硬的尸体,变成两缕惨恻的亡魂。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李世民内心的某个地方又不可遏止地掠过一阵战栗……
就在李世民神思恍惚的片刻,太子和齐王突然掉头而去。
刹那间,冥冥中仿佛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推动着李世民狠狠甩下马鞭。身下的骏马立刻像离弦之箭从玄武门的阴影中激射而出,飞驰在武德九年六月的阳光下。那一刻我们仿佛可以望见,一个英武而决绝的李世民就这样从阴暗抑郁的武德一下跃入了华丽灿烂的贞观,把另一个无奈而伤感的李世民永远遗落在玄武门锯齿状的阴影之下,遗落在不堪回首的武德往事之中。
很多年以后,当日渐苍老的李世民预感到自己即将结束在人世的这一趟辉煌演出,他总会情不自禁地屡屡回望武德九年那个夏天的早晨。在泛黄的视线和依稀的泪光中,暮年的唐太宗看见青年李世民依旧孤独地伫立在玄武门下,伫立在那个没有人愿意碰触的历史暗角。任世间花开花谢、沧桑变化,任天上云卷云舒、日月轮转,那个年轻的李世民却永远定格在那里——他的目光依然是那么焦灼而迷惘,他的神情依然是那么痛切而感伤。
“吾死之年,廿六而已!”
据说晚年的李世民曾经在某种场合发出过这样的苍凉一叹。玄武门的那段悲情往事,也许终归是李世民一生中永难忘怀的一场灵魂之殇。在这声宿命般的叹息中,有谁能窥见这个千古一帝灵魂中深藏的暗伤和隐痛?又有谁能参透这场玄武之殇中有关人性与政治的种种奥秘与玄机?
【帝国的隐痛:玄武之殇(中)】
李建成最初听见的是一声呼唤。
这声音从背后追上来,轻轻落进他的耳膜,听起来是如此从容而熟稔,以至于他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一声死神的召唤。
还是年轻的齐王反应敏捷。尽管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中布满惊惶,可他还是转过身去,飞快地搭弓上箭。
然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个一向自诩勇武的大唐四皇子一连三次都没能把手上的那张弓拉满,结果三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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