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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的仕途-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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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知道,他们身上的故事,他们的喜怒哀乐,都已永归于尘土。

时常有人言说,对国人之人性了解最为透彻的,首推鲁迅先生。在我看来,为鲁迅先生所特加关注的,乃是国人人性中阴暗卑微的一面,先生身逢乱世,不得不持此以为敲打警醒。而为孔老夫子关注的,却是国人人性中明亮光辉的一面。一本论语,时隔千年,却仍能让人从中读出自豪,读出幸福。夫子可谓知国人也,正因有此自信,所以子曰:“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倘以二十多年为一世的话,从孔子到今天差不多刚好百世。百世之内,夫子知也。百世之后,夫子知乎?夫子如果活到今天,又该会有怎样的感想?

5、真的要杀尽宗室吗?

且说嬴政召集嫪毐和吕不韦二人,商议对策。对这两个家伙,嬴政非但不信任,而且是又憎又恨。嫪毐不足道也,只是一个宦官罢了,根本不配当人来看。吕不韦的可恨之处则在于,他偏巧不是一个宦官,既然不是宦官,所以他能和嬴政的母后困觉,虽然现在他们不一道困觉了,但毕竟以前困过觉。这就是吕不韦的原罪,无论如何也无法赎还。倘无此原罪,嬴政又怎会受困于那漫天的谣言?

话说回来,嬴政虽厌恶此二人,但是,要对抗宗室,却又非得依靠二人的力量不可。和自己从心底鄙夷痛绝的人物合作,而且还要装出其乐融融的样子,这对普通人来说,业已是很糟糕的体验,而对理应无所不能的君王来说,其痛苦和屈辱更是可想而知。

怎样应对宗室的背叛,嫪毐和吕不韦各有各的心思。嫪毐本来对秦国宗室还有所顾忌,一听嬴政的口风,有要除去宗室的意思,顿感自己的机会来了,正为宗室头疼时,宗室却玩起了谋反,这叫自作孽,不可活。于是嫪毐嚷道,谋反?那还得了,今天你反,明天他反,秦国以后还怎么在国际上混。必须惩前毖后,杀一儆百。不管何人,只要谋反,就必须诛杀,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嬴政听完,点了点头,又望着吕不韦,等待他发表意见。

吕不韦最近处境一直比较尴尬,他看到嬴政心里就发虚。谣言对他造成的伤害,并不比嬴政轻多少。被别人奉承为秦王的老爸,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这个便宜老爸可不是好当的。他知道嬴政虽然表面上对自己和颜悦色,心里却一定对自己恨得要死。吕不韦甚至因此而有了隐退避祸之意。他已经对政治生涯起了倦意。他吕不韦连续拥立了两任秦王,功在不赏。对这样的功臣,君王唯一的策略就是:既然功在不赏,干脆也就不用赏了,直接杀掉拉倒。他上了年纪,是时候开始考虑能否善终的问题了。但是,一想到嫪毐这个贱人还在位子上,正威风得很,他便又不甘心就此退休。在朝政事务中,他抱定两个凡是的原则:凡是嫪毐支持的,他便反对。凡是嫪毐反对的,他便支持。但这回是事关谋反这样大是大非的问题,他知道不能犯教条主义的错误,这次,吕不韦选择了支持嫪毐。

难得两个权臣的意见如此统一,按理说,这也将让嬴政的决定变得更加容易。嬴政却仍在犹豫之中。嫪毐催促,嬴政道:“二君且暂退,容寡人三思。”

李斯在咸阳宫智退樊於期,其救驾之功,更在领兵作战的郎中令王绾和内史肆二人之上。对此,嬴政无疑有着极其深刻的印象。嬴政于是再召见李斯,告以嫪吕二人之意见,并问李斯对策。

李斯也不沉思,脱口问道:“宗室何罪?”

嬴政心想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但还是回答道:“背叛!谋反!”

李斯惊讶道:“竟有此事?臣如何不知?”

嬴政闻言大怒。华阳太后的手令可是你李斯亲自交到我手上来的,你小子现在来和我装蒜?

6、李斯说,我看不必。

李斯见嬴政颜色大变,却也不惧,朗声问道:“臣敢问何为谋反?”

嬴政气得浑身发抖,恨声道:“太后亲下手令,直指寡人为窃国之贼,又复遣樊於期杀奔咸阳宫,欲置寡人于死地,而以长安君继秦王位。此不为谋反,何为谋反?”

李斯肃然道:“臣昧死上言。华阳太后之手令,辱蒙吾王赐观。臣有愚见,不敢不陈。手令所称,今据秦王位者,乃相国吕不韦之子,伪主也。臣愚昧,只知踞王位者,吾王也。吾王乃先王嫡嗣,继秦王之位,乃上应天命,下顺纲常,此乃天下共知,何来相国吕不韦之子?手令所云,实荒唐可笑而不足一驳也。历代先君不废宗室之意,盖以宗室为内援。勿使秦王之位沦入外姓之手,此宗室守望之责也。若仅以一无稽无凭之手令,秦国宗室竟因而罹难,天下之疑,必不能止,而反愈炽,此为不得不思也。以臣揣测,华阳太后因富有春秋,误信谣言,加诸遭逢挑拨,故而关心则乱,不及深思,乃下此手令。”

嬴政面色渐渐和缓下来。他懂了李斯的意思。李斯说了半天,归根结底,是如何对此一事件定性的问题。这一层为他所忽略,也为嫪毐吕不韦二人所忽略。他已经先入为主地认为,这是一次谋反,于是人为地将自己置于不是你宗室死就是我嬴政亡的绝境。但李斯的话提醒了他,在谋反之外,原本还有第二条路可选。正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将事件性质从谋反改为误信,让嬴政眼前瞬间豁然开朗。

就嬴政个人而言,他是不愿意和宗室决裂的,至少在目前是这样。现在他执政的根基未稳,还不到一意孤行、为所欲为之时,正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况且,秦国宗室不是一般家族,而是王族天家,除去一般家族对家族成员具有的普遍约束力之外,更有一个独特的作用:它能证实嬴政作为秦王的合法地位。

嬴政和宗室的关系,与中世纪欧洲国王和教皇的关系略有近似之处。那些国王虽然拥有世俗权力,但所谓君权神授,如果没有经过教皇的正式加冕,便算不得是合法的君主。而另一方面,国王虽然拥有更为实在的权力,比如人民和军队,但要和教皇对抗,下场通常却并不见得美妙。有一个著名的例子:公元1073年,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亨利四世打算废黜教皇格列高里七世,格列高里七世也不示弱,立即下令将亨利四世逐出教会。到公元1077年,由于自从被逐出教会,国内叛乱纷起,亨利四世扛不住了,只得向教皇求饶。接下来的情节就像武打小说一样:据说亨利四世身披悔罪麻布衣,光着双脚,站在教廷前面,当斯时也,大雪纷飞,寒风刺骨,亨利四世有如玉树临风,挺立不动,历时三日三夜,这才最终换来了教皇的宽恕。

当然,嬴政用不着在宗室面前如此卑微。但在那个谣言经久不散的非常时期,他却又不得不依赖宗室将他搭救。作为政治人物,他的血统并不能由他说了算,他母亲说了也不算,必须得到整个宗室的一致承认才行,只有这样,他才能保证王位,信服天下。

李斯又道:“相国与嫪君之所以劝吾王者,皆暗怀私心,为自谋之计耳。吾王不可不察。常言道,疏不间亲。今朝政大权,在相国与嫪君二人之手。吾王所能借重者,惟宗室之力也。咸阳之内,兵变已平,长安君又远在千里,宗室已不足以害王,是去是留,尽可权衡利弊,从长计议。一旦轻诛宗室,虽快在一时,却痛在长远。宗室既灭,而人死不得复生,则吾王何以制嫪吕?何以信天下?”

嬴政听得入神,李斯又道:“事出必有因。宗室所以误信谣言,何故也?以不得重用,故生怨心。此名为怨吾王,实恨相国与嫪君也。吾王因而导之诱之,则宗室必仇相国与嫪君,而为吾王所用也。”

宽恕有时候并非因为慈悲,而只是由于需要。嬴政于是长叹道:“若无先生,寡人几误大事。寡人愿与宗室言欢也。”

第十七章成蟜之败1、宗室扩大会议

月牙如钩,高悬长天。思德宫内,华阳太后深夜独坐,愁眉不展。樊於期的行动已经彻底失败,成蟜的十万大军又全无消息。更要命的是,她的手令落到了嬴政的手里。嬴政虽然没有马上向她问罪,但已命王绾将她监控隔离起来,没有嬴政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出入思德宫。华阳太后倒并不为自己的性命担心,无论如何,她也不相信嬴政真敢杀了她。让她放心不下的,倒是那远隔千里的成蟜。

长安君成蟜,她的孙子,更准确的说,她的情人,是她命里的第二个男人,也是让她品尝到爱情滋味的第一个男人。迟来的爱情,有如晚点的火车,奔跑得格外迅猛,燃烧得分外惨烈。华阳太后已是五十老妇,却如怀春的少女,长吁短叹,寝食不安。她自嘲地一笑,哎,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长相思,在长安。长相思,摧心肝。

她牙疼得厉害,连喝水都疼。这让她越发孤单,越发觉出自己的可怜。如果成蟜在身边该有多好,只要能看到他蜷在自己怀里,能看到那长长的睫毛、孩子般的睡相,人世间还有什么痛苦不能抵挡?

她擦擦眼角的泪水,准备就寝。或许,在今夜的梦中,成蟜便将与她相会。而就在她开始幻想之时,使女匆匆来报:“大王求见。”

华阳太后一惊。嬴政这么晚前来拜访,一定不是好事。但就像她无法拒绝成蟜一样,她也无法拒绝嬴政。不同的原因,相同的结果。她于是吩咐使女,让秦王在正殿等候。

等华阳太后到了正殿,更是惊讶莫名。但见正殿内一下子涌入了十好几位人,黑压压一片。她原本以为只有嬴政一人前来呢。众人见到华阳太后,纷纷拜倒行礼。华阳太后威严地步入上席,打量着在座诸人。但见包括昌平君、昌文君在内的宗室要人都在。太后赵姬也在,另有两位稀客,分别是吕不韦和李斯。

华阳太后一向清净惯了,忽然见到这么多人,心里大为烦躁,但也只能忍耐。她心里冷笑,好嘛,这算什么,宗室扩大会议?有什么手段你们尽管使出来。看老妇惧是不惧!

2、午夜审判

且说思德宫正殿之内,灯火通明,气氛凝重。似乎没有人愿意先开口说话,都固守着各自的沉默。而世间的沉默,和深邃的黑夜一样,细究之下,其实也有着斑斓的色彩。既有“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的虚空弃绝,又有“此中有深意,欲辩已忘言”的名士做派,有“圣人相谕不待言,有先言言者”的神秘倾向,有“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的道家精义,有“心行处灭,言语道断”的佛门偈陀,又有“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处世智慧等等。而在座诸人的沉默,又各有着怎样的心理源头?今日虽已不得而知,但可以想见的是,以这些人的身份和地位,聚集在同一屋顶之下,不用说话,甚至不用肢体,就已经有了让人窒息的戏剧张力。

这将是空前漫长的一夜。每个参与者的命运,都将在这一夜发生转折。在新的一天到来之前,他们有的是时间,就算想说话,也大可不必急在一时。

见众人许久都不吭声,华阳太后大为不快,怒道:“若辈既来,却不言语,是何道理?老妇夜深体乏,意欲歇息,若辈且退。”话毕,仍是无人应答,却也无人退下。华阳太后只得点名来问嬴政,道:“陛下夤夜造访,所为何来?”

嬴政这才答道:“客卿李斯,有献于太后。”

华阳太后多年的积威犹在,其为人又向来专横强硬,和先她而去的夏太后相比,一鹰一鸡。嬴政看见华阳太后,也是心里发虚,不敢和她正面交锋,只得推出李斯,替他冲锋陷阵,做一回恶人。李斯呈上华阳太后的手令,道:“叛贼樊於期,率众攻咸阳宫,大败而逃,遗下此一手令。有人称是太后亲笔所书,玉玺也无差。望太后明鉴真伪,以绝举国之疑。”

华阳太后扫了一眼手令,便远远扔在一旁。她不看李斯,只冷冷地盯着嬴政,道:“陛下既相逼如此,老妇复有何言!思德宫外,便有森森刀兵,已驻守多日也。陛下何不召入,当着宗室诸亲之面,立取老妇性命?老妇岂畏死哉!老妇恨只恨,当年不该劝先王立子楚为太子,如其不然,老妇何以竟致今日之辱?老妇自掘坟墓,不怨旁人,只是愧对嬴氏历代祖宗。陛下速速传令,老妇引颈以待。”华阳太后这一番言论,声威并厉,莫能抗之,压根看不出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她还只是个为了成蟜而情意绵绵、柔肠寸断的小女人家。

华阳太后一发狠,嬴政也颇为惊慌,连忙跪拜,道:“太后言重,孙儿承受不起。孙儿日夜为太后祈寿祷福,尤恐不及,又怎敢有加害太后之念?万望太后惜言,不然孙儿万死不足以谢罪。”

较量了才一个回合,华阳太后竟已是大大地占了上风,她成了审判者,立于不败之地。而嬴政成了被审判者,面对华阳太后的有罪推定,他不得不开始艰难的自我辩护。华阳太后道:“陛下既尚有孝心,老怀深慰。”而她的语气,却听起来一点也不欣慰,反而透出股嘲讽的意味。

嬴政道:“孙儿愚钝。太后虽不垂怜孙儿,然孙儿自信德行无亏,并非荒淫无道之君,太后却为何下此手令,欲以长安君代孙儿为秦王欤?”

华阳太后道:“手令已明,陛下又何须多问。陛下名为嬴政,实为吕政。老妇不敢望有孙如陛下。老妇孙儿,惟嬴成蟜也。大秦王位,岂有不传嬴氏而予外人之理?”

3、第一个证人

嬴政今日突击来访的目的十分明确,就是要为自己正名。他绝不是什么私生子野种吕政,而是注定要继承秦国王位的嬴政。一日不能正名,他的王位也一日不能安心。就在这个晚上,最具权威的陪审团都已召集完备,谁也别藏着掖着,都敞开来说,把问题都摆在台面之上,一次性解决。嬴政于是对天祷告,道:“不肖孙嬴政祝曰,嬴氏祖宗在上,嬴氏宗族于此殿内齐聚。孤之身世血脉,愿于今日辩白。祖宗其听之。”祷告完毕,嬴政回身,环视四周,道:“寡人身世,事关国家社稷,非独寡人一身,还请诸君以口言心,各畅所疑,绝无忌讳。”

众宗室闻言,皆望向华阳太后,等着她先行发难。嬴政道:“夫谣言者,乃六国捏造,意在使秦国君臣内乱,无暇东向。太后明视高远,当深知谣言之荒唐无稽。”

华阳太后冷笑道:“老妇还不糊涂!老妇自有人证在手。”

嬴政和李斯会心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华阳太后终于打出了她的底牌。

原来,华阳太后一直将姚氏藏在宫中。姚氏从睡梦中被人叫醒,正神思恍惚,不知所以,等到得正殿,又见到众多高官显爵济济一堂,尤其是吕不韦和赵姬赫然也在,不由低呼一声,昏了过去。被人急忙弄醒之后,她也只是木然站着发呆,脸色煞白,两腿打颤。

华阳太后对赵姬道:“太后可识得此人?识得便是识得,不识便是不识,可不要欺瞒老妇。”

赵姬见到姚氏,也是一呆,答道:“回老太后,此乃姚氏,当年邯郸之时,为贱妾之婢女。”

华阳太后颔首道:“很好。既如此,姚氏,你且将那日的说辞再复述一遍。这说辞,昌平、昌文二君也都是听过的。”

昌平君昌文君听到华阳太后忽然提及自己,不由大为窘迫。很显然,在来思德宫之前,他们便已和嬴政达成了某种协议。

姚氏连连磕头,求饶不敢。华阳太后道:“有老妇为你作主,但说无妨。历代先王在上,也让他们听一听。”

姚氏低着头,声音轻如蚊蚁,将她的台词再说一遍。赵姬大怒,乾指道:“贱妇,你怎敢血口喷人?”华阳太后止住赵姬,道:“休论对错,听完再驳也是不迟。”

姚氏好不容易说完。华阳太后望着嬴政,道:“姚氏所云,老妇以为不假,昌平、昌文二君以及宗室诸公,皆与老妇同感。陛下复有何言?”

昌平君昌文君并不表态,仿佛没听到。宗室的其他人则小声地交谈着,全然不顾会场纪律。

嬴政道:“太后圣裁。此妇乃当年母后身边婢女,及母后贵显,而此妇不得攀附,故而怀恨在心。以怀恨之心,语母后当年,自然颠倒黑白,恶言相加,其辞不足为信。以孙儿之见,十月为期,有孕生子,知孙儿之所由来者,莫如母后也。望太后广听,容母后为辩。”

嬴政言出,最激动者为谁?吕不韦也。时隔六年,吕不韦又见到赵姬了,这个他曾经伤害现在又反过来被她伤害的女人。她苍老了些,但依然是他记忆中的容颜。他多想再次拥她在怀中,哪怕因此立时便死。然而他终究不敢。现在,嬴政要赵姬出来作证。而只要赵姬回忆往事,自然免不了要提到他吕不韦。吕不韦坐立不安,就等着过耳瘾,借着赵姬的言语,重温一回美好的往昔。

华阳太后却根本不给吕不韦这个机会,立即驳道:“太后与陛下,母子也,子贵则母贵,子败则母败。为陛下及自计,太后必归陛下为嬴氏也。私情私心,其言岂可为证?”

嬴政一皱眉,这老太太实在顽固,偏偏她所言虽然蛮横,却也句句在理。嬴政递给李斯一个眼色,那意思是说,也该咱们出底牌了。李斯轻轻地摇了摇头,忽然说道:“尚有一人,可以为证。”

李斯话一出口,连嬴政也是大吃一惊。还有一个人证,他怎么丝毫也不知情?嬴政瞪着李斯,李斯轻笑道:“吾王勿忧,臣自有分寸。”

华阳太后自觉胜券在握,道:“也好。带上来。”

4、第二个证人

众人举目向殿门望去。但见被带上来的却只是一个瘦小的老太婆。伊双目已不能见,稀疏的白发,在脑后挽个小小的发髻,像可怜的老鼠尾巴。伊是如此的衰弱老颓,就算拄着拐杖,行走也需要两人搀扶。

赵姬惊叫:“刘媪?”

华阳太后问道:“此媪又是何人?”

赵姬道:“当日邯郸,妾身产今王之时,乃此媪接生。也幸得有此媪在,妾母子才得以保全。”她过去拉住刘媪的手,问道:“还记得我吗?我是赵姬。”

老太婆显然脑子已经有些糊涂,“赵姬?我……七十九了……你是……王子妃?”

赵姬虽然心思沉重,闻言也是莞尔,道:“还王子妃呢。我现在是秦国太后了。二十余年了,不想你还活在人世。”赵姬一笑,吕不韦却心如刀割。她笑起来还是那么美丽夸张,那么没心没肺呀。

刘媪道:“……七十九了,活够了……”

华阳太后道:“李斯,这便是你所谓的人证?”

“是。”

“七十九了,是何言语!也罢,且令其说来一听。”

李斯于是凑在刘媪耳边,大声道:“老人家,你可还记得当年为王子妃接生之事?”

刘媪道:“……记得的……正月,好大的雪,电闪雷鸣……红光满室,百鸟飞翔,流了好多的血……有学问的人都说,贵人降世,天有感应,必有异兆……都说,周文王、周武王出世时也这样……我七十九了,该忘的都忘了,那娃儿我却记得……就这么尺把长一点,哭得比大人都响,长大了那还了得……身上好多血,擦也擦不完……好在母子都保住了,再晚一点,就难说了呢……那么精神的娃儿,我七十九了,再也没见过……正月,好人家啊……老婆子从没领过那么多的赏……娃儿保住了,老婆子积了阴德的……七十九……”

刘媪言语支离破碎,翻来倒去,但终究还是透露了最为关键的一个信息:嬴政是正月降生人间的,也即在赵姬跟了异人之后的十一个月。如此算来,嬴政当是异人亲生之子无疑。

刘媪兀自说道:“……我都留着……包裹那娃儿的襁褓……多好的布,扔了可惜……等娃儿长大了,作了王,再看到,得多高兴啊……”刘媪从怀里掏出一方折叠妥帖的布来。李斯取过,交给嬴政。嬴政展开,但见布约两尺见方,布角绣有异人之名,布上仍保存着当年的痕迹,依稀能分辨出一个婴儿的形状,身躯、头部、手臂、腿等轮廓俱在。嬴政出神地展望着襁褓,二十一年前,他就曾躺在这小小的一片布中,这是他在人间拥有的第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

刘媪还在怔怔地道:“……不知那娃儿现在怎样……七十九了,眼睛也是瞎得的了……”

嬴政走近刘媪身旁,嘴唇颤动着,喉咙苦涩地说道:“朕便是那孩儿。”

刘媪面色惊喜,也有些凄凉,手缓慢地抬起,在空中摸索着。嬴政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面上。像刘媪这样粗陋难看的老太婆,平时嬴政惟恐避之不及。他是无上的秦王,未经允许而欺近他三尺之内,便已是大不敬之死罪。而现在,他却纵容刘媪那粗糙僵硬的双手肆意地抚摩着他的面庞,而在他的眼中,已满含着感动的热泪。是啊,面对这样一个女人,就是她用双手,把你接到这人世上来,给了你第一个拥抱,第一抹微笑,就算你再尊贵再高傲,就算她再老再丑,你能抵挡她吗?

嬴政再来跪倒在赵姬面前。他现在才知道,抛开万般种种,母亲毕竟生下了他,甚至险些因他而死。赵姬揽嬴政于怀,母子相拥而泣。他们那日渐疏远的关系,在泪水中重又拉近,重又亲密。

刘媪的出现,让宗室中最坚定的怀疑派也开始动摇。也许,刘媪所主演的这出戏太过刻意,但胜在够意外,够感人,最重要的是,比姚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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