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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药师-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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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迫不得已,对于我的确如此。担心你误解,认为所有浪子都是这副嘴脸,于是写了那封信。比起口头表达,我更相信文字的功用,特别是文言,它更准确也更讲究信誉……”
我说着,当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时,这才戛然而止。我低下了头。
3
从人院第三天开始,我的热度渐渐消退,头脑变得清明爽利。我不得不在心里承认西医的作用。也正是突然的轻松,让我记起了多日未食丹丸,立刻担心和忧虑起来。我又恢复了每日两次静坐。医生和护士每见我这样都要悄声退开。有一天,当朱兰把取来的丹丸交到我手里时,正好被陶文贝遇到了,她上前一步阻止说:
“对不起,请不要服别的药。”
不能通融的口气。但我难以放弃。我盯住了她的眼睛,而在平时是不敢这样凝视的。她则盯着那几粒丹丸,以及托起它的那只苍白的手。我把药拳在手心。
“这是什么药啊?”她像哈气一样,问得十分小心。
小羊羔似的气息。在春天的河岸,青草中间有花,花旁是洁白的小羊。我被咩咩叫声引得遐思远去,好不容易才转过神来。我该怎么回答?季府相传六代的独方?我紧紧握住了丹丸,摇摇头。
“雅西和院长会问这些药的。他们绝不会同意,这会影响您的康复。”她的声音多么温软,长长的眼睫噗噗闪动。
我却在这会儿飞快将丹丸填进嘴里。她“啊”了一声,转身跑开了。我从朱兰手里接过一杯水饮了一口,说:“小羊羔就是这样的。”“老爷说什么?”“瞧她吓着了。”
一会儿她领来了雅西。雅西的蓝眼睛看我空空的手掌,又看陶文贝。他问:“季先生,我想知道您刚才吃了什么药?”
我摇摇头。雅西转向陶文贝,摊摊两手。我只好告诉他们:“除了我,整个半岛再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做成的。”雅西一脸迷茫,有些沮丧。陶文贝与之耳语之后,两个人告辞了。
因为夜间不允许留人陪床,朱兰离去了。她一直担心我独自在外面过夜。其实这里并不比阁楼的夜更孤独。我闭上眼睛,身上的潮汐在消退,化为涓流在脏腑间自如地周游。是的,意念常常是可怕的,错误即在一念之间。我今夜之所以躺在消毒水味浓重的洋人病榻上,就因为犯了一连串的错误。我的意念强烈到不可遏制,终止了无时不在的、平缓如常的周流。
四周静到了极点。我突然想到这该是一个星空清澈之夜,于是伏到了窗前。果然,紫蓝色的天宇缀满星星,弦月初启。我微眯双目去迎接无边的清辉,与广漠的天穹呼吸相接。来自空阔的微凉进人体内,与无时不在的周流混而为一。远处是季府阁楼下的那片菊芋花,我能听到此刻它们洒下的点点露滴。
一夜少有的香甜睡眠,而且获得了一个清晰的梦。梦中有两朵菊芋花,它们先是并蒂,然后一边一朵盖住了我的眼睛。
朱兰来了,我讲了那个梦,她神往而不解。陶文贝结束了晨祷,进门后发出问候。经过一夜睡眠,她的脸上好像染了一层霞光。我多想讲讲那个有关菊芋花的梦,又担心唐突。我对梦的预言深信不疑,确信昨夜的梦一定与这所医院有关。
我与她的谈话从晨祷开始。我知道医院里的医护人员每天早晨都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她听了双唇微启,那是稍稍吃惊的模样:“啊,当然要的,我们的力量太小了,天父的力量才是最大的。”“他会帮你们吗?”“帮所有人。比如您的康复……”我不再询问。我从来没想过这些,只知道最该感谢的还是眼前的姑娘。
“康复”两个字意味着离开麒麟医院。我讨厌这两个字了。我无望地看着窗户,那上面映出她的影子。她检查我的体温、脉搏,又在一个册子上记着。她按住我的手腕数脉搏时,得知了我慌乱的心跳,皱皱眉头,有时不得不重复一次,小声说:“太快了,而且不稳。”我回答:“是的,一点办法都没有。”“这要告诉雅西……”我挑衅地看着她:“算了,这事与他无关。”
4
谢天谢地,出院前能有这样的一个夜晚。这一夜是陶文贝值班,而且好像并不需要照料太多的病人。由于一连两天她都试过了慌跳的脉搏,有些忧虑,在我入睡前的例行巡房又试了一次。我看着她一丝不苟的神情,说:“不要担心,这再正常不过了。”她摇摇头:“不,有些慌乱。”我把脸转到一边,盯住泛着紫色的窗外说:
“没有一个男人见到你还会保持正常的心跳。他们都要慌乱。”
她像被烙铁烫着了一样倏然收手,站起。受惊的小羊。
后来我在昏暗的夜色掩护下,说了许多许多。我说自己不把这一切告诉你,就没法离开,没法正常活下去,就会永远也出不了院,因为一个病人膏肓的人你们是不能赶他走的。
陶文贝呼吸急促起来。她的胸脯急剧起伏,两眼闪着愤怒或怨屈的泪花,让我担心随时都会离开。我停止了。她移动脚步,还好,只是站在了窗前。这样站立了大约有十分钟,四周没有一丝声音。她像是在问夜色:
“你这样做,为什么?”
“没有理由……”
她转过身,马上吓了我一跳,因为她的眼睛发红,好像刚刚哭过。可是我没有见过她擦拭眼睛。她的语气明显地平缓下来,说:“你当然有理由。你会有很多理由,你是季府老爷,你以为任何人要拒绝你,都是没有理由的。”
我不能忍受这样的屈辱和挑衅,这已经超出了一般的误解。我几乎吼叫起来,但马上又被自己吓着了,赶紧压低声音:“我没有理由,可你本身、你这个人,就是全部理由!我向你发誓自己不光没有一点季府的骄傲,相反从来没有这样胆小和自卑过……我唯一需要向你道歉的,就是太突兀太直接了,打扰了你惊吓了你,而我,真的没有这样的权利,谁都没有……”
陶文贝没有打断我。她一直等到我的声音淡弱、停息,这才说:“对不起,我的话伤到了先生。我想说,我十分尊重季府和您,当然希望您也一样,虽然我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您对我什么都不了解,我对您也是一样。我们没有一点讨论的基础,难道不是吗?”
我把她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听到了心里。我说:“实在对不起,请原谅。我虽然没有多少理由打扰您,但真的不是一时的冲动和轻浮。这些今后可以得到证明。好在还有时间,我们住在同一座城市,总能够……”
“我们只是医护与病人的关系.,我不想从其他方面去增进了解。我真诚地祝福您,也感谢您的信任和友谊。”
她说完就要离开。我一急挡在了门边,还拍了一下脑袋,很快又觉得这个动作本身就足够愚蠢。我说:“我记住了您的决定,不过也请给我一点点权利,或者说一点点机会……”
“什么机会?”
“我想再说一遍,我在您面前不光没有骄傲,而且还有点自卑。我觉得自己是这么低贱,真的配不上您。我犯过可怕的错误……本该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人,可惜落在了肮脏的陷阱里,像个倒霉的动物。我不把自己的一切全说出来,就不配让您正眼瞧一下,也没有权利开口。我只想让您了解我,绝不会有一点隐瞒……”
“谢谢,可我真的不想知道。我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事,请原谅……”
我大口呼吸,脱口而出:“不可能!真的不可能!这怎么会!”
“请让我离开好吗?”她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5
我相信自己的人生分为两部分,那条分界线就是麒麟医院的大门。季府华丽的马车停在那儿接我,我却长时间站在铸了西洋图案的门前,听不见朱兰的催促。我在想:这次竟忘记了问陶文贝门上的花卉是什么,不知何时才有这样的机会。辘辘车声搅着我的心绪,自上车后一直闭着眼睛。朱兰把我当成大病初愈的孩子,为我围上毛巾,从一旁轻轻揽住。
我回到了阁楼上。朱兰在我住院的日子里将这儿好好打扫了一番,三年来积起的肮脏被一并扫除。她不知用什么方法去掉了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公马味儿,让这里随处都透着一种清新。早餐后,她折了一大束菊芋花插在瓶中,何时退下我竟没有察觉。我盯住这束鲜亮的花说:“人在这样的世道其实还有一件值得好好去做的事情,就是爱。”
朱兰想尽办法调节膳食,我细细咀嚼,但食量很少。我越发消瘦了,脸色已经接近最糟糕的那段日子,青苍苍的,嘴唇再次开始蜕皮。“老爷,我不知该为你做点什么,我真是一个没用的人……”朱兰的泪水溢满眼眶,只是没有流出来。以前每逢这时候我就会安慰她,为她揩去泪花。她一直是我最亲的人。那个做了革命党的兄长一年里见不了一面,这世上再无亲人了。我想起什么,问:“如果不是因为他,父亲后来会与革命党走那么近吗?”
朱兰眼里的泪水很快干涸了,答道:“老爷是因为太太去世才那样的。他再也没有耐心了。”
我点点头。这与我长期以来的猜测是一致的,就是父亲失去了自己的最爱,也就不再等待。而养生是缓慢的,需要极大的耐心。如此看来,一个人没有了爱就会焦躁峻急,然后极易铤而走险浪掷生命。我的右手长时间抚在胸口,感受它沉着的搏动。它终于不再像以前那样慌乱了。
我重新加减了丹丸并按时服用。每个星夜在窗前度过,用微眯的双目迎接浩瀚清辉。满月当空的那个时刻,还有旭日升腾的辰光,我从不错失。当这一切完毕回到静坐间,四周恰好是温煦可人的、透过细密竹帘洒来的满室光明。我用一段时间反省自己,过失和欣喜,燥气和妄念,都在内心里一一指辨。我用超过双唇吐露的十倍的力量相诉,只说给一个人,这是心声。
我双手抚膝,睁开双目。这是上午七点多钟,正是早餐时刻。突然听到了一声声叩门,是朱兰。我从声音里感到了不同以往的急促,就稍稍用力地开门。她双唇打颤:“老爷,我是不该这会儿打扰的,可是,可是……”
“有事快说,到底怎么了?”
“是大少爷,徐大少爷,从小门那儿进来了……他和另一个人,你快去看看吧……”
6
我在听到禀报的瞬间呆住了。朱兰见我门都未关就下楼了,匆匆反身锁门。她在前边引路,直接从杉树林穿过,踏进一条走廊,从主楼的左翼拐入边厢。门前已经站了管家,他赶紧为我撩开竹帘。
正是兄长徐竟,他细长的背影朝向我,正躬身与床上的人小声说什么。我们目光相接时有些灼烫,他伸来手臂挽我一下。床上的人四十左右,有些胖,目光炯炯,一只无力的手伸给我。朱兰把他左腹上的纱布挪开一点,露出的是殷红的血。“这是海防营的火器伤的,很深。已经换了第三块纱布了。”管家说用了许多止血粉,但用处不大。我马上想到去麒麟医院,可没等开口徐竟就摇头。他的嗓子已经半哑了。
原来他们北方支部正在召开一个重要会议,半夜遭袭了。受伤的人是从南方赶来的,为大统领特使,正准备由此去奉天。徐竟背着特使钻着小巷.从小门那儿翻墙入院,整个脱险过程令人惊悚。徐竟说几个人都打散了,禁卫军管带亲自领人抓捕,街巷处处森严,那个麒麟医院正是他们着力搜捕的地方,因为中了火器的人一定会去那里。
我们交谈时肖耘雨出门去了,不一会儿匆匆返回:“老爷,府里前后门都有了海防营的人,他们好像在盯季府。”徐竞的手习惯地碰了一下长衫下的短铳,一双焦灼的目光扫着我的脸。我想兵士不会贸然闯入季府,因为他们的老管带、现在的府台是父亲的老友,两人热衷于切磋养生,平时对季府十分尊崇。不过为防万一,我还是让人把早就闲置的碉楼下边的屋子收拾出来,任何人不得吐露半点口风。我让徐竟和那个人都住那儿。
逼到眼前的火急就是设法挽救那个人的生命。徐竟告诉我:自己目前已是北方支部的副主盟,因主盟病逝,这个北上的革命党人实际上肩负了最重要的使命。他说一场起义正在酝酿发动之期,北方支部下辖东北三省、北平和天津几个分支,可谓重镇枢纽。他急得来回走动,搓手顿足。“难道季府就没有一个麒麟的朋友?可以将他接来府中嘛。”他停住脚步看我。我低下了头。“有没有这样的朋友?当然,这必须是足可信任的……”我抬头看着窗外,声音低低却足以让对方听清:
“那里有我的爱人。”
徐竟一把攥住了我的胳膊,把我弄疼了。他使劲摇晃:“那简直……快些行动吧!”
“但是她不爱我。”
空气凝住了。徐竞再次搓手,那双烧灼的眼睛近乎憎恨地盯住了我。这样停了片刻,他狠狠地说:“你必须让她爱你!”
我忍住即要涌出的泪水回答兄长:“是啊,她必须爱我。”
“那就快些行动吧,我们的人也许撑不了多久了。你还犹豫什么?你的勇气哪去了?你让我们坐以待毙?这种事儿比登天还难?”他快要吼起来了。
我不得不小声,然而是严厉地回答这位北方支部副主盟:“这事太难了,就像你们革命党的起义。”
徐竞愤愤地以拳击墙:“可我们的起义已进行了大小十多次。”
“是的,父亲在世时说过,这十多次连一次都没有成功。”
7
季府的马车是半岛地区最华丽的,两匹油亮的三岁马牵拉着桐木青油并罩了锦缎的轿厢,厢内铺设了呢毯,放置了软座和小屉,内装热茶和各色吃物。登脚垫缀了银丝,连拂尘柄都是金丝楠木做成的。这是父亲为迎娶美丽的妻子定制的,从此就成为季府的一个标志。城区的人只要见它驰过就会喊一句:“看,季府。”这些年来城区出现了乌黑锃亮的小汽车,它最先为那个麒麟医院拥有,接着又是官家和富商。许多人预言季府很快也会有一辆,他们错了。
它停在门前,几个海防营的兵士在看,并不靠前。我穿了华丽的长衫,头发梳得光亮,登上了车子。
咯噔咯噔,车子太慢了。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我做出了新的决定:更换车辆,季府必须有自己的一辆西洋汽车。我让车夫加鞭。
当我踏上这条熟悉的长廊时,起码认定有三两个可疑的便衣,他们都是海防营的人。我出奇地镇定,就连自己都感到吃惊。我像一个衰老的绅士缓步走过,双眼微眯,面容倦怠,内心里却充斥着“凛然”。我一连推开了三个门,记忆中的药味儿又浓烈了许多。没有那个人。我手心出汗了。
正在这会儿我听到了从一楼的门厅那儿传来了“阿门”,这才大舒一口气。我竟然忘记了晨祷的时间。我笔直地倚在一道门廊入口。几个白衣女子走来,她们当中有一个步态最美,在离我三五步的距离露出了讶异的表情,看看我,又看旁边的人。她们伫立片刻,很快走开。我瞥着那些离开的人,压低声音说:“请到一个没有人的房间,快一点。”
她每到吃惊时就微微张开嘴巴,那双大眼睛好像在说:“这太夸张了吧?难道我真的遇到了疯子?”不过她说出的是:“请在这里说吧。”“绝对不行,来往的人太多了。我非常焦急,我没有时间了。”“该说的都说过了,季先生,今天我太忙了,雅西……”我提高了声音:“去他的雅西!人都快死了!”她上下端量我,鼻翼上又出现了嘲弄的神气:“我看您蛮健康的。”我嗓子里带出哭音:“不是我,陶小姐,是另一个……我们需要找个地方商量。”
就在第一次就诊的那把高背靠椅上,在灿亮亮的铁葵花下,我说有一位老友因为各种原因,他不能到医院里来,所以务必要请她去一次。我最后说的是:“虽然我们彼此都不够了解,可是,可是我就是相信,只有最美好最善良最正直的人才能长成你的模样。所以我敢于这么冒昧地来请你、求助你……我不认识其他西医,我想起了我爱的人!”
她看着一旁的花束,像发出一声叹息:“我说过不爱您的,先生。”
我抓住了她的手又嫌烫一样放开:“我知道!我明白!我只是向您求助……”
这只铁葵花把我的眼睛刺得泪汪汪的。正这会儿门开了,有个人探进头来。她把我的口腔扳开,看着我结实的两排“马牙”:“就快好了。”门关上,人走了。我紧闭嘴巴,等待一个判决。这样过了几分钟,她轻轻说一句:“实在对不起,我不能去您那儿。”
就这样绝望地回到了府中。徐竟愤怒了。他不知该怎样。
药局的人来过几次,伤者还是烧起来了。“你就眼瞅着他这样?再去一次!要快!”徐竟盯着我喊。
我在菊芋花丛那里镇定了一会儿,开始折一大束金色的花。我在心里打定了一个主意:从头至尾向她讲出一切。这有点太冒险了,可我已来不及商量兄长。
我怀抱一大束鲜花出现在长廊里时,那么多白衣人都在看我。我将陶文贝堵在了诊室里,语气急促却十分清晰地向她说出了一切秘密。她怔了一下,看看我。“人很快就不行了,您是我最后的指望……”我声音颤颤的。她沉默了许久,最后说:
“您稍等,我马上回来。”
这十几分钟让人不能忍受。再有一会儿我真的会疯。我实在猜不透陶文贝离开的这段时间会做什么,这才后怕起来:兄长太相信一个被单相思弄得半疯的人了,而这样的人通常是最愚蠢最没有理智的人。事已至此,只有任人宰割了。我闭上眼睛祷告,可是我对祷辞一无所知。我只是说:“上帝啊,我真的爱她,我爱她,阿门!”
门开了,我睁开眼睛。她没穿白衣,身着一件藕荷色的衣服。整个人比过去显得更高了一点。我们对视一眼,目光又一起落在那一大束花上。
我们并排走上三楼的长廊。我们需要稍近一点,臂弯里是灿亮的金子一样的菊芋花,
一个护士怔怔地看着我们。由于羞涩及其他,也许是紧张,陶文贝没有和同事打招呼。我们径直下楼,楼梯拐角那儿的便衣伸长了脖子,喉结蠕动一下。我的心慌极了,不得不求助于他人,于是不容挣脱地挽住了她的胳膊,这样步出大门,在众目睽睽之下登上车子。
8
多少出乎预料的是,季府老友登门造访了。他就是父亲的一位养生切磋者,以前的禁卫军管带、现在的府台大人康永德。父亲在世时他是这里的常客,记忆中他们两人一块儿下棋饮茶,谈天说地,主要内容当然是与养生术有关的一千事情。康大人小父亲许多,尊父亲为师,恭敬得很。父亲用四个字评价这个人:“领悟超凡”。
面对这个长辈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实际上他在父亲过世前几年与季府就有些疏淡了,用他的话说是“乱党猖獗,忙于军务,不能按时请益”。令我吃惊的是这个人至少也有八十高龄了,可看上去除了白发较过去增多,其余倒没显出太多的衰相。我赞叹他的体魄,并无太多恭维,对方立刻拱一下手:“全仰仗季府的丹丸,我谨记老爷教导,不敢一日疏失啊。”
康大人最喜欢饮一种皖地香茗,原产经一位岛上道人炮制,成为难得的珍品,以前父亲也品过,赞叹不已。他说太久未登贵府,自己应尊待少爷像原来的主人才好,说着将随身携来的木匣打开,里面是两个拳头大的青花瓷罐,启罐后揭去一层锡纸,一股深长的香气直入肺腑。
我们当即试饮。朱兰端水照应,给康大人问安,然后退出。他等待我的嘉许,小小杯盏放在鼻下,并不先饮。我觉得片片碧叶在严寒中敛起一生的芬芳,焐雪卧冰,终于在北方的呵护中舒展了,它们像鱼儿一跃,来到唇边。我觉得它们有竹下书寮的清爽,好比一群书童刚出沂水,正迎风而歌。我合起眼帘,吟哦了两声。
康大人放下杯子叹道:“好。”他肿胀的五指按在我的肩膀上,随即挪开,眼睛湿润了。“每到午夜不眠时,丹丸想必润化已尽,接着是气息运行。小腹一点点温热起来,热力散漫全身,凌晨也就来了。这会儿恍然入睡,鼻孔那儿有一股樟木味儿,与以前截然不同!我想请教少爷的是,这是否意味着不祥?”
“以前不是这种气味吗?”
“啊,那是青杨,春天叶片齐整后的青杨。樟木柜子的沉暮气,让我害怕。少爷,如果老爷在世,他会为我施以加减……”
我暗暗观察,想看出他的沮丧,没有。他的眼睛像悲伤的猿猴那样水滑灵动,只是故作惆怅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收敛鼻息,眯目垂首答:“康大人,我已经明白了,两天后会差人呈上新的丹丸。”
康永德要告辞了。我陪他穿过厅堂,步入前院。他拍拍那棵高大的青桐:“时光好快。”转过花墙照壁,再往前就要揖别,他这才止步说:“少爷千万保重,乱党闹得凶极了,我已让海防营守护季府,万万不可大意。”
他走远了,我站在青桐下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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