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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药师-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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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簇簇鼓胀的蓓蕾。
  满树桐花即将怒放。
  
缀章

1

  后来一切皆如所料:在那个桐花怒放的迟来的春天,又一次响起了隆隆炮声。最早开炮的仍旧是海湾舰艇,像过去一样,这艘船不知何时从海雾中冒出,让海防营措手不及。水师匆忙应战,几支革命军已分别从登州城及半岛东部、龙口城与北马一带展开攻击。为防青州旗城驰援,一股装备精良的新军打扮的兵士已驻扎在胶莱河东岸,他们是几个月前从关外进入的义军部旅。
  城里的枪炮声响了两天两夜。这情景让所有人都想到了前两次起义。季府药局再次出现大量伤员,麒麟医院也挤满了伤者。文贝自开战后再也没有回家,医院已被严密封锁,几个街区都不能通行。第三天下半夜枪声稀疏,有消息说义军占领了大半个城区,府衙已被夺取。但城区西北和西南方向都有猛烈的枪声,那是登州和龙口的方向。后来才知道西部战事远激烈于城区:顽敌退守到西线奋力抵抗,以待旗城援军。幸有那支河边劲旅,才让危局逆转。这期间海防营两次易手,登州城久攻不下,是最为惨烈的两场战斗。
  战事到了第四天,城区响着零星枪声,远处也趋于平静。革命军的旗帜插上街区,巡防队开始整肃。街道仍旧狼藉,药局和麒麟医院哀声不绝。我与管家在稍稍平息时即开始了艰难穿行,不得不绕远路抵达医院。我们在拥挤的大厅入口处见到了文贝,她根本无暇他顾,身穿沾了血迹的隔离服,远远地用哑语比画道:“我这儿一切都好,你们回去吧。”
  直到第七天黄昏我才接回文贝。她整个人瘦了一圈,嗓子沙哑,已疲惫到极点。她一下车即伏在我身上,我不得不把她背上阁楼,放到床上,一直看着她睡去。我在一旁坐了很久,在心里叫一声:“足月小样儿!”她生满白屑的双唇动了动,似乎在回应我的呼唤。
  我急于见到金水和顾先生,只不知该到哪里找人。肖耘雨想了想说:“去府衙吧,他们应该在那里。”我们驱车前往。已经是第十天了,街上依然弥漫着硝烟,行人绝少,只有一些清扫街道的人。守卫衙门的革命军无论如何不许我们进入,无奈只好写了名帖让其转达。一会儿有人出来,细细填了一张纸交与守卫,这才把我们领入。
  就在我熟悉的那个大厅侧室,顾先生接见了我们。他的双眼仍然遮了黑色镜片,这使我放心不下。一会儿有人送来一张电报,他摘下眼镜,借助一枚放大镜看起了电文,这才让我松了一口气。“徐竟的血没有白流,请你们记住。”这是顾先生谈到兄长时说的唯一一句话。我问到府衙的主人康永德,他答:“正在追捕。”“金水呢?”“哦,他忙着。”
  顾先生在短短半个钟头里看了三份电文,还在一叠厚纸上匆匆写了一行字。他抬起头看看我们:“谢谢啊,这会儿我什么都看得到了。”我忍不住加上一句:“可是再也看不见无花果的花了。”他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那天直到离开也没有等到金水。十余天之后才得到他的确信:已经赶往南方,由于徐竟不在了,他如今已成为最高统领的保镖。我和文贝至为惋惜的是,他走得过于匆忙了,竟然没能见面,也未能与艾琳话别。艾琳那双蓝莹莹的眼睛看着我和文贝,满是疑惑。我们只好耐心做出解释:革命还未成功,这顶多算半岛上的一战。
  康永德带领一队兵士逃往青州,被河边革命军堵人南部山区。当这队兵士被围歼后,才知道康永德已于两天前死在山中,是暴病身亡。
  所有的桐花都凋谢了。也许是战事过于激烈,我一点都没有闻到它们往常那样的香气。朱兰说这是她经历的最冷的春天,万物都改了常性。她将许多时间用在抄写经文上,一直戴着那顶棕色软帽。管家神情游移,见了我几次欲言又止,后来终于说出了满腹心事:“老爷,我觉得自己身体大不如前了……我想让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回来。”我同意了。
  文贝破例于周末前回到府中,神情里闪着兴奋和不安。当我站在窗前看着满天星斗时,她就在一旁轻轻喘息。夜深了,我去了静坐间,感受着徐徐漫来的午夜潮汐。春天的泥土熏蒸中掺与了繁复的气息,鼻孔里丝丝滤过了青草、海藻、沙原和丛林,最后是那所医院的异质。后者是文贝携来的。除了她,季府里所有人都没有这种气味。轻微的脚步移近,她像一只穿越了旷野的小沙狐,无声地坐在对面。这样过去大约有一刻钟,她挪得更近了,伏在了我的耳边。我听到了哈气似的声音:
  “雅西回来了……”
  我睁开了眼睛。“啊?这简直、这太好了!”我立刻想到了伊普特院长,他该多高兴!战事结束了,雅西回来了,这是连在一起的两件大喜事。我从夜色中都能看出她眸子中闪烁的感激和欣悦。她轻轻地吻我,泪水濡湿了我的面颊。
  “伊普特院长说,雅西终于想通了。他原以为离得远点会好一些,后来才发现错了……”
  我想说:无论谁爱上了你,这辈子都不会解脱的。这是至为幸福和痛苦的事情,就连自己也同样如此。一种恐惧会伴随终生,这就是在各种不测或难以逆料的境况之下,失去她伤害她。总之说不定在哪一个未知的节点上,遭遇难以承受的人生危厄、一场致命的打击。到那时候什么都晚了。我拥紧她,长时间不吭一声。我想寻个机会去看看久别的雅西,又担心这会显得多余。
  我们长时间都在沉默中。后来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这是很久以前即说过的,只是少了今夜这样的郑重与恳切:请她与自己一块儿修持,并且按时服用丹丸。我说:“如果连你都不能一起,那我就太无能了。”她离开一点,好像在细细打量,这样一会儿说:“你没有和我一起礼拜,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无能。”
  这个夜晚,我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去回应她。
  后来我再也没有提到这件事。
  
2

  半岛光复后,季府的那些老朋友们变得更加忙碌了,几乎无暇喘息,这与原来想象的完全不同。金水临行前未得见面,王保鹤先生也只匆匆一别。他受顾先生等人委托,要去省城和其他更远的地方,与一些不同的政治派别洽谈。从他的脸色神情上看,老师肩负的是格外沉重的任务。我觉得他脸上的肌肤几近风干,好像仅存的一点汁水也将耗尽。我希望南方湿润的气候会有益于他的身体。我说:“原以为光复后老师会坐下来,像当年和父亲一起那样,坐很久很久……”先生笑笑:“恐怕那种日子不会再有了。”我将精心准备的丹丸交与,他仔细收好,谢过,说:“人逢乱世,仅有丹丸是不够的……好好的吧,我们后会有期。”
  老师走了。我们再也没有见过。
  想念他时,我常常回味他关于时局的那番话,特别是教化与革命的关系。他是那么挚爱一手创办的新学,可惜没有时间打理。他曾经担心最激烈的半岛战事,说这不会是最后一场。
  一切都被王保鹤先生言中。后来半岛出现了数不清的队伍与番号,更有较前更为猖獗的土匪,大小战事连绵不绝。顾先生在那座陈旧而不失威严的府衙中待了多半年,然后去了关外。新来的主人是一位军人,那身簇新的军服给人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可也不到三个月,军人也离去了。
  季府实业在艰困维持之中。麒麟医院因为战乱而变得忙碌无比,也成为最显赫的地方。伊普特院长和雅西累极了,所有医务人员都不得喘息。文贝实在脱不开身,要配合雅西手术,常常七天都不得回家一次。我不得不到她那间时常空着的阁楼,独自等待。我在深夜里听到屋门开启的声音,就像听到了至美的仙乐。
  有一天文贝告诉:艾琳去南方探望金水了,她走了已有二十多天,却没有一点音信。伊普特院长心情糟透了。文贝责备艾琳太过冲动,我却完全理解:为了爱去奔波,无论多么辛苦和冒险都是值得的。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是几年。这期间唯一让人欣慰的消息,是艾琳终于和金水在一起了。
  那天下午我从医院长廊走过,看到文贝搀着日见衰老的伊普特院长走来,心里涌起一阵酸楚。她一直将其当成父亲一样。也就在这个周末,我正商量和文贝回府里去,突然又听到了一阵猛烈的炮声:它从东北方传来,是港口的方向。我们都呆住了。
  第二天才知道,日本人打来了。
  半岛战事再次趋于激烈,而且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城区的大量房屋遭到焚毁,季府大院的一部分一度被征作兵营。就连战时被视为重地的麒麟医院,也几次中了炮火,许多房屋与大量设备都被焚毁。文贝不断将令人忧心的消息带给我:医院将不能维持下去,这座已经创建了二十余年的西医院真的陷于危局。这样又过去了一个月,她有些轻松地讲出了一件突兀的事情,却立刻让我陷入了新的绝望。
  原来伊普特院长为求生存,一直在多方求助,近期终获另一所大医院的允诺,将收留麒麟医院余下的人员,并在可能的情况下带走宝贵的医疗器械。“这下好了,我们正设法租一条船……”
  “你和他们一起?”
  “是啊,乘一条船。”
  我压住了深深的惊讶。我知道世上没有一条船会大到装下整个季府。我无话可说。我明白她要和自己的医院,还有那个洋人父亲在一起。那位老人的亲生女儿离开了,她必须照料他。
  最紧张的准备开始了。文贝和我一起忙着捆装东西,主要是她那间阁楼中的。这么多书不能全部带走,让文贝痛惜,她不能将我带走,又该是怎样的痛惜,没有说。我们都在忍住。
  谈到那所远在燕京的医院,她有忍不住的憧憬:它叫“协和医院”,由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创办,是亚洲最大的;它诞生的时间却比麒麟医院整整晚了二十年。“它需要我们,肯定的。”她这样说。
  闲下来我不时望她一眼。我终于说道:“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启程了,你多回府里过夜吧,多和朱兰管家他们待一会儿。”我的话让她长长地沉默。她垂着浓浓的睫毛:“我去燕京后,会找机会回来……”我没有吭声。我明白路途遥遥,水路凶险,时局又如此之乱,她的设想是无法实现的。还有,偌大一个季府怎么办?
  那个分别的日子会突然到来。夜里我听着她的呼吸,想着她与伊普特和雅西他们同船而去,就有一种揪心之痛。我们这种同床共枕的时间不多了。我们不得不采用边要边睡的方法度过所剩无几的夜晚,让她在深深的惊讶中发出幸福的叹息。“啊,你是多么怪的人啊,像个孩子……”
  她的叹息犹在耳旁,可是那艘船还是离开了。离去前她哭成了泪人,这在她是很少见的。她盼能够尽快与我相见。“我不能没有你,昨非!”她哽噎了。
  从此阁楼上又剩下了独自一人。我努力让一切回到从前,回到禁欲闭关的日子。我一遍遍重复邱琪芝授予的“气息”“目色”以及“膳食”“遥思”诸法,怀念和压抑,只想走人久违的往昔。我悲观极了,因为逝水是不能回流的。在夜色里有一双锐目时而盯来,是兄长徐竞。他的目光总是令人不安,还有些恐惧,但却有异样的力量。
  我已经多天没有下楼了。我再次使用了那副滑轮和竹篮提取食水。有一天篮子里除了吃的东西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是朱兰的小楷:“老爷,求求您下楼吧。”
  其实这正是我犹疑不决的事情。当心中的主意终于变得不可更易,我必会下楼的。我要宣布自己的决定:去燕京!我的至爱走了,我当然不会留下。我说过自己的一生都要用来追赶。离开后,这里就由朱兰和管家料理吧,事实上许久以来都是如此。
  一夜安眠。睁开眼睛,满室遍洒芬芳的霞光。
  我准备下楼了。

  (完)

  … ……【dzszxjhr】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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