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独药师-第9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褥,将整个阁楼擦拭得无比洁净。她好像第一次发现这里的烦琐和曲折,甚至看到炊室旁的窗孔那儿安了一个滑轮,上面垂了不大的一只竹篮,就近端详许久,终于忍不住了,问:“这做什么?”
“用它提取饭水。”
她咬住了嘴唇,待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老爷,你准备在这里住多久?”
“一辈子。”
第七章
1
我在阁楼中自囚的时间虽不是原来说的“一辈子”,可断断续续也有三年多,准确点说是一千零八十九天。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我基本上算一个合格的囚徒,除非遇到万分火急的事务需要亲理,我是轻易不会走出囚室的。
我在静谧的个人空间里实行自囚,像一匹独狼那样徘徊。我刚满二十六岁,却觉得度过了漫长的人生,经受了全部的冷热与陡峭。我洞悉了那些在英年之期突兀地结束了自己生命的人,窥见了他们心底的奥秘:或者是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一点隐秘,于是再无诱惑和留恋;或者是身陷彻底的黑暗,再也见不到一丝光亮。我和他们一样,因为绝望和颓丧而变得手足无力,面色青苍,嘴唇上连续出现蛇蜕似的皮屑,斑斑驳驳露出血红的嫩肉。
三年多的时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人,思念他而且仇恨他。这当然是一种自我惩处,就为了那长达四年的迷惘和沉沦。我的行迹变得诡秘,这在季府倒也引不起多大惊异,因为他们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主人。我小心谨慎地遵行那个人的传授,小心剥离出其中某些精微可信的部分,这样做的时候呼吸都变得轻轻的。我想凡事都应该有个公允的鉴定,那其实是最难的:每个人都不是完人,会同时囊括了精华与糟粕,而那个人恰恰在这两个方面都做到了极数。我不能完全否定我们共同的昨天,就像不能背弃季府一样。可尽管如此,也还是在心底滋生出无法抵御的痛楚。这痛楚就是失望和疑虑,它深源于我们两人一起穷究的义理,还包括与那所西医院的关系。我不能忽视那些对洋技趋之若鹜的人和他们的摒弃与狂热。我甚至想这一切越来越成为那个自诩为无所不能的导师的深忧,只是他掩藏得更好而已。
他加紧做的,就是在这四年中摧毁另一个“我”,让其夭折。这个“我”是醒着的,多疑和不安的。我不愿与另一个“我”和解,却要与之一起囚禁。这个过程有多么漫长,非人间尺度可以丈量。我由二十六岁变成了二十九岁,直到有一天下午像个凶神恶煞一样冲出阁楼。
牙疼已经折磨了我十个昼夜,而自囚生活折磨了我三年,这三年最大的收获就是这最后的剧痛。左腮肿得像皮球,洗脸时左手向上垂直一举就碰到了腮部。我长时间盯着镜子里那个狰狞的鬼怪:愤怒的双眼隐藏在稍长的睫毛后边,闪烁着鲷鱼将死才有的神色;已经有了两道浅浅横纹的额头,上方被一绺向下弯曲的发梢扣紧了,让人想起西式打字机上的那一排撞针。我盯着额头,发现这些毛发闪着金属一样的光泽,硬倔,弹性十足。
我打开抽屉,取出了几颗丹粒,吞服后重新躺在床上。不过我越来越明白,即使它真有长生不老的伟大功效,大概也是远水不解近渴了。药局大夫几次来瞧我的牙齿,如此小疾自然不在话下。可我不知为什么将对邱琪芝的淤愤和疑虑全撒到了他们身上。我甚至毫无来由地发火,拒绝,指责他们无能。好像就为了证明这暴怒是理所当然的一般,我的牙疾竟在他们的医治下变得越发不可收拾了。
我一直在经受着双倍的煎熬:如何释放身体中的魔鬼?是否屈尊去那个西医院,让洋大夫们扒拉一下我的口腔,瞧瞧我这“马一样的牙齿”?这个比喻还是出自四年前的朱兰之口。这会儿我心头一热,痛击一掌床板,骂了一句粗话坐起来。我当时还不知道,这会儿做出的竟是这辈子最重要的一个决定。
2
麒麟医院建在城郊高地上,这使它的整个院落、几幢两层楼房显得愈发豁亮和突出。铸了西洋图案的生铁大门不时打开,进出一些洋包车,上面下来的都是油头粉面的男女。偶尔有一辆锃亮的黑色轿车开出,里面坐了院长,它是这所医院的象征,也是整个半岛屈指可数的炫目之物。我从医院门前走过时,投去的目光除了藐视和嫉恨,还有好奇。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近五六年里路经麒麟医院的次数增多了:匆匆而过,不愿停留。这是一个可憎之地。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弥漫在楼道、房间以及其他地方的怪味是用来消毒的石炭酸液。从那以后我就将它当成了西洋的味道,连古龙香水都无法更替。那些穿白衣服的人只要走近,那种气味就更加浓烈起来。
挂号登记卡上是我的化名。一位体态轻盈的小姐看了一眼我鼓鼓的、青光闪闪的左腮,发出一声叹息。她把我领到一个房间门口,示意我进去。屋里空无一人,映人眼帘的是一把高背转椅,旁边是一个向日葵模样的铁家伙,竟然是灯。里屋的门开了,那种熟悉的刺鼻气味瞬间变浓。白衣人发出的问候让我一惊,啊,是个女子。我转身抬头,目光被强烈地弹拨了一下。我需要屏住呼吸,再次去看她。
她站在那株铁制向日葵的旁边,近得令人不适。我轻轻一咳,一阵剧疼。她让我坐到转椅上,放下手里的器械盒,伸手拉过那个向日葵。我紧闭双眼,躲避平生所遇到的最强烈的一束光。她小心地扒开我的牙齿,我这副桀骜不驯的马牙。这样一会儿她说:“应该早些就医啊。”
话音刚落我的泪水就涌出来了。“啊,没事的,就会没事的。”她取一块纱布为我揩拭,温柔得像对待一个孩子,却仍然伤了我的自尊。那一刻我想,如果她知道面对的就是那位季府老爷,心里会发出多么快意的讪笑。
她是一个中国人,这令我多少有些吃惊,因为听说这里的所有医生都是洋人,只有护工和杂役除外。正这样想的时候她说:“雅西大夫马上就来,请您稍等,哦,雅西来了。”
随着一阵有力的脚步声,进来一个细高个子男子,洋人。他爽朗热情,年轻,可能年纪与我差不多。“你好”两个字说得别扭,稍稍用力。从跨进这所医院的第一步我就做好了挨刀的准备,这会儿两脚紧紧抵住地板。
雅西再次看了一遍我的“马牙”,不同的是没有发出前边那两个女子的叹息,只有小心而麻利的动作,不时从一旁的女子手中接过器械。没有刀,没有割开我的嘴巴,好像也并不准备那样干。冲洗,拨弄,一连塞上三个棉球。女子与雅西小声咕噜,使用了英语。我能听懂一点,这还要感谢父亲将我送入新式学堂呢。“估计还要几次。”“很严重。但愿保住这颗臼齿。”
雅西与我简短道别。女子差不多用中文重复了一遍刚才的交谈,然后陪我到一个窗口取药。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湿了。可怕的西医院。我跟在她的身后,不经意间发现了一副苗条的高挑形体,还有轻捷却不失优雅的步态。这是我所看到的、记忆中绝无仅有的异性娇姿。我不觉间放慢了脚步。她因为把病人落在后边有些不好意思,转回来悄声询问。我嗓子干涩,费力地吐出几个字:
“我的牙齿不疼了。”
那一刻她的眸子可真亮。我终于能如此切近地端量她的眼睛,在长达十几秒的时间里目不转睛。浓浓的睫毛掩着稍长的外眼角,眼窝有点深,介于半岛人与异邦人之间的那种神气,就从挺挺的鼻梁上显露出来。口罩垂下,这使我看到了她的全貌,看到了唇上那些可爱的细皱。整个诊疗期间这张面容都被遮去了一半,只有这会儿才毫不吝啬地呈现出来。我的目光又落在她的胸牌上,记住了一个名字:陶文贝。
“啊,我想您很快就会康复的。不过您忍耐的时间太长了。再冲洗几次,局部敷药配合口服,大概就可以了。”她声音的高度及语速都恰到好处,牙齿洁白锃亮完美无缺。眼前是多么好的一个例子,这又一次证明了我长期坚信的理念:没有什么比声音更能泄露生命的隐秘。我想自己假使是一个盲人,也完全可以从她的谈吐中想象出一副丰实而紧凑的女性形体、一张温文俊美的面容。她二十多岁,良好的教养与某种天生丽质使之看上去更为成熟。
当然是职业的原因和怪癖,我发现自己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过分猜度了一位陌生的女性。我不由得将她的神态与步履、她目光里的丰富蕴含和秀美绝俗的姿容做统一观,推测出一个紧实而圆润的形体中,必定跃动着一颗柔软善良的心。够了,打住吧。
她为我取了药,叮嘱服法及注意事项,一双猫爪般的小手灵巧地翻动着说明笺。我们约定了下次诊疗的时间。
3
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是在那个西医院发生的,那个地方不断演绎出一些神奇,想不到这一回瞄准的是我。回来以后牙齿即好了大半,尽管左腮那个“皮球”还在。我仔细看了一遍服药说明,吞下了不同颜色的五枚药片。它们又扁又薄宛如最小的纽扣,每一颗都小于我常年服用的丹丸。后者是否要暂停几日,让我犹豫了片刻。我隐约明白这些药片也许就是丹丸的克星,如同麒麟医院是季府的死敌一样。可我尽管耽搁了一会儿,仍旧还是将它们服下去。
然后是不无忐忑的等待。我预料体内将有短兵相接的一场搏杀,由西装革履迎击一袭长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自愿引火烧身。丽个时辰之后,胸口那儿伸出了蔚蓝色的火苗。我屏住了呼吸。夜色里好像一点点洇出一个姑娘的面庞,她的姿容惊世骇俗。我一下坐起来,迎着夜色悄声呼唤:“陶文贝……”
原以为那束蓝色的火苗会蔓延全身,那时就会连连呼叫一个名字,直到一切结束。出乎预料的是它很快熄灭了,接着是格外舒适的感觉,仿佛有一只神奇的手安抚了每一个器官,而它们许久以来都是愤愤不平的。我有了一场最好的睡眠,醒后日上三竿,橘红色的小窗预示了美妙的一天。果然,牙齿几乎全好了,我像往常那样垂直举起左手,没有碰到那个“皮球”。我奔到镜前,发现两腮差不多对称了,左边只留下几道粗糙的纹路。
早餐不再自己打理,而是像三年前那样由朱兰操持。我吃了很多,让她一阵惊喜。她站在一旁,看着我细细地咀嚼菊芋酱瓜,像小鸟一样啜饮香米稀粥。她伏身收拾盘盏,我对她说:“从现在开始一切照旧,全都结束了。’
我如约去麒麟医院做二次诊疗。太阳照亮了医院的铸铁大门,我站在近前细细研究上面的西洋图案,对几种纠缠的花卉未能识别。穿行在走廊里,鼻孔里吸进的全是浓烈的异国气息。不时看到白衣人,他们用英语或中文轻轻交谈。我两眼急切地寻找那个身影。
“啊,陶文贝小姐。”我在敞开的门前一眼看到了她。“您好,先生!”她满脸惊喜,上前一步,“真想不到这样快,太好了啊!”她的脸庞在上午的光线下泛着红色,双眸在略深一点的眼窝里闪闪灼人。她把我轻轻按在了那把高背转椅上,拉过那朵铁葵花。
一把小巧的器械按住了笨拙的舌头,可我担心它一旦抽离,一腔蠢话就会蜂拥而出。我平生第一次这么自卑而拘谨。花了短短的十几分钟,陶文贝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我可以随便说话了。可是什么都说不出。刚才她的胸部还紧挨着我。她以异样的仁慈挽救了颓唐的季府老爷,而这个人几天前还立志与她的麒麟医院为敌。
我必须承认,因为常年修持所形成的某种不可言喻的习惯,在某个猝不及防的时刻,只要内心里泛起一阵渴望,就会轻轻地垂下眼睫,让眼前的一切阻碍缓缓褪去。我好像看到了她完美无瑕的身体。她说了什么我没有听到,只恍恍惚惚看着这张洒满了阳光的脸庞。我着魔一般说:“你是我闭关结束后看到的第一位好姑娘。”她眉头一皱,微张双唇:“什么?您说什么?”我揩着手心里的汗,牙齿打抖:“你是我疼得死去活来后看到的第一位好姑娘。”
她眉头舒展,很快恢复了微笑,脸红了。羞涩如期而至,瞧,我是能够让她羞涩的男子。我搓着手:“怎么也想不到,想不到会遇到这样的事,在这样可怕的地方……”她的声音略略扬起来:“这里可怕?”我嗫嚅着:“不,是我的牙齿太可怕了。”“是的。不过已经治好了……稍等,我请雅西过来一下。”她说着就要转身,却被我伸手拦住了:“不,我们还是不要惊动洋人了。”
陶文贝对我的执拗感到诧异,不过最终还是迁就了。我坐在那个转椅上,大张了嘴巴,那样子该多么丑陋啊。当一股尖细的水流射向上腭时,我突然大咳起来。她的手抚在我的后背那儿,想让我快快平息。大滴的泪水从颊上滑下。我第二次在她面前哭泣。
4
在默念“陶文贝”的日子里,我充分感受了自己的怯懦,总想听到父亲的一声怒斥,那是强烈的催促。“父亲,我遇到了一个人,这既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只有和她在一起才能继续活下去,这好像是唯一的机会了。”我还想告诉他:忠诚而贤淑的朱兰说了,只有我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季府才有指望,她也才有指望。我渴望父亲发出严厉的命令,可惜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我在阁楼上踟蹰了三天三夜,几乎没怎么入睡,最后像个梦游人一样跌跌撞撞下楼,像被一根线牵着,一直向城郊走去。我走向了麒麟医院,脚步轻飘但准确无误,直到踏上了二层楼的阶梯,并直接推开了那扇门。
“啊,先生!”陶文贝口罩上方那双眼睛露出一丝惊讶,叹气一般吐出几个字,随即把手中的针管放到桌上。
她把口罩摘下,看着我,伸长了询问的目光。
我口吃起来,低了一下头又昂起。额上有一根脉管噗噗跳起来,我用两手按住它。这样过了许久,四周安静得掉一根针都听得见。我直直地看着她。她好像躲开烧灼那样退后一步。我轻咳一声,字字清晰地说道:
“没什么,我不过是路过这儿,顺便捎个口信给你。”
“口信?是出诊吗?”
“是的。那个人被牙疼折磨了十昼夜,幸亏被贵院治好了。这个人后来又染上了更重的病,他没法忍受,只好来告诉你: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挽救他,这个人就是你。”
第八章
1
这一夜有一个沉沉的睡眠。我用过早餐踱到写字间,铺开红条信笺。我想给扎了马尾辫的百岁老人写一封信,落下的第一行字是:“久违矣,引路者!此刻殊为思念。然而你把我引入苦境……”端量了一会儿,又把信笺揉成一团,重新铺开一张。
我的手有些抖,等待它安稳下来,以便写一封真正重要的信。这一次是陶文贝。我明白这才是聪明的做法:诉诸文字。
鼻孔那儿有一团玫瑰花的气息。我将其徐缓地吸人肺腑。这个时刻我沉着平静,得以运用一个独药师才有的古雅柔美的文法,人情人理地从头道来。先是表达歉意,而后自我介绍。关于季府,关于第六代传人。光荣属于先祖,而今只剩下稍稍遮掩的自卑。字里行间全是恳切的口吻,是与优质墨块中散出的淡淡麝香混合了的气息。这是半岛地区最古老的府邸才有的优雅,我也无法改变。
无论如何它的通篇仍旧浸透了爱欲,与那天的直面表白有所不同的,只是它的含蓄与雅致,所谓“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送信人是朱兰。我嘱她:“须亲手交到陶文贝小姐手里,最好看着她打开。”
十天过去,二十天过去,一点讯息都没有。我需要生一场病了,可是总也未能如愿。这一天雷雨交加,我带着满头汗水冲出门去,朱兰也无法拦住。我沿着一排水杉往前,走到院落后边的角门,用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它。我似乎没有想过要去哪里,脑海里涌着哗哗扑动的海浪。这个时刻到海边是很好的,可惜这里离最近的岸也有十余里。我只是往前,雷声在前后左右炸响。猛地止步时,发现自己又站在那个铸了花卉图案的大门跟前。
雨越下越大。我站了一个多小时才往回走。嘴唇冻得青紫,眼睛被雨水洗得通红。朱兰焦急地取过毛巾和衣服,我接过来关在了屋里,磨蹭了很长时间却没有更衣。
两天过去,一点感冒的迹象都没有。我照常静坐、阅读、吞服丹丸。屈指算来已经有五年多不再感冒了,恼人的伤寒几乎从不染指。上次患病还是跟从邱琪芝的第二年,我被严重的风寒侵扰,发烧咳嗽数日不好。邱琪芝淡淡一问:“这像季府的人吗?”我没有回答。“你见为师的害过风寒吗?”真的没见。他总是穿不多的衣服,既不畏寒也不惧风。他开始教导:“人沉静无念时正气自会周流。靠意念牵引总有疏失,那会儿风邪就要趁机而入。正气是凛然不可侵犯的。有几次风邪探头探脑想要钻进体内,我轻轻一声‘你算了吧’,它们就缩回去了。”“怎么才能有这样的‘凛然’呢?”我请教。他没有吱声。面对所有无可言传之物,他都选择沉默。
几年过去,我们一同研习中没有一次谈到“凛然”的话题。我觉得体内充盈着无形无迹的东西,举止也变得舒缓,内心里总有肃穆潜伏着。我终于明白“凛然”驻在了体内。果然,从那时到现在一次风寒都没有患过。
雨过天晴之后,我却被远比风寒还要可怕十倍的东西缠住。我自知无法祛除,而且可能要一生如此。远处有一个沉默,那里有关于我的一切,我的焦渴和狂喜,我的热泪盈眶,我在心上深深刻下的名字:陶文贝。
2
阁楼上仿佛进入了没白没黑的浑浊时光。我请朱兰坐在对面,斟茶时她慌慌地接过。这个夜晚她坐在对面,在温温的光色下静默,并不看我。她听得见我的心声,是季府中唯一拥有这种能力的人。这样坐了一会儿,她好像察觉了什么,站起拭了一下我的额头:“老爷,你身上烫人啊!”
我这才感到了眩晕难受。其实这种不适自昨天就开始了。我指了指一边的丹匣,她取了几粒。接下去我越发不能安坐,只得伏在案上。朱兰急促的呼吸响在耳边。她开始小声呼唤,用一块湿巾擦拭我。
黎明前有几次呕吐,身体烧得更厉害了。朱兰急得流出了泪水。我看着她,点点头。她马上说:“好的老爷,我们马上就去,就去。”
我被送到了麒麟医院。正是上午七八点钟,医护们刚刚做完晨祷,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为我诊病的仍是雅西,他别扭的汉语中透着亲切。我的眼睛一直在四周寻觅,最后还是失望了。我索性闭上了眼睛。
雅西也不能确定我患了什么病,决定让我留院观察。风寒?食物中毒?肺炎?雅西为我听诊,最后是伊普特院长来到了床边。他是雅西的导师,麒麟医院里最高级的人物,身边跟了三两个男女。他们进屋不久,那个渴念已久的身影出现了。我因为激动而紧紧咬住了牙关,身上有些战栗。伊普特用英语与雅西交谈,我听懂了几个词:“颤抖”,“虚脱”,“高烧”。
他们好不容易退出了房间。一会儿她回来了,手里是一个器械盒。啊,她终于来了。我的心脏剧烈跳动。她在我耳旁悄声细语,让我明白马上要注射。她在我身上揩拭棉球,这是我生来第一次往体内注射某种液体,而这种方法不久前还被我狠狠地诅咒过,我说:“这是魔鬼才能想出的方法。”
我不久即有了舒服的感觉。但我认为她的出现才是自己转好的根本原因。我一个人喃喃自语,叫着她的名字,直到她第二天再次出现。她为我试体温,注射,只不说话。我从浓烈的石炭酸液气味中分离出她独有的体息:小羊羔一样的芬芳。我忍住了才没有让感激的泪水涌出。我紧闭双眼说:
“您没有回我的信。我知道自己不配得到您的回答。”
“对不起,我,我不知该说什么啊。非常抱歉,季先生,季老爷……”
我猛地坐起。她“啊”了一声,似乎要阻止我。我低沉沙哑的声音让自己都有些吃惊:“您怎么知道是我?”
她注视一下我的眼睛,目光较前用力,但随即挪开了。“您的仆人登记人院手续……”
我后悔没有提前叮嘱朱兰。这多少有些可怕。一个视麒麟医院为敌的人可怜巴巴地躺在这里,这个人正是声名显赫的季府老爷。瞬间失去全部自尊的感觉如同被剥成了赤裸,我把背转向了她。但我似乎仍可以看到她那双长长的外眼角,她鼻翼上透出的顽皮、快意,还有微微的羞涩。
“请原谅我的信,还有那一天的莽撞吧。”
她没有回应。但我听到了轻轻的叹息。她是理所当然地接受了我的道歉,还是在表达相反的意思,只有猜测了。我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好像一切都不由自主地倾泻而出:
“真是迫不得已,对于我的确如此。担心你误解,认为所有浪子都是这副嘴脸,于是写了那封信。比起口头表达,我更相信文字的功用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