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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小说集-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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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不了解,”他失声喊道。“惠特曼不能说假话。”

半个世纪的年龄差异并不是平白无故的。我们两人兴趣各异,读过的书又不相同,通过我们的谈话,我明白我们不可能相互理解。我们不能不正视现实,因此对话相当困难。每一个人都是对方漫画式的仿制品。情况很不正常,不能再持续下去了。说服和争论都是白费力气,因为它不可避免的结局是我要成为我自己。

我突然又记起柯尔律治的一个奇想。有人做梦去天国走了一遭,天国给了他一枝花作为证据。他醒来时,那枝花居然还在。

我想出一个类似的办法。

“喂,你身边有没有钱?”我问他。

“有,”他回答说。“我有二十法郎左右。今晚我要请西蒙·吉奇林斯基在鳄鱼咖啡馆聚聚。”

“你对西蒙说,让他在卡卢其行医,救死扶伤……现在把你的钱币给我一枚。”

他掏出三枚银币和几个小钱币。他不明白我的用意,给了我一枚银币。

我递给他一张美国纸币,那些纸币大小一律,面值却有很大差别。他仔细察看。

“不可能,”他嚷道。“钞票上的年份是1974年。”

(几个月后,有人告诉我美元上不印年份。)

“这简直是个奇迹,”他终于说。“奇迹使人恐惧。亲眼看到死了四天的拉撒路复活的人也会吓呆的。”

我们一点没有变,我想道。总是引用书上的典故。

他撕碎钞票,收起了那枚银币。

我决定把银币扔到河里。银币扔进银白色的河里,画出一道弧线,然后消失不见,本可以给我的故事增添一个鲜明的形象,但是命运不希望如此。

我回说超自然的事情如果出现两次就不吓人了。我提出第二天再见面,在两个时代、两个地点的同一条长椅上碰头。

他立即答应了,他没有看表,却说他已经耽误了时间。我们两人都没有说真话,每人都知道对方在撒谎。我对他说有人要找我。

“找你?”他问道。

“不错。等你到了我的年纪,你也会几乎完全失明。你只能看见黄颜色和明暗。你不必担心。逐渐失明并不是悲惨的事情。那像是夏季天黑得很慢。”

我们没有握手便告了别。第二天,我没有去。另一个人也不会去。

我对这次邂逅相遇思考了许多,谁也没有告诉。我认为自己找到了答案。邂逅是确有其事,但是另一个人是在梦中和我谈话,因此可能忘掉我;我是清醒时同他谈话,因此回忆起这件事就使我烦恼。

另一个人梦见了我,但是梦见得不真切。现在我明白他梦见了美元上不可能出现的年份。

………………………………………………

乌尔里卡

他把出鞘的格拉姆

剑放在床上两人中问。

 《沃尔松萨伽》,27

我的故事一定忠于事实,或者至少忠于我个人记忆所及的事实,两者相去无几。事情是前不久发生的,但是我知道舞文弄墨的人喜欢添枝加叶、烘托渲染。我想谈的是我在约克市和乌尔里卡(我不知道她姓什么,也许再也不会知道了)邂逅相遇的经过。时间只包括一个夜晚和一个上午。

我原可以无伤大雅地说,我是在约克市的五修女院初次见到她的(那里的彩色玻璃拼镶的长窗气象万千,连克伦威尔时代反对圣像崇拜的人都妥为保护),但事实是我们是在城外的北方旅店的小厅里相识的。当时人不多,她背朝着我。有人端一杯酒给她,她谢绝了。

“我拥护女权运动,”她说。“我不想模仿男人。男人的烟酒叫我讨厌。”

她想用这句话表现自己的机敏,我猜决不是第一次这么说。后来我明白她并不是那样的人,不过我们并不是永远言如其人的。

她说她去参观博物馆时已过了开馆时间,但馆里的人听说她是挪威人,还是放她进去了。

在座有一个人说:

“约克市并不是第一次有挪威人。”

“一点不错,”她说。“英格兰本来是我们的,后来丧失了,如果说人们能有什么而又能丧失的话。”

那时候,我才注意打量她。威廉·布莱克①有一句诗谈到婉顺如银、火炽如金的少女,但是乌尔里卡身上却有婉顺的金。她身材高挑轻盈,冰肌玉骨,眼睛浅灰色。除了容貌之外,给我深刻印象的是她那种恬静而神秘的气质。她动辄嫣然一笑,但笑容却使她更显得冷漠。她一身着黑,这在北部地区比较罕见,因为那里的人总喜欢用鲜艳的颜色给灰暗的环境增添一些欢快。她说的英语清晰准确,稍稍加重了卷舌音。我不善于观察;这些细节是逐渐发现的。

①布莱克(1757—1827),英国诗人,版画家。诗作有《诗的素描》、《天真之歌》、《经验之歌》等。布莱克擅长铜版画,常根据自己所写的诗歌内容制成版画,并曾为但丁等人的作品绘制插图。

有人给我们作了介绍。我告诉她,我是波哥大安第斯大学的教授。还说我是哥伦比亚人。

她沉思地问我:

“作为哥伦比亚人是什么含义?”

“我不知道,”我说。“那是证明文件的问题。”

“正如我是挪威人一样,”她同意说。

那晚还说什么,我记不清了。第二天,我很早就下楼去餐厅。夜里下过雪,窗外白茫茫的一片,荒山野岭全给盖没。餐厅里没有别人。乌尔里卡招呼我和她同桌坐。她说她喜欢一个人出去散步。

我记起叔本华一句开玩笑的话,搭腔说:

“我也是这样。我们不妨一起出去走走。”

我们踩着新雪,离开了旅店。外面阒无一人。我提出到河下游的雷神门去,有几英里路。我知道自己已经爱上了乌尔里卡;除了她,我不希望同任何人在一起。

我突然听到远处有狼嗥叫。我生平没有听过狼嚎,但是我知道那是狼。乌尔里卡却若无其事。

过一会儿,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我昨天在约克礼拜堂看到的几把破剑,比奥斯陆博物馆里的大船更使我激动。”

我们的路线是错开的。乌尔里卡当天下午去伦敦;我去爱丁堡。

“德·昆西①在伦敦的茫茫人海寻找他的安娜,”乌尔里卡对我说。“我将在牛津街重循他的脚步。”

①德·昆西(1785—1859),英国散文作家,作品有《一个吸鸦片者的自白》、《英国邮车》等,以文字华丽著称。

“德·昆西停止了寻找,”我回说。“我却无休无止,寻找到如今。”

“也许你已经找到她了,”她低声说。

我福至心灵,知道有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对我来说并不受到禁止,我便吻了她的嘴和眼睛。她温柔而坚定地推开我,然后痛快地说:

“到了雷神门的客栈我就随你摆布。现在我请求你别碰我。还是这样好。”

对于一个上了年纪的独身男人,应许的情爱是已经不存奢望的礼物。这一奇迹当然有权利提出条件。我想起自己在波帕扬的青年时期和得克萨斯一个姑娘,她像乌尔里卡一样白皙苗条,不过拒绝了我的爱情。

我没有自讨没趣问她是不是爱我。我知道自己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这次艳遇对我也许是最后一次,对那个光彩照人的、易卜生①的坚定信徒却是许多次中间的一次罢了。

①易卜生(1828—1906),挪威剧作家,写了《培尔·金特》、《社会支柱》、《玩偶之家》、《国民公敌》等二十六部剧本。《玩偶之家》提出了妇女地位的社会问题。

我们手挽手继续走去。

“这一切像是梦,”我说。“而我从不梦想。”

“就像神话里的那个国王,”乌尔里卡说。“他在巫师使他睡在猪圈里之前也不做梦。”

过一会儿,她又说:

“仔细听。一只鸟快叫了。”

不久我们果然听到了鸟叫。

“这一带的人,”我说,“认为快死的人能未卜先知。”

“那我就是快死的人,”她回说。

我吃惊地瞅着她。

“我们穿树林抄近路吧,”我催促她。“可以快一点到雷神门。”

“树林里太危险,”她说。

我们还是在荒原上行走。

“我希望这一时刻能永远持续下去,”我喃喃地说。

“‘永远’这个词是不准男人们说的,”乌尔里卡十分肯定地说。为了冲淡强调的语气,她请我把名字再说一遍,因为第一次没有听清楚。

“哈维尔·奥塔罗拉,”我告诉她。她试着说一遍,可是不成。我念乌尔里卡这个名字也念不好。

“我还是管你叫西古尔德吧,”她微微一笑说。

“行,我就是西古尔德,”我答道。“那你是布伦希尔特。”①

①西古尔德和布伦希尔特,都是北欧传说《沃尔松萨伽》中的人物。萨伽是13世纪前后冰岛和挪威人用文字记载的古代居民的口头创作,《沃尔松萨伽》与德国中世纪的英雄叙事诗《尼贝龙根人之歌》颇有相似之处。

她放慢了脚步。

“你知道那个萨伽的故事吗?”我问道。

“当然啦,”她说。“一个悲惨的故事,后来被德国人用他们的尼贝龙根人的传说搞糟了。”

我不想争辩,回说:

“布伦希尔特,你走路的样子像是在床上放一把剑挡开西古尔德。”

我们突然发现客栈已在面前。它同另一家旅店一样也叫北方旅店,并不使我感到意外。

乌尔里卡在楼梯高处朝我嚷道:

“你不是听到了狼嚎吗?英国早已没有狼了。快点上来。”

我到了楼上,发现墙上按威廉·莫理斯①风格糊了深红色的壁纸,有水果和禽鸟交织的图案。乌尔里卡先进了房间。房间幽暗低矮,屋顶是人字形的,向两边倾斜。期待中的床铺反映在一面模糊的镜子里,抛光的桃花心本使我想起《圣经》里的镜子。乌尔里卡已经脱掉衣服。她呼唤我的真名字,哈维尔。我觉得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家具和镜子都不复存在。我们两人中间没有钢剑相隔。时间像沙漏里的沙粒那样流逝。地老天荒的爱情在幽暗中荡漾,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占有了乌尔里卡肉体的形象。

①莫理斯(1834—1896),英国诗人,散文作家,有描写古希腊和北欧英雄人物的诗作,如《沃尔松格人西古尔德》。莫理斯在家具、挂毯、壁纸、瓷器等设计上,特别是在书籍装帧艺术的改进上,有很大贡献。

………………………………………………

代表大会

 他们朝一座高大的城堡走去,看到城

 墙上有这么几行文字:“我不属于任何人,

 我属于全世界。你们进来时经过这里,出去

 时还要经过这里。”

 狄德罗:《宿命论者雅克及其主人》(1769)

我名叫亚历山大·费里。我有幸结识的《大理石雕》的作者说,我的姓名既带光荣的金属,又有伟大的马其顿人的遗风①。但是这个掷地有声的威武的名字同写这篇东西的灰溜溜的人并不相似。我现在在圣地亚哥德尔埃斯特罗街的一家旅馆楼上,这里虽说是南城,但已没有南城的特色了。我已经七十多岁;还在教英语,学生为数不多。由于优柔寡断、漫不经心,或者别的原因,我没有结婚,如今还是单身。我并不为孤独感到苦恼;容忍自己和自己的怪癖需要很大努力。我发现自己垂垂老矣;确凿无疑的症状是对新鲜事物不感兴趣,不觉惊异,也许是因为我注意到新鲜事物也不特别新鲜,只有一些微小的变化而已。年轻时,我感怀的是傍晚、郊区和不幸;如今是市中心的早晨和宁静。我不再以哈姆雷特②自拟。我加入了保守党和一个象棋俱乐部,经常以旁观者的身份心不在焉地去看看。好奇的人可以在墨西哥街国立图书馆某个幽暗的书架上找到我写的《约翰·威尔金斯③简析》,这部作品最好重版,以便修订其中的许多疏漏错误。据说图书馆的新馆长是个文人,从事古文字的研究工作,仿佛现代文字还不够简单似的,他还致力于颂扬一个想像的江湖气十足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我从不想了解它。我是1899年来到这个城市的,只有一次偶然碰上一个江湖哥们或者据说是江湖哥们的人。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不妨把那件事写出来。

①费里在拉丁文中作“铁”解,亚历山大是古马其顿国王。

②哈姆雷特,莎士比亚悲剧的主人公。丹麦王子哈姆雷特为报杀父之仇,考虑到整个社会和时代,决定担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但他单枪匹马同黑暗势力较量,寡不敌众,最后失败。

③这里似指约翰·威尔克斯(1727—1797),英国作家,生活不很检点,1762年创办《苏格兰人报》,抨击政府被封。威尔克斯还担任议员,两次因诽谤罪停职。威尔克斯在伦敦平民中间颇有威望,也为人民争取到一些权利。

上文说过,我是单身一人;前几天,一个听我谈起费尔明·埃古伦的邻居告诉我埃古伦已经在埃斯特角去世。

那个人从来不是我的朋友,但是他死去的消息却使我郁郁不乐。我知道自己很孤独;我成了世界上唯一知道代表大会事件的人,再没有谁和我分享那件事的回忆了。如今我是最后一个大会代表。当然,所有的人都是代表,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不是,但是我的情况和别人不同。这一点我很清楚;它使我和目前以及将来的无数伙伴有所不同。当然,我们在1904年2月7日以最神圣的名义发誓决不泄露代表大会的内情(世界上有没有神圣或非神圣之分?),不过同样确切的是,我现在成了发伪誓的人也是代表大会的一部分。这句话听来费解,不过能引起读者的好奇心。

不管怎么说,我自找的任务不是容易的。我从没有尝试过记叙体裁,连书信式的叙事文章都没有写过,并且更为严重的是,我记录的故事难以置信。由那位不应被遗忘的诗人,《大理石雕》的作者,何塞·费尔南德斯·伊拉拉,来写这篇文章是最合适的了,但是为时已晚。我决不故意歪曲事实,但我预感到懒散和笨拙会使我不止一次地出些差错。

确切的日期无关宏旨。我们只要记住我是1899年从我家乡圣菲省来的。我一直没有回去过;尽管布宜诺斯艾利斯对我没有什么吸引力,我已经习惯于这个城市,正如人们习惯于自己的身体或者一种老毛病那样。我不太在乎地预见到自己快死了;因此我得克制离题的脾气,赶紧讲事情的经过。

岁月不能改变我们的本质,如果我们有本质的话;促使我一晚去参加世界代表大会的冲动,正是最初踏进《最后一点钟报》编辑部的冲动。对于一个外省的穷青年来说,记者的职业有点浪漫,正如首都的穷青年认为当一个高乔或者小庄园的雇工会很浪漫一样。当初我想当新闻记者并不感到惭愧,现在却觉得单调乏味。我记得我的同事费尔南德斯·伊拉拉说过,新闻记者写的东西很快就被人忘掉,他的愿望是写传世之作。他已经雕琢(这是通用的动词)出一些完美的十四行诗,后来略加修润,收在《大理石雕》的集子里出版了。

我记不清第一次是怎么听说代表大会的。也许是出纳付给我第一个月工资的那天下午,我为了庆祝布宜诺斯艾利斯接纳了我,邀请伊拉拉一起去吃晚饭。他谢绝了,说是不能不参加代表大会。我立即领会到他谈的不是坐落在一条西班牙人集居的街道尽头的、有圆拱顶的漂亮的建筑,而是某些更秘密、更重要的事情。人们谈论代表大会时,有的带着明显的讽刺口吻,有的压低了声音,有的显得惊恐或好奇;但我相信大家都一无所知。过了几个星期六之后,伊拉拉邀我同去。他对我说已经办好了必要的手续。

那是晚上十来点钟。伊拉拉在电车里告诉我,预备会议一般在星期六举行,堂亚历山大·格伦科埃也许被我的名字打动,批准了申请。我们走进加斯咖啡馆。大会代表大概有十五或二十个,围坐在一张长桌前;我记不清有没有主席台,后来回忆好像有。反正我立即认出了我从未见过的主席。堂亚历山大是个上了年纪的、道貌岸然的人,前额宽阔,灰色眼睛,红胡子已夹有银白。他老是穿深色的长礼服,常常两手交叠搁在拐杖柄上。他身材高大壮实。左边是个年纪比他轻许多的男人,头发也是红色;红得像火,而格伦科埃先生的胡子却叫人联想起秋天的枫叶。右边是个长脸的小伙子,额头低得出奇,衣着像是花花公子。大家都要了咖啡,有几个要了艾酒。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有位妇女在座,在许多男人中间分外突出。长桌另一头有个十来岁的男孩,穿着水手服,过不多久就睡着了。还有一位新教牧师,两个显而易见的犹太人,一个黑人(他像街角上扎堆的闲人那样,脖子围着丝巾,衣服紧裹着身体)。黑人和小孩面前是两杯牛奶可可。其余的人给我印象不深,只记得一位马塞洛·德尔马索先生,特别客气,谈吐文雅,可是以后再也没有见到。我保存着一次会议的照片,拍摄得模糊不清,不准备公布,因为当时的服装、长头发和胡子给与会者一种戏谑的甚至寒酸的神情,使当时的场面显得虚假。任何团体都有创造自己的方言与规矩的倾向;代表大会(它一直给我某种梦幻似的感觉)似乎希望代表们不必急于了解大会的宗旨,甚至不必急于知道同仁的姓名。我很快就明白,我的职责是别提问题,我避免向费尔南德斯·伊拉拉打听,因为问他也不会回答。我每星期六都出席,过了一两个月就懂得规矩了。从第二次会议开始,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南方铁路公司的工程师,名叫唐纳德·雷恩,后来他教我英语。

堂亚历山大沉默寡言;代表们发言时脸并不对着他,不过我觉得是说给他听的,希望得到他赞同。他只要缓缓做个手势,讨论的题目立刻就改变。我逐渐发现,他左边那个红头发的人名字很怪,叫特威尔。我还记得他脆弱的模样,那是某些身材非常高的人的特点,仿佛他们的高度使他们头晕,便成了弯腰曲背。我记得他手里常常玩弄一个铜的罗盘,有时往桌上一放。1914年底,他在一个爱尔兰团队当步兵阵亡。老是坐在右边的是前额很低的小伙子,主席的外甥,费尔明·埃古伦。我不再相信现实主义手法,如果有的话只是虚假的体裁;我喜欢把我逐渐明白的东西痛痛快快一下子抖搂出来。首先,我希望让读者了解我以前的情况:我是一个卡西尔达的穷孩子,小庄园雇工的儿子,来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突然脐身(我是这样感觉的)于布宜诺斯艾利斯,并且也许是世界的核心。已经过了半个世纪,我仍有当初那种眼花缭乱的感觉,这种感觉以后肯定还会有。

事实俱在;我尽量说得简单一点。主席堂亚历山大·格伦科埃是乌拉圭庄园主,他的农庄和巴西接壤。他父亲是阿伯了人,上世纪中叶到美洲定居。他带来一百来本书,我敢肯定,堂亚历山大一辈子就只看了这些书。(我之所以提到这些杂七杂八的、目前都在我手头的书,是因为其中一本有我故事的根源。)第一个格伦科埃死后有子女各一,儿子后来就是我们的主席。女儿和埃古伦家的人结了婚,就是费尔明的妈妈。堂亚历山大向往有朝一日当上议员,但是政治领袖们把他拒于乌拉圭代表大会门外。他好不气恼,决定创立另一个范围更广的代表大会。他想起在卡莱尔激情的篇章里读到过那个崇拜神圣的理念的阿纳察西斯·克卢茨的事迹,克卢茨代表三十六个国籍不同的人,以“人类发言人”的名义在巴黎一次集会上发表演说。在他榜样的启发下,堂亚历山大筹划组织一个代表所有国家、所有人的世界代表大会。预备会议中心设在加斯咖啡馆;开幕式用四年时间筹备,在堂亚历山大的庄园举行。堂亚历山大同许多乌拉圭人一样,不拥护阿蒂加斯,但爱布宜诺斯艾利斯,决定代表大会在他的祖国召开。奇怪的是,原定计划精确无比地执行了。

起初我们都领取固定的津贴,但是大家热情很高,费尔南德斯·伊拉拉虽然和我一样穷,放弃了津贴,大家也这么做了。这一措施很有好处,有助于分清良萎;代表人数减少,剩下我们这些忠贞不渝的人。唯一有报酬的职务是秘书,诺拉·厄夫约德没有其他收入,工作又极其繁重。组织包罗全球的机构不是轻易的事。大量信件电报往返联系。秘鲁、丹麦、印度斯坦都有来信支持。有个玻利维亚人来信说,他的国家没有出海口岸,这种可悲的处境应该列为大会首批讨论的议题。

特威尔聪颖睿智,指出大会牵涉到哲学范畴问题。筹备一个代表全人类的大会像是确定柏拉图式原型的数目,而这是数百年来使思想家们困惑不解的谜。他建议不必舍近求远,堂亚历山大·格伦科埃可以代表庄园主,还可以代表乌拉圭人,伟大的先驱者、红绸子的人,以及坐在一张大扶手椅上的人。诺拉·厄夫约德是挪威人。她是不是代表女秘书、挪威女人,或者干脆代表所有美丽的女人?一位工程师是不是足以代表所有的工程师,包括新西兰的在内?

我记得那时费尔明插嘴了。

“费里可以代表外国佬,”他哈哈一笑说。

堂亚历山大严肃地瞪他一眼,不慌不忙地说:

“费里先生代表移民们,他们的劳动为国家建设作出贡献。”

费尔明·埃古伦总是和我过不去。他一人兼有好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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