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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小说集-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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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的早晨。

除了伊拉拉之外,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们。我们从不评论这段往事;我们的语言都将是亵渎。1914年,堂亚历山大·格伦科埃去世,葬在蒙得维的亚。伊拉拉已于去年逝世。

我有一次在利马街遇到尼伦斯坦,我们假装没看见。

布宜诺斯艾利斯,1955年

………………………………………………

镜子与面具

克朗塔夫一战,挪威人威风扫地,高贵的国王召来诗人对他说:

“最显赫的功绩如果不用文字铭记下来也要失去它的熠熠光彩。我要你歌颂我的胜利,把我赞美。我将成为埃涅阿斯,你将成为沤歌我的维吉尔。这件事会使我们两人永垂不朽,你认为自己能不能胜任?”

“能,国王陛下,”诗人说。“我是歌手。我潜心研究韵律学有十二年之久。作为正宗诗歌基础的三百六十个寓言我都记诵。厄尔斯特和芒斯特的史实都积蓄在我的琴弦上,一触即发。我满腹珠巩,最古雅的字句、最深奥的隐喻都如数家珍。我掌握我们这门艺术的秘密,平庸之辈莫测高深。我可以赞扬爱情、偷盗牲畜、航海和战争。我了解爱尔兰所有王室的神话般的家谱。我深谙药草的功效、星象占卜、数学和教会法规。我在公开的比赛中打败了我的对手。我精通讽刺,而讽刺能诱发包括麻风在内的皮肤病。我会使剑,在陛下的战役中已经证明。我只有一件事不懂:那就是如何感激陛下的恩赐。”

国王很容易对别人的长篇大论感到厌烦,听他说完,舒了一口气:

“那类事情,我很清楚。听说夜莺已在英格兰歌唱。等雨和雪的季节过去,等夜驾从南方归来,你就在朝廷当着诗人社的成员朗诵你的颂歌。我给你整整一年时间。每字每行,你都得推敲斟酌。你知道寡人的脾气,报酬决不会亏待你夙夜劬劳。”

“陛下,最好的报酬莫过于一睹龙颜,”诗人说。他颇通谄媚之道。

他行礼告辞,心里已经琢磨出一些诗句。

这一年瘟疫流行,叛乱频仍,期限到时诗人交上颂歌。他根本不看手稿,不慌不忙地背诵起来。国王不住点头赞许。满朝文武,甚至挤在门口的人都看样学样,尽管一个字都没有听清。

国王最后发话了。

“我认可你的作品。那是又一次胜利。你给每一个词以它真正的含义,你用的形容词无一无出处,都有最早的诗人的先例。整篇颂歌中的形象在古典作品中都有根有据。战争是人们壮丽的交织,剑头淌下的水是鲜血。海洋有它的掌管神,云彩预示未来。你熟练地运用了脚韵、叠韵、近似韵、音量、修辞的技巧、格律的呼应。爱尔兰文学即使泯灭——但愿没有不祥的征兆!——凭你的古典似的颂歌就能重建。我命令三十名誉写员照抄十二遍。

他静默了片刻,接着又说:

“好虽然好,但是毫无反应。脉管里的血流并没有加速。手没有抓起弓箭。谁的脸色都没有变。谁都没有发出战斗的呐喊,谁都没有挺起胸膛面对北欧海盗。我们再给你一年时间,赞赏你另一篇颂歌,诗人。现在赐给你一面银镜,作为嘉奖。”

“我明白了,十分感谢,”诗人说。

星移斗转,又是一年。夜莺再次在撒克逊的森林里歌唱,诗人带着手槁来了,这次的诗没有上次长。他并没有背诵;而是期期艾艾地照念,略去了某些段落,仿佛他自己根本看不懂,或者不愿糟蹋它们。诗篇很怪。不是战争的描写,而是战争本身。在战斗的混乱中,扰扰攘攘的是三位一体的神、爱尔兰的异教神灵和几百年后在近代初期纷争的神灵。诗的形式也相当怪。单数名词后面跟的是复数动词。介词的用法也不符合通用的规则。败笔和精彩之处混杂。隐喻牵强附会,或者看来如此。

国王同身旁的文人交谈了几句,开口说:

“你的第一篇颂歌可以说是集爱尔兰古今诗歌之大成。这一篇胜过上篇,同时把上篇彻底推翻。它给人悬念、惊讶、使人目瞪口呆。愚昧无知的人看不出它的妙处,只配有学问的人欣赏。这部手稿将用象牙盒子保存。|Qī|shu|ωang|我们指望你的生花妙笔再写出一篇更高明的作品。”

国王微笑着补充说:

“我们都是寓言里的人物,要记住寓言崇尚三之数。”

诗人壮胆说:

“巫师的三种本领,三人为众,还有那不容置疑的三位一体。”

国王又说:

一作为我们赞许的表示,赐给你这个黄金面具。”

“我明白了,十分感谢,”诗人说。

又满了一年。王宫的守卫注意到诗人这次空手来到,没有手稿。国王见到了他不禁有点吃惊;他几乎成了另一个人。某些东西(并不是时间)在他脸上刻画了皱纹,改变了模样。他的眼睛仿佛望着老远的地方,或者瞎了。诗人请求同国工单独说几句话。奴隶们退了出去。

“你写了颂歌没有?”国王问道。

“写了,”诗人悲哀地说。“但愿我主基督禁止我这么做。”

“你能念念吗?”

“我不敢。”

“我给你所欠缺的勇气,”国王宣称。

诗人念出那篇诗。只有一行。

诗人和国王都没有大声念出那行诗的勇气,只在嘴里品味,仿佛它是秘密的祈祷或者诅咒。国王诧异和震惊的程度不下于诗人。两人对瞅着,面色惨白。

“我年轻的时候,”国王说,“曾向西方航行。在一个岛上,我看到银的猪大咬死金的野猪。在另一个岛上,我们闻到魔苹果的香味肚子就饱了。在一个岛上,我见到火焰的城墙。在一个最远的岛上,有一个通天河,河里有鱼,河上有船。这些都是神奇的事物,但不能同你的诗相比,因为你的诗仿佛把它们全包括在内了。什么巫术使你写出来的?”

“天快亮时,”诗人说,“我一觉醒来,念念有词,开始自己也不明白什么意思。那几个字就是一篇诗。我觉得自己犯了天主不会饶恕的罪孽。”

“正是我们两人现在共犯的罪孽,”国王悄声说。“了解到美的罪孽,因为这是禁止人们问津的。现在我们该为之付出代价了。我赐给你一面镜子和一个金面具;这里是第三件,也就是最后的一件礼物。”

国王拿一把匕首放在诗人右手。

据我们所知,诗人一出王宫就自杀了;国王成了乞丐,在他的王国爱尔兰四处流浪,再也没有念过那句诗。

………………………………………………

一个厌倦的人的乌托邦

乌托邦是个希腊

词,意即没有的地方。

 克维多

没有两座小山是相同的,但是世界上任何地方的平原都一模一样。我在平原的一条路上行走。我并不特别好奇地琢磨自己是在俄克拉何马,在得克萨斯,还是在文人们称之为潘帕草原的地区。左右两面都不见一点灯光。像往常一样,我悠闲自得地背诵着埃米利奥·奥里韦①的诗句:

①奥里韦(1893—1975),乌拉圭医师、诗人、作家,作品有(从无航迹的海洋》、《象限仪之歌》等。

可怕的平原一望无垠,

接近了巴西边境。

诗句中平原的形象有增无已,越来越大。

脚下的路坎坷不平。开始下雨了。我看见两三百公尺外一座房屋的灯光。房屋是长方形的,很矮,四周栽有树木。应声为我开门的是个男人。身材高得几乎使我害怕。他穿着灰色的衣服。我觉得他是在等人。门没有安锁。

我们走进一个木板墙的长房间。天花板下挂着一盏发出黄光的灯。不知什么原因,屋里的那张桌子使我感到奇怪。桌上有一台计时的滴漏,除了在铜版画上见过之外,我是第一次看到实物。那个男人指点一把椅子让我坐。

我尝试了几种语言,但对方听不懂。他开口时说的是拉丁语。我拼凑早在大学时代学过的拉丁文,同他交谈。

“从你的服装看来,”他对我说,“你是另一个世纪来的。语言的多样化带来了民族以至战争的多样化;世界已回到拉丁语的时代。有人担心它会退化到法语、奥克语或者帕皮亚门托语①,不过这种危险不会马上发生。此外,我对过去和将来的事都不感兴趣。”

①奥克语,法国普罗旺斯地区的方言;帕皮亚门托语,西印度洋群岛中库拉索岛使用的方言。

我没有答腔,他接着说:

“如果你不讨厌看别人吃东西,你陪陪我好吗?”

我明白他注意到我的不安,便说好的。

我们穿过一道有边门的走廊,到了一个小厨房,里面的器皿全是金属制的。我们端了一大盘晚餐回去:一碗碗的玉米花,一串葡萄,一只不知名的、味道像无花果的水果,一大罐清水。我印象中好像没有面包。主人的脸轮廓分明,眼神有些怪。那张严肃苍白的脸我此后再也没有见到,但再也忘不了。他说话时毫无表情。

我难以用拉丁语表达自己的思想,但终于对他说:

“我突然出现不使你感到惊奇?”

“不,”他回说。“这类访问每个世纪都有。逗留的时间不会太长;你最迟明天就到家了。”

他蛮有把握的口气使我安心。我觉得应该向他作个自我介绍;

“我是欧多罗·阿塞韦多。我1897年出生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市。已经七十岁了。我是英美文学教授,还写幻想故事。”

“我看过你写的两篇幻想故事,”他说,“印象不坏。一篇是《勒缪尔·格立佛船长航行记》,许多人认为实有其事,另一篇是《神学集成》。但是我们不谈事实。现在谁都不关心事实。它们只是虚构和推理的出发点。学校里教我们怀疑和遗忘的艺术。尤其是遗忘个人和地方的一切。我们生活在有连续性的时间内,但我们试图在永恒的状态下生活。过去给我们留下一些名字,但语言却有把它们遗忘的倾向。我们回避无用的精确记叙。没有年表,历史,也没有统计数字。你说你名叫欧多罗;我无法告诉你我叫什么,因为人们只称呼我某人。”

“那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呢?”

“什么都不叫。”

我看到一面墙壁上有搁板。我随便翻开一本书;里面的字母是手写的,笔画清楚,但是无法理解。那些刚劲的线条使我想起北欧古老的卢纳字母,但卢纳字母只用于碑铭。我想未来的人非但身材比我们高大,并且比我们能干。我本能地瞅瞅那人细长的手指。

他说:“现在给你看一件你从未见过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递给我一本莫尔的《乌托邦》①,那是1518年在瑞士巴塞尔印刷的,书中缺一些书页和插图。

①莫尔(1478—1535),英国政治家、作家,曾任众议院议长、大法官。他最著名的作品《乌托邦》宣扬了空想社会主义,分上下两部,上部揭露了英国君主统治下当时社会的黑暗,下部描写了一个以公有制为基础的美好社会,消灭了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差别以及城乡对立。原著用拉丁语写成,1516年出版,1551年出现了拉尔夫·罗宾逊的英译本。

我不无卖弄地说:

“这是印刷的书。我家里有两千多本呢,尽管不如这本古老贵重。”

我高声读出书名。

对方笑了。

“谁都看不了两千本书。我活了四个世纪只看了五六本。再说,重要的不是看,而是温故知新。印刷这一行业已经取缔,它是最糟糕的弊端之一,容易把没有流传必要的书籍数量增加到使人眼花缭乱的程度。”

“在我古怪的昨天,”我说,“有一种普遍的迷信,认为从每个下午到第二天早晨之间总要发生许多事情,不了解它们仿佛是不光彩的。地球上充斥集体的幽灵,加拿大、巴西、比属刚果和欧洲共同市场。那些柏拉图式实体以前的历史几乎谁都不知道,但是人人都能如数家珍地说出最近一次教育家代表大会,迫在眉睫的两国断交由秘书的秘书起草的、一律谨慎而含混的总统文告。

“这些文件的目的是让人看了忘掉,因为不出几小时就有别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把它们抹掉。在各行各业中间,政治家的工作无疑是最显眼的。大使或者部长仿佛是残疾人,到东到西都有招摇的长车队,由摩托车手和随行人员包围,有急切的摄影记者等候。我母亲常说,这些人像是断了腿的。印在纸上的图像和文字比事物本身更真实。唯有出版的东西才是真的。存在是被感知,这是我们独特的世界观的原则、手段和目的。在我经历的昨天,人们很天真;制造商说商品好,并且一再重复,他们便信以为真。抢劫是经常发生的事,尽管谁都知道有了钱并不带来幸福和安宁。”

“钱?”他接口说。“贫穷是难以忍受的,富有是庸俗的最不舒服的形式,现在谁都不受贫富之罪了。人人各司其事。”

“像犹太教博士一样,”我说。

他仿佛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自顾自接着说下去。

“城市也没有了。我曾好奇地去勘察勃兰卡湾,从那里的废墟来看,湮没的东西不多。既没有财产,遗产也就不存在。一个人活到一百岁,已经成熟时,便准备面对自己,面对孤独。他已经生了一个儿子。”

“一个儿子?”我问道。

“对,只生一个。鼓励人类繁殖是不恰当的。有人认为神才具有宇宙意识,但谁都不能肯定神是否存在。我听说目前在讨论全世界的人逐渐或同时自杀的利弊。不过我们还是回到我们的正题。”

我同意了。

“满了百岁之后,人就能摆脱爱情和友谊。病痛和不由自主的死亡对他已不是威胁。他从事一门技艺,研究哲学、数学,或者独自下棋。他愿意时可以自杀。人既然是自己生命的主宰,当然也可以主宰自己的死亡。”

“这是引语吗?”我问他。

“当然。我们只剩下引语。语言本身就是系统的引语。”

“我那个时代的壮举,宇宙航行又怎么样?”我说。

“我们几世纪前就已放弃了那种航行。宇宙航行固然奇妙,但我们无从逃避此时此地。”

他微微一笑补充说:

“此外,任何旅行都属于宇宙范畴。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和从这里到对面的农场并没有不同。你进入这个房间时也是一种宇宙航行。”

“确实如此,”我回说。“人们还谈到化学物质和动物。”

那人转过身去,望着窗外。外面的平原一片白雪,在月光下静悄悄的。

我鼓起勇气又问:

“还有博物馆和图书馆吗?”

“没有。除了写挽歌以外,我们要忘记昨天。纪念活动,一百周年,去世的人的塑像都没有了。各人需要的科学文学艺术都得由自己创造。”

“在那种情况下,每个人都必须成为他自己的萧伯纳、耶稣基督和阿基米德。”

他点头同意。我又问:

“政府呢?”

“根据传统,政府逐渐废弃不用。政府举行选举,宣布战争,征收税款,充公财产,下令逮捕,实行新闻检查,但是世界上谁都不听它的。新闻界不再发表政府要人的文章和相片。他们不得不寻找诚实的职业;有些成了优秀的丑角演员,有些成了好郎中。当然,现实比我说的要复杂。”

他声调一变说:

“我盖了这座房子,同别的房子一模一样。我制作了这些家具和器皿。我耕种田地,别人我没有见过,可能种得比我好。我给你看些东西。”

我跟他走进隔壁一个房间。他点燃一盏也是挂在天花板下的灯。角落里有一架只剩几根弦的竖琴。墙上挂着长方形的画布,色调以黄为主。

“这是我的作品,”他宣布说。

我察看那些画布,在最小的一幅前站停,画布上的图形大概是日落景色,意境无限深远。

“你喜欢的话可以拿去,作为一个未来的朋友的纪念,”他平静地说。

我向他道了谢,但是别的画布使我觉得别扭。我不能说它们是空白的,但和空白相差无几。

“你用老眼光是看不出上面的颜色的。”

他细长的手指拨弄竖琴琴弦,我几乎听不出什么声音。

那时候传来了敲门声。

一个高大的妇女和三四个男人进了屋。可以说他们是兄弟,或者年龄相仿,我的主人先对那妇女说话:

“我料到你今晚准来。你见过尼尔斯没有?”

“有时见见面。你还老画画。”

“但愿比你父亲画得好一些。”

手稿、图画、家具、器皿;家里什么都不留下。

那个女人和男人们一起搬运。我没有气力,帮不了他们的忙,觉得惭愧。谁都没有关门,我们搬了东西出去。我发现屋顶是双坡的。

走了十五分钟后,我们朝左拐弯。远处有一座塔形建筑,圆拱顶。

“那是火葬场,”不知谁说道。“里面有死亡室。据说发明者是个慈善家,名字大概是阿道夫·希特勒。”

守门人的身材并不叫我吃惊,他为我们打开铁栅栏。

我的主人嘟哝了几句话。他进去之前举手告别。

“雪还没有停,”那个妇女说。

我的坐落在墨西哥街的办公室里保存着那幅几千年后某个人画的画布,画布和颜料是当今世界通用的。

………………………………………………

阿韦利诺·阿雷东多

事情发生在蒙得维的亚,时间是1897年。

每星期六,几个朋友总是占着环球咖啡馆靠墙的那张桌子,正像那些正派的穷人一样,他们知道家里太寒碜,不能招待客人,但又想逃避自己的环境。他们都是蒙得维的亚人;一开始他们就觉得很难和阿雷东多搞熟,阿雷东多是从内地来的,不愿推心置腹,也不多问多说。他年纪二十出头;瘦削黝黑,身材要算矮的,动作有点笨拙。他的眼睛似乎睡迷迷的,但咄咄逼人,除此之外相貌十分平凡。他是布宜诺斯艾利斯街一家杂货店的店员,空余时间在学法律。当别人谴责战争,说战争替国家带来灾难,并且和大多数人一样说总统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在拖延战争时,阿雷东多一声不吭。当别人取笑他,说他吝啬时,他也不言语。

白山之役后不久,阿雷东多对伙伴们说他有事去梅塞德斯,要离开一个时期。这个消息没有使谁感到不安。有人提醒他,对阿帕里西奥·萨拉维亚的高乔兵要多加小心啊雷东多笑笑回说他不怕白党。提醒他的人支持白党,不再说什么。

他同女朋友克拉拉告别时难分难舍。他说的还是那些话,不同的是,他说此去很忙,不会有空给她来信。克拉拉本来不喜欢写信,对这也没有意见。他们两人感情很好。

阿雷东多住在郊区。有个黑白混血女人伺候他,大战时期①,那女人的父母是阿雷东多家的奴隶,因此沿用了主人的姓。那女人十分可靠;阿雷东多吩咐她,不管有谁找他,就说他在乡下。他已经领了杂货店最后一个月的工资。

①指乌拉圭总统里韦拉反对阿根廷独裁者罗萨斯的1839至1852年间的战争。

他搬到后面泥地院子的一个房间。这个措施毫无用处,不过帮助他开始了他强加在自己身上的幽禁生活。

他恢复了午睡的习惯,躺在狭窄的铁床上有点悲哀地望着空空的搁板。他把书全卖了,连法学入门的书也没有保留。他只剩一部《圣经》,以前从未看过,这次也不会看完。

他一页一页地翻阅,有时很感兴趣,有时又觉得腻烦,他强迫自己背出《出埃及记》的某些章节和《传道书》的结尾部分。他不想弄懂所看的东西。他是自由思想者,但每晚睡觉前必定要念祈祷文,来蒙得维的亚之前,他向母亲保证这样做,违反当儿子的诺言可能会给他带来厄运。

他知道他的目标是8月25日上午。他知道还要熬过的日子的确切数目。目标一旦实现,时间也就停止,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以后发生的事就无关重要了。他像期待幸福或者解脱那样期待着那一天。他拨停了钟,以免老是去看,但每晚听到黑暗中传来的午夜钟声时,他撕掉一张日历,心想:又少了一天。

最初,他想建立一种生活规律。他喝马黛茶,抽自己卷的烟,阅读浏览一定页数的书,当克莱门蒂娜给他端饭来时试图同她聊天,晚上熄灯之前复诵和润色某一篇演说。克莱门蒂娜上了年纪,同她攀谈不很容易,因为她的回忆停留在乡间和乡间的日常生活。

他有一个棋盘,自己胡下,从没有下完一盘。棋子缺一个车,他就用一颗子弹或者铜板代替。

为了打发时间,阿雷东多每天早晨用抹布和扫帚打扫房间,消灭蜘蛛。混血女人不喜欢看他干这种低三下四的琐事,这是她分内的活,再说阿雷东多也干不好。

他很想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但已经养成了天亮就起身的习惯,改不过来了。

他十分想念朋友们,由于他以前落落寡合,朋友们却不记挂他,不免使他伤心。一天下午,有个朋友来找他,没进门厅就给回绝了。混血女人不认识那人;阿雷东多怎么也想不起是谁。以前他很喜欢读报,现在当天的大小事情一概不知,使他难受。他不是善于沉思冥想的人。

白天黑夜对他说来没有差别,星期天却不好打发。

7月中旬,他发现把时间划分成小块是个错误,不管怎么样,时间不分昼夜,总在流逝。于是他海阔天空,任凭自己的想像驰骋,他想如今在流血的乌拉圭广袤的上地,他放过风筝的圣伊雷内沟堑纵横的田野,一头现在多半已死掉的两色矮马,赶牲口的人驱赶牲口时升腾的尘土,每个月从弗赖本托斯运来杂货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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