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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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厥了。但一日工作八九个时辰,虽说有损健康,倒也没令诸葛亮倒下。“是……惯了。”诸葛亮笑笑,这样回答姜维的疑惑,“在府里更忙些,出征,就亮而言,倒是件闲差。”一面说,他一面接过五百里加急的案牍,拆开一看,题为“议刘琰轻浮状”——又是个无足轻重的家务案。

“公鸡司晨、母鸡下蛋、狗看家、牛耕田,各司其职。亮呢?桩桩件件都要看顾。今世是不行了,来生做牛吧,耕完地、倒头就睡。咳咳……”诸葛亮凭窗一阵剧咳,姜维赶忙扶住他,推开车窗,好让清新些的空气流入。远远望去,城门矗立在早雾里。“回汉中了。”

诸葛亮松了口气,手一伸,却触到车外一人递上的白帕子。

柔柔软软的帕子,编织着蜀丝的温暖。

是诸葛亮在成都最常用的。

“丞相。”车外,一袭宝蓝色官衣直垂马腹。

“公琰来了?”诸葛亮将丝帕掩住唇,咳嗽着笑道。

来人正是蒋琬。

蒋琬在马上施礼道:“琬奉天子意,特来汉中迎接。丞相震撼曹魏,又得贤才,”他朝姜维拱拱手,“更将西城几千户移至蜀中,实在可喜可贺。”

说到最后,蒋琬声音渐低,只觉诸葛亮正淡淡望着自己,面色戚然。

“普天之下,莫非汉民。国威未能光大,使百姓受制于贼,哪怕死了一个人,都是亮之罪过。公琰此时来给亮贺喜,是欲令我汗颜吗?”诸葛亮眼里流荡着深深哀切,蒋琬一看之下,冷汗涔涔。

“还有一事禀告。”蒋琬说。

“哦?”

“杨大人……”

“威公?”

蒋琬点点头,马谡之事,杨仪不敢直面诸葛亮,是以托了他说。

“……在城固找到了马谡,与他一起的还有李盛、张休。三人四处逃亡,以躲避处罚。张、李二将更抵抗官军,按律当斩……”

“斩了?”诸葛亮打断了问道。

“还没。”蒋琬回答,“杨大人请丞相示下。”

“按刑律处置吧。”诸葛亮靠着车窗,看似随意地说。

一句话,勾销了两颗头颅。

姜维身体一抖,不禁看看蒋琬,却见他面容平静,似早就习惯了诸葛亮淡淡然的残酷。蜀汉朝廷,诸葛亮一人究竟掌握着多少生杀?姜维就像站在薄冰上仰望骄阳,爱慕、追逐着它金光,又怕冰雪因之消融,陷自身于险境。

第100节:他说自己不配做丞相(10)

“幼常现在汉中?”诸葛亮问。

“是,下狱了。马谡身患狂癔,一时清醒、一时糊涂。”蒋琬皱眉道,“所以问不出多少隐情。”

而今唯一能令马谡减轻罪责的,就是“隐情”。

蒋琬与马谡交往不多,但也希望能为他开脱一二。

“脱不了罪,便只有死。”蒋琬想,“李盛、张休且不免一死,何况马谡?可丞相毕竟与马家有几十年交情,再说季常三十六岁就命丧夷陵……”

“街亭之败,料无隐情。我一句‘其才可用,戴罪立功’,就能救幼常性命,是么?”忽然诸葛亮说。这话使蒋琬、姜维双双一震。

姜维面露喜色,他打心眼盼望丞相能赦免马谡,多讲些人情。

蒋琬却将眉头蹙得更紧,深深一礼道:“请别吝啬这句话,丞相。”

蒋琬很了解诸葛亮,知道他是个吝啬的人,一个光明、酷烈的人,一个精益求精而至于严苛的人,口气越淡然,心思越沉重,平静的眉目后藏了颗比严冬更冷峻的心。这颗心恰似双面刃,一边伤害别人,另一边更严重地伤害自身。蒋琬简直能猜到结局,这令他不寒而栗,令他只得勒马路旁,再插不上话,只能看着诸葛亮关上窗,命车夫直奔汉中狱。

马谡一定会死的。

只不知会是怎生死法。

蒋琬订了口柳木棺材。他守在府里十三天,马谡死刑状也在厅里放了十三天,蒙上薄薄一层灰。诸葛亮连日不曾回府,就住在狱里批奏章、抄文牍。人被根根木条圈禁时,心境自然与往常不同。诸葛亮抱膝而坐,马谡则在墙角一栽一栽地瞌睡。一苏醒,口里就喊:“置之死地而后生哟!势如破竹……冲啊!杀!”最初,诸葛亮试着制止这疯狂,后来却放任了他。虽说这样喊,马谡从不手舞足蹈,也不伤人,只眼里激射出野兽一样勇猛、狂热的光。喊累了,他就把头颅埋在腿间,散着蓬乱的黑发,像个奄奄一息的孩子,渐渐睡去。

“是亮害了幼常。”诸葛亮低声说。

多少次秉烛而谈、多少次把酒言欢,回想起白帝城、南征道,回想起与马谡一次次拊掌大笑、对弈抚琴,再看看眼前这个痴狂男子,诸葛亮心如刀割。乌鹊悲啼,夜风穿牖,似群魔乱舞、百鬼飞旋。马谡蜷成一团在梦里发抖,喃喃着听不分明的话。诸葛亮睡意全无,他弯腰将马谡半个身子移到自己膝上,恍恍惚惚听到了金声、鼓声、喊杀声。凝神一听,这些声音竟全是从他手指里发出来的。他手指屈屈直直,声音便忽大忽小、时而急促、时而舒缓。即便只勾一勾小指,也有金鼓阵阵、震耳欲聋!诸葛亮惊疑了,他眨眨眼,忽然感觉面颊湿漉漉的,手指一摸,却是两道泪水。

诸葛亮在狱里失声痛哭。

眼泪似火星溅到马谡脸上,马谡猛然翻身坐起!

“幼常?”

“丞相……”

“幼常……无恙了?”

“之所以装疯,是不知有何颜面见丞相。只有疯,才轻松些啊。”马谡哭着说,“街亭、街亭,我想胜的,丞相!我……”

“我知道。”诸葛亮说。

再无责备,无论多严厉的责备,也是软弱无力。

再无劝慰,无论多恳切的劝慰,也挽不回残局。

“亮会将你孩子当了亮之亲生……”诸葛亮用目光说。

马谡扑通跪倒!

“谡请一死!”他说。

“幼常……”

“就在狱里,行吗?不要死在刀斧之下,谡不能使马家有一个被斩首的儿子!不能使妻儿老母,看到我身首异处……还望丞相成全。丞相!”

“咚咚咚”的,马谡磕破了头。

血迹干涸在监狱冷冰冰的石缝里。

到第二天东方第一缕日光蔓延入狱,诸葛亮看到血色已然陈旧,剥离不掉。此时马谡死了有三个时辰,手里捏了张纸,纸上有些药粉。药名“姑射”,传说人吃了它,死得很快,死前能看到美人巧笑倩兮,驾风而来,引人登上飞马,再不回头。那是诸葛亮多年前用千金自东海购得的,他将它——死亡,送给了马谡;把日复一日更辛苦的生存,留下给自己。

死去的马谡面容苍白,眉尖蹙起,眼角凝着潮湿。

“丞相视谡如子,谡视丞相如父。望丞相效法舜帝,在杀了治水不利的鲧后,仍能重用鲧的儿子禹,这也算全了丞相与谡生平之情。谡虽死,死而无怨。”

一纸遗书,从诸葛亮手里飘然落下。

想再劝劝丞相的蒋琬赶到狱里,只看见歪倒一旁的尸身。

“这……”

“处斩马谡之令……可以批了。”诸葛亮扭头道,一步跨出狱门,他手握白羽,羽扇上泪痕斑斑。

——“丞相,天下未定而杀智谋之臣,不觉可惜么?”

——“天下未定,战事方起,若不严明军法,怎能讨伐贼寇。”

蒋琬激切地问。

诸葛亮低声回答。

不日,皇帝收到一封盖着丞相印的上表:

“臣才德微薄,占据着难以胜任的高位,亲掌帅印、节制三军,却不能训诫部众、明正法纪,临难退缩,而至有街亭违命之败、箕谷不戒之失。过错都在于臣用人失当,思虑不周。《春秋》说:战事失利,应追究主帅责任。臣正该受罚。请自贬三等,以承担罪责。”

秋风萧瑟,诸葛亮自贬三级,他说自己不配做蜀汉丞相。

第101节:战城南,死郭北(1)

第十一章战城南,死郭北

1

建兴六年七月到次年三月这九个月里,蜀汉是没有丞相的。诸葛亮将原官服束之高阁,他降职为三品的右将军,实权并未削减。人们依旧称之为“丞相”,尽管诸葛亮再三制止,然而就连刘禅,也还把“相父”挂在嘴上。事情传到曹魏,司马懿冷笑道:“做个样子给人看罢了。”而在江东,陆逊数点着石亭大胜的战果,将一樽清酒递到唇边。“蜀相之位,除诸葛孔明外,不做第二人想。”陆逊上表说,“今岁元旦送往西川相府的贺仪,万望主上有增无减。”

年末,孙权收到诸葛亮送来的白毦之礼,他封好了百金作为回赠,并派侄子孙松专程给诸葛亮送去。孙松自己也备了礼物,那是一套江东出产的红花漆具。这些馈赠令诸葛亮很感激,回信孙权说:“亮所赠白毦微不足道,却得到您隆重的道谢,这越发使亮深感惭愧。”

“孔明是个怎样的人?”为了不至唐突,见到诸葛亮之前,孙松先问了问在厅里誊抄文卷的张裔。

张裔剔掉笔锋的杂毛,笑道:“公子记得《诗》之《甘棠》吗?”

“当然!”孙松击节吟哦,“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别砍伐青青甘棠,召公曾在那里居住。别折断青青甘棠,召公曾在那里休息。)他忽地一惊:莫非张裔将诸葛亮比做周代名臣召公?

“太过了吧?”这名江东公子疑惑地问。

“百年之后,”张裔环顾厅内,幽然叹息,“这座丞相府,就像召公休憩过的甘棠树一样,必留遗爱。”

“丞相,您不会因为与人疏远而遗忘赏赐,也不会因为与人亲近而减轻惩处。在您手下,无功者不能凭空取得爵位;有过者即便身世显赫,也不能免受刑罚。这正是贤愚之人无不兢兢业业、为国效力的原因啊。”

张裔曾如此称美诸葛亮。

谈到“他”,他温存的面目便熠熠生辉。

“这……”孙松再开口时,听见门外传来阵阵笑语。

——“火焰一跳一跳,要飞出来似的!”

——“原以为再不会旺盛了,不料今日竟……”

——“是丞相之故哇!”

三个神采奕奕的男子并肩走入。

一个是杨洪,几年前他重重处罚了盗人钱财的张武——那是张裔族弟,从此与张裔结怨;第二个是杨仪,他一入内,就拱拱手招呼说:“君嗣!此人比你如何?”说着,将身旁第三人往前推了推。

好漂亮!张裔不禁暗赞一声。

这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整齐的鬓角透着夜亮,五官恰似工笔画就,没一处不温润、没一处不精巧。唇上生了抹茸茸淡淡的髭须,恰似新春刚冒头的草尖。从外面回来,他双颊染了薄薄一层红晕,红晕外又蒙了层薄薄的汗水,十分青葱可爱。

“足下是……?”

张裔含笑的目光猛然僵住!

他看到少年腰上挂着块帕子,那是诸葛亮的。

“丞相勘察火井弄脏了汗巾,叫我拿回来洗洗。”少年浅浅一笑,又问,“张大人知道市郊火井吗?开了有几百年!前汉兴隆时,井里火苗就盛;后汉衰败时,火苗就弱。曹丕篡汉后,火势渐渐熄灭,几乎看不到。不过今天,啊……今天!”少年目光热切,声音微微颤抖,“丞相去巡看,井里居然呼啦一下窜出火来!一窜三尺高,险些灼到了人!真的,真冒了火,张大人!丞相就那么一低身,往井里俯瞰,嚯,火井活啦!活生生烧起来。拿水放上去烧,那水片刻就沸腾了。兴灭继绝啊,这真是鼎定天下、兴灭继绝……”

“够了!”张裔冷冷打断他话。

他这个态度使杨仪、孙松及少年人都一愣,只有杨洪嗤笑了声。

“你是哪里来的小子?”张裔口气很不客气。

“岑述。”少年扬起脸,“字元俭。”

“元俭受白帝城李(严)大人之命前来拜见丞相。”杨仪补充道,“现任司盐校尉。”

“盐府是国家重地,怎么能交给个轻薄子?”张裔说。

这话是在正面置疑岑述。少年花团锦簇的面孔不由黑了黑。冷观的杨洪故意立刻道:“此乃丞相亲授!”

“丞相也会错看人!马谡不就是……”

第102节:战城南,死郭北(2)

刹时张裔住了口,只见诸葛亮羽扇纶巾,步入正厅。他披一领青衣,腰边只系一块白玉,年轻时常常圈在手指上的几颗戒指,随着日日繁忙,一一卸去了。这个不再是丞相的男子,比往日更加从容,就连他眉宇间的淡淡倦色,因为配着金子的笑容,也更显庄严而不乏亲切。孙松一见他,心里便道:“‘甘棠’之说,真是名副其实!”

孙松没注意到张裔颜色忽变。

孙松初来蜀地,不知诸葛亮在被人爱慕之外,也为人敬畏。

“马谡”是诸葛亮近来不能被触犯的伤痛。张裔的话虽然令这个骄傲的男人心生不快,面对孙松他仍然笑吟吟的,手扶羽扇一揖:“子乔(孙松之字)远来,亮未曾迎接,实在失礼之至!”

“丞相!”孙松赶紧回礼。

诸葛亮摆摆手笑了:“是右将军。”

“几时将复您原职呢?”孙松别别扭扭喊了声“右将军”,道,“陆将军说,孔明先生是蜀汉屋梁,只有‘丞相’之职,才是能匹配正梁的雕花。”

“江陵侯夸奖了。”诸葛亮用爵位指称陆逊,以示尊重。“相位么,”他明朗地笑道,“待亮建功后再议吧。亮不会欺世盗名到拒绝应得官衔的地步。”

他会接受每一种荣耀。

正如他不回避每一次惩罚。

因为从二十岁起、从仰望北辰而以“孔明”为字起,他就立志做个坦荡君子,一个星辰般的人。星辰不会怯生生、畏手畏脚,所以他——诸葛亮,无论面对多艰苦、多严峻的局面,也都是一样。

一样睿智、冷静、勇猛。

回想初次北伐失败后,李严曾以“军卒有限才败仗”为名,劝诸葛亮征兵,却被他拒绝。“我军在祁山箕谷,人数多过敌军,不能打败敌人而反为所败,原因不在兵少,在亮一人。”诸葛亮发布教令说,“现今我预备裁减兵将,公开惩罚、深思己过,以利将来。否则,就算兵多又有何益?从今往后,诸位忠诚报国之士,只管多揭发我缺漏,以成就大事、破灭贼寇。这一来,不世之功也就指日可待。”“指日可待”,那个踌躇满志的诸葛亮再次跃然纸上,流荡在整个国家的唇舌间。去年秋,他再度兵出散关,直逼陈仓。无奈蜀军用云梯、地道、战车轮番攻城,却被魏国守将郝昭逐一破解。而后曹魏援军将至,蜀军粮食也告了急,诸葛亮权衡利弊,下令全军撤退。魏将王双见蜀汉撤军,以为有利可图,急匆匆带上三千铁骑来追击。他在峡谷遭遇了埋伏,被魏延一刀斩杀!

“没人能从诸葛亮那里占到便宜,”此事传入司马懿耳里,他暗暗记下一笔,“只要不便宜了他就好。”

——“我问孔明要建立怎生功勋才够做丞相呢,他回答:请子乔等着看吧。”回江东后,孙松将诸葛亮原话说给孙权听。

孙权整整棕红的胡须,手里把玩着条玉腰带,笑道:“是啦,等着看就好。天下人全在看他。子乔,”他想了想,将腰带递给孙松,“再走一趟,把这个拿去给伯言。就说孤之倚重他,就像蜀汉少不了诸葛亮。”

诸葛亮很快行动了。

快到孙松不及将腰带送入陆逊之手,就听闻蜀汉再伐中原的消息。

“又来了。真有力气啊……”高高在上的曹魏皇帝皱起眉头,“区区蜀汉,不怕国力孤穷、百姓贫寒吗?人人说诸葛亮善于治国、为相,朕看倒不见得!元直以为呢?”

六十岁的徐庶在阶下奏道:“诸葛亮怕是自有把握。”

“把握?”

“是。”徐庶眨眨眼,“依臣之见,比起征战他更擅治政。所以,他一定能不伤害国本,不课重税。”

一眨眼,徐庶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隆中,看到青年怀抱五弦,登上小山,风将他漆黑的头发吹得一飘一飘的。“治理国家,要做管仲那样的人;沙场决胜,则似乐毅一般!”他眼里洋溢着坚定、明亮、热烈的欲望,叫人心惊肉跳。“孔明做到了。”徐庶低头想,“他仍然年青,我却老了。老到除了坐享‘御史中丞’二千石的俸禄之外,再不想其余。”

“哼!”皇帝心里生气,忿忿然一拍宝座,“叫郭淮领兵去救阴平、武都,若是败给了诸葛亮,他这雍州刺史就当到头啦!”

夺取武都、阴平,是诸葛亮今次北上最重要的目的。二郡位处汉中之西,一旦拿下,就是给蜀汉外围多加了层屏障。

起初,诸葛亮命陈式领兵进攻二郡,得知郭淮率雍州三万军直扑陈式后,他亲领大军兼程并进,赶往救助。粮草交给了岑述负责。“请正方兄调度汉中军,以为后援。”诸葛亮曾写信给李严,迟迟没收到回音。“再等等吗?”姜维问,“派人去催催李大人?”

“不必了。”诸葛亮淡淡说。

第103节:战城南,死郭北(3)

蜀军在高山上蜿蜒,就像流荡在栈道上的江水、沉默而迅猛。一柄白羽扇,是水流里最耀眼的刀锋!比刀锋更利的目光,就掩在羽扇后。

这目光一次次侵入郭淮的梦、侵入他半梦半醒之间。他常看到诸葛亮就站在面前,羽扇轻摇,轻飘飘地说:“斩了。”王双——那是他一道喝酒、唱歌的朋友,是个醉醺醺就爱往小娘们腿里摸的汉子,不过追了追诸葛亮,忽然就死了。头被装在匣子里送回来,脸上凝着不可置信的血色。“与诸葛孔明一较高低?咳,送死吗?”每次揉揉眼睛,将诸葛亮从眼前揉散了后,郭淮就想,“为人臣子的,辛苦些倒罢了,不必把命也搭上!”

——诸葛亮军至略阳!

——诸葛亮军至毕山!

——诸葛亮军至乐马!

三月十七日晚,诸葛亮兵至建武堡,与魏军仅距五十里。

这个夜晚对诸葛亮来说很平常:姜维、糜威陪他吃了顿便饭,去营间巡查了一次,接着照例回帐处理从汉中、成都发来的急件。比较特别的事是传说孙权要称帝,朝中群臣纷纷指责这是不臣之举,建议与之断绝邦交。刘禅拿捏不定,专文请相父定夺。诸葛亮望着“相父”之称,微笑着摇摇头。他回了很长一封信给皇帝,大意是“孙权想称帝很久了,国家所以不计较,是欲求得犄角之援。一旦与它断交,朝廷就得去征讨江东而放任曹魏。曹魏日益强大,我国却陷入与孙权的苦战、消耗国力,这显然不可取。平庸之辈凭一时喜怒,随意做出决定,陛下不应采纳。目下既然不能一举吞并东吴,就该与它和睦相处,使北伐再无后顾之忧。”诸葛亮甚至写到,孙权称帝后,请派陈震为使前往祝贺。“孝起(陈震之字)品性纯正,老而弥笃,必能不辱使命。”

夜色渐渐深沉,月上中天。

诸葛亮揉揉发酸的手腕,拿起又一份表章。

一份接一份表章,令他一纸家书被压在了最下层。

看完公事再看私事,是诸葛亮的习惯,也是一种支撑。虽然久不与舜英把酒畅谈,虽然令灵儿年轻轻就守“活寡”,虽然一直拖着果的婚事,而连儿子瞻的样子也难记起,但只要想到“家”,诸葛亮便觉一阵轻悦,手上心头,即便在最困倦、最疲累时,也会多出份活泼泼的向往与力气。

直至三更,他才得以拆开妻子来信。

“我终于琢磨透了八阵图,懂得了你所谓‘八阵既成,今后就再不会吃败仗’的意思!我所知兵阵,没有比它更周全的。孔明、孔明,唉。”

“唉”……什么呢?

一声叹,幽幽似在耳边;那帘深栗的头发,那种蹙着眉的笑容,在哪里?眼皮越来越重,微笑仍勾在唇旁,诸葛亮睡着了。迷迷糊糊,听到远处人马呼啸,嘈杂难辨。他只翻了个身,重又坠入无梦的夜里:远处发生了什么,都没所谓……诸葛亮放松地想:天亮再说。天亮后试试八阵的威力,使曹军像深秋瑟瑟的草叶一般匍匐、衰靡、莫敢仰视……

八阵!

八阵啊!

他孩子似的跃跃欲试,可今次曹魏没有给诸葛亮机会。第二天他被三通金鼓震醒,洗脸时,有小校跑入营里,喊道:“曹、曹军……不见了!”

“不见?”

“跑了!”

“跑……?”

“是哇,溜啦!”

“不至于吧。”清水自诸葛亮指缝间滑去。

他怔了怔,擦擦手,将毛巾往盆里一丢,说:“再探!”

半个时辰内,四批哨探出入中军帐,带回同一个消息:敌军远撤,郭淮溜走。探子们还回报说:那些已经和陈式在武都交上手的魏军,也走了个干干净净。陈式用来砍伐鹿角工事的一千多把斧头原本都卷了刃,用不了啦,不料一觉醒来,却见鹿角之后空荡荡的再没了敌人。

“刺史”虽重,重不过自家性命。郭淮是这样想的:三十六计走为上。

他一甩手真就跑了。

呈现在诸葛亮面前的,是一马平川、无遮无拦。

日神驾着金马车刚刚驰到天空中央,银灰的雾气逐渐淡去,雾气后,几颗星辰收敛光泽,像渴睡的眼睛慢慢合拢。镰刀的月亮是缀在日神袍带上的一枚黯淡装饰,摇摇欲坠。整个大地,将要被咆哮而出的金光笼罩啦!远处闪闪发光的地平线上,矗立着破败的岗哨。似乎只等诸葛亮羽扇一指,它们便会轰然倒塌;而三五成群、唧唧喳喳的鸟雀,便要笑嘻嘻拍着翅膀,把亮晶晶的钉子啄回去装饰窠臼。诸葛亮沉重地呼吸了口气,这胜利轻易得使他啼笑皆非。

“陈将军飞马来报,武都、阴平皆已平定!”糜威兴奋地说。

“知道了。”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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