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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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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走不得!”许多声音附和说。

李自成走到门口,看见刚才大声说话的是今天才归队的亲兵王大牛,身上带着创伤,头上裹着白布。他的心中难过,面带苦笑,慢慢地说:

“郝摇旗原不是咱们老八队的人,我不能拿他同你们一样看待。如今咱们打了大败仗,日子十分艰苦,还要加紧操练,还要严厉军纪。郝摇旗同他的手下将士受不了,愿意离开,就让他们离开吧。我此刻心中有事,许多话不能详细对你们谈,事后你们会明白的。”

自成的神情和口气是那样诚恳,那样充满感情,所以虽然只简单几句,而且声音很低,却把大家的忿怒不平之气平息了大半。尽管人们心中还有委屈,但谁也不再说了。

“大家辛苦了一天,”闯王又说,“不是守夜的人,都去睡吧,睡吧。明天天不明还要下操哩。王大牛,你今天才回来,还不去休息么?去吧!”

说毕,他匆匆地走往里间,准备他去谷城要带的金银和别的东西。他一边收拾,一边心中刺疼,小声地责备自己说:

“自成!你同摇旗共事多年,出生入死都在一道。他现在要离开你,竟然事前连对你说一声都不肯。这是你的赤诚还不能取信于人,怨得谁呢?”

上房门口和院里的人们还没有散去,心中老觉得这问题不算结束。有些人平时看事心眼活,想着闯王口头上说让郝摇旗随便拉走,未必不是另有妙计,说不定是闯王定计派郝摇旗假装逃走,而这个密计连李过也被瞒过。从前就使用过这种妙计骗了官军,赚开城池。有不少人同意这种猜测,有不少人摇头怀疑。正在这时,奉李过的命令在陈家湾村外探事的人中有一个跑了回来,向闯王禀报说郝摇旗的人马已经拉出村外,正在排队。闯王继续收拾东西,不慌不忙地说:

“让他们排队好了。”

人们的心情又开始激动不安了。到底闯王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难道白白地让郝摇旗拉着人马逃走不成?难道真是闯王同郝摇旗定的妙计?可是看闯王的神情,分明不像是他叫郝摇旗假装逃走的。刚才大家都看见,他的眉宇间有着苦闷,脸上带着苦笑!

闯王收拾毕东西,从里间缓步出来,看见张鼐噘嘴瞪眼,站立不安,像热锅台上的蚂蚁一样,又看见许多人都没散去,连王大牛也没有走。他理解大家的心情,走到门口,催大家快去睡觉。一部分人陆续散去,一部分人仍不肯走。闯王转过身来,慈爱地拧一拧张鼐的耳垂,含笑说:

“小鼐子,别对我噘着嘴。不要几年,你就要带着人马独当一面。到那时,你不但要学会处顺境,也要学会处逆境。当你处逆境时,难免不有朋友离开你,难道你都要同人家拼命么?”停一停,他在张鼐的肩上拍一下,又说:“快去把你和双喜随身用的东西收拾一下,马上要跟我起程,说不定得一个月才能回来。”

听了闯王的话,张鼐默默地进去收拾东西。他的心里还是想不通,还在愤恨不平,还在委屈,并且在喉咙里小声咕哝说:

“做朋友就应该同生死,共患难。像郝摇旗这样的人,根本就算不得朋友!”

第二个探事的人跑了进来,向闯王禀报说郝摇旗排好队以后想来见闯王辞行,但他的手下人不让他来,正在陈家湾的村外边商议不决。李自成的心中一动,若无其事地挥退了报事的小兵,一句话没有说,走到方桌边坐下去,拿起双喜所写的一张仿,但是拿颠倒了。在这当儿,他听见有人在院里小声议论:

“我看他不敢来。他没有吃豹子胆。难道他活得不耐烦了,故意来找死?”

“即让他一时鬼迷心,想来辞行,他的部下也不敢放他来。事情明摆着:有他来的,没他回去的。”

“他要是真的来辞行,那才是老天爷睁了眼,让他自己来送命。”

大家正在小声议论,第三个探事人跑回来了,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禀闯王,郝摇旗辞行来了!”

“在什么地方?”闯王问,一丝欣慰的、热乎乎的感情掠过心头。

“正在骑着马往这里走,快到了。”

李自成叫院里的战士们立刻各回各屋,不许留在院里,也不许到大门外。又吩咐大门口的守卫弟兄:郝摇旗来到,要像往日一样,让他直接进来,不用传禀。看着院里将士们都遵令散去以后,他又写个字条,叫张鼐立刻骑马去送给李过,要李过按照字条上的命令行事。

像往日替闯王传送机密命令一样,张鼐不敢看字条内容,接到手之后往口袋里一装,拔腿就走,出了大门,跳上战马,镫子一磕,飞奔而去。他现在才觉得心中亮了:原来是闯王断定郝摇旗必来辞行,另有布置!他在马上猜想着闯王给李过的密令一定是叫李过趁着郝摇旗来老营,把队伍开去陈家湾,出其不意,不费一枪一刀,将郝摇旗的人马全部捉获。

在上房外边的将士们也觉得心头上猛然亮了。他们惊佩闯王料事如神,料定郝摇旗必来辞行,所以才那么镇定。刚才闯王对大家说的话也是提防万一他的妙计漏出一点马脚,被奸细报给郝摇旗,郝就不会来自投罗网了。人们猜想着,闯王一定事前对几个最贴身的亲兵嘱咐有话,只等一个暗号,也许是一个非常简单的眼色,几个亲兵把郝摇旗捆起来,推出大门斩首;然后,派人提着郝的首级去陈家湾,号令他的部下不准乱动,听候处分,不伤一兵一卒就把事情解决了。如果郝的部下有人不服,那就由李过来收拾。刚才张鼐送去的,可不就是要他带兵往陈家湾的命令么?准是的,没错!

人们虽然不得不遵照闯王的命令散去,但是谁肯真的离开呀?他们躲在各屋里,暗中注意着事态发展,一个个抱定主意:倘若郝摇旗胆敢打算抵抗,大家一齐奔进上房,叫他剑下成泥。

李自成在灯下摊开一本书,连看两遍,却好像没有看进去。他在等候郝摇旗,但也不愿使郝摇旗一进门就看出他事前得到消息,为这件事心情难过。听见几匹马的蹄声到了大门外,停往了,又听见郝摇旗同守卫的弟兄们搭腔说话。

郝摇旗把四个亲兵留在老营大门外,提着马鞭子走了进来。他的心中有惭愧也有惊惧,所以一跨进上房门槛就直竖竖地站住,望着自成叫了一声:

“闯王!”

李自成从书上抬起头,笑一笑,但笑得很不自然。他放下书,慢慢从方桌边站起来,问:

“摇旗,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

“闯王,我对不起你。我要走啦。”

“你要走啦……为什么要走啦?”

郝摇旗吭吭哧哧地说:“商洛山中本来是个苦地方,又连年遭灾荒。弟兄们受不了这个苦,都想往别处活动活动。我没有办法,只好带着他们离开你。李哥,日后不管你什么时候树起大旗,只要派人对我说一声,我郝摇旗不回来跟着你,不是娘养的!我,我现在来向你辞行。你让我走我就走;你不让我走,要治我违反军纪的罪,该杀该剐也凭你。”

“你们要往什么地方去?”闯王问。

“往河南去。河南虽然灾荒很大,可是天宽地阔,海大水深,人有活动余地,不像这里……”

自成不等他说完,又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

“马上就走。我的人已经在陈家湾村外排好队,等着我来辞了行回去就走。”

自成坐到椅子上,沉默地望着郝摇旗,脸色沉重。他的十几个站在门口的亲兵用手握紧剑柄,目不转睛地注意着他的脸孔,等候一个示意,他们就除掉这个“该死的混账东西”。原来藏在东西厢房和左右夹道中的将士们都走了出来,把上房阶前围得水泄不通。有人手抓刀把和剑柄,有人已经不声不响地把刀、剑拔出鞘来。饱有战斗经验的郝摇旗虽然不曾回头看,也觉察出在他的背后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深悔前来辞行,自投虎穴。尽管他竭力保持镇静,但是脸色不禁灰白了。

自成皱皱眉头,用责备的口气叹了一声,又停片刻,问道:

“你想离开我,离开商洛山中,为什么不早对我说一声?”

“前些日子我来找过你,因为听说贺疯子要从潼关来打咱们,我就不说了。等你从潼关回来,我也从蓝田一带回来,风声缓和啦,我本来打算对你说这件事的,可是我怕你不让我走,怕你生气,就不再提啦。”

自成突然想起来,那次摇旗来找他,因李过来报告潼关的官军动静,摇旗没得把话说出来,从潼关回来后,他因为天天忙,竟然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可是大丈夫来去分明,”郝摇旗接着说,“我郝摇旗不能瞒着你闯王拉走,所以已经站好队啦,我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儿,特来向你辞行,凭你发落。”

门外有人觉得闯王是在审问郝摇旗,审问得对。有人觉得用不着多问,在心中说:

“对这种人何必再问?快推出去斩了吧!”

李自成的脸色严峻,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郝摇旗的面前。郝摇旗心中惊慌,本能地退了半步。门口的人们注视着闯王的动作,连呼吸都停止了。自成说:

“摇旗,你也够糊涂了!”

“我糊涂。我混蛋。愿杀愿剐,凭你!”

自成接着说:“你想想,你本来只收容了一百多人,有些人归还原队,你手下只剩下七八十人,盔甲不全,兵器也差。虽说人人有马骑,可是多是劣马,真正的战马不多。就凭着你这点人马,别说经不起沿路官军收拾,连乡勇也会收拾你们。想走,为什么不早说?”

郝摇旗摸不着头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围在门口的将士们也糊涂了。

自成向门口瞟一眼,说:“叫总管来!”

亲兵头目向外照传:“请总管来!”

老营总管任继荣早就在人堆中站着,提着拔出鞘来的三尺宝剑。这时他很感意外,赶快把宝剑悄悄地插入鞘中,答应一声,走进屋去。

自成吩咐说:“总管,你立刻挑选二十匹战马,三十副盔甲,三十把大刀,派人送往陈家湾,不许耽误!”

任继荣怔住了。这话是真是假?还是他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自从全军覆没之后,一个月来,他同高一功用尽心思,千辛万苦,弄到了一些战马、盔甲和武器,连自己的将士都不肯发给,怎么能够送给叛变的人 ?'…'闯王为着战马和武器欠缺,常常发愁,怎么会忽然下了这样的命令?准是没听清楚!

自成把眼睛一瞪,严厉地说:“你愣怔什么?快去!办好以后前来禀我!”

“是!”总管一转身奔出去了。

自成又对亲兵头目说:“李强,取四百两银子出来!”

“是!”

不大一会儿,李强从里间把银子捧了出来。自成接住银子,对郝摇旗说:

“摇旗,我知道你手头没钱。这点银子,你拿去在路上用,估计够你们用到河南。你眼下人数很少,一路上打尖吃饭,一定要给老百姓钱,不可骚扰百姓,给官军和乡勇可乘之机。到万不得已时,也可以当做买路钱。”

“闯王!……”

“快接住。你知道我也在困难中,休嫌太少。”

“闯王!我,我……”

任继荣进来,向自成禀报:战马、盔甲和大刀已经派人送走了。闯王又对摇旗说:

“摇旗,快接住银子动身吧。你到了河南,千万注意军纪。从前你的军纪不好,我劝说你,你总是不肯听。今后你自己去闯江山,不能得民心如何能站稳脚步?这道理不难懂,你千万莫当耳旁风。我等着你到河南后的好消息。摇旗,倘若遇到困难,你千万派人来对我讲,我好立刻帮助你。快接住银子走吧,已经打三更啦。”

只听扑通一声,郝摇旗双膝跪下,大哭起来,断断续续地说:

“闯王!我糊涂,我该死,我对不起你!我不走啦!我死也不离开你啦!……”

在片刻间,李自成不知道说什么好。尽管郝摇旗身上有种种严重缺点,在目前困难时要离开他也很刺痛他的心,但是他们同是高迎祥的战将,有七八年的战斗友谊,如今发生了这件事,郝摇旗像一[小说网·。cc]个小孩子似的跪在他的面前哭,他自己也难禁鼻子发酸。他向李强点点下巴。李强走到他的跟前。他把银子交给李强,小声说:

“把这送到大门外,交给他的亲兵。”

李强走后,自成去搀郝摇旗。但郝摇旗抱着他的腿哭,不肯马上起来。自成一面用力搀一面说:

“摇旗,你是大将,跪在地上哭像什么话?快起来,听我对你说。起来。”

郝摇旗从地上站了起来,仍在抽咽,表示他决不离开。李自成拍拍他的肩膀,说:

“你还是走吧。潼关的官军听说我在崤函山中,都开往灵宝以东寻找我的踪迹去了。暂时这里风平浪静,你留下也没有多的事做。你去到河南,可以牵制一部分官军,不也很好么?再说,我要在这里苦练几个月的兵,马上还要学诸葛亮渭水屯垦的办法,开荒种地。将士们更加辛苦。你手下的将士吃不了这个苦,把他们勉强留下反而不美。你走吧,咱弟兄俩今日能够好散,来日还会好合。来日方长,还怕不能够重新拢家①?”

①拢家——分家后再合起来叫做拢家。

“我,我郝摇旗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也有良心,我觉着太对不起你!……”

“不要说这话。你出去如果不得意,随时可以回来。快走吧,弟兄们在等着你哩。”

闯王拉着郝摇旗的手把他送出大门。当他转回来时,院里的人们还没散,默默地望着他,换了另一种激动心情。

李过来了,背后紧跟着双喜和张鼐。当张鼐把闯王的字条交给他时,他用火镰打着火,吹亮纸煤,看清上边写的是这样两句命令:“人马回村后立刻解散睡觉,免误明日早操。你去子明处候我。”李过遵照叔父的命令把人马带回村子解散,转到医生的住处。尚炯已经准备好,只等待随闯王出发。坐了片刻,李过恍然明白:原来是闯王担心他同郝摇旗见了面会发生冲突,故意叫他来老神仙这里等候。他不同意叔父对郝摇旗过分宽容的态度,所以就不再在医生那里闲坐,气呼呼地往老营来了。一到老营大门外,他看见人们还没有全散,在激动地小声议论着这件事,但没有紧张空气。他问明经过,自己也松气了。见到自成的时候,他没有说什么抱怨的话,只是问:

“二爹,摇旗走了?”

“走了。”自成对他看了看,接着责备说:“你身为大将,遇事还是这么急躁,这么量窄,怎么能行?倘若我晚回一步,岂不铸成大错!摇旗身上固然有许多毛病,可是他多年来出生人死,忠心耿耿。夏天脱掉衣服,胸前和两臂伤痕累累,谁没看见?他如今离开咱们,并非前去投敌,岂可因此互相残杀,使亲者痛,仇者快,白白地便宜了朝廷!”

李过低着头不敢做声。张鼐用时弯碰碰双喜,同双喜暗地交换了一个眼色。自成又说:

“常言说:将军额上跑下马,宰相肚里行舟船。你这样气量窄,将来如何能独当一面,肩挑五岳,胸罗百川,统帅百万大军!”自成向双喜和张鼐看看,但没有责备他们,随即转向亲兵头目:“李强,都准备好了么?”

“早都准备好了。”

“快请尚神仙!”

“他已经来到,在外边等候。”

“起程!”

李过突然说:“二爹!我想了又想,你还是不去谷城为好。张敬轩平日就心狠手辣,需要提防,何况他如今投降了朝廷,又加上同你不睦!”

“你又来了!别再掣肘。你高舅去山阳未回。你每天练兵之暇,常来老营看看。倘若过几天你婶子仍无音信,你就多派几个人到豫西一带山中寻找。”

李过仍要说话,刘宗敏、田见秀和袁宗第都来到了。李自成望着大家说:

“我一再嘱咐你们不要来送行,怎么都来了?”

刘宗敏大声说:“我们不是来送行,是来请你多慎重,不必亲自前去。刚才我同玉峰又想了想,万一张敬轩不讲义气,后悔无及!”

李自成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亲自去,敬轩不会起义。天下大局,决于此行!”

“可是这着棋太险了!”田见秀说。

“简直是孤注一掷!”袁宗第接着说。

李过叫道:“二爹!如果全体将士们知道,他们都不会让你去的!”

刘宗敏说:“闯王,我从来没看见你像这样不听从大家意见!”

李自成对他们苦笑了一下,不再说话,从桌上拿起马鞭,又从墙上取下弓和箭袋,背在身上,毅然向外走去。

第一卷 第十六章

不断遭受战乱的谷城一带,自从张献忠的农民军驻扎在这里以后,稍稍有一些太平景象。均州和房县一带,如今驻扎着曹操所联合的九营农民军,其中惠登相和王光恩两营驻在均州。他们都不抢掠,公买公卖。朝武当山的大道在过去几年中路断人稀,如今又开始通了。从鄂中和鄂北来的香客,从河南来的香客,都经过老河口会合,然后越过汉水,一帮一帮地向武当进发。已经朝过武当、金顶回来的,也到老河口分开,一路沿汉水北岸的官路往东,一路从老河口往东北,打光化县城的东郊穿过,走向河南。尽管各地都有灾荒,而河南的灾荒十分严重,但善男信女们不远千里朝拜金顶的仍然在老河口、石花街和草店的大道上络绎不绝。沿大路旁原来三里五里都有些茅庵小店,专为来往香客而开,卖些素食茶水,也供晚上住宿。后来因兵荒马乱,香客绝迹,这些茅庵小店大部分倒塌,也有些被烧毁。如今一些草棚子又搭起来了。尤其石花街这个地方,一里多长的、铺着青石板的窄街道又热闹起来,每天人多得像赶集一样。

这一天早饭后,天朗气清,阳光明媚,温暖得好像春天。张献忠没有事,率领一群亲兵出谷城西门射猎,射得几只大雁,几只野鸡和两只兔子。随后,射猎的兴头过去,他纵马向西,一直奔到那条从老河口到石花街的朝山官道上才勒住马缰,翻身下马,走到一个草棚前,占据一张方桌坐下。亲兵们有的同他坐在一张桌上,有的坐在别的桌上,有的站在街边,还有几个牵着身上冒汗的战马在街外蹓跶。从石花街到老河口都有献忠的人马驻防,所以献忠每次打过猎以后总喜欢来这条官道上看看。卖茶卖饭的老百姓都认识他,也不怎么怕他。今天他因为一出城就猎获了不少东西,心中愉快,坐下后一边喝茶一边向殷勤招待的小堂倌问长问短。那些正在歇脚的香客们乍看见一起官兵来到,不免惊慌。随即看见他对堂倌的态度不坏,心中稍安,但等他们悄悄一问,知道他就是八大王张献忠时,他们一个个胆战心惊,脸色发白。

一群一群的香客从献忠的面前走过。他们背上斜背着黄布包袱,里边裹着香表,包袱外贴着红纸,上写着“朝山进香”。这些善男信女都被灾荒折磨,又经长途跋涉,风吹日晒,个个面目憔悴、黧黑。他们的脚上和裤筒上带着黄色的征尘。在他们中间有两个香客很引起献忠的注意:一个是中年人,用一根半尺多长的铁针从左边腮上穿进去,从右边腮上穿出来;另一个是十七八岁的青年,一根大铁链子一头锁住脖颈,一头拖在地上,边走边哗啦哗啦响。他们的衣服很破烂,显然都是农村里贫苦百姓。像这样的香客经常出现,都为父母许过大愿,前来朝山还愿的。献忠把这一帮香客叫住,问明白他们都是黄州府麻城县人;那两个受苦的庄稼人,果然都是为父母的疾病许愿朝山。他又问问东边的灾荒情形,便叫一个亲兵给为首的那个香客一些散碎银子分给大家,并嘱咐多分给两个孝子。众人慌忙跪下磕头。献忠挥着手说:“算啦,算啦,留下头到山上磕吧。”但众人仍然在石板官道上磕了响头,说出些千恩万谢的话,然后离开。

为着想打听潼关大战后李自成本人和他的一些亲信将领的消息,献忠曾派出几个探子前往潼关附近打探,有的尚未回来,而已经回来的却没有带回来真确消息。今天他来到朝山官道上坐下吃茶,实想遇到豫西的香客,打听出一点线索,但非常遗憾,从他的面前走过了几起香客都不是打河南来的,后来有一起逃荒的男女来到面前,从服装和口音他知道他们是河南人。但是一问,他们是南阳府来的逃荒的,对潼关大战的消息仅仅听到一点荒信儿,十分模糊。他叫亲兵往官道上撒了几把铜钱让大家去拾,起身走了。

“难道自成们真的全完了?”他心中暗问,随即回答说:“老子不信!”

骑上战马,离开朝山官道向谷城走了两三里路,他勒住马回头看看那些络绎不绝的来往香客,在心中想着:要是没有贪官污吏,没有灾荒,老百姓都能够安居乐业,该有多好!

一位名叫王又天的客人正在他的老营等他,使献忠分外高兴。王又天双目失明,善批八字,是一个有名的江湖术士,在襄阳监在军道张大经的门下做清客,总理熊文灿和很多大官们都很相信他,因而他就成了襄阳的达官巨绅的座上客,颇为走运。一个月前,熊文灿派张大经来谷城监张献忠的军,他随着来到谷城,张大经向献忠推荐过他,献忠也极想同他一见,可是他被熊文灿请到襄阳去了半个月,一直没有机会晤面,他昨晚才从襄阳回来,今天上午坐轿子来拜望献忠。献忠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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