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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2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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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是夜起就有骑兵沿街巡逻,敲锣传谕提营前总将军的几条禁令。天亮以后,刘宗敏率领一大群文武官员和五百骑兵进城,将布政使衙门作为自己的行辕。这时大街上和十字路口都张贴了以他的名义发布的檄文和大顺国王的两次诏书。这三通极其重要的文告,两天来已经从太原的南边和东边射入城内,但是由于守城官绅们的禁止而被随时焚毁,城市土民们无法读到原件,只是私下里纷纷传说。如今士民们知道,大顺军破城后确实纪律很好,堪称古人所说的“王者之师”,又听见巡逻兵丁的沿街传谕,大家的心更安了。起初人们隔着门缝悄悄地向外窥探,随后有平民小户之家或胆于较大的人,开了半扇门,探出头来。随后有人走出,大胆张望,向邻居们互相询问。再后有地方保甲敲锣传呼,说:“大顺皇上将在今天上午巳时整从大南门进城,百姓们要把街道打扫干净,准备香案,迎接圣驾,不可有误。”也有地方要人亲自对那些居住在深宅大院的人家敲门传呼,惟恐这些士绅之家不晓得情况,误了接驾的大事,惹出祸端。于是太原城中恢复了活力,突然间出现了改朝换代的景象。平民振奋,暗觉舒畅;达官贵人们且忧且惧,在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从太原城的南郊开始,穿过南关,进入南门,通到巡抚衙门,家家户户纷纷打扫街道,用于净土填平了坑坑洼洼的街面。能够找到黄沙的,还用黄沙铺地。每家门口都摆了香案,案上供着黄纸牌位,上写着“大顺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凡是粘贴有新朝文告的地方,都围了许多人,识字的人们在看文告、念文告,不识字的人在用心听文告。人们对李自成以皇上的名义发的那一通比较通俗的语书和刘宗敏的檄文,不管是念是听,都能懂得,总是不断点头,啧啧称赞;至于李自成那一通文词典雅的诏书,却只有少数有学问的人在摇头晃脑地读,有时不自觉地发出由衷赞叹,认为大顺朝中有了不起的人才。有些从前认为李自成不过是一个“流贼”的人,读了这通东征诏书,再也不敢有轻蔑之心了。
在夜间攻破太原的时候,李自成的心情十分激动,他冒着北风,立在黄色的御帐外,遥望太原城,起初看见除东南的角楼在燃烧之外,南门上也有火光。后来火很快就被扑灭了,城中没有喊杀声,知道没有巷战,一切顺利,不出他所预料。
依照军师宋献策择定的最吉入城时间,李自成巳时整从南郊起驾,恰在巳时三刻,进入东边的南门,名为迎泽门,取其方向吉利。牛金星和宋献策率领大批从长安来的和沿路新投降的文臣,已先从西边的南门即承恩门进城,随刘宗敏一起,在迎泽门接驾。来迎泽门接驾的还有李过和李岩。沿路经过的街道,全都警跸,禁绝行人。士民想瞻仰新天子风采的,只能站在关闭的临街门内,隔着门缝屏息偷看。李自成仍旧骑着他的乌龙驹。这匹战马不但依然雄伟,堪称神骏,而且装饰也不同了。鞍鞯和辔头全换了新的,镶嵌着金银和红绿宝石,配着二龙献珠的鎏金马镫。李自成骑在马上,向前看,但见整齐的旗帜。骑兵、鼓乐。仪仗,还有一柄黄伞;向左右看,但见街两旁的房屋,闭着的临街大门,家家门口摆着香案,街两边每隔五丈远,便有一个士兵平执利矛,腰挎宝刀,明盔亮甲,面朝外,肃立不动。不但看不到父老们热烈欢迎的情景,竟然连一个老百姓也不能看见。虽然在长安时候,就已经开始了令街道上的士民们在他经过时肃静、回避,但是倘若有些百姓回避不及,或有心不愿躲开,而希望偷偷地看他的人,只要在街旁跪伏地上,偷偷看他也是常有的事。如今进人太原,警跸的事竟然如此这般气象森严,是李自成所不曾经历过的。他想着,不如传谕下去,让百姓大胆地未到街上同他见面,他自己原本也是穷百姓出身嘛,但随即又一转念,想起这是牛金星等按历代帝王警跸的旧制做的安排,就将闪在心上的念头打消了。他又想到,自古以来,帝王之尊本该如此。有许多帝王是在襁褓中继承祖业,世事不晓,尚且出入警跸,何况他身应图谶奉天倡义,出死人生,血战了十六年才有今天!这么想着,他的心潮就平静了。
到了作为行宫的巡抚衙门,李自成因为有许多事需要处理,便只将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李过和李岩留下,其余的文武官员们都叩头退出了。虽然太原城中的事情,他进城前已经不断地得到飞骑禀报,但是仍然先向刘宗敏问道:
“城中秩序如何?有抢劫、杀人、强奸的事情吗?”
刘宗敏回答说:“城破之后,各处都有骑兵巡逻,执法很严,城中秩序很好。该抓起来的那些官绅,就在天明以后,由补之派人将他们抓起来了。”
李自成向李过问:“有没有逃走的?”
李过回答:“有几个躲起来的。可是不管他们躲得再好,都捉到了。有的是他们的奴仆引路,有的是百姓禀告。”
李自成点点头,吩咐将自缢而死的巡抚蔡茂德及其副总兵应时盛都用棺木装殓,停放在三立书院中。然后转向李岩问道:
“放赈的事,有没有困难?”
李岩回答:“晋王府的仓中,存粮并不很多,远不如福王府;其余乡宦大户的粮食大多藏在山中,运进太原的没有多少,所以只能对饥民小作赈济。另外,我大军北上,路途遥远,沿途又均非产粮之地。以臣愚见,放赈虽然要紧,但军需更为要紧,所以,不仅不能大放赈济,还应该在太原及附近州、县火速征集粮食,带往北京,方为万全之策。”
李自成沉默,仿佛在心头浇了一瓢冷水,转头望望军师。宋献策赶紧欠身说道:
“林泉所虑甚是,既然太原城中存粮不多,放赈的事可以从缓。”
李自成继续沉默。多年来,他每到一地,总是打击贪官污吏和地方上的不法乡宦、豪强,开仓放赈,因而被黎民百姓们称作救星。如今他刚刚建立了大顺朝,破了太原,却不向黎民百姓赈济,心中说不过去。可是李岩和军师的意见值得重视。尤其是李岩,一向担任赈济饥民的事,他的话更要斟酌。在他犹豫不决的片刻,忽然想起来崇祯十二年春天在商洛山中的往事。当时军粮十分困难,可以说计日而食,他曾毅然决定,分出一半粮食赈济饥民。难道今日情况不是好得不能相比吗?他正要决定放赈,可是又转念一想,如今大军东征,与当年少数人潜藏在商洛山中的情况根本不同,今天要说今天的话。于是他轻轻地对李岩说了一句:
“明日再商议吧。”
这时,吴汝义匆匆进来,递上一封紧急文书。李自成一看,原来是田见秀从长安来的禀报。田见秀报告说,张献忠已经率领全部人马,离开湖南,到了宜昌一带,声言要进入四川,在四川建立大西国。田见秀还禀报了河南、湖广的情况。说已经探明,登封的李济昌确实暗中接受了明朝的“总兵”衔,只是还不敢明着与大顺为敌;又说在遂平和西平一带的刘洪起,被左良玉授予“总兵”衔,正在招兵买马,占领了附近数县地方。汝宁府的情况很乱,委派的地方官吏被当地豪绅赶出了城,无处立脚;还有在均州的王光恩围攻谷城,声言要进军襄阳,气焰十分嚣张……
李自成将田见秀的紧急文书交给大家传阅,然后问道:
“你们各位有何主张?”
牛金星、宋献策和刘宗敏都认为,目前用兵方略已定,不能轻易改变。只有迅速攻破北京,然后才能回过头来,一面进兵江南,一面收拾河南、湖广的乱局。而且,目前山西省十分重要,虽然太原已经攻破,但不能不分兵镇守,例如平阳府、太原府、潞州府、泽州等地,都需要留下人马,特别要保证太原与长安的道路畅通无阻。千万不可以像河南那样,留下后患。如果山西不稳,在大军到了北京以后,就有后顾之忧。李自成很同意这个意见,决定大军在太原不多停留,一两天内就派出一部分人马,由谷英作先锋,从忻州、代州出雁门关,向大同进军。白光恩赶快派密使前去大同,招降大同总兵。同时,也要立刻找可靠的人前往宁武,招降周遇吉。牛金星说:
“山西省只有一支兵力,就是驻在宁武关的周遇吉。这周遇吉虽然人马不多,但在山西将领中举足轻重,必须劝他速降。我们的大军大部分从雁门关出去,直取大同,也要分一部人马,从阳方口出去。阳方口在宁武关的东北边,不必走宁武城。倘若周遇吉不肯投降,就从阳方口进去,围攻宁武,迫使他非投降不可。”
宋献策说:“正应该如此,不能留下后顾之忧。”
商议罢,李自成留大家在行宫中用了午饭,然后分头办各自的事情去了。
李岩的三四千人马,原就没有攻太原城的任务,所以五天以前就从清源县分路,由李侔率领,开往太原县城,驻扎在晋祠附近。李岩因被李自成随时咨询,所以带领少数亲兵,随大军来到太原府城下,同李过一起进入省城。他已经离开自己的部队几天,巴不得赶快奔到太原县,看一看部队情况。
既然放赈的事尚未决定,所以他午饭以后就叩辞出宫,准备赶赴晋祠。当他正要上马的时候,被宋献策差人唤住,说军师同首总将军再谈几句话,马上就出来,有事相托,请他稍候片刻。李岩只好等候,却在心中奇怪地问道:
“军师有何事相托?”
晋祠是晋水的一个发源地,在悬瓮山的南麓,离太原县城只有五里。太原县城是上古时候唐尧建都的地方,后来周成王将他的弟弟太叔虞封在这里。这地方从春秋战国到隋唐时候,一直称为晋阳。李岩虽然是大顺朝的制将军,但毕竟是文人出身,面对一些名胜古迹最能引发诗兴,唤起思古之幽情。他巴不得赶快到太原县,最好能够趁着日头未落,逛逛晋祠。宋献策嘱托他寻找的那位朋友,倘若在晋祠能找到,更为所愿。
太原县距太原府城大约四十里,道路比较好走。李岩一行数十骑,扬鞭奔驰,申末时候就赶到了太原县城,被李侔迎进老营。稍作休息,听李侔禀报了到太原县以后安民和征集粮食、骡马的情况。李岩告诉李侔,皇上因为太原府存粮不多,对于是否放赈的事,尚未决定。随后又把宋军师嘱他去找一位朋友,并劝说这位朋友出山做官的事情也说了。李侔听罢,笑着说:
“献策半生江湖,结交草野豪杰,不料他在这晋祠地方也有朋友。此人姓甚名谁,做何营生?”
李岩说:“宋献策之所以是宋献策,就是在江湖上交游甚广,非你我所能及。他让找的人姓刘,名同尘,字和光,自号晋阳山人。此人熟读兵书,精通六壬遁甲,兼明医道,平生淡于名利,不事帖括。因见天下大乱,更不愿与官绅往来,隐居晋祠,倘祥于山水之间,……”
李侔接着说:“此人正在城内。”
“现在城内?你见过他?”
“他本来隐居晋祠附近一处小山村中。可是他的母亲、他的一个弟弟和一位寡嫂,都住在城内。城内宅子是他的祖业。十天前,他因老母患病,来到城内侍候。母病至今未愈,所以他也没有再回乡下。我来到这里以后,因为本地人都称赞他很有学问,人品也高,所以曾去拜访过他,他也回拜过我。可是,哥,他从来没有提过他同宋军师是朋友呀,怎么献策说同他是朋友?”
李岩笑着说:“这正是刘和光的高风啊!与那般汲汲于富贵的趋炎附势之辈,有天壤之别。既然这位刘先生现在城内,我们赶快去找他一谈如何?”
“好,此刻就去,回来再吃晚饭。”
刘和光住在一条僻巷之中,黑漆楼门,两进院落。李岩兄弟二人来到此处,被主人让进前院西屋坐下。书童献茶以后,李岩说道:
“宋军师与足下原是故人,今日特嘱咐弟代他向足下问候起居,并说足下高风亮节,令人钦慕。目前大顺龙兴,我主思贤若渴,深望足下即便出山,共襄大业。宋军师因为今日初进省城,百事缠身,不能亲自相请,嘱弟先为致意,待一二日后必当亲来相聚。”
刘和光说:“前几年经朋友引荐,得识献策先生。如今献策先生为新朝开国军师,功名烜赫,仍不忘布衣之交,实甚感激。但相邀出山之事,弟不敢奉命。”
李岩问:“目前大势已定,先生尚有何顾虑?”
“弟非有所顾虑。且不说弟毫无实际本领,庸碌平生,已是望五之年,两鬓苍苍,还有两项不能奉命苦衷:一是老母在堂,病体未愈;二是弟有小恙之疾,不能鞍马劳累,故此只宜做山林散淡之人,如何能够追随骥尾,为新朝以尽绵力?请将军回告献策,弟无他求,但望天下早日太平,得沐新朝雨露,优游于晋阳山水之间,于愿足矣。”
李侔说:“目前国家草创,急需人才,既然宋军师诚意相邀,足下岂能坚不出山?”
刘和光说:“现有一位人才,学问、阅历胜弟百倍,何不请他为大顺做事?”
李岩问:“先生说的是什么人 ?'…'”
“此人是个和尚,法名不空,于去年十二月中旬,由五台山来到此地,挂单晋祠。听说因近日天气转暖,要回五台山去,大概尚未离开。”
李侔问:“先生可同他相识?”
“弟与晋祠中几位道士很熟,所以得识不空和尚。几次深谈之后,对他十分敬佩,可以说五体投地。此人非一般所谓智谋之士,如肯为大顺所聘,必有极大用处。”
李岩赶快问道:“若如先生所言,此人有非凡之才,何以遁入空门?莫非是慷慨磊落之士,饱经忧患,有大哀于心乎?”
刘和光笑着点头说:“将军不愧是河南李公于,非一般武将所及。不过,古人云:哀莫过于心死。而不空和尚之哀正在于他不能心死,不能超脱世外,像一般出家人那样。他是愤而出家,常常感念时势,拍案顿足,悲歌流涕。”
李岩说:“你越说越使我恨不得马上同他相见。请问,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
刘和光告诉他这位不空和尚在出家之前的姓名和身份,接着说出来此人如何半生戎马,后来当了和尚的经过。李岩听了以后,又问道:
“去年十一二月间,我大顺先头部队开始渡河入晋,全晋人心惊慌。太原府绅宦富豪之家,纷纷奔往山中避乱,他为何反在此时离开五台山清净佛地?”
“所以我说他并不愿超脱世外。”刘和光笑一笑,沉默片刻,接着说道,“实话告你说,他虽然平易,一谈到明朝的朝政腐败,便扼腕叹息,认为明朝必亡,不可救药。而且为此遁入空门。可是奇怪,他又不忍心看见明朝如此迅速灭亡。他来太原是想设法向当道建议,使太原能固守两三个月,阻止大顺军前进,以便北京城得到各地勤王之师。他到了太原以后,看到蔡茂德是一个迂腐无用的文人,其他地方大吏也都不足与谋,十分失望,所以根本没有露面,便来到晋祠住下。将军,你说他这个人怪也不怪?”
李岩点头说:“像他这样的情况我能够懂得。仔细想一想,并不感到奇怪。”
刘和光又说:“将军不妨明天上午找找他。倘若将军能够说动他为大顺效力,必有大用。以弟看来,新朝中正缺乏像他这样的人。”
一个十四五岁的、蓬头敝衣的小丫头进来,对刘和光说,老奶奶的药已经煎好了,等他亲自服侍老奶奶吃药。李岩见刘和光有事,不便久留,赶紧站起来说:
“我明天一早便到晋祠拜访不空和尚。至于先生出山之事,万望不要峻拒。宋军师一二日内会亲来奉邀,劝足下出山,以展抱负,共襄大顺朝开国宏业。弟等就此告辞了。”
刘和光为母亲治病,每次更换药剂,煎好以后,必要他自己先尝一尝,方才捧给母亲吃下。这已是家中多年习惯,所以,他并不挽留李岩兄弟,将他们送出大门,拱手而别。
李岩兄弟回到营中,一面吃晚饭,一面商量明日上午去拜访不空和尚的事。忽然吴汝义差一急使,飞马来到,传下皇上口谕:
“请李公子明日已时以前赶到太原府中入宫议事。”
李岩大为诧异,不知皇上叫他去所议何事。他害怕不空和尚离开晋祠,回五台山去,当即决定今晚就往晋祠,决不耽误。匆匆地吃过晚饭,李岩嘱咐李侔留在城中,自己带着几十名亲兵驰往晋祠。
不空和尚因见大顺军纪律很好,买卖公平,确实像是得天下的气派,略觉安慰。今天太原府城已破,明白李自成此去北京,一路上必然势如破竹。他原来心存的一线希望渐渐落空,所以不胜感慨。心中充满忧愁,勉强在床上打坐,却仍旧不能静下心来。他索性下床,准备填一首词,临走前题在壁上。恰恰才想出两句,李岩来了。
李岩在晋祠小镇上驻扎着一千人马,山李俊统领。李俊同晋祠当家的老道士已经熟了,知道有一位挂单的老和尚,是一位颇有学问的人。只是他忙于向山中大户征集粮食和骡马,还没有找过这位从五台山来的和尚谈话。李俊陪着李岩来到一个僻静的小院里,在一间道房门上轻叩了几下。门开处,不空和尚双手合十,神态安详地问道:
“是来找贫僧吗?”
李俊叉手说:“正是来拜见法师。我名李俊,是本处驻军首领。这位是本营主将,大顺国制将军……”
和尚笑着说:“是河南李公子,久仰久仰。请进来坐下谈话。”
李岩向和尚合十行礼,问道:“法师何以知道我是李岩?”
和尚说:“贵部将士已经来到晋祠三日,贫僧岂能不闻?门外风寒,请进里边说话。”
李岩对李俊说:“你去办你的事吧。我一个人同法师谈谈话,只留下打灯笼的亲兵在院中等候好了。”
李俊和一群亲兵走后,和尚将李岩让进道房坐下,笑着问道:
“将军来访贫僧何事?莫非将军与佛法有缘,一向所关心乎?”
李岩笑道:“实话相告,岩与佛法缘分很浅,虽无功名富贵之念,却有济世安邦之心。待天下大定之后,岩既不入佛,亦不归道,但求解甲释兵,隐居山林,长与白云麋鹿为友,与农夫樵于为伍,于愿足矣。”
“将军胸怀高朗,令人钦敬。但恐天下事未可预料,谁知何时太平?将军既然已经出山,欲脱身怕不容易。今晚将军下访,究竟有何见教?”
李岩暗自琢磨着和尚的话,决定暂不说明来意,不妨先问问他对当今大局有何看法。于是说道:
“以法师看来,大顺军此去北京,是否能马到功成?”
不空和尚说道:“贫僧是方外之人,诵经礼佛之外,不知其他。军国大事何必向我垂问?”
李岩笑着说:“请法师不必瞒我,师傅岂非当年洪承畴军中的赞画刘于政先生乎?”
“将军何以知道?”
“请法师不必问我何以知道。正因为我知道法师原是刘子政先生,胸富韬略,故来求教。”
“啊!”
“法师以为大局前途如何?”
不空和尚闭目沉吟,似乎在思考李岩的询问。其实,他是在思索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如何使大顺军缓到北京一步,使崇祯皇帝能等到勤王之师。停了片刻,他抬起头来,说道:
“崇祯并非亡国之君,只是从万历、天启以来病入膏盲,加上朝中无人,才落到今日地步。大顺军前去北京,看来一路上不会有大的阻碍。只是到北京城下之后,能否迅速破城,未敢预料;纵然攻下北京,能否就算大功告成,更为难说。以李王所率的东征兵力,恐怕未必能一战成功。”
李岩说:“北京兵力空虚,所谓三大营名存实亡,不堪一击,各地纵有勤王之师,但远水不解近渴。眼下我大顺朝有五十万大军东征,还怕不能一战成功么?”
和尚笑而不语。李岩又忍不住问道:
“法师为何笑而不言?”
和尚慢慢抬起头来说道:“倘若果然大顺朝兵力雄厚,有五十万大军东征,自然无须为成败挂心。但恐兵力患少,万一有意外之变,仓促之间,何以应付?请恕我直言,李王左右用事之人,都以为胜利已在手中,又自以为兵力强大,无敌于天下。其实,可以说殷忧者正在此处。他人因不断胜利,如醉如狂,将军是远见卓识之人,难道亦同众人一样么?”
李岩暗暗吃惊。几个月来,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他看见和尚的脸上仍然挂着微笑,但笑得有些冷峻,便不觉将椅子向前移动,低声说道:
“请法师不必顾虑,一切话但说无妨。”
和尚点点头,接着说道:“用兵之道,虚虚实实。我看刘宗敏将军的檄文,讲他率大军五十万渡河,李王亲提百万之众于后;刚才将军也说大顺军有五十万大军东征,这都是虚,实的并非这样。所以,我笑而不言。以贫僧看来,如今渡河兵力,不会有三十万人,分兵两路,一路从晋南入豫北,一路来到太原,将来到北京城下的,不过十余万人,战兵大约不足十万。李王连年征战,占地虽广,却没有站稳脚跟,如同吃东西一般,只知道狼吞虎咽,全无消化,此是最大可忧之事。你们进兵北京,实际是孤军深入,一旦事出意外,不惟不能争胜于疆场,固守北京,而且退无可守之地。彼时将见畿辅、河北、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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