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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2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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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化紧接着说:“之心,我刚才同东主爷正是为守城事商量办法。刚刚商量完,听说你在城上吩咐向钓鱼台燃放红衣大炮,守城的内臣们不肯听话,你很生气。我害怕激出变故,所以差一个答应①去请你来。之心,你虽然不是我的门下出身②,可是我同曹爷情如兄弟,一向把你当自己门下子弟看待。我已经快满五十,精力大不如前。几年之后,这司礼监掌印一职就落在你的身上……”
①答应——太监中的一种名目。
②门下出身——小太监进宫后,都要片一年长太监为师。司礼监太监多出自较有学问、有地位的老太监名下。
王承恩心中焦急,而且有点愤怒,赶快说道:“宗主爷,您老资深望重,阅历丰富,圣上倚信方殷,何出此言?承恩虽不肖,亦从无此念,况今夕何时,京师且将不保,遑论此与大局无于之事!”
王德化笑一笑,说:“我说的全是肺腑之言,日后你自然明白。好,日后我将保你晋升掌印之事,此刻不必谈。”
他喝了一口温茶,接着说道:“刚才你在城头上为向钓鱼台打炮事,同几个内臣头目争执,请你不必为此事动怒。你是奉钦命提督守城重任,在城头上有内臣和军民拒不听命,当然可以从严处置,或打或斩都可。可是之心啊,无奈此时城上人心涣散,十分可怕,纵然是圣上亲自来城上下旨,也未必能雷厉风行,何况你我!”
王承恩伤心地问:“宗主爷,话虽如此,可是我明知逆贼的老营盘踞在钓鱼台内,倘若用红衣大炮瞄准打去,定能使众渠魁不死即伤,大杀逆贼狂焰。承恩在此时机,不敢对逆贼巢穴开炮,上无以对皇上,下无以对京师百万士民!”
王德化点头说:“你的意见很是。对钓鱼台打炮事由我吩咐,不过片时,城头上即会众炮齐鸣,使钓鱼台一带墙倒屋塌,血肉乱飞。”王德化向立在身后的答应说:“去,唤一个守城的内臣头儿进来!”他又对王承恩说:“之心,刚才我听说安定、东直、朝阳各门的情况都很紧急,你赶快去安定门瞧一瞧,这里的事情你不用操心啦。”
曹化淳起身说:“皇上命我分守朝阳门,我现在就飞马前去。宗主爷,失陪了。”随即向王德化和王承恩拱拱手,提着马鞭子下城了。
王承恩不好再说别的话,也向王德化作揖告辞。他是从德胜门一路沿城头巡视来的,他的几名随从太监和家奴有的跟随他上城,有的牵着马从城内靠近城墙的街道和胡同追随。他从阜成门旁边的砖阶上下来以后,曹化淳已经带领着众人走远了。他猜不透王德化和曹化淳密谈何事,但觉得十分可疑:如今大势已去,难道他们也怀有别的打算?他越想越感到愤慨的是,王德化和曹化淳多年中依靠皇上的恩宠,得到了高官厚禄,在京城中有几家大商号,在畿辅有多处庄田。他最清楚的是逢年过节和王德化生日,他都去拜节庆寿,看见王的公馆在厚载门①附近的鼓楼两边,房屋成片,十分壮观。而且院中不仅有亭台楼阁,还有很大的花园。假山池沼、翠竹苍松。奴仆成群,一呼百应。王德化年轻时在宫中同一位姓贾的宫女相好,宫中习惯称为“菜户”,又称“对食”。有一年皇后千秋节,把一批年长的宫女放出宫来。贾宫人出宫后既未回父母家中,也不嫁人,住到王德化公馆中主持家务,俨然是王公馆中的女主人身份,也很受王德化的侄子们和奴仆们的尊敬,呼为太太。……王承恩在马上暗想,像王德化这样的人沐浴皇恩,位极内臣,如今也心思不稳,可见大明朝的大势已经去了。他的心叫非常难过,几乎要为皇上痛哭。
当王承恩带着随从骑马奔到西长安街的时候,突然从阜成门和西直门之间的城头上传过连续三响炮声,分明是厚载门——即地安门。向城外打去。王承恩和他的从人们立刻在街心驻马,回首倾听。不过片刻,连续几响炮声,声震大地,并听见炮弹在空中隆隆飞近,打塌了附近房屋。王承恩一起人大为惊骇,本能地慌忙下马,闪到街边的屋檐之下。这一阵炮声停后,他们惊魂未定,赶快上马,向东驰去。过了西单牌楼以后,王承恩在马上恍然大悟,明白原来先从城头上放的三炮,只装火药,没有炮弹,所以响声无力,也无炮弹向空中飞去的隆隆巨声,同随后从城外打来的大炮声大不一样。他对大势更加绝望,在心中愤恨地说:
“果然,城上的人心已变,王德化和曹化淳也不可靠。皇爷孤立在上,这情况他如何知晓!”
王承恩策马穿过西单牌楼,本来可以不进皇城,直接奔往安定门,但是他临时改变主意:他必须立刻进宫去将危险的局势奏明皇帝。他已经十分清楚:人心已变,京城的局势不会再支持多久了,城上的守御等于儿戏,不但“贼兵”可以毫无抵抗地靠云梯上城,而且更可能的是守城的内臣和军民们开门迎降。倘若皇上不能够立刻筹措数十万银子,重赏守城人员,重新征召忠义之士上城,恐怕北京失守只是巳夕间的事了。
他率领从人们策马到了长安右门①,翻身下马。因为承天门前边正对皇宫,遵照明朝礼制,任何人不许骑马和乘轿子横过御道,所以王承恩命从人们绕道大明门,也就是今天的中华门前走过去,在长安左门外边等候。他自己只带着一个十几岁的小答应,打着灯笼,匆匆地从侧门走进承天门,穿过端门,来到午门前边。午门早已关闭,午门的城头上有两三只红纱灯笼在风中飘动。他以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身份,叫开了午门,急速往乾清官走去。刚过皇极殿东侧的中左门,迎面遇着两位在三大殿一带值夜的熟识太监,告诉他皇上在坤宁宫同皇后和袁娘娘一起哭过后,又到承乾宫对回娘娘的遗像哭了一阵,又到奉先殿去了。这两位值夜的太监还悄悄告诉他,皇上在奉先殿已经痛哭很久,如今还在痛哭;随在皇上身边的众多太监和宫女也都跟着皇上伏地痛哭,没有人能劝慰皇上。一个年长的太监说毕,摇头叹息,又流着泪说了一句:
①长安右门——又称西长安门,同它相对的是长安左门(东长安门),都是三阙,称东西三座门,这两座门均在民国年间拆除,在明代紫禁城的南门是承天门,而大明门(今中华门)是皇城南门,所以东西长安门之内也是禁地。
“王老爷,像这样事是从来没有过的。看来皇上也知道大事不妙,只是无法可想!”
王承恩不去见皇上了,赶快哭着出宫。因为不知道安定门的情况如何,他在东长安门外上马,挥了一鞭,向东单牌楼驰去,打算从东单牌楼往北转,直奔安定门。在马上经寒冷的北风一吹,他开始明白,皇上今夜去奉先殿痛哭和往日的痛哭不同:今夜是皇上已知国亡在即,决计身殉社稷,哭辞祖庙。大约在二十天前,当朝廷上出现了请皇上南迁之议以后,他希望皇上能够拿定主意,排除阻挠,毅然驾幸南京。他虽然是深受皇上宠信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在宫中有“内相”地位,但是他一向在皇帝前小心谨慎,不忘记自己是皇帝家奴,对南迁事他不敢妄言一句,不触犯皇上忌讳。事到今日,他不能不愤恨一部分反对南迁的大小文臣。他在心中咬牙切齿地骂道:
“皇帝的江山都坏在你们手里!”
王承恩来到安定门城上时,知道自从黄昏以后,守城的人和城外敌人不断互相呼喊,互相说话。而城下的敌人夸称他们的永昌皇帝如何仁义和如何兵力强盛、天下无敌,大明的江山已经完了。王承恩以钦命提督守城诸事的身份严禁守城的内臣和兵民与城外敌人说话,又来回巡视了从安定门到东北城角的城防情况,天已经大亮了。
两天来王承恩日夜不得休息,昨夜又通宵不曾合眼,也忙得没吃东西。他本来想去德胜门和东直门等处巡视,但是头昏,疲惫,腹中饥饿,感到不能支持。于是他下了城墙,带着从人们骑马奔回家中。
王承恩的公馆在灯市大街附近的椿树胡同,公馆中有他的母亲、侄儿、侄媳,和一群男女奴仆。吃过早饭以后,他向家人们和从人们嘱咐了几句话,倒头便睡。后来他被家人叫醒,听了心腹从人对他悄悄地禀报以后,他骇得脸色苍白。匆匆梳洗之后,向母亲磕了三个头,哽咽说道:
“儿此刻要进宫去,今生不能再在娘的面前尽孝了。但等局势稍定,您老人家带着一家人仍回天津居住,不必再留在北京城中。”
他母亲不知道出了何事,但是猜想到城破就在眼前,浑身战栗,流着泪说:
“我的儿,你快进宫去吧。自古尽忠不能尽孝。家务事我有安排,你快走吧!”
王承恩立刻到大门外带着从人上马,进了东安门,直向东华门外的护城河桥头奔去。
今日早晨,李自成命手下将士面对彰义门搭了一座巨大的黄色毡帐,端坐在毡帐前边,命秦晋二王坐在左右地上,然后晓谕守城的军民赶快打开城门投降。像这样大事,竟没有人向崇祯禀报。当听了王承恩的禀奏以后,崇祯浑身一震,登时脸色煞白,两手打颤,心头怦怦乱跳,乍然间竟说不出一句话来。为着使自己稍微镇定,他从御案上端起一杯温茶,喝了一口。由于手打颤,放下茶杯时杯底在御案上碰了一下,将温茶溅了出来。他愤怒地问道:
“闯贼的毡帐离彰义门有多远?”
“听说只有一里多远,不到两里。”
“城头上为何不放大炮?为何不放大炮?”
“奴婢并不在彰义门,详情不知。奴婢听到这一意外消息,赴快进宫向皇帝禀奏。”
“你速去彰义门,传朕严旨,所有大炮一齐对逆贼打去!快去!”
“听说城上不放炮,是怕伤了秦晋二王。”
“胡说!既然秦晋二王不能死社稷,降了逆贼,死也应该!你快去,亲自指挥,必使彰义门城头上众炮齐发,将逆贼及其首要文武贼伙打成肉酱!”
王承恩颤声说道:“皇爷,已经晚了!”
崇祯厉声问道:“怎么已经晚了?!”
王承恩说:“闯贼在彰义门外并没有停留多久。在奴婢得到消息时,闯贼早已回钓鱼台了。”
崇祯恨恨地叹一口气,顿脚说道:“想不到守城的内臣和军民竟如此不肯为国家效力,白白地放过闯贼!”
王承恩说道:“皇爷,城头上人心已变,大势十分不妙,如今皇爷生气也是无用。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要想鼓舞守城人心,恐怕非立刻用银子厚赏不可。”
“唉,国库如洗,从哪儿筹措银子!”
崇祯没有主意,默默流泪。王承恩也知道确实国库如洗,跪地上不敢仰视,陪主子默默流泪。过了一阵,崇祯忽然生出了一线希望,说:
“承恩,你速去传旨,传公、侯、怕都到朝阳门楼上会商救急之策,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倘若他们能率领家丁守城,再献出几万两银子作奖励士气之用,既是保国,也是保家。一旦国不能保,他们的富贵也就完了。你去,火速传旨,不可有误!”
王承恩心中明白,要公、侯、伯们为国家出钱出力,等于妄想,但又不能不遵旨去办,也许会有一线希望。于是磕了个头,站起来说道:“奴婢遵旨!”赶快退出去了。
崇祯发呆地坐在御案旁边,很明白大势已去,守城的内臣和军民随时可能打开城门,迎接“贼兵”进城,而没有人能挽救他的亡国。他知道城上的红衣大炮可以打到十里以外,一种炮弹可以将城墙打开缺口,另一种是开花弹,炸开来可以使一亩地范围内的人畜不死即伤。至于一般大炮,也可以打三四里远。他伤心地暗暗叹道:“我大明三百年深仁厚泽,这些守城军民和内臣都受我大明养育之恩,为什么不对钓鱼台地方打炮?为什么不对坐在彰义门外的闯喊打炮?……”他忽然重复说道:
“咄咄怪事!咄咄怪事!”
他想到转眼间就要身殉社稷,全家惨死,祖宗江山亡在他的手中,不觉出了一身冷汗,连呼三声“苍天!”猛然在御案上捶了一拳,震得茶杯子跳了起来,溅湿了御案。随即他站了起来,在暖阁中狂乱走动,又连连说:
“我不应该是亡国之君!不应该是亡国之君!”
魏清慧和两个太监站在窗外,屏息地听皇上在暖阁中的动静,觉得皇上快要发疯了,但是大家平日震慑于崇祯的威严,只是互相望望,没人敢进暖阁中去劝解皇上。虽然魏清慧也惊慌失色,但是她不忍心皇上这样独自痛苦悲叹,于是她不顾一切地快步走进暖阁,到了皇上面前,用打颤的柔声说道:
“请皇爷宽心,请皇爷宽心。奴婢已经用金钱卜了卦,北京城有惊无险。请皇上宽心,珍重御体要紧!”
崇祯没有看她,也没有听见她的话,继续绕室乱走,极度悲愤地哽咽说道:
“苍天啊!我十七年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宵衣旰食,孜孜求治,不应该落到这个下场!苍天!苍天!你怎么不回答我啊!……我不是荒淫之主,不是昏聩之君,也不是年老多病之人……我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只要我任用得人,严于罪己,惩前毖后,改弦更张,我可以使国家得到治理,使百姓能够安享太平。天呀,你为何不听我的祷告?不听我的控诉?不俯察我的困难?不给我一点慈悲?”他用有拳捶打着朱漆描金盘龙柱,放声痛哭,随即又以头碰到柱上,碰得咚咚响。
魏清慧吓坏了,以为皇上要疯了,又以为他要触柱而死,扑通跪到他的脚边,牵住龙袍一角,哭着恳求:
“皇爷呀皇爷!千万不要如此伤心!值此时候,千万不要损伤了龙体!皇上,皇上!”
经过以头碰柱,崇祯的狂乱心态稍微冷静,才注意到魏宫人跪在脚边,愤怒地问道;
“魏清慧,我应该有今日之祸么?”他回避了“亡国”二字。
“皇上圣明,皆群臣误国之罪!”
提到群臣误国,崇祯立刻火冒三丈。他不仅深恨自从万历以来,文臣们只讲门户,互相攻计,不顾国家安危,不顾人民疾苦,加上无官不贪,无吏不劣,他尤其恨一些人既阻挠他南迁大计,又阻挠他调吴三桂来京勤王……越想他越怒不可遏,一脚将魏宫人踢倒在地,迅速地走到御案旁边,在龙椅上一坐,双眼射出凶光,忿恨地说:
“我要杀人!我要杀人!”
乾清宫执事太监吴祥进来,骇了一跳,但已经进来了,只好大着胆子向皇帝躬身说道:
“启奏皇爷,王德化有要事要面奏陛下。”
崇祯没注意吴祥的话,仍在继续刚才的思路,忿恨地说:
“朕要杀人,要杀人……可惜已经晚了!晚了!”
吴祥赶快跪下,说道:“请皇爷息怒,王德化在司礼监服侍皇上多年,并无大罪。”
崇祯没有听清楚吴祥的话,定睛看着俯伏地上的吴祥,又看见魏清慧也从被踢倒的地方膝行来到面前,跪在吴祥身后。他问道:
“有什么事?城上的情况如何?”
吴祥说:“回皇爷,城上的情况奴才不知。王德化有事要面奏皇爷。”
“王德化?……”崇祯感到奇怪,又问道:“你说是王德化么?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自来有事面奏,不需要别人传报,为什么不自己进来呀?真是怪事!”
吴祥回道:“王德化登上丹墀以后,听说皇上正在生气,不敢贸然进来,所以叫奴婢来启禀皇爷。”
崇祯又问:“他在守城,有什么好的消息禀奏?”
吴祥已经问过了王德化,但是他不敢说出实话,吞吞吐吐地说道:
“王德化要当面奏明皇上,他,他,他正在丹墀上恭候圣旨。”
“叫他进来!”
吴祥起身退出。魏清慧也赶快退出去了。
当王德化走进乾清宫的时候,两腿禁不住索索打颤。皇上的脾气他很清楚,他想着十成有八成杜勋会立时被杀,他也会以带进叛监之罪连累被杀。在宣武门一时糊涂,相信了杜勋的花言巧语,同意将杜勋带来面见皇上,如今后悔也迟了。
原来当李自成坐在彰义门外时候,王德化在阜成门上。这时曹化淳国听说阜成门和西直门面对李自成的钓鱼台老营,情况最紧,也来到阜成门察看并同他密商。他们本应指示守彰义门和西便门的太监和兵民对李自成的毡帐开炮,但因为眼见明朝的大势已去,正考虑如何投降,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家产,所以他们只是来到靠近西便门不远的内城转角处观看,却不下命令向城外开炮。后来他们看见李自成同一群文武要员走后,有一个人从彰义门缒上城头,并且传说是宣府监军太监杜勋进城。他们大为吃惊,立刻下城,带领一群随从骑马奔往宣武门等候。
因为外城未失,内城的三座南门,即正阳、崇WWW.KANSHUBA.ORG、宣武,仍未完全关闭,可以单人进出。杜勋一到彰义门城上,立刻被守城的太监们围了起来,向他打听城外消息。他急于要进宫叩见皇帝,没有时间在城头多留,只说李王兵力强盛,所向无敌,如今李王亲率二十万精兵包围北京,北京断难坚守。他又说李王如何仁义,古今少有,所以义兵所到之处,军民开门迎降。他毫不隐讳地在城头上说出了煽惑人心的话,还对问他认识的、守彰义门的太监头儿小声说道:“你放心,不管谁坐天下,都不会不用内臣!”他向这个太监头儿惜了一匹马,便奔往宣武门了。
杜勋在宣武门内看见了王德化和曹化淳,赶快跪下去叩头请安。王德化又喜又惊,弯身拉他起来,叫着他的字说:
“子猷,看见你平安无恙,我很高兴。你,真胆大!你为何缒进城来,自己寻死?”
不等杜勋回答,曹化淳也说道:“前些日于,传闻你在宣化尽节。皇上特降天恩,追封你为司礼监秉笔太监,饬宣府地方官为你建忠烈祠,春秋致祭,又荫封你的侄儿为世袭锦衣千户。皇上英明,你竟敢缒进城来!给皇上知道了,不惟你活不成,你的一家人活不成,连许多缒你进城的人也都要受到连累,陪着你白送性命。你做事真是荒唐!”
杜勋也感到害怕,脸色灰白,但是他既然在大顺皇帝面前说出大话,而且已经进了内城,便只好硬着头皮,冒死进宫见皇帝,至于见了皇帝后如何说话,他将见机而行,总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平安回到城外。他在缒城之前,想好了要指望王德化或曹化淳带他去面见皇帝;如今不同平日,他已是投了流贼的内臣,倘若没有他们帮助,他不但不能进入紫禁城和内宫,甚至走到承天门前也会被拿。他在颤栗中向王德化和曹化淳深深一揖,请求说:
“两位老爷所言甚是。请屏退左右,愚晚有私话禀明。”
王德化将袍抽一挥,从人都退到十丈以外,谁也听不清这三个权贵内臣站在一起交头接耳地如何商议,只见王德化和曹化淳表情沉重,有两次坚决摇头。后来王德化在迟疑中勉强点头,叹口气说:
“子猷,你平日喜欢押宝。这一宝倘若押不准,可就输惨啦!”
“请宗主爷放心。昨晚宋矮子替我卜了一卦,他包我平安无事。”
王德化并不放心,说道:“哼,听说宋矮子从前在北京也卖过卦,不料他一到李闯王那里就变成了诸葛孔明!”他转向曹化淳说:“老曹,我带子猷进宫一趟,你到平则门等着。子猷从宫中出来,从平则门缒出城最为近便,不要走顺承门出到外城,再从彰义门缒城了。”
随即,王德化吩咐送杜勋的人将杜勋借的马送回彰义门,让杜勋换骑另一匹马,同他往北奔去,只带着侍候王德化的一个青年答应骑马跟在后边。王德化的其他众多随从跟随曹化淳转往平则门了。
王德化等人到了西长安街的东口,西三座门的外边下马,留下青年答应照料马匹,然后从长安右门进入承天门、端门和午门。王德化一路走着,心中很不踏实,后悔不该带杜勋进来。杜勋也是胆战心惊,脸色苍白,很后悔他在李自成的面前夸下海口,说他可以进宫来劝说崇祯皇帝自己退位,以成就禅让的千古美名。想着他可能被立刻斩首,可能被乱棍打死,连两条腿都软了。
王德化叫杜勋在有后门(平台)等候,自己鼓着勇气往乾清宫去见崇祯皇帝。当他进入东暖阁跪在崇祯面前时,崇祯一眼就看出来他的惊恐神色。崇祯以为城上出了变故,十分吃惊,厉声说道:
“王德化,你有何不好的消息禀奏?”
王德化不敢抬头,俯伏地上,颤声回答:“回皇上,杜勋进宫来了……”
崇祯睁大了惊恐的眼睛,大声问:“你说什么?说什么?”
“奴婢向皇上禀奏,杜勋进宫来了。”
“有几个社勋?”
“只有一个社勋。”
“胡说!杜勋已经死了。你带进宫来的这个杜勋是鬼呀是人 ?'…'是他的鬼魂进宫来了?”
“不是鬼魂。皇爷,是他的本人进宫来了。”
在片刻中,崇祯惊吓得目瞪口呆,望着跪伏在他面前的王德化,不由得想起来近日宫中几次出现鬼魂的事,再也说不出话来。
大约二十天前,李自成破了宣府以后,他接到塘报,说监军太监杜勋同总兵官王承胤、巡抚朱之冯都被流贼捉到,慷慨不屈,骂贼尽节。尤其是塘报中说,杜勋十分忠勇,手刃流贼多人,正要冲出重围,继续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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