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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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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自己的一万两银子也分给将士,只留下一两五钱银子叫银匠替他打一只酒杯,留作纪念,井口吟一联,刻在杯上:
誓挥铁骑驱胡虏,
恭捧金瓯颂圣明。
这一联诗句虽不甚工,却照实说出他的杀敌誓愿和对皇上的感激心情。他决定等到打了大胜仗,把清兵驱逐出塞,在同将士们举行的庆功宴上,用这只银杯子痛饮一醉。
在这两三天中,崇祯皇帝的心中充满矛盾,他听了卢象升的坚决主战的言论不能不受些感动,有心等勤王兵到齐后与清兵决战。但是这种念头总是摇摆不定,反复思量,难下决心。他在乾清宫分别召见过杨嗣昌和高起潜,叫他们认真考虑卢象升的意见,不要徒事意气之争。他们异口同声,都反对与清兵决战,认为倘若将皇上的这一点家当作孤注一掷,一旦败亡,后果将不堪设想,当时明朝军队多数欠饷严重,军纪败坏,这种种情形杨嗣昌十分清楚,但是他只看见这一个不利的方面,而不愿意想一想畿辅百姓和将士中不乏慷慨爱国之士,怀抱着同仇敌忾心理,只要朝廷振作起来,加以激励,明定赏罚,情形就会大大改变。在两次单独召对时候,他总是详细陈奏不应该冒险与清兵决战的理由,说卢象升是不知己知彼,不顾国家安危大计。
“况自古以来,”杨嗣昌又说。“未有内乱不止而能对外取胜者。故欲攘外,必先安内,此一定不移之理。今日国家处境虽然危急万状,但究竟非南宋偏安局面可比。东虏虽迭次人塞,骚扰畿辅,然东起辽海,西至大同,雄关重镇,均在我手。故为国家打算,莫如对东虏施以羁摩之策,拖延时日,而对内一鼓剿火关中之贼,然后迫献贼与曹贼等俯首就范;如其仍怀异志,思欲一逞,亦不难次第剿除,一旦国家无内顾之忧,陛下即可以整军经武,对东虏大张挞伐,以雪今日之耻,永绝边境之患,谅彼蕞尔小邦,偏处一隅,何能与大朝①抗衡!”
①大朝——指明帝国。
崇祯对杨嗣昌和对高起潜不同。他对起潜只是当作一个忠顺的心腹奴才使用,而对嗣昌则一向认为是他的股肽之臣,深具谋国忠心,且事理通达,老谋深算,更非一般臣僚可及。嗣昌所说的这几句话十分投合他的心意,他频频点头。但是他同意不把勤工兵马拿出来作孤注一掷,却又不愿一味避战,使敌人如人无人之境,他说:
“朕亦深知欲攘外必先安内,故一再渝卢象升不可浪战。但如一味避战,使敌之气焰日高,我之士气日馁,亦非善策。遇到该战的时候,还得鼓勇一战,将来就是行款,也使东虏知我非不能战,横生要挟。”
杨嗣昌俯首说:“皇上英明天纵,所见极是。”
在安定门会议的三天之后,崇祯又完全倒在主和派的一边了。皇帝的这种变化,卢象升也曾担心,但没想到来得这样快。当他正在高兴时,总监军高起潜来到了昌平。卢象升把他迎进总督行辕,坐定以后,把两日来皇帝赐银、赐马、赐铁鞭等事对他说了一遍,并且说:
“看起来皇上战意甚锐,我们只有冲锋陷阵,杀敌报国,方能不负上意,至于如何杀敌,学生已筹之熟矣,正好监军驾临,愿闻明教。”
“卢大人有何妙计?”
卢象升放低声音说:“学生打算在初十夜间分兵四路,趁月夜进袭敌营,出其不意,杀他个落花流水。高公以为如何?”
高起潜冷淡地一笑,说:“只听说雪夜袭蔡州①,没听说月夜袭敌营。”
①雪夜袭蔡州——公元817年阴历十月一个大雪之夜,唐朝政府军在李愬指挥下奇袭蔡州城(今河南汝南县),擒获反叛朝廷的淮西节度使吴元济。
受此奚落,卢象升心中大怒,恨不得一脚把高起潜踢出大厅,但是他竭力地忍耐住了。他知道如果他不能忍受奚落,自己惹祸不打紧,同敌作战的大事也不用谈了。于是他勉强笑一笑,说:
“敌人方胜而骄。正因为是月夜,他们会更加大意,疏于提防。”
“敌众我寡,还是以持重为上策。”
“正因为敌众我寡,故用奇袭。”
“万一不胜,岂不是孤注一掷?”
“出奇制胜,兵家常事,何谓孤注一掷?”
“此事让我仔细想想,以求万全。”
谈话成了僵局,两个人都不愿让步,只好都不做声。喝了一杯茶,高起潜忽然改换话题,满脸堆笑说:
“久闻老先生最爱名马,此次前来勤工,想必带来几匹?”
“带来几匹,有几匹留在阳和。”
“我也极爱骏马,可否让我一饱眼福?”
“请!”
卢象升陪着高起潜走到一个空场上,早有人把十匹高大的骏马从马房中牵了出来,高起潜看见每一匹骏马都有点垂涎,心里说:“人们都说卢建斗无他嗜好,惟爱骏马,果然不错!”他听说卢象升的每匹马都有名字,随即挨着问了几匹,掌牧官参将杨陆凯在旁边一一回答。高起潜见过的名马也很多,像燕色驹、桃花骢、豹花骢、菊花青等名字他都不感到新鲜。等问到一匹浑身火红的骏马时,杨陆凯告他说它叫玉顶赤,他连声说:
“好!好!果然浑身是胭脂色,只有头顶上一块玉白色!”随即又指着卢象升的坐骑问:“这匹呢?”
“五明骥。”卢象升忍不住自己回答。
“嘿,这马,耳如竹批,目如悬铃,真是神骏!”
这时五明骥听见附近群马嘶鸣,它忽然昂首长嘶,把高起潜吓得一跳。高起潜本是身材魁梧的人,伸出手要量一量马头多高,竟然差很远没有够着马耳。他随即笑着说道:
“此马这样高大,性情定然暴烈,恐怕不是一般人能驾驭得住吧?”
“此马初到学生手里时,性情十分暴烈,每次骑它,开始三十里它总是不走正路,旁侧斜行,倔强难驯,又走三十里才肯老实前去。经掌牧官同学生用心调驯,费了数月之力,方堪使用。如今也只有学生同掌牧官可以骑它,别人都近不得身。”
高起潜看着这匹马毛色光泽,犹如涂脂,前胸宽阔,臀部滚圆,四条腿纤长有力,真是“雄姿英发”,令他十分艳羡。他打量一阵,回头间道:
“为什么叫它五明骥?”
卢象升微微一笑,向掌牧官瞟一眼,然后一手拈着胡须,一手抚摩着马身上光滑发亮的短毛,回答说:
“你看,此马全身深紫,鬃毛黑色,却有四只蹄子白如霜雪,肩上也有一片白毛像一轮皓月。这五处白毛,不但在阳光下闪闪发明,在月光下也闪闪发明,所以学生就给它起一个名字叫五明骥。”
“果然切合,十分新鲜。哈哈哈哈……”
象升见高起潜这样称赞他的坐骑,心中十分高兴,把刚才的一肚皮气愤冲跑了。掌牧官杨陆凯看见高监军还在打量这匹神骏,就在一旁说:
“监军大人不知,关于这匹马,我们总督大人还有四句赞语和四句七言诗哩。”
“什么赞语?”
“这四句赞语是:‘紫体玄鬃,其力千里;孤月悬肩,寒霜没趾。’”
“四句诗怎么说?”
杨陆凯声调铿锵地背诵出一首七绝:
踏破关山几万重,
渥洼①神骏似枫风。
弛驱百战平胡日,
血汗堪夸第一功。
①渥洼——汉武帝时尝得神马于渥洼。渥洼是水名,在甘肃敦煌境内。
这几句诗高起潜连一句也没有听清楚。他的注意力已经移向旁边一匹白马身上,想着这匹五明骥是卢象升心爱的坐骑,自然不会赠人,倘若能把那匹漂亮的白马赠他,也足以满意了。
“好诗!好诗!”他连连点头,装做自己很能欣赏这首七绝的妙处,“真是好诗!这一匹白马叫什么名字?”
“它叫千里雪。”杨陆凯恭敬地回答说。
“啊呀,马漂亮,名字也起得漂亮!”高起潜高举右手,伸到千里雪的背上抚摩着,喷啧称赞:“嘿嘿,在皇上的御厩里也找不到这样的好马!”
卢象升笑一笑,说:“不瞒高公,这是一匹御厩马。”
“御厩马?”
“是的。前年秋天虏兵入塞,学生从湖广率兵入援。九月间,学生巡视塞外,蒙皇上赐御厩马五十匹。学生原有五匹好马,又从这五十匹中挑选五匹,共为十匹。方才你看的那玉顶赤也是御赐的。”
“啊,怪道这匹马如此漂亮,原来是从御厩中选出来的!”他牵着千里雪走了几步,为着炫耀自己是真正内行,故意用《相马经》上的术语称赞说:“跨灶!跨灶①!真是好马!”
①跨灶——马前蹄有空处叫做灶门,所以前蹄在地上踏的痕迹叫做“灶”,马行走时后蹄落下去超过前蹄痕迹,叫做跨灶。
卢象升说:“古人的话也不尽可信。一般的好马都能跨灶,并不稀奇,难得的是此马‘龙颅凤膺’,腹下有旋毛如乳。”
高起潜低头一看,果见马腹上有两片旋毛,左右对称,说道:“果然像两个乳房。”看了片刻,他抬起头来说:“好像什么书上讲到过这腹下旋毛,我记不清了。”
杨陆凯回答说:“李伯乐《相马法》上说:‘旋毛在腹下如乳者日千里马。’”
“对,我就说嘛,这匹马不是凡马。”高起潜望着卢象升说,“让我骑一趟试试如何?”
卢象升向掌牧官杨陆凯把下巴一摆,说:
“备马!”
马夫们立刻搬出来镶着银饰的白鞍子,白色的锦缎垫褥,配着闪光的白铜镫于。马的辔头也是白色的,镶着银饰,但又不显得过分雕镂和琐细,而是在简单和朴素中显出未和谐的美。马一备好,越发显得漂亮。大概它自己也感到兴奋,昂然抬起头,咴咴地叫了一声,不住地在霜冻的土地上踏着前蹄。高起潜飞身上马,随即由掌牧官递给他一支鞭子。一看这鞭子是用白色的皮条编成的,安装在一根八寸长的、雕着花纹的象牙柄上,带着白马鬃做的缨子,他又在心中赞叹起来。他还没有来得及扬一下鞭子,千里雪已经开始按照他心中所想的方向,缓步跑起来。它跑得那么平稳,使骑马的人仿佛觉得它不是在坎坷不平的路上跑,而是走在极其柔软的地毯上。高起潜轻轻地把镫子一磕,千里雪立刻像箭一般地向前飞去。他只觉得耳旁的风声呼呼响,树木一闪一闪地向后倒退,简直像骑着一匹神驹在腾云驾雾。不提防前边出现了一道深沟,约摸有一丈七八尺宽,两岸陡削。高起潜想勒马已经来不及,心中猛一凉,惊慌地小声说:“完了!”就在这“完了”的刹那间,千里雪平稳地腾起空中,简直像滑翔一般地飞过了深沟,轻轻地落在对岸,继续前奔。高起潜不由得连声说:“哎,好马!好马!”随即从前额上擦去了大颗冷汗。
跑了大约五里路,高起潜才余兴未尽地勒转马头。一回到卢象升面前,还没下马,他就尖声高叫:
“啊呀,卢尚书,总督大人,真是好马!真是好马!”跳下马以后,他接着说:“这简直不是马,是一条腾云驾雾的白龙!一条白龙!”
卢象升愉快地笑着说:“高公太过奖了。”
这时掌牧官亲自牵着千里雪在广场上踊跳。它的极其润泽的白毛在阳光下银光闪闪,而它的嘴唇、鼻头和眼圈,都是淡红色的,呈现着青春的美。高起潜斜着眼向千里雪端详一阵,咽下去一股口水,转回头来,笑嘻嘻地望着卢象升说:
“我虽然也有几匹好马,但是同老大人的马比起来,都成了驾马。看着老大人的这匹白雪,不胜艳羡之至。”
“不是‘自雪’,是千里雪。”卢象升笑着纠正说。
“啊,是千里雪。高雅!高雅!怎么不叫它白龙驹?”
左右的人们都忍不住暗笑。卢象升忍着笑说:
“白龙驹这名字虽然不错,只是有点俗。再说,它不是儿马,是母马。”
高起潜自知失言,故意纵声大笑,解嘲他说:“嗨,嗨,我忘了公母啦!”他走过去揭开马的嘴唇,看看它的牙齿,回头说:“才六个牙,口还嫩着哩!总之,我很少遇到这样的好马,太叫人喜欢啦。”
一位幕僚给卢象升使个眼色。卢象升恍然明白了太监的意图,不由得产生了厌恶和愤慨情绪。他平日深恨一班监军太监们都惯于招权纳贿,克扣军饷,不干好事,心里说:“哼,可恶,竟想要走我的爱马!”于是他冷淡地笑一笑,说:
“总监大过谦了。你出则代皇帝监军,人则侍天子左右,不惟在监军时到处有名马奉献,即皇上御马监中的御马,你想要哪一匹还不是随手牵来?太过谦了。”
高起潜感到尴尬,但仍然不死心,厚着脸皮说:“我虽然也有几匹好马,但都不十分惬意,故一见尚书大人这匹千里雪,不觉艳羡。哈哈哈哈………
刚才使眼色的那位幕僚又把卢象升的时后碰了一下。希望他忍痛割爱。可是卢象升个性倔强,又非常鄙视高起潜,说:
“高公身膺皇帝重任,为天下勤王兵马总监,确实需要好马,千里雪虽系陛下御赐,按理学生不敢转赠他人。但既蒙见爱,学生情愿奉赠,只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请高公不怕辛劳,初十夜间,三更时候,同学生一道,分兵四路袭敌。因为是敌众我寡,故必须个个争先,有迸无退。学生当与三军将士相约:刀必见血,马必流汗,人必带伤,稍有畏怯者斩无赦。俟胜利归来,不惟以千里雪奉赠,所有厩中骏马,任公选择。”
“啊,这个条件,这个条件,……”高起潜又大笑起来,声音尖得像女人一样。
“怎么样,高公?”卢象升用眼睛逼着对方问,嘴角含着轻蔑的微笑。
“此非商量机密之地。”
“好,请到行辕中去。”
他们回到大厅里坐下以后,卢象升屏退左右,又逼着太监间:
“高公意下如何?”
“野战非我军所长。”
“我关宁、宣大战士素惯野战,趁目前士气正盛,应该寻敌一战,以解京师之危。”
“不,万不可贸然求战。”
卢象升拂袖而起,按着刀柄,大声说:“总监畏敌如虎,我只好单独与敌周旋了!”
高起潜傲慢他说:“总督愿意单独与敌作战也好,不过人马,人马,我也要……”
卢象升决然地截断太监的话头说:“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不用说了。宣大、山西的人马原是我带来的,仍旧归我指挥;关宁精锐我一个不要,由总监军自己指挥。”
“这样好么?”高起潜故意问,实际上他心中非常满意。
“兵分则弱,对战争当然不利。但今日除此之外,别无善策。”
“那就只好分兵了。什么时候分?”
“我今天就拜疏上奏,等皇上圣旨一到,马上就分。”
“这样很好。我现在就进京去,等候上谕。不再打扰了。”高起潜站了起来,打着官腔说,“同为皇上办事,望老先生多多包涵。”
“好说。”
卢象升把高起潜送出辕门,望着他上了马,拱手相别,在心里感慨他说:
“唉,不想鱼朝恩①复见于今日!”他向高起潜渐渐远去的背影又看了一眼,摇摇头说:“我今日方知道宦官的厉害!”
①鱼朝恩——唐朝宦官,在德宗和代宗两朝屡出监军,颇骄横,贪贿无厌。
当天下午,将近黄昏时候,卢象升奉到皇上御旨,同意他同高起潜分兵。他明白皇上听了高起潜和杨嗣昌的活,不再采纳他的意见,在皇帝身上所寄托的最后一缕希望登时幻灭了。他感觉自己在朝中孤掌难鸣,真是“一木难支大厦之将倾”,深深地陷入绝望和愤慨之中。正当这时候,一个传事官拿着一个大红手本走来禀报,说翰林院杨老爷在辕门外等候渴见,卢象升在手本上瞟了一眼,吩咐说:“赶快请进!”他立刻站起来,一边向大厅外去迎接,一边心里说:
“伯祥兄来得恰是时候!”
三大前皇帝在平台召见卢象升的谈话内容,虽然卢本人不曾向外人泄漏,但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开始只有几个与随驾上朝的太监常来往的大臣知道,随即就在许多朝臣中传播开来。知道卢象升果然敢于在皇上面前力排和议,坚决主战,杨廷麟感到满心的欣慰和敬佩,然而同时他也明白,卢象升在朝廷上的处境是困难的,杨嗣昌和高起潜会合力对付他,会使他的雄心壮志付诸东流。跟着,安定门会议的情形,也在朝臣中互相传播开来了。他急于要来同卢象升见面谈谈,帮他谋划一下,但是为着避免杨嗣昌的注意,他延迟到午后骑马出京,赶在黄昏时来到昌平。
卢象升把他迎迸大厅,寒暄几句,就把他引进内室,屏退左右,郁慢地望着他,说:
“伯祥,弟正彷惶无计,没想到老兄翩然光临,不知将何以教我?”
杨廷麟的心中明白,笑了一笑,间道:“为何彷徨无计?”
“弟千里勤王,原想与敌拼死一战,解京师之危急,挫胡虏之凶焰,谁知……”卢象升说到这里,深深地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总督大人进宫陛见情形及安定门会议经过,廷麟已略知一二。莫非因里边对和战大计还在举棋不定,朝廷上有人掣时,使大人欲战不能,故如此心怀郁慢?”
“皇上倒没有什么,可叹的是本兵与监军畏敌如虎,无意言战,只想委曲求全,不顾后患无穷,弟名为总督,实际在朝廷上孤掌难鸣,欲战不得。你看,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大人目前处境,确实困难。像这种情形,不要说大人满腹郁悒,‘抚几长叹’,凡是稍有天良的人,谁能不为之扼腕?满朝文武以及京中百万士民谁不盼望总督大人尽速与虏一战,以解京师之危?半月来畿辅各县遭受虏骑蹂躏,人民流离死伤,惨不忍言,又谁不盼望总督大人与虏一战,以解好掠焚杀之苦?满朝文武与京城内外无数百姓都对总督大人如此殷殷盼望,大人为何说自己孤掌难鸣?”
“可是皇上听了杨文弱和高大监的话,不欲弟与虏一战,如之奈何!”
“弟今日前来拜渴,正是想借着一筹。”
“愿闻明教!只要有利于国,虽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目前的情形是这样,”杨廷麟把身子向前探探,用光芒逼人的眼睛注视着卢象升的因军务疲劳而略显苍白的脸孔,压低声音说,“皇上和杨文弱、高起潜虽有意与虏议和,但迫于臣民清议,尚不敢公然一意孤行,与虏订城下之盟。京城中虽三尺童子都知道辽东之地,直到奴儿干①之北,东临大海,尽归版图。盖承袭金、元两朝旧疆,由来已久。我中国每值盛世,四海混一,胡汉共主。辽东自古本为东胡各族杂居之地,不惟秦、汉、隋、唐诸代都是中国臣民,至本朝也是如此,何尝另有一个国家!……”
①奴儿干——明初奴儿干都司设在黑龙江入海处。
卢象升插言:“满虏原是女真余孽,周为肃慎,隋、唐称为靺鞨。努尔哈赤在万历初年不过一部落酋长,受封为龙虎将军①,为我朝守边。后因朝廷抚驭失策,始为叛乱,吞并诸部,势力渐强,至万历四十四年遂建国号后金。到他的儿子继位,才改号为清。按之历史,满虏实系我国臣民,兴兵叛乱,分裂疆土。今日朝廷一二执事者不思如何统一祖宗河山,而惟求与虏酋暗中议和,殊为可羞!”
①龙虎将军——努尔哈赤受封为龙虎将军是在明万历二十三年。
杨廷麟接着说:“大人所言极是。倘和议一旦得逞,丧权辱国,使东虏得寸进尺,祸有不堪言者。尤其皇上毕竟是有为之主,在这件事上颇忌讳受外廷清议指责,他自己也不愿步南宋诸帝后尘。如果大人能够乘敌人屡胜兵骄,率士气方盛之数万援军向敌奇袭,即令不能获致全胜,只要杀伤相当,稍挫敌焰,就可以堵主和者之口,使皇上确知敌之不可畏,惟有战方为上策。弟两天来日夜筹思,窃以为只有这一个办法可以扭转目前局面,不知大人以为然否?”
卢象升沉吟说:“我也是这么打算,可惜如今已经晚了!”
“晚了?为何晚了?”杨廷麟轻拈着垂在胸前的美髯,有点怀疑不解地问。
“唉,兄台不知,真是一言难尽!各路援兵虽有五万,可是归弟指挥的只剩下两万人了。”
“何故?”
“关宁铁骑三万,分给高太监了。”
“这是皇上的意思?”
卢象升将双手放在火盆上烤着,把今天分兵的经过对杨廷麟说了一遍,沮丧地叹息一声。杨廷麟半天说不出话来,随后从椅子上站起来,跺跺脚,愤慨地说:
“这样看来,大明江山迟早会送于满虏!”
卢象升没有做声,眼光落在烧得通红的木炭上,好久没有抬起头来。作为一位边防军的统帅,他对敌人的野心是十分清楚的。但是处在他的地位,他不愿再多说什么话。他认为做一个忠臣宁可自己饮恨而死,也不应该在别人面前张扬“君父”的不是。另外,李奇的事件给他的心理上震动很大,他觉得自己一举一动都在受着东厂的暗探监视,随时会报进宫中。
“今天的满洲自认为是金源①的再起,”杨廷麟见卢象升不做声,接着说,“所以杨文弱、高起潜等就是黄潜善、汪伯彦②一流人物!”
①金源——金国的别称。
②黄潜善、汪伯彦——南宋初年的两个仅臣,秉承宋高京赵构的心意,主张对金妥阶、投降,阻挠和破坏对金抗战。
卢象升注意到顾显悄悄地向里边张望一下,不敢进来。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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