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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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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同亲兵们边射猎边向前走。他们射死了十来只野鸡和几只兔子,挂在马鞍后边。
又走了两三里路,穿过一片漆树林,又过了一道平川,到了他们从前常来射猎的荒山坡上,赶起来成群的野鸡、兔子,还从灌木林中惊起一只公獐子。李自成的马比较快,像闪电般地追上去,弓弦一响,那獐子头上中箭,猛跳一下,栽倒下去。几乎同时,亲兵们又从深草中赶出来两只獐子,向左逃跑。自成把缰绳轻轻一提,乌龙驹绕个弧线,截住獐子去路。两只獐子因四面有人,在片刻间抬头望着自成,惊慌发愣,不知如何逃生。自成举弓搭箭,忽然看清楚是一只母獐和一只不足月的小獐,心中一动,不忍发矢。那只茫然失措的母獐又犹豫一下,随即带着小獐蹿过马前,又蹿过小路,向一片灌木林中逃去。一个亲兵正要策马追赶,被闯王挥手止住。他无心在此地久留,带着亲兵们上了小路。忽然望见路旁的灌木林丛中有人影一闪,闯王勒住马大声喝问:
“那谁?出来!”
从灌木丛中走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穿着半旧蓝色夏布长袍,跪在马前连连磕头,恳求饶命。自成问:
“你是哪村人 ?'…'藏在这儿干什么?”
“回闯王的话,小的是前边不远曹家岭的人,因看见闯王来到,一时害怕,躲藏起来。求闯王饶命!”
“好百姓是不怕我的。你是做什么的?叫什么名字?”
“小的名叫曹老大,一向在宋家寨做小买卖。因家中有个六十岁的老娘,染病在床,没人侍候,特意回家来侍候母亲。”
自成猛然想起来曹家岭有一个曹子正,家中薄有田产,不务正业,依仗宋家寨的势力,在乡下欺压良民,做了许多坏事。今年正月间因怕义军杀他,逃到宋家寨去了……莫非就是他么?他把自称曹老大的人又通身上下打量一眼,冷不防大叫一声:
“曹子正!”
“是,闯王。……啊,我不是曹子正,我是曹老大。曹老大。”
自成冷笑一声,说道:“你再不说实话,老子活剥了你的皮!我问你,你从宋家寨回来做什么?”
“小的实实在在因老娘卧病在床,回来侍候。你看,这是我替老娘带的药。”
他的手中确实提了两包药,而闯王也知道他确实有老娘住在曹家岭,还听说他虽然平日欺孤暴寡,霸占田产,包揽词讼,强奸民女,什么坏事都做,却偏偏对寡母有一点孝心,少年时曾有孝子之称。可是,闯王决心杀他,问道:
“有许多百姓告你的状,你知道么?”
曹子正叩头哀告:“求闯王饶我一死。我母亲熬了几十年寡,膝下只有我一个儿子,如今她又正在害病。闯王杀了我也就是杀了她。请闯王高抬贵手,饶我这条狗命。以后我决不敢再做一件对不起邻里的事。倘若我再做一点坏事,甘愿剥皮实草①。”
①剥皮实草——明初有一种酷刑是将罪人剥了皮,而用草填实人皮,叫做剥皮实草。
“不。我今天饶了你,以后就找不到你了。李强,把他斩了!”
曹子正叩头流血,哀求饶命,并且说道:“闯王,我刚才看见你对獐子尚有恻隐之心,不忍杀死母獐。你把我也当做獐子吧,当做畜生吧。你今日杀了我,我娘明日必死。你行行好吧,权当我是一个畜生吧。”
闯王说:“可惜你不是畜生。我不杀獐子,它不会祸害邻里。我不杀你,善恶不明,祸害不除。李强,快斩!”
当李强将曹子正拉到几丈外跪下,正要挥剑斩首时,闯王忽然叫将曹子正带回,神色严厉地审问:
“曹子正,眼下官军就要大举进犯,人心惊慌,你暗中回来做什么?”
曹子正跪在地上,一口咬死他是回家来看他的老娘。闯王又问:“你是怎么过了射虎口的?”
“回闯王大人,没走射虎口。小的向北绕了二三十里,走一条人们不知道的悬崖小路回来。实际上没有路,有些地方用绳子往下系。”
“你离开宋家寨时,宋文富对你怎么嘱咐的?实说!”
曹子正猛一惊,连连磕头说:“我没有见到宋文富。他什么话也没有对我说。我是回来看老娘的,看老娘的。我对天发誓,决不说半句谎言。……”
闯王因风闻有几个被他破过的山寨十分不稳,所以对曹子正在这时候回来的事越想越疑。他望着曹子正冷笑一声,说:
“不叫你吃点苦,你决不会老实招供!”他转向李强吩咐:“派两个弟兄将他押到老营,等我回去仔细审问!”
李闯王决定赶快去麻涧看看,就转回老营审问口供。从这里往麻涧去,要比从老营直接去绕道十几里。但是这样绕道,可以多经过一些有人烟的地方,让老百姓看见他确实病好了。
他们经过一个地势比较开阔的地方,有不少人正在锄地。他的出现,使百姓们大大地感到意外。尽管他是闯王,但是由于去冬和今春的几次放赈,也由于他自来衣着十分朴素,对百姓态度和气,所以这一带的百姓见了他都不害怕,有些离得稍远的人们还扔下锄头,特意跑到路边望他。可是不管大家看见他第一次骑马出来有多么高兴,精神鼓舞,都想同闯王招呼说话,却没有多的话说,不是说:“闯王,你的病好啦?”便是说:“闯王,你出来看看?”还有人想不起更适当的话,向闯王结结巴巴地说:“闯王,你下马来歇歇吧。”闯王对众百姓也没有别的话,只是问问旱情,问问庄稼。大家眼前最关心的是打仗的事,对着闯王议论起来。一个老人说:“只要你闯王爷病好了,能够领兵打仗,官军虽是人多,我看打不进商洛山来。”
闯王笑着点点头。又谈了几句话,然后上马向麻涧奔去。
麻涧原驻有几百义军,如今凡是能够打仗的都调往白羊店去,留下的都是病员、眷属,以及田见秀和袁宗第的少数亲兵。山街上十分萧条,老百姓留在山街上的也多是老人、病人、妇女和儿童,能够下地做活的人们都不在家。这里因为每日过往人多,消息灵通,而许多谣言也常常是从此地传开。自成在街中心下了马,立刻就有害病的弟兄、眷属和老百姓围拢上来。他叫李强把沿途猎获的野味分散给病员和眷属,自己又从马褡子里掏出来一些散碎银子和十几串制钱,交给本街管事人散给穷苦和有病的百姓。当一个老头子拿到一大把制钱后,端量一阵,感慨地说:
“唉,看看闯王爷散给咱们的这些钱,真是实心实意待咱穷百姓,没有半点儿虚假!”
原来,明代由朝廷(宝泉局)所铸的钱,俗称黄钱,也称京钱;由各省所铸的钱,钱小而薄,且往往因铜的质量坏而带有麻子,俗称皮钱。在崇帧年间,黄钱和皮钱在市面的实际的比价相差很远,例如当黄钱七十文值银子一钱时,皮钱一百文才值银子一钱。崇帧末年银价腾涨,铜钱更贱。崇须因财政困难万分,不得不滥行铸造,“崇须通宝”的质量愈来愈差。江南如全国闻名的棉布产地嘉兴一带,民间拒绝使用晚期铸造的崇被钱。近两三年来乡下百姓看见的多是皮钱,现在看见闯王散给众人的钱都是厚墩墩的万历和天启黄钱,别说没有外省皮钱,连近一二年的“崇帧通宝”也很少,所以人们拿到黄钱以后,说不出有多么喜欢。一位老婆婆拄着拐杖,拉着孙子,颤巍巍地走到闯王面前,把他的脸色打量打量。自成久病之后,本来脸色发黄,但因身体虚弱,骑马在崎岖的路上奔跑,不免脸颊发红,汗浸浸的。老婆婆看不清楚,只以为他已经完全复原,高兴地说:
“闯王,只要你的病已经好啦,我们的心就放下啦!你是穷百姓的救命恩人,老天爷会看顾你哩。”
自成恍然记起,在去冬破张家寨的前一天,他在老营附近集合的乱纷纷的人群中曾经看见这奶孙二人。他为这老年人的依然没饿死和病倒而感到高兴,笑着问:
“从张家寨运回来的粮食,他们分给你了吧?”
“分给啦,分给啦。要不是那一回分到一些粮食,春天你闯王又放赈,莫说我这把老骨头早已保不住,连我们三门头守的这棵孤苗儿也不会活在世上。老天爷怕人烟稠了挤破世界,隔些年就降一次大劫,剔剔苗儿。要人们死得白骨堆山,血流成河,十字路口搁元宝没人去拾,老天爷才肯收劫。你闯王是天上的星宿下凡,福大命大。俺们这一带山里人得了你的福,老天爷另眼看待。虽说瘟神也撒了瘟毒,病倒的人像地里躺的麦个子①一样,可是死的不算多。万历末年有一次传染瘟症,比今年还凶,许多家都死绝啦。如今多亏你闯王爷福星高照……”
①麦个子——刚割的麦子捆成捆子,叫做麦个子。“像地里躺的麦个子”,意思是躺下(病倒)的人多。
老婆婆正在絮絮叨叨地往下说,旁边一个四岁的小孩子在母亲的怀中一乍惊醒,哇一声哭了起来。瘦弱的母亲赶快把半枯皱的奶头塞给孩子,但孩子睁开眼睛看见了生人,哭得更凶。母亲一边轻拍着孩子的臀部,一边柔声地哄着说:“乖乖别哭,别哭。你看,闯王来啦,打富济贫的闯王来啦,穷人们的恩人来啦。”
但孩子并不懂母亲的话,依然大哭不止。母亲无可奈何,吓唬他说:“你还哭!瞧,官军来啦,快别做声!”
小孩子恐惧地睁眼望一下,赶快把脸孔深深埋在母亲怀里,不敢再哭。闯王哈哈地大笑起来。周围的人们也都笑了。
李自成去看了看田见秀和袁宗第,劝他们好生养病,不必为战事担心。田见秀今天略微退烧,他像宗第一样,最不放心的是射虎口一路,请闯王万勿疏忽大意。探视过这两位大将以后,李自成率领从人离开了山街,继续朝着龙驹寨和武关的方向走了几里,立马在一座山头上向远处望望,才往回走。太阳快要落山了。田间的农民都回村了。白脖山老鸹哑哑地啼叫着向林中飞去。李自成想快点回老营审问曹子正,但是他更关心今天商州方面的官军动静,所以他不顾疲劳,在离老营大约有五六里远时,没有直接回老营,而是转往野人峪的方向,迎接高夫人。他登上了一道岭脊,回头西望,见老营的山寨巍然耸立在一座小山头上,而西边,日脚下熊耳山的两座奇峰突兀地高入天际。他正在察看这一带险峻地势,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从东边响着响着近了。他勒转马头向东边了望,但因为树林茂密,晚烟苍茫,看不见人马影子。他猜不到这是什么人在策马走来,便决定立马在岭上等候。乌龙驹把尖尖的双耳向响着马蹄声的方向转动两下,静静儿听一听,突然快活地昂头长嘶,四围山谷都响着萧萧回声。紧接着,从一里远的林间小路上也发出一声熟悉的马嘶,分明是回答乌龙驹。闯王左右的人们听着这两匹战马用雄壮的鸣声互相召唤,都不禁相视而笑。
第二卷 第四章
高夫人出去了一整天,弄清楚商州方面的官军情况,如今回来了。
商州管辖着商州、商南、洛南、山阳和镇安五县地方。它是陕西省东南地区的行政中心,如今又成了进攻商洛山的官军根据地。武关虽然也极重要,但兵马和粮草的补给都须要经过商州。就军事地理说,从春秋战国以来商州就十分受到重视。已往的战争史迹不用去谈,且看清代初年一位研究军事地理的学者顾祖禹对它的评论:“州扼秦楚之交,据山川之险,道南阳而东方动,入蓝田而关右危;武关巨防,一举足而轻重分焉。”因为商州城是这般重要,所以从去年十二月间开始,李自成就派袁宗第率领一支人马驻扎马兰峪,整修寨、栅,加筑碉楼,抵御官军来攻,并利用这个地方经常派人去到商州城内,打探官军消息以及商州以外的重大新闻。在今年五月以前,商州城内官军人数单薄,袁宗第经常派小股义军出没于商州城郊,有时亲自前去,向土豪大户打粮,弄得商州天天戒严,一夕数惊,小股官军不敢走出西门五里以外,衙役不敢下乡催征钱粮。五月以后,商州官军众多,情况变化,但是无形中以城西数里处的高车山为界:义军的游骑活动于高车山的西边,官军的游骑活动于山的东边。
但是马兰峪这个重要地方,由于官军势大,闯王已经下定决心要暂时放弃了。他的这个不得已的决策,如今对众将密而不宣,对刘体纯也在瞒着,怕的是过早地泄露出来会影响守军士气并引起种种猜测。这决定还只有高夫人和刘宗敏二人知道。高夫人在马兰峪听刘体纯详细禀报了一天来商州官军的动静以后,就叫体纯带着她在寨里和寨外各处走走,对将士们道着辛苦,鼓励士气。但是想着这用大石修补得又高又厚的寨墙和碉堡都要拆毁,房屋得烧光,寨外的木栅和鹿角也得拆除,免不掉心中难过。她暗自想道:两个月来,正因为这地方地势险要,防守严密,使商州的敌兵不敢从这一条路上进犯,而如今却要在敌兵来到前不战而退,让官兵去占,假若不是将士多病,宋家寨捣鬼,何至如此!
高夫人和刘体纯带着一百名左右的骑兵,沿着丹水峡谷往东,深入商州附近,立马在草木葱茏的高车山上,察看官军动静。如今商州果然是大军云集,气象和往日大不相同。城头旗帜很多。城西门外新扎了三座营盘,每座营盘中有一根旗杆比树梢还高,大旗在空中飘扬。从营寨里隐约地传过来人唤马嘶,并且有阵阵的金鼓之声。凭经验,高夫人判断每座营盘驻扎有千人以上,同刘体纯派探子探明的人数相符。她望了很久,经刘体纯一再催促,才勒马回走。刚离开高车山不到三里远,遇见了官军的小股游骑。隔着一道深谷,互射一阵,各自走开。
奔波了差不多一整天,如今高夫人一行人马正在往回走,离老营不远了。忽然从前面传来一声熟悉的马嘶,随即高夫人的玉花骢也竖耳,振鬣,高声嘶鸣。她心中奇怪:“他怎么会在这儿?”慧梅在马上高兴地说:“夫人,是乌龙驹的叫声!”高夫人没有做声,只是在马上加了一鞭。她不相信是闯王来到岭上,而猜想着也许是别的一匹声音相似的马,也许是马夫骑着乌龙驹来这里(足留)马。片刻之后,高夫人的一行人马穿过密林,登上岭头,才看见果然是自成带着一群亲兵立马在漆树林中等她,不觉一惊,赶快问:
“出了什么事儿?”
自成含笑回答说:“什么事儿也没出。我很久不骑马,也没出过寨,闷得心慌,今天随便骑马出寨看看。”
“随便骑马出寨看看?劳复了怎么好?”
“骑马出来走走对身体有好处,不会劳复的。商州那边有什么新动静?”
高夫人淡淡一笑,说:“看样儿,官军在两三天以内就要大举进犯啦。”
自成并不细问,也没有特殊表情,只是点点头,随便说一句“回去谈吧”,策马而去。高夫人把缰一提,镫子一磕,紧随在他的背后。看见他骑在马上的模样有点疲困,分明是强作精神,她不免暗替他的身体担心。
马队下了岭头,踏上一段青石路,转入峡谷,蹄声特别响,从对面的峭壁上荡出回声,而两岸松涛澎湃,与蹄声相混。走完青石小径,转出峡谷,看见吴汝义带着一个亲兵飞马迎来,闯王和高夫人都觉诧异。等吴汝义来到面前,自成问道:
“有什么事?”
吴汝义没有说话,催马更近一步,把一封书子呈给闯王。闯王看了书子,脸色一寒,浓眉一耸,随即把书子揣进怀中。高夫人小声问:
“什么事?”
“没有什么,回去商议。”
高夫人不好当着众人多问,心中明白一定是发生了意外变故,对义军很不利,但又猜不出到底是什么变故。
“明远在老营么?”闯王向中军问。
“在,总哨刘爷也同他一起来了,等着见你。”
“怎么,捷轩也来了?”
“他不听别人劝阻,发了一顿脾气,要来看你。听说左右人见他发了火,不敢再劝,请刘夫人出来劝他。刘夫人抓住缰绳,不让他走出铁匠营。他用鞭子狠狠地一抽,使得她只好丢手。”
高夫人笑着说:“捷轩这个人,害这么大一场病,火性儿一点没退。”
吴汝义又说:“刚才老神仙来到老营,抱怨刘爷和闯王都不该骑马外出。刘爷大声说:‘子明,我的病已经好啦,你莫要把我当成个纸糊的人!他妈的官军快要大举进犯啦,你这个老神仙还要我坐在家里养病!难道人家闻见药味道就会退兵么?如今情况十分吃紧,我刘宗敏可不能听你的话坐在老婆身边,放下打仗的事儿不管!’老神仙对他干甩手,苦笑着,没有别的话说。”
自从李自成他同宗敏害病以后,他们就没有见过一面。近来要商量什么重要事情,总是派高夫人、李双喜、老医生或吴汝义来回传话。如有绝顶机密的话,就只让高夫人一人去谈。李自成本来打算明天一早就骑马去看宗敏,不料宗敏先来了。听了中军的话,李自成高兴地笑着说:
“捷轩说得很对嘛。郑崇俭和丁启睿这两个王八蛋巴不得我同几位大将没有一个人能够扔下药罐子骑马理事!你到了射虎口,有新的动静么?”
“有些重要消息,王吉元说今晚向你面禀。”
“那个曹子正你看见了么?”
“我从射虎口回来以后,正要审问他,恰好刘爷和明远来啦。我们三个人一起审问了他。他起初不肯吐实话。后来打得皮肉开花,死去活来,他支撑不住,才将他这次偷偷回来的意思说了出来。他的口供十分要紧,回老营向你禀报。”
闯王将鞭子一扬:“走,咱们快回老营!”
大家策马望老营的山寨奔去。在苍茫的暮色里,一溜烟尘滚滚,马蹄声急。
匆匆地吃过晚饭,屏退了男女亲兵,连双喜和张鼐也回避到厢房去,堂屋里只剩下李自成、高夫人、刘宗敏和刘芳亮。在一盏豆油灯下,他们把眼前的局势仔细研究。根据高夫人和刘芳亮谈的情况,现在十分明白:官军为防止义军突围往湖广与张献忠会合,把重兵摆在武关,并且有一个总兵官率领两千人进驻桃花铺,粮草也日夜不停地向桃花铺运送。陕西、三边总督郑崇俭已经到了武关,看来官军的主要进攻目标是白羊店,沿着从武关往西安的大道北进。另外,商州和龙驹寨两地都集中了很多官军,蓝田的官军也在向南移动,峣岭①已到了一千多人。显然,官军看准了义军兵力单薄的弱点,几处同时都动,使义军多处挨打,力量分散,不能够互相策应。郑崇俭和丁启睿还有一着狠棋,就是收买王吉元叛变,在战争进行到最吃紧时候,突然从宋家寨出动乡勇和官军,袭破闯王老营。
①峣岭——又称峣山、峣关,在蓝田县城南二十里处。古代由武关进取关中,须经蓝田,而峣岭是蓝田的最后一道门户。
李自成的怀中还揣着从石门谷来的紧急书信,没有让刘宗敏和刘芳亮知道。在吃晚饭的时候,他已经听了曹子正的口供内容,看了吴汝义记录的一张名单,共有十几个人。这些人有的已经同曹子正暗中勾手,有的是曹子正打算勾引的人。曹子正遵照宋文富的指示,在官军开始进犯以后,几处放火起事,响应官军。自成临时想起来这件事必须急办,将吴汝义叫进来,吩咐他派人将这张名单送给马世耀和牛万才,命他们在今夜天明以前将所有在名单上的人捉到斩首,不许逃脱一个。吴汝义怕自己没有听清楚,问道:
“曹子正想去勾引的人也杀么?”
刘宗敏不等闯王回答,不耐烦地说:“管他是不是已经勾上手了,都不是善良百姓。如今是特别吃紧关头,宁可多杀几个,免留祸患!”
闯王摇头,沉吟说:“你斟酌办,只杀那些想为官军、乡勇做内应的。”等吴汝义走后,他望着刘芳亮说:
“如何保住商洛山不落入官军之手,我这一两天已经想好了主意,也告诉捷轩知道了。目前咱们的战兵很少,只能将主要兵力摆在南路,交你使用,要在白羊店以南对郑崇俭亲自督战来犯的官军迎头痛击。这是打蛇先打头之策。虽然这从南路来犯的官军人数多我几倍,可是从桃花铺到白羊店之间八十里山高林密,到处可以埋伏,可以截断官军后路。明远,你无论如何要在白羊店南边给郑崇俭一点教训。这头一炮极关重要,就等着你放响了。”
刘芳亮说:“我将尽一切力量给郑崇俭一点教训。可惜,我的人马还嫌少了一点。倘若……”
闯王不等他说完,笑着说:“如今就指望你以少胜多啊!孙老么不是已经带着四百名义勇开往白羊店去了么?”
“我在路上遇见了。”
闯王想了一下,又说:“好吧,还有一千二百名义勇,全数给你,老营一个不留。另外,我已经决定从马兰峪抽调四百人,星夜开往白羊店,交你指挥。你必须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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