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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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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英得到允准,十分高兴,用委婉的口气说:“刘爷,你别急,听我再说两句话。第一,这个队应该叫做娘子军,不叫婆娘队。第二,头领是高夫人,不是我;只是因夫人不在老营,蒙你总哨指派,我暂且代夫人招呼招呼。”
“好,好,你说咋好就咋好。没想到你这个大姑娘有这么多的板眼!”
刘宗敏带点无可奈何的神气笑一笑,出老营找李过去了。
李过很担心黑虎星留在清风垭的人马同才开去的老营亲军不相统属,难望齐心,而所谓老营亲军又尽是各将领的亲戚、族人、小同乡,最难指挥。如今清风垭非常重要,不但是老营南边屏障,也是一道进出大门。必须确保清风垭,才能够出兵夺回智亭山和解救白羊店。因黑虎星的头目们同他较熟,他坚决要亲自去坐镇清风垭。宗敏见他的病势才回头不久,身体十分虚弱,不能骑马,不同意他马上前去。宗敏认为,李过纵然可以坐篼子前去,但路上的颠簸和指挥的操心他也受不了。无奈李过坚持要去,而闯王在信上也留有话,目前情况确实吃紧,宗敏便不再劝阻,只好将闯王留的书信给他看看,让他前去。当望着李过只有四名亲兵随护,坐上和篼子,离开山寨时候,刘宗敏的心中很不好过。他想,如果石门谷不出事,自成在老营主持,他自己就可以前去清风垭,何用李补之带病出征!
任继荣已经把勉强可以作战的伤、病和杂务人员集合起来,编成一队,带到老营前边,共有一百二十余人。刘宗敏剔下去一批身体较弱的,留下的大约有一百人,吩咐她们分作三班,轮班协助守寨,不上寨的就好生休息,不许离队。总管禀道:
“总哨,寨中百姓知道情况吃紧,都要上寨。我说,官军一时还打不过来,用不着他们上寨;等需要大家上寨时,自然会鸣锣传知。”
“对,现在还用不着百姓上寨。”
继荣又小声说:“还有,刚才有一个百姓来对我说,马三婆准备中午往宋家寨去。”
“啊?”
“她说宋家寨昨天就派人捎话,要她去下神治病。我看,她准是知道闯王去石门谷,老营十分空虚,打算去密报宋文富,拿治病做个托词。这个半掩门儿①烂婆娘自从咱们来到这里就做宋家寨的坐探,今天不能让她逃掉。总哨,我派人去把她收拾了,行么?”
①半掩门儿——暗娼。
刘宗敏略一考虑,果断地说:“不行。让她往宋家寨下神去,不许动她一根汗毛。”
“可是总哨,目前咱们不应该粗心大意。这破鞋一到宋家寨,会把咱们老营的底细全说出去。”
“让我再粗心大意这一次吧,不怕她说出咱们的底细。还有,趁这时官军距离还远,叫老百姓随便出寨砍柴,不要禁止出入。”
“刘爷,让寨门随便出入,寨中底细不是更会泄露出去么?”
刘宗敏把眼睛一瞪:“难道怕官军来劫寨么?小心多余!”
总管提醒刘宗敏:“今天清早,刘爷你才进寨的时候,我已经传下你的严令:军民人等,不许随便出寨……”
“休啰嗦!那时我严禁出寨,现在我取消那个禁令。你重新替我传令:从现在起,到酉时以前,寨中男女百姓可以随便出寨办事,只不许携带包袱,不许逃迁。倘有私自逃迁的,东西充公,全家斩首!”
总管咂咂嘴唇,退到一旁,口中不敢争执,心中却极不赞成。他心中说:“要是闯王在老营坐镇,岂能如此粗心大意!”他还想对宗敏说什么话,恰好慧英来到面前了。
慧英已经将年轻的妇女们传齐,凡是体弱的、平日胆小的、丈夫和儿女患病较重的,一概不要,只挑出七十个人。这些妇女虽全是大小头目的妻子,但慧英竟能使她们个个听话,踊跃应召。她们看惯了排队点兵,所以一经慧英传知,立刻各牵战马,携带兵器,在慧英指定的地方集合排队,肃然不乱。她对大家嘱咐几句话,就来找刘宗敏禀报。
刘宗敏并没想到慧英会这般快把眷属们传齐并编成队伍,也不曾把这事放在心上。他正想上马往野人峪,慧英来到面前,向他禀报说娘子军已经编成,请他点验。他看见左右的亲兵们一个个的眼梢和嘴角藏着笑意,使他简直不知道去看好还是不看好。慧英见他只顾摇动马鞭,不说什么,大有不屑一看的模样,就郑重其事地又请一遍。刘宗敏只好跟着她走到一个碾场前边,拿眼一瞧,出他意外的部伍整肃,精神抖擞,并没有一个人忸怩作态。他心里说:“行。管用。”慧英因平日校场点兵,闯王或总哨往往对将士们说一些训诫的话,现在见他神色和蔼,就壮着胆子说:“请总哨爷说几句话。”宗敏突然喊声口令:“上马!”妇女们飞身上马,控辔注目,等待第二声口令。他点点头,望着慧英笑一笑,表示赞许,随即对大家说:
“我没有别的话说,只要你们遇到敌人时不替咱们李闯王和高夫人丢脸就行。俗话说,家有家规,军有军规。平日慧英向你们或叫婶子,或叫嫂子,对你们都很尊敬。今日成立了娘子军,高夫人不在老营,我命她代高夫人做头领,你们都得听她的,不管谁犯了军规,休怪她不讲私情。咱们李闯王的军规你们是晓得的!”
他望望慧英,又望望大家,想不起别的话说。倘若这是一队男子汉,他会有许多话讲,也不妨带出几句粗鲁的话,用不着话未出口还得挑选词儿。如今面对着一队女人,而且不是兄弟媳妇便是侄媳妇,其中还有少数姑娘,更使他说话拘束。停了一阵,他忽然命令:
“下马!”
妇女们迅速下马,各在自己的马头左边立定,依然行列整齐。只有一个人下马时稍微慌张,碰着箭囊,一支箭跳出半截。她自觉不好,又害怕受责骂,脸蛋儿突然通红。倘若她是个男的,刘宗敏一定会走近去拳打脚踢。现在一看她是李弥昌的老婆,是个侄辈媳妇,只对她望一眼,连一句责骂的话也不好出口。他嘱咐慧英带大家到寨外校场操练,等候调遣,便离开娘子军,回到老营门外,把任继荣叫到面前说:
“大峪谷和石门谷两个地方有什么消息,你立刻派人禀报我。铁匠营的人们一到,你就叫他们骑马到麻涧休息,准备今晚去清风垭。如今老营没有中军,你就是总管兼中军,我离开老营时,这全寨的人马由你指挥。”
吩咐毕,他带着亲兵们跳上战马,奔往野人峪去。
官军害怕中埋伏,还没有进入马兰峪。站在野人峪的高山头上,可以清楚地望见马兰峪以东有许多地方都在冒烟;有两处地势较高,浓烟冲天。有一个村落在岭脊上,可以望见浓烟中火舌乱卷。成群的百姓扶老携幼,牵牛赶羊,逃过马兰峪来。有的逃近野人峪才停下来,呼儿唤女,哭哭啼啼。据老百姓对义军哭诉:官军早就扬言商州以西遍地是“贼”,连妇女小孩都通“贼”,所以他们今日进攻,见男人就杀,割下首级报功;见女人就奸淫,不从的就被杀害。大姑娘、小媳妇只要落在官军手中,受了辱还要抢走。官军和乡勇见财物就抢。官军拣轻的和稍微值钱的东西抢,乡勇来到就不管粗的细的一扫光,犁、耙、绳索、锄头、镰刀……无物不抢。每一队乡勇后边都跟一群专拿东西的人,乡勇在前边抢,他们在后边把东西往城郊和东乡运。
刘宗敏派人把几个逃难的百姓叫进野人峪,亲自问明情况,气得短胡须不住支奓。刘体纯请求让他率领二百弟兄出马兰峪给敌人一点教训,被宗敏狠狠地骂了几句,并且再次严令:除非官军和乡勇来攻野人峪,没有他的命令绝不许同敌人接仗。他吩咐体纯派人多烧开水,送到附近的树林中,凡是逃来的难民都暂时在树林中休息,不许放进野人峪。
在野人峪吃过午饭,刘宗敏带着亲兵们到了射虎口。这里距宋家寨有五六里远,距老营有十二三里。山口很窄,两边是峭壁,守军驻扎在山口一旁的半山小寨中。刘宗敏叫王吉元带着他巡视了防守情形。趁着亲兵们离开稍远,他小声问道:
“宋家寨什么时候动作?”
“还是不知道。”
“闯王去石门谷的事你们这里知道么?”
“知道了。也知道智亭山失守的事。”
“是谁告诉你们的?”
“这里老百姓的消息很灵,不知怎么这些消息突然在前半晌哄传起来,还说老营十分空虚,只有害病的人和妇女守寨。孩儿兵和临时成立的老营亲军都开往清风垭,连李将爷也带病前去了。”
“宋家寨知道这些情形么?”
“我想宋家寨不会不知道。刚才马三婆来到这里,口称要去宋家寨替寨主少爷下神看病。我本想把她扣押,可是又怕会打草惊蛇,只好放她过去。我想她准是去给宋文富报信儿的。”
“好,好,正需要她这一报。”
王吉元吃惊地望望宗敏,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宗敏接着说:
“吉元,你仍然照闯王的计策行事。倘能在今夜将宋文富诱出洞来,诱到老营寨外,就是你立了大功。宋文富有出洞消息,立刻去老营向我禀报。”
“总哨爷,如今宋文富有官军和别寨乡勇相助,不是少数人可以对付得了。我担心老营空虚,刘二虎的人马又不敢从野人峪抽回……”
“我没有苇叶不敢包粽子,你少操这号心!记住:一定要在今夜把宋家寨这股脓挤出来,免得它妨碍咱全力去对付官军。你报闯王,立大功,就在今夜!”
王吉元又担心地说:“咱们的兵力少,多捉活的不方便。我看,如果宋文富兄弟亲自出来,不如一刀一个,杀掉干脆,免得给王八蛋们逃脱。”
“不,要捉活的。闯王叫咋办咱们就咋办。你放心,只要诱他们到老营寨外,纵然他们插翅膀也别想飞走。”
刘宗敏暂时不把罗虎的行踪告诉吉元。他叫吉元带着他出了山口,走了约莫三四里路,站在高处观望宋家寨的守备情形。除他自己带来的十来个亲兵外,王吉元又挑选了三十名精骑跟随,以防不测。宋家寨上的守寨人远远地认出来骑白马的大汉是刘宗敏,登时在寨墙上拥挤了很多人,并且越来越多,隔墙垛指指点点。宗敏正看着,忽然叫声“不好”,身子一晃,栽下马来,口吐鲜血,不省人事。
大家慌了手脚,又要抢救宗敏,又要提防宋家寨趁这时派出官军和乡勇来攻。亏得王吉元是一个遇事尚能沉着的人,他一边叫人用指甲狠掐宗敏的人中,同时连声呼唤,一边指挥人马向东列队,控弦注矢,准备迎敌。宗敏的人中被掐得疼痛,呻吟出声,微微把眼睛睁了一下。吉元因此地不敢久留,立刻吩咐三个大汉,轮流背负刘宗敏,他自己率领骑兵在后保护,回到射虎口的小寨里边。人们把宗敏背进吉元住的草屋中,轻轻放在床上,只见他昏昏沉沉,闭着眼睛,呼吸时而短促,时而变得很细。王吉元凑近他的耳边唤道:“总哨!总哨!”他不答应,却神神鬼鬼地说几句含糊不清的话。大家原以为他是病后虚弱,骑马中暑,现在就纷纷小声议论,说他可能是中了邪。这儿没医生,众人救他心切,偏生忙中无计。有人出个主意,说总哨刘爷可能是撞着山神野鬼,既然马三婆正在宋家寨内,距此甚近,不妨派人速去请来。宗敏的亲兵头目深知他的脾气,首先反对,说:
“屁!我们将爷平日看见谁下神弄鬼就要骂,他怎么会叫马三婆替他治病?再说,从前遇到过许多算命的江湖异人,都说我家将爷上应星宿,不是凡人。山神野鬼见了他也得让路,怎么敢给他罪受?你们莫找没趣!”
有人又说:“虽说咱们总哨刘爷上应星宿,身带虎威,平日诸邪退避,可是要知他如今是久病之后,身子虚弱,一时正不压邪,受山神野鬼捉弄也是有的。这事不可全信,不可不信。趁他昏迷不醒,请马三婆来驱驱邪,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王吉元拿不定主意。他不仅害怕刘宗敏会怪罪他请神婆看病,而且不愿让马三婆亲眼看见刘宗敏病重,将消息传给敌人。他正在作难,刘宗敏把眼睛睁开一半,小声问道:
“你们在说什么?”
王吉元赶快把大家商量请马三婆的事向他回明。他闭起眼睛沉默一阵,然后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好,请吧。”王吉元立刻派一个会办事的人骑匹马,牵匹马,去宋家寨请马三婆。
宋文富兄弟和官军的带兵千总刚才在寨墙上看见似乎是刘宗敏模样的人栽下马去,被众人急救回射虎口,正在一道商议,打算派人去王吉元那里打听实情,忽得下人禀报,说王吉元派人来说刘宗敏突然中邪,病势沉重,特来请马三婆前去治病。宋文富等心中十分高兴,认为是上天相助,今夜袭取李自成的老营定可唾手而得。他们平日都知道刘宗敏性情粗犷,在战场上慓悍异常,却不像李自成那样细心谨慎,多谋善断。原来在午饭后,马三婆骑着驴子来到宋家寨,对宋文富等报告刘宗敏如何不禁止老营寨中百姓出入,不怕泄露老营底细,不信官军会来劫寨。宋文富拍着大腿哈哈大笑,对左右说:“今夜就要叫刘宗敏吃他粗心大意的亏!”但是尽管知道刘宗敏大病之后,身体尚未复原,宋家寨的人们震于他的威名,仍不免有点顾虑。如今见刘宗敏突然患了紧病,口吐鲜血,不省人事,这点顾虑一扫而光了。
宋文富一边派人护送马三婆前往射虎口,探明刘宗敏害病实情,一边派人飞马奔往商州城,将提前在今夜三更进袭李自成老营的事禀报巡抚,请巡抚务必于明天一早指挥大军进攻野人峪。据他估计,到天明以前,宋家寨的乡勇和官军就可以占领李自成的老营和麻涧一带,并把刘宗敏、高一功、田见秀和袁宗第等大小“贼将”全部擒获,夺得大战首功。使他感到美中不足的是,李自成、高桂英和李过都不在老营,不能全由他一网打尽。
刘宗敏要水漱了口中鲜血,但又陷入昏迷状态,有时喘着粗气,有时说几句模糊不清的胡话。大约过了两顿饭时,马三婆来到了。这时刘宗敏又清醒过来,急着要回老营。王吉元见他不能骑马,赶快命人用门板绑成担架,护送他离开射虎口。马三婆带着应用“法物”,骑马跟在后边。刘宗敏被抬出射虎口山寨不远,又大叫一声,昏迷过去。王吉元望着担架在骑兵的保护下匆匆向西去,心如刀割。马三婆故意深锁柳叶眉,摇头叹气,却在肚子里念动咒语,要宗敏病势加重。马二拴心中十分高兴,别有深意地对吉元微微一笑,告辞回宋家寨去。
任继荣看见刘宗敏病势不轻,急得像热锅上蚂蚁一样。他把病人安置在老营的上房正间,吩咐马三婆赶快下神驱邪。自从上午到现在,闯王那里还没有回来一个人,吉凶不明,而刘芳亮身负重伤,白羊店陷于重围,已经得到报告。如今总哨刘爷突然病倒,怎么好呢?他立刻决定,从寨中派出一批弟兄,将通往宋家寨和野人峪的大小路径一概卡住,只许人进来,不许人出去,以免走漏消息。倘有出去的,不管何人,必须验明老营的令箭才准放行。他认为,如今保老营比什么都要紧,不管石门谷的事情如何,必须请闯王速速回来。随即,他派了一个机灵可靠弟兄,飞马出发了。
第二卷 第八章
在奔往石门谷的路上,李自成忽然想起来今天正是高迎祥在黑水峪不幸因病被俘的三周年。高迎祥被解到北京后是哪一天死的,李自成不清楚,所以过去两年他总是把迎祥被俘的日子作为忌日,于军马倥偬中同高夫人望北祭奠。原来他们打算在三周年时隆重地祭一祭,近来因大战日迫,就只好把这个打算放下,甚而他竟然忘记今天就是七月二十日了。现在忽然想起,心中一阵痛楚。尤其是想着三年来很多将士、亲戚、朋友们死的死,散的散,到如今他的处境仍然十分艰危,深觉得辜负当年高闯王对他的期望,也辜负了一批一批跟他起义、受伤和阵亡的人。想到这里,他越发决心打好这一仗,同时对坐山虎等人的叛变更加愤恨。
马不停蹄地向前赶路,只有一次稍停片刻,让人和马饮点泉水,吃点干粮。李强担心闯王病后在路上喝生水会受不了。在临动身时特别找了一个装满冷开水的军持①挂在腰间,这时取下来递给自成。将近中午时候,这一小队人马赶到了大峪谷。
①军持——古代旅行时带在身上的陶瓷水瓶,形略扁,有双耳可以穿绳。
目前这个小小的山寨中一片准备厮杀的景象,对着石门谷那面的寨墙上旗帜整齐,架着火铳,摆满了滚木礌石;将士们有的凭着寨垛了望,有的坐在树荫下休息。有几百逃反的老百姓露宿在大树下和屋檐下,全是老人、妇女和孩子,携带着破烂衣物,狼狈不堪。有些不懂事的孩子正在啼哭,有些老人和妇女在唉声叹气。看见李双喜迎接一起人马进寨,大家都用吃惊的眼光望着,不敢再做声。随即大家知道是闯王来到,在心中出现了希望,仿佛有了靠山,纷纷起立相迎。李自成没有工夫同老百姓多说话,直向面对石门谷的寨墙走去。
大峪谷正同石门谷一样,都是保卫蓝田和西安的门户,所以对武关方面的地势险恶,对蓝田方面的地势却不是那么险恶。幸亏半年来义军为保卫商洛山区,把这两个山寨重新修筑,使面向蓝田的寨墙特别高厚,寨门外另设了一道栅门,栅门外的山路挖断,上架木板,随时可以拆去。李自成察看了地势和防御设施,感到满意,然后用一只脚踏着两个寨垛之间的缺口,向石门谷方面凝视许久。隔着重重山头,有二三股浓烟上升,冲入云霄。他暗暗吃惊,用鞭子指着浓烟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儿?是杆子把石门谷寨中的大庙点着了么?”
双喜回答说:“杆子从昨天起就在石门谷附近村庄里奸淫掳掠,焚烧房子。刚才他们又烧了几个小村庄,不是烧的大庙。”
闯王恨恨地骂了句:“他妈的!”向双喜驻扎的宅子走去。路过一群难民前边时,一个老头子赶快踉跄地走到他的面前,高叉手①哀求说:
①高叉手——古人的叉手礼就是抱拳拱手。抱拳拱手高与额齐叫“高叉手”。
“闯王,你救救我们吧!这几年我们受够了杆子和官兵的苦害,自从你闯王老爷的人马来到商洛山中……”
闯王不等他说完就回答说:“我明白,你不用说啦。我正在想办法,不许这些王八蛋苦害你们。”
他没有更多的话安慰难民,也没有工夫多说话。可是难民们纷纷跪下,拦着他的去路。许多女人们因为家中死了人,烧了房子,对着他放声痛哭。那些离得稍远的难民也都跑来,向他诉说从昨天以来杆子们奸掳烧杀的情形。李自成向大家说道:“都不用说啦,我替你们伸冤就是!”说毕,从另外一条路上走了。到了双喜住处,他坐下向双喜问道:
“怎么逃反的都是些老弱妇女,年轻的男人们都没看见?”
双喜说:“年轻的男人们纠合二三百人守住离石门谷几里远的一座山口,名叫红石崖,使杆子不能过山这边。我怕他们顶不住,已经派了五十名弟兄前去。”
自成点点头,又问道:“石门谷有什么新消息?”
“刚才探子回来禀报:坐山虎还在包围着大庙,攻不进去,已经有二十几个人被李友射死。庙里的人们射法很准,又有两支火铳,使杆子们进攻不能得手。还有,杆子们人心不齐,狼上狗不上,有的在围攻大庙,有的趁机到左近村庄里奸淫抢劫,还有的明的也在围攻李友,暗中同庙里的弟兄打招呼,箭向天上射。”
“我就断定不会一千五百多人都跟着坐山虎哗变,果然如此。”
“没有都变。听说窦开远和黄三耀就不肯哗变,只是他们自己力量小,三耀又在病中,受坐山虎兵力挟制,没有办法。还有些人是受了坐山虎的胁迫叛变,并不愿替他卖命。”
“既然窦开远没有变,出了这样事,他为何不派人向我禀报?”
“听说坐山虎一叛变就把寨门夺去。窦开远派过两个人出来送消息,都在出寨时被捉了。窦开远一度被软禁,今天上午才释放。”
自成觉得事情更有把握了,在心中说:“幸而我及时赶来,尚不迟误!”随即又向双喜问:
“吴子宜的下落呢?”
“还在被坐山虎扣押着。他身边的亲兵除掉逃出来的两个,其余的都死了。”
“庙里的人们死伤如何?”
“不清楚,只知道庙中断水已经两天了。”
“峣岭的官军有动静么?”
“不清楚。”
闯王从椅子上忽地站起,吩咐说:“快吃午饭!吃过饭我就去石门谷收拾这个烂摊子,免得官军一到就来不及了。”
双喜大惊:“爸爸!……”
李自成没有理他,转向谷英说:“子杰,我怕双喜初次单独作战,阅历不足,所以叫你带着病来到这里,同双喜一起守大峪谷。倘若敌人来犯,你们见机行事,或坚壁不出,或是你守寨,双喜出战。”他又对双喜吩咐说:“你子杰叔比你大几岁,也比你阅历多。遇事多听他的话,不要自作主张。”
谷英和双喜又劝他不要去石门谷,说既然双方已经死伤了许多人,仇恨更深,不多带人马去不惟收拾不了已经叛乱的局面,反而有很大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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