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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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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落到我们手里,乱刀砍死。倒底谁愿意留下?”

这些当兵的原以为死在眼前,忽听刘宗敏这么一说,喜出望外,都说愿意留下。其中有少数想走的人,也因为害怕刘宗敏不会真放他们走,只好暂不提想走的话,等日后伺机逃跑。恰好中军吴汝义这时赶来,宗敏吩咐他把这些当兵的带出去,安插各队。办完了这些事,宗敏才在凳子上坐下去,命弟兄们将宋文富的衣服扒掉,用鞭子狠打。宋文富伏地求饶,刘宗敏哪里肯听?他历数宋文富残害百姓的大罪,每数一款打十鞭子。行刑弟兄一腔仇恨,用力狠打。只打到几鞭子,已经打得宋文富皮开肉绽,鲜血染红皮鞭。宋文富越是哀呼求饶,刘宗敏越叫狠打,并且骂道:

“你婊子养的,在家中私设法堂,不知有多少无辜良民受你酷刑拷打。老子今天也叫你尝一尝受刑的滋味。”

打到五十皮鞭以后时,宋文富的脊背上一片血肉模糊。刘宗敏看了哈哈大笑,骂道:

“我操你娘,我以为你是武举出身,皮肉比别人结实,原来也不顶打!今日打死你婊子养的,叫商洛山一带千家万户高兴。”他回头对亲兵说:“我从害病以后就没喝过酒,今天太痛快,快去老营替我拿酒来!”

刘宗敏又连着说完了宋文富的三大罪款,吩咐再打,恰好亲兵把一壶黄酒拿到。宋文富有气无力地哀呼着。刘宗敏大口大口地喝着酒。等这三十鞭子打毕,他狠狠地说:

“不算你祖上老账,单说你自己,坑害死的百姓不知有多少。老子今天打死你是替老百姓伸冤报仇,是叫你替老百姓偿命。你想做商州守备,祸害一州四县,老子送你到阴间去上任吧!”

他又说出来两条大罪款,命令再打二十,凑一百整数。打完这一百鞭子,宋文富昏迷过去,不省人事。他叫用凉水把宋文富喷醒,叫着他的名字说:

“宋文富,我操你八代祖宗,今日你也尝尝皮鞭的滋味!你以为只有穷百姓的皮肉才贱,生来就是挨打的材料?别说你这样的一寨之主,就是皇亲国戚,龙子龙孙,有朝一日,落到我刘铁匠的手里,我也不会轻饶一个。你是商州人,我是蓝田人,前世无仇,今世无冤,这一百鞭子全是为了商洛山中的穷百姓出一口气。至于你勾结官军与闯王为敌,暗袭老营,这笔账今日暂且不算。今日老子数你十大罪也只算点出题目,不是细账。细账慢慢算,你王八蛋赖不了,逃不了。哼!”刘宗敏把方下颌一摆,示意行刑的弟兄们把宋文富拖到旁边,然后喝道:“把宋文贵拉出来,重打八十!”

宋文贵早已吓得尿了一裤裆,这时被拖出来,完全瘫在地上。行刑的弟兄们扒掉他的衣服,狠打起来。等打完宋文贵,刘宗敏对吴汝孝大声命令说:

“不论恶霸,乡勇头儿,也不管是宋家寨的或是外寨的,一律每人打三十鞭子。以后每隔一天打一次,外加拶指①、压杠、火烫,凡是恶霸土豪们给老百姓用过的酷刑,都叫这些杂种们尝尝滋味。”

①拶指——明代官府常用的一种酷刑。用绳子穿着几根小木棒,行刑时将小棒夹住手指,用力收紧绳子,使受刑者痛不可忍,往往手指为之残废。拶,音zan。

叫吴汝孝监视弟兄们对其余的人们拷打,刘宗敏同吴汝义带着亲兵回老营了。走到老营门口,百姓义勇营头领牛万才向他迎来。刘宗敏一看见他,心中的余怒登时散开,挥着大手笑着说:

“快到里边坐,快到里边坐。你们的人马开回来了么?”

牛万才回答说:“回总哨刘爷,我的义勇营今日才能从智亭山动身。闯王命我们开到麻涧暂驻,所以我叫副头领带着队伍走,我自己昨夜动身,今日先到麻涧把驻扎的地方安排一下,顺便来老营向闯王和刘爷禀报。不知刘爷还有什么训示?”

“到里边坐下谈吧。闯王不在家,你就在这里吃午饭,等着他回来。”

宗敏拉着牛万才的手,走进老营。在院里遇见老营司务,他吩咐准备点酒肉款待客人。到屋中坐下以后,他对牛万才说道:

“你们义勇营这一次在智亭山立了大功,闯王要重重犒赏,那些阵亡的也要给他们家里送点钱。你们驻扎在麻涧好生操练几天。以后是让弟兄们各回各家,还是合在义军中不再散开,闯王说看你们大家的意思决定。”

牛万才赶快说:“刘爷,我们已经拿定主意啦。”

“你们拿定的是什么主意?”

“我们拿定主意不再散开,永远跟着闯王的大旗走。”

“可是我们不久就要杀出商洛山,你手下的弟兄们肯离乡背井,抛撒父母妻子么?”

“我把三心二意的人剔下来,有大半数人愿意随闯王杀出商洛山。我牛万才领着这些人跟随闯王的大旗走。大旗远走天边,我们跟到天边,决不回头。”

“确实有大半人拿稳主意了?”

“经过这次打仗,老百姓比上次帮义军打仗时大不同了。如今确实有大半人拿稳主意。刘爷,你用棍子打也不会把他们打散回家。”

刘宗敏把大腿一拍,哈哈大笑,说道:“妥啦!只要你们拿定主意长远跟闯王,闯王就不会劝你们各自回家!”

吴汝义走了进来,对宗敏说:“刘爷,你什么时候见一见宋家寨来的两个人 ?'…'”

宗敏问:“你问过他们的来意么?”

“我问过了。他们来的意思是想探探咱们这边的口气,看能不能把咱们捉到的人一齐赎回。”

“谁派他们来的?”

“宋文富的老婆。”

“啊,商州守备夫人!送来的什么礼物?”

“这里有一份礼单。”

总管把一张红纸礼单呈给总哨。宗敏略一过目,只见上边写着猪、羊、烧酒、各种布匹、各种绫罗绸缎,另外有纹银千两、金银首饰和玉器等等。他无心细看,说:

“你收下吧,带他们来见我。”他又对老营中军说:“你去传令汝孝,把捉到的宋家寨狗腿中挑两个油水小的,就说有老百姓控告他们,立刻斩首。”

总管和中军都匆匆出去,亲兵们都拔出刀剑,在院中站成两行。刘宗敏搬一把椅子坐在门槛里边,等候宋家寨的说事人来见,牛万才拔出宝剑,恭立在他的背后,小声说:

“刘爷,千万莫答应他们把宋文富兄弟赎回。”

刘宗敏冷笑一声,说:“你放心,他们把黄金堆成山也别想赎回活的!”

两个说事人被带进来了。离刘宗敏还有两丈远,只听亲兵们齐声大喝:“跪下!”两个说事人浑身打个哆嗦,扑通跪下。刘宗敏不等他们开口,声色俱厉地说:

“今日你们来得很好,再晚来一天,你们只能看见尸首。你们回去告诉宋文富的老婆说:‘倘再放一个官军进宋家寨,我把捉到的人全部斩首。要是想赎回宋文富兄弟,需要拿五万两银子、两千担粮食。要是把全体人都赎回,再加五万两银子、两千担粮食。少一两银子,少一颗粮食子儿,休想开口!’”

一个人颤声恳求说:“恳刘将爷开恩!如今连年兵荒天灾,实在拿不出这么多……”

刘宗敏不等他说完,大喝道:“滚!李闯王是要为民除害,不是架票①。你再讲价钱,我当着你们的面先宰了宋文富。我的话说完了,你们走吧。”

①架票——即绑票。

这个人又说道:“恳刘将爷恩典。将爷的话,我们一定带回去。求将爷开恩,让我们见一见寨主兄弟。”

“好,我叫任总管带你们去。”

另一个人壮着胆子说:“还有一件事请将爷开恩!那些乡勇,多是穷家小户,长工佃客,如今被义军捉到,家中父母妻子日夜哭哭啼啼,实在可怜。他们平日衣食无着,自然也拿不出一钱银子。恳求将爷恩典,把他们放回去吧!”

刘宗敏回答说:“我知道他们大半都是穷人,受寨主逼迫,才做乡勇。我限你们寨主婆子三天之内,先拿出二百两黄金和三千两银子把这些乡勇赎回。三天不赎,我要全体杀光,叫那些父母妻子围着你们寨主婆子索命。别寨来的地主和乡勇,暂且不谈,我等着他们的寨中来人。你们看过宋文富兄弟之后,替我顺便带点小礼物回敬你们寨主婆,是两颗人头,我们老营中军吴将军会交给你们。”

两个人听见说要带回两颗人头,不知是谁被杀,又吓得浑身一颤。刘宗敏把一只大手一挥,立刻由任继荣催促他们起来,带他们出去了。

李自成去了几个地方,回到老营时已经太阳西下了。听了刘宗敏处理宋文富等人的事,他十分满意。虽说基本宗旨是由他决定的,但宗敏见机行事,把死宗旨变成活的。他叫李强去告诉吴汝孝,对宋文富等恶霸该给药的给药,莫使一个死去。从明天起,对伤重的暂时不再用刑,对其余的隔一天打一批。

商洛山中到处哄传李闯王要杀宋文富兄弟替百姓出气,已经把他们打得死去活来,人心为之大快。平日胆小怕事的人们看见报仇伸冤的日子来到,纷纷来老营告状。他们不但控告宋文富兄弟,也控告所有被捉到的宋家寨大小地主和狗腿子。闯王对告状的老百姓用好言抚慰,还叫总管给那些孤儿寡妇一些周济。义军在宋家寨中本来就有“底线”,暗中替义军做事,通风报信。经过这一战,宋家寨的当权人物大部分落入义军手中,寨中的“底线”就暗中活动起来,串连一些对恶霸地主们苦大仇深的人,打算在义军攻寨时作为内应。甚至在宋文富的家生奴仆中也有人受到串连,愿意在破寨后引导义军掘出主人埋藏的金银珠宝。牛万才虽不知“底线”的暗中活动,但是他巴不得攻破宋家寨,打碎压在这一带百姓头上的一块大石。有一次来老营禀报军务,他悄悄地向闯王建议破宋家寨,并说他愿意派本地人混进寨中做内应。闯王微微一笑,小声说:

“自从捉到宋文富以后,宋家寨就在咱们的手心中,什么时候想破不难。如今留着他有些用处,等到时候再说吧。”

牛万才不知闯王有什么神机妙算,不敢问明,但他相信闯王迟早会破宋家寨的。他心中快活,对自成说:

“闯王,啥时候破了宋家寨,抄了宋家一族的老窝子,也算是替这一带百姓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到时候,我打头阵!”

过了两天,宋家寨果然送来了二百两黄金和三千两纹银,把二三百名乡勇赎回。其它山寨也来人说情,要求将各寨被捉的人员赎回。李自成想着他的一些计谋应该赶快进行了,便吩咐刘宗敏如此如此。宗敏叫吴汝义去将宋文富的另外两个狗腿子当着宋文富兄弟的面斩首,然后将宋文富一个人带来老营。宋文富的伤尚未痊愈,一听说刘宗敏提他去老营,以为必死无疑,浑身瘫软像一团泥。吴汝义吩咐两个弟兄把他从地上架起来,拖往老营,命他跪在宗敏面前。宗敏脸上杀气腾腾地问:

“宋文富,你想死想活?”

宋文富脸色煞白,伏地磕头,恳求饶命。宗敏冷笑一声,说:

“你到底也只有一条狗命!既然你想留下狗命,须得听从我三件事,否则我立刻将你凌迟处死!”

“请刘爷吩咐。只要饶我狗命,我件件都依。”

“好,你听着!第一,我们闯王的人马不进宋家寨,可是你决不能让一个官军再进宋家寨。第二,你要告诉你的总管,暗中替我们做事。我们今后派人出商洛山,来回都要从宋家寨经过,你家总管要给各种方便。倘若有一点差错,我惟你是问!第三,勒限一月之内,你家必须送来五万两银子,一千担粮食,三百匹棉布,五十匹骡马。以上三件,你答应么?”

宋文富不住磕头,说前两件他都答应,只有五万两银子他实在拿不出来,恳求“恩减”。刘宗敏又冷笑一声,对站在旁边的中军吴汝义说:

“他家世世代代敲剥百姓,鱼肉乡里,这笔账非清算不可。你去取一样东西来,叫他看看!”

吴汝义去了片刻,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回来,扔到宋文富的面前。文富吓了一跳,瞥了一眼,正是他的兄弟文贵的头,登时瘫在地上。刘宗敏将桌子一拍,厉声问道:

“你龟儿子还敢还价钱么?你究意想死想活?你倘不老老实实,我刘宗敏你是知道的,老子会立刻将你吊在树上,唤来本地各村百姓,一人剐你一刀,将你千刀万剐,以泄民愤!”

宋文富磕头如捣蒜,一切答应,只求留下他一条狗命。他心中明知如今拿出五万两现银绝不容易,骡马也差不多都给王吉元夺去了,再交出五十匹骡马也实在不易,但是他此刻宁愿倾家荡产,同时哀告各家亲戚相助,也不愿丢了性命。刘宗敏站起来,把宋文富踢了一脚,说:

“下去!你立刻写封书子,叫你家总管今日黄昏前亲来老营,你当面将我的三件事向他嘱咐,一一照办,不得有误,顺便将你兄弟的尸首领回!”

宋文富一押出老营,李闯王立即派亲兵将尚炯和刘体纯找来。闯王向刘体纯问:

“去开封救牛先生的事你准备好了么?”

体纯笑着说:“一切都准备妥帖,只等着宋家寨肯不肯给我出进方便了。”

“宋家寨今日黄昏会有人来,你的一班子人今夜三更随着宋文富的亲信总管动身吧。务必早日平安到达开封,依计而行。办完事情,早点回来。”

“请闯王放心。只要那位宋先生现在开封,我一定能够找到。开封情况和宋先生的行动,老神仙已经对我讲清楚啦。”

刘宗敏立刻吩咐拿酒,为体纯饯行。闯王对刘体纯带着一班人往开封去很不放心,一再嘱咐他处处小心谨慎,不要露出马脚,方好带着原班人平安归来。

第二卷 第十六章

九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淡黄的斜阳照着桅樯如林的汴河,照着车马行人不断的州桥①。这桥在小纸坊街东口,横跨汴河之上,在宋朝名叫天汉桥。因为这桥建筑得拱如玉带,高大壮观,水面又低,船过不必去桅,汴梁人士喜欢在此赏月,遂成为汴梁八景之一,即所谓“州桥明月”。现在有一个大约三十八九岁的矮汉子从小纸坊街出来,右腿微跛,正要上桥,忽然遇见河南按察使坐着绿呢亮纱八抬大轿,差役执事前导,前护后拥,迎面而来,一路喝道上桥。他就赶快向路北一闪,躲入石牌楼旁边的开封府惠民局的施药亭内。这一起轿马官役正要过完,有一走在后边的官员身穿八品补服,向施药亭中望了一眼,忽然勒住丝缰跳下马来,向矮汉子一拱手,笑着问道:“宋先生,在此何干?”

①州桥——崇祯十五年(公元1642年)开封被淹毁后,汴河淤填,日久州桥遗址不存。

矮汉子赶快还礼,说:“适才登门叩谒,不期大驾随桌台大人因公外出。可是去相国寺拈香祈雨么?”

“非也。今日是周王府左长史王老爷五十生日,臬台大人与各衙门大人前去拜寿,留下吃酒,如今才回。我上午就随侍臬台大人前往周府,又使老兄枉驾,恕罪,恕罪。”

“哪里,哪里!鲁老爷太过谦了。”矮子趋前一步,小声问道:“数日前奉恳之事,可有眉目?”

“敝衙门中几位办事老爷,似可通融。但此案关系重大,恐怕还要费些周折。”

“鲁老爷何时得暇,山人登府叩谒,以便请教?”

“台驾今晚来吧。贱妾大前天生了一个小子,请兄台去替他批批八字。”

矮子连忙作揖,满面堆笑说:“恭喜,恭喜。山人今晚一定登府叩贺,并为小少爷细批八字。”

这位八品文官匆匆上马,追赶轿子而去。矮子走上州桥,一则从对面拥来一群灾民,二则他心中有事,他没有停下来眺望汴河景色,就沿着一边石栏板走过桥去。这桥东头有一座金龙四大王①庙。矮子刚过庙宇不远,看见两个后生正在争吵,一个是本地口音,一个是外乡口音。外乡人是个江湖卖艺的,肩上蹲着一只小猴子,腰里别着一条九节钢鞭,手里牵着一只小狗,提着一面小锣。争吵几句,本地后生突然抽出腰刀砍去,外乡后生抛掉小狗,用九节钢鞭抵挡。本地后生步步进逼,外乡人却只是招架,并不还击。本地后生越发无赖,挥刀乱砍不停。街上围了一大片人,但没人敢上前劝解。矮子从小饭铺中借一根铁烧火棍,不慌不忙,架开腰刀,又喝住了本地后生。但本地后生是个泼皮,怪他多管闲事,又欺他是个矮子,又是个瘸子,飞起一脚向他踢来。他把身子一闪,躲开这一脚,却随手抓住对方踢起的脚后跟向上一掂,向前一送,这泼皮后生仰面朝天,跌出五尺以外,引得围看的人们哄然大笑。泼皮从地上挣扎起来,又羞又恼,抢上一步,对矮子挥刀就砍,恨不得将矮子劈为两半。矮子将烧火棍随手一举,只听铿锵一声,火星飞迸,将腰刀挡开一旁。他并不趁势还击,却满不在乎地说:“这下不算,请再砍两下试试。”泼皮尽管震得虎口很疼,还是不肯罢休,重新举刀砍去。钢刀尚未落下,忽然一个挤进来的算卦先生喝道:

①金龙四大王——相传宋朝人谢绪于宋亡后投水而死,成为河神。明太祖造谣说,他同元兵在徐州以东吕梁湖打仗时,谢绪帮助他战胜敌人,遂封谢绪为金龙四大王。开封临近黄河,故明代对所谓金龙四大王较为迷信,至清代亦然。

“住手!不得无礼!”等候泼皮迟疑着将刀收回,算卦先生又说:“这是宋献策先生,绰号宋矮子,三年前曾在汴梁卖卜,江湖上十分有名,你难道就不认得?他是好意劝架,你怎么这样无礼?”

泼皮后生已经领教了这位瘸矮子的一点本领,听了算卦先生王半仙的介绍,虽然他不大知道宋献策的大名,却也明白此人有些来头,松了劲,把腰刀插入鞘中。但因他余怒未息,咕嘟着嘴,并不向宋献策施礼赔罪。宋献策似乎并不生气,对泼皮后生说:

“这位玩猴子的后生为混口饭吃,离乡背井,来到汴梁,人地生疏。你有本领何必往外乡人身上使?欺负外乡人算不得什么本领。”他又对玩猴子的后生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何必同他争吵?以后遇到本地泼皮后生休惹他们。宁可自己少说几句,忍受点气,吃个哑巴亏,不要打架斗殴。不管伤了人伤了自己,如何转回家乡?”

玩猴子的后生十分感激,深深一揖,说声:“多谢先生!”牵着小狗转身离开。宋献策赶快把他叫住,问道:

“你可是从陕西来的?”

“不是。我是阌乡县人,同陕西搭界。”

“啊,你走吧。听你的口音好像是陕西人。”

玩猴子的后生又向宋献策打量一眼,望州桥而去。泼皮后生的怒气已息,自觉没有意思,对王半仙和宋献策一拱手,转身走了。王半仙向宋献策说道:

“数日前听说兄台自江南回来,但不知下榻何处,无缘趋访,不期在此相遇!仁兄住在哪家客栈?此刻要往何处?”

“如今弟没住客栈,在鹁鸽市一位友人家中下榻。刚才从臬台衙门看一位朋友回来,此刻要往相国寺找一个熟人。”

“倘若无要事急着料理,请移驾光临寒舍一叙如何?”

“弟确有俗事在身。今日天色已晚,改日再专诚奉访。”

王半仙今日的生意不好,并不强留献策。献策将烧火棍还给饭铺,同王半仙拱手告别而去。

一连三天,有一个陌生人每天都去鹁鸽市他的寓所找他,偏偏他为着牛金星的事奔走托人,总不在家。这个陌生人既不肯留下姓名,也不肯说出住址,只知道是一个魁梧汉子,年纪大约在二十五岁上下,带着陕西口音。起初他以为是陕西商人慕名来找他算命看相,并不在意。今日中午他回到寓所,却听朋友大嫂言讲:这个人上午又来了,说明是有人托他带给他一封重要书信,非当面不肯呈交。这个人还说出他新近从陕西来此,从今日起每天下午在相国寺打拳练武,卖跌打金创膏药,说不定三天后就要离开。献策简直如堕五里雾中,猜不透是怎么回事。遍想陕西方面,他没有一个好友;江湖上虽有几个熟人,不过是泛泛之交。什么人给他写的书信?而且是重要书信?为什么托一个江湖卖膏药的人带来,连姓名住址都不留下?如此神神鬼鬼,却是何故?午饭后,他去抚台衙门和臬台衙门一趟,如今趁着太阳未落,要去相国寺找一找这个江湖卖膏药的。州桥离相国寺不远。不要一顿饭时候,宋献策就来到相国寺了。

说起相国寺,在我国可是大大有名。这地方原是战国时代魏国的公子无忌(即信陵君)的住宅。北齐时在此处建成一座大寺,称做建国寺。唐睿宗①时将废寺重建,为纪念他自己是以相王入继大统,改名相国寺,所以直到崇祯十五年大水淹毁之前,山门上还悬着睿宗御笔所书“大相国寺”匾额。寺门前有大石狮子一对,三丈多高的石塔两个;院内殿宇巍峨,神像庄严,院落甚多,僧众有二三百人。每日烧香的和游玩的多得如赶会一样,肩摩踵接,人声杂沓。院中有说书的、算卦的、相面的、玩杂耍的、打拳卖药的……百艺逞能,九流毕备。过了地藏王殿的后院中还有卖吃食等项僧人,专供过往官员、绅士及大商人在此经常摆酒接妓,歌舞追欢。所以这相国寺虽系有名禅林,却非清静佛地。

①唐睿宗——名李旦,中宗之弟,武后时封为相王;在位二年,禅位于其子隆基,即玄宗。

宋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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