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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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黏鼻尖嗓的再接着道:“那也是一十八个无辜受害的家庭啊!这个么,咱们也不同你小子计较了。就连他——”说到这里,两老头的脑袋瓜子一如傀儡戏里的牵丝木偶那样齐齐向我转过来。
“咱们也可以不再追究的。”咳嗽的一面说,一面又猛力地呛咳着了。
“可你小子无论如何得给咱二老一个交代——你这一身武艺是出自哪一门?哪一派?哪一位师尊?”
孙小六听了,搔了搔后脑勺,随眼遍地胡乱看了一阵,一副掉了什么物事的神情——这楼板上散落一地的俱是些钢丝挠钩、掌钉手套、长扳手、铁链条和消防斧,当然没有一桩是他的——不消说,孙小六所失落的不是什么东西,而是应对的语言。他显然不知道该不该接受对方这听起来十分慷慨的允诺。就这么犹豫了片刻,孙小六仍不免透着八九分疑惑地嗫嚅着说:“其、其实、其实我、我也可以活活打死你们就没事了啊!”
两老头儿听他这么云淡风轻地说着,脸色骤然一变,面皮整个儿垮将下来,相互对了一眼,仿佛不知道该如何接腔。待他们再扭头望过来的同时,各自身形猛可朝南、北两侧闪开一步,靠北的一个拉左弓右箭步,左拳向前平举、右拳倒扣当额;靠南的一个拉右弓左箭步,右拳向前平举、左拳倒扣当额——这一式在彭师父从前传授我们练步拳里叫“骑马射箭”,依我看不过是戏台上的伶工使来“亮相”的一种“花架子”;村子里的小伙儿也都说这一式只在放屁的时候管用。可两老头儿才拉开这式子小五便一步抢上护在我身前,孙小六又闪影子跨腿护在小五身前。这样好似老鹰捉小鸡的排排一站竟有几分滑稽的趣味——因为我不得不歪起个脑袋才能勉强越过他姊弟俩看见对面那两个“骑马射箭”的家伙,我朝左歪,小五也朝左歪,我朝右歪,小五也朝右歪。总之就这么闪闪藏藏之下,孙小六忽然又开了口:“如果我同你们说了,你们就不会再来烦我张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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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一言——”左弓右箭的说。
“快马一鞭。”右弓左箭的接着说。
“不过,”左弓右箭的阴阴笑了笑,“即便咱二老放过了他,自有放不过他的人——你小子保他保得住今日,未必保得住明日。”
“咱二老说话算话,旁人说话未必算话。”
偏就在这两老头儿继续这么一搭一唱地说话的时候,我眼前忽然闪过一幕情景——那是在几个月之前,孙小六和我在青年公园的天遁阵里窝藏的最后一个午后,我们瞥见一棵树下站着四个人,他们分别是“岳子鹏”、断掌的猪八戒和另外两个“老得不像话的瘦皮猴”。当时我只顾着和孙小六争辩手提空鸟笼的大胖子是不是彭师父,是以匆匆几瞬眼间未遑细顾其余。然而此刻这两老头儿侧马拉弓,而我又非得从孙小六和小五的背后这么左窥右盼不可的情况之下,那似曾相识的感觉蓦地深刻且明确起来——这两老头儿正是昔日我从儿童游乐场的水泥树桩后面看见的两个“老得不像话的瘦皮猴”。或许,当时看他们瘦皮如猴的印象竟又是同身躯过于肥大的“岳子鹏”相比较之下而得来的罢?
无论如何,一旦我认出这两老头儿的确就是那天一听我喊了声“岳子鹏”之后便仓皇离去的四个人中的两个之际,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手上也握了副可以加码的好牌,随即往旁边跨了个大步,双手往腰眼上一叉搭,昂声道:“臭老头儿在那边哼哼哈哈、鸡鸡歪歪什么东西?你们‘追究’我?我他妈还‘追究’你们呢!你们跟‘岳子鹏’搞些什么狗屁倒灶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逼急了我全给你们抖出去。知道吗?逼急了我全给你们抖出去。”
我的确就是这种唬烂成性的人。每当我唬烂的时候——我记得我曾经如此坦白过——每当我所想的跟所讲的不一致的时候,我讲话就会特别大声,而且会重复。站在美满新城一巷七号楼顶的寒风之中,我的牙关颤抖、气血僵凝,打从骨髓里面害着怕。我知道此刻所面对的正是这一向在我背后出没的那些个黑道、暴力团、地下社会、恐怖分子之中的人物,且他们的背后还有其他我根本无从想像的幽灵和鬼魅。要对付他们,我只能靠胡说八道。
在胡说八道的那一刻,我只想暗示他们:我在报章杂志这一类的媒体上有很多朋友,我在文艺圈也小有名声——这倒不算吹牛,早在大学时代,我靠几个短篇小说得了些文学奖,时不时会风光一阵,还有些想要吸收年轻作家以充实旗下阵容的副刊编辑偶尔会来约约稿、请请客,并代邀知名评论家在他们的文章中为我美言几句。有一位前辈就曾经说过:“张大春是很可预期成为未来的大师的。”在整个流行给人封赠大师二字当头衔的七年代和八年代初期,我还不觉得自己未来将要和那些三教九流满街窜走的媒体明星同列有什么可耻,反而颇有几分沾沾自喜、洋洋得意。所以当我跟那两个瘦皮猴老头儿说“我全给你们抖出去”的时候,脑子里面确然有某个部位映现出各大媒体刊登出黑道分子迫害未来大师级作家的字样。然而我还来不及设想,究竟我手上有什么可以抖出去的东西?倒是对面依然维持着“骑马射箭”之姿的两老头儿闻言之下相互看了一眼,右边老咳嗽的一个道:
“‘鸡鸡歪歪’是什么意思?”
左边黏鼻尖嗓的一个摇摇头,接着道:“可‘哼哼哈哈’我却明白!”
两人顿时朝我扭转脸来,同声吼道:“原来你小子还真认识咱二老!”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们是“哼哈二才”!
当“哼哈二才”向我们撒出各式各样的暗器的那一霎时之间,我自然无法得知:他们为什么会忽然决定下杀手?因为一切发生得太急太快——对我而言,从那四只夹克袖筒里冲钻而出、飞驰而来的物事只如斑斑点点迎风兜绕的蚊蚋、苍蝇,它们并不是像我从前在一些武侠小说里读到的甩手镖、袖箭、飞蝗石或铁蒺藜那样以直线运动的方式劲射而至,倒像是在离手之后、迫近之前还兜空绕起了螺旋形、波浪形、圆弧形和闪电形的路径。若要勉强描述的话,只能说我倏忽自觉陷身在一群恶作剧的隐形小儿手持的仙女棒火花阵中——不过,即便是如此迷离奇诡,也只一眨眼间而已。
我所谓的“一眨眼”,其实就是当异物迫近之际,人会出乎本能地赶紧闭上双眼的那种反应。我就是“本能”反应了那么一下,再睁眼时,前身正贴着的是小五柔软的背脊和屁股,再前头仍是孙小六颀长高大的影子。我想挣一挣身形,看那两老头儿一眼,却给小五反手按了个死紧,听她以极低极低的声音说:“别动!千万不要动!”
“两位长辈还有什么明的暗的、长的短的,就往这边招呼罢!”孙小六两臂朝横里平平摊出,整个背影犹如一个“大”字,把对面的一切全挡住了。我既挣动不得,视线只能在他的后背和小五的头顶之间往复游移——猛可间,我睇见一样叫我触目惊心的东西,它埋在小五浓密乌黑的发髻里,藏得很深,几难令人发现,只在极偶然的刹那间映照着天光,闪烁出异常的光芒。是那根翡翠簪子。
我像是被那簪子给扎了一下,也像是随视线所及而诱发了嗅觉,当下在一阵浓郁的(或许是明星花露水)的香气之间,我的胸口狠狠地痛了一下。我并没有被“哼哈二才”的暗器击中,可是那蜂螫针刺的疼痛却真实无比。
事后回想起来,当时我并没有时间去深刻体会一下那刺痛之感究竟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然而我不得不承认,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他人产生怜惜之意。
怜惜。一种混糅着不忍又不舍的情感,它浮显在发簪的翠绿色泽以及廉价且带有怀旧气息的香水味道之间。直到多少年之后的今日,我已然不再能凭借零碎、黯淡又渺茫的感官记忆去重塑那短暂的感受——其间有一次,我甚至将整瓶明星花露水洒在一叠稿纸上,试图重新体验一下那种全心全意因为他人的委屈而感觉自己刺痛起来的滋味,然而我所能得到的只是扑脸呛鼻如酒精中混合了农药的凶猛挥发的作用力。在那一叠布满了可能永远拂拭不去的化学药剂气味的稿纸上,我所写下来的是和红莲在宿舍中疯狂打炮的一段情节。
至于在小五背后有如神悟的片刻——无论是肉体上的刺痛抑或是情感上的怜惜——永远失落而不可再得了。我只能这样勾勒:也许是在小五专注地用身体翼护我的整个过程之中,她发间的簪子和香水与当下险恶现实的疏离和不协调所牵动的荒谬感所引致的。试想,小五在那天清晨离家上路之前,曾经以多么温婉而柔缓的动作、多么细致而繁复的步骤整理过她的长发,并且在脖颈、耳根和我无能想像的部位扑打上不多不少的香水。她决计无法逆料的是这一切的努力都成为惘然——我真正注意到那发簪和香水的时刻正藏匿在她的背后,触目所及的还有一片掩翳在凌乱发丝之下的头皮。以那样贴近的距离去凝视一小片遍植发根的头皮诚然不会产生什么美感,它甚至有些丑陋……这,便是在经过许多许多年以后,我对当时那即生即灭的怜惜之情所作的一个勾勒。我把发生了不及半秒钟的过程停滞了、放大了、凝显了。于是我才能够约略察觉,其实我一直要逃离的不只是我的家庭、我的父母、我的村子、我的生活,我还同时想要逃离面对小五的处境。也只有在她的背后,以那样漫不经心的一瞥,哪怕只是一截若隐若现的发簪、半缕若断若续的香气和一片其实谈不上美丽的头皮——这些都是被什么切割了的片段,在这些片段里没有逼人面对或正视的东西,我也才敢于释放那怜惜的情感。是的,我是一个只能在他人背后释放情感的家伙——从某种严厉的分析角度来看,被小五努力翼护着的那个我其实是个因为拙于表达而彻底失去爱的能力的人。
那天“哼哈二才”,并没有伤害到我,他们所发出的暗器全数钉在孙小六的躯干和四肢上。他们也显然是在目睹孙小六硬生生吃下这些暗器的时候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孙小六依然像个“大”字般的站着,又追问了一声:“怎么样?二位长辈。”
“方才你小子这身法已经道出了来历——这是当年北京飘花门末代掌门孙少华的一招‘漫天花雨’。你,可是孙少华的传人?”
另一个也接着道:“咱二老有言在先,既然知道了你小子的出身来历,今日之事也就作罢了,更何况——”说时竟压低了声,有如自言自语地继续说下去,“怎么会是飘花门的后人?怪哉怪哉!”
“我是姓孙,我叫孙小六,可我是不认得什么孙少华不孙少华的。”
两老头儿闻言不由得一怔,当即收了势子,相互欺近两步,交头接耳起来。过了好半晌,才同声喝问道:“那么飘花掌孙孝胥又是你什么人?”
未待孙小六接腔,偏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刻,小五像是早就提防到有此一问的态势,猛然抬手按住她弟弟的后肩,借力撑身跃起,一记鹞子翻身跃出五尺开外,抢道:“他的一身功夫都是我教的,你们有什么事不明白,就问我好了。”
我看不出小五这一筋斗翻出去有什么大了不起之处——所谓前空翻,那本事自凡是练过几天徒手体操的都能凑附,远不及几年前我从郭家厨房顶上窥看她从孙老虎手下救出小六的一手凌空翦腿来得神奇又优美。可那两老头儿却仿佛各叫人封点了什么周身要穴的一般,右首咳嗽连声的一个张着大嘴,露出一口烂牙,左首黏鼻尖嗓的一个猛眨着眼皮,直要滴下泪来的模样儿。
“飘花门向例不传女弟子,你——你怎么?”
“如此看来——我说品才啊——咱二老这一回莽撞了。真个是强中自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哪!这个差使,恐怕是交不了了。”
给唤做“品才”的也连连摇起头来,止不住又咳了几嗓子,才唉声叹道:“交不了差没什么,只可惜这么高的身手、这么深的内力、这么好的师承,却如何甘心情愿维护一帮国家民族的败类呢?唉、唉、唉——呀!”说着,瘦削如髑髅的脸上那一双深陷的眼珠子倏忽朝我一瞪,接着道,“姓张的!你跑得了一时、跑不了一世;逃得过今朝、逃不过明日。咱二老即便认栽去了,你终究是要受天理国法的制裁的。别忘了把老夫这话也同你老大哥、还有万得福那二厮交代。用才,咱们走!”
话才说完,两老头儿身形不改,直愣愣朝后弹退,犹似两枚炮弹一般地蹿出几十丈外,径没入几十株樟树和相思树的树冠之中。
孙小六连忙冲步上前,往后院和院墙外的杂木林鸟瞰了一阵,十分懊恼地嗫嚅道:“真叫赖皮——他们破不了我的阵,却从背后这一头混进来了,看样子后院也要布一个——”
“小六!”小五却突然一声喊,但见她两手环胸,神情出奇地严峻,“我问你,你打哪儿学来的‘漫天花雨’?”
孙小六掉转身来,往自己通体上下打量一遍——我也才看清楚——他的手臂、前胸、两胁、腰腹以及裤裆和双腿之上密密麻麻钉着一大堆晶光闪亮的玩意儿,不消说,正是他先前用那招什么“漫天花雨”的身法给硬吃下来的暗器,而且果然并不是什么甩手镖、袖箭、飞蝗石、铁蒺藜。从射入的角度看去,倒像是一片一片超大号的图钉,只不过钉帽都是角锥形的,孙小六顺手拔了几个下来,可见角锥帽前插入衣衫的部位全拱成了圆弧状的尖钩——显然,它们原先是两寸多长的刺针,只不过在劲射而入的瞬间给孙小六的某种护体神功给抵折了,才变成挂钩的模样。
“小六你的皮还真够厚。”我失声叫道。
“我哪够看?”孙小六嘿嘿一笑,扯开那件破夹袄的盘扣,露出里头那件白内衣的一部分,“全是‘面具爷爷’的衣靠了得。”
“小六!我问你‘漫天花雨’是打哪儿学来的?”小五抬手朝我脸前晃晃,有如交通警察拦路,禁止通行——也就是不准我说话打岔的意思。
孙小六一面继续拔着身上的暗器,一面咕咕哝哝敷衍着,过了天长地久的几秒钟罢,忽然间像是找着了下台阶,眉眼一开,笑道:“你不是说你教的吗?”
“少贫嘴!”小五说时从脖子根往上泛起整片的潮红,还分神狠狠瞪了我一眼,仿佛是说:小六嘴这么贫,非你给教的不可。我想要辩解,可说什么又都嫌多事;小五却严辞厉色地说下去:“你明明知道我是唬弄他们的,说!”
“你凶什么凶啊凶什么凶啊?你凶就有理啊?你凶就对啊……”孙小六撒着赖,姊弟俩接着又来上一段夹七缠八的口角——最后还是孙小六认输,迸出两句:
“是——是那个飘花门的掌门嘛。人家不是说了吗?”
“那位老掌门已经过世三十多年了。”小五那只交通警察的臂膀这才悠悠放下,双手环住胸口,嘴里却一字不肯放松。
“那就是那个孙笑什么东西——”
这话还没说完,小五不知使了个什么样的手法儿,环胸的手看似纤毫未动,但是在她和孙小六之间却倏忽亮出一只长着葱白粉嫩手指头的巴掌,那巴掌当即结结实实烙上孙小六的左颊,留下五指红印。我猜孙小六并不觉得疼——彭师父把他当成个沙袋那样揍,他都不疼,这一耳刮子应该不算什么。可是他随即捂住了脸,又冒出两泉眼泪,双唇抖颤着,显然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却因这委屈极深,或者是惊吓太大,竟至说不出话来。倒是小五也噙着泪、抖着唇,哽声说道:
“孙孝胥——你想说的是孙孝胥么?孙孝胥就是爷爷,咱们的爷爷就是孙孝胥。爷爷早就死在新生戏院那场大火里了。”
孙小六闻言抢忙抬袖子一抹眼眶,皱绞双眉,猛里露出孙老虎那种剑拔弩张的气色。他昂昂下巴朝天空看了看,眨巴眨巴眼皮;垂垂头朝楼板望了望,又眨巴眨巴眼皮,最后居然扭头冲我道:“张哥!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里根爷爷’的故事吗?”
我点点头。
“‘里根爷爷’如果是我爷爷的话,那我爷爷就根本没死呢!”
里根,当时仍在第一届届内的第四十任美国总统,曾经是好莱坞著名影星,通常扮演正直、善良而带些柔性气质的西部英雄。自银幕淡出之后担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加州州长。一九七六年争取共和党提名竞选总统失败,而在一九八年卷土重来,非但顺利获得党内提名,还以压倒性的胜利成为美国有史以来最年长的总统——当选那年他已经六十九岁了。两年以后,台湾从南到北的玩具店、菜市场和地摊上都出现了一种铁定出自仿冒的胶皮头套,以里根的头脸为模型灌铸而成,彼时若有人戴那头套上街,的确会惹人侧目嗤笑一阵,然而不须几日,里根那张松皮赘肉的老脸便为一批批妖魔鬼怪的脸所取代了。一旦退了流行,没有人会在街上看里根一眼半眼——这张脸要比任何一个平凡人更平凡一点。
38 飘花令主的秘密
被孙小六赤手空拳打落楼顶、飞入茶园的一十八个所谓“大内高手”像气泡一样消失了。这一次突袭并没有惊动我们那些互不关心的邻居。直到近十年以后,当我从汪勋如的《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之中读出它和现实世界之间隐勾暗串的诡异关系,而且被家父严辞训斥——也可以说指点——了一番,我才回忆起这场乍起乍息的打斗之所以立刻“事过境迁”,其实是出于“哼哈二才”的翻覆折冲所使然。
这二才一个叫施品才、一个叫康用才,俱是江南北八侠之中身居第七的白泰官的后学徒孙。只不过白泰官为聚敛赀财而收徒无数,徒子徒孙不得不从再收授徒子徒孙才能敷裕开销,所以徒孙再传三数世,便有同门对面不相识的情况发生。且因传承浮滥,根柢亦随之而浅薄,你一个迷踪拳、我一个迷踪掌,东一套迷踪法、西一套迷踪功,是以在《七海惊雷》书中便曾借一连串同门相残的小故事指出:在千百个号称皆是白泰官亲传嫡系的后学之中,独有一个门派不以白氏的名号为招徕,那就是“飘花门”。
根据作者飘花令主夹议夹叙的解说,读者才明了:“飘花门”之所以不肯奉白氏为祖,乃是此门原有三百多年的传承历史,其渊源早在白泰官之前——反而是白泰官在浪迹江湖的岁月曾经一度拜投在飘花门下学艺,也不知艺成与否,日后便消失在其余更复杂奇诡的情节之间了。
纯粹从小说创作的角度来说:像《七海惊雷》里白泰官这个角色根本是个多余的、冗赘的,有之无益于主题推进,无之亦不害于情节发展,作者插笔及此,除了说明白泰官原来只是剽窃飘花门本门正宗的迷踪步行道天涯之外,仿佛全然没有其他作用。
要不是在一九九二年七月十三日——一个下着迷蒙细雨的黄昏到夜晚——家父训斥了我一顿,我是根本不会注意到《七海惊雷》里白泰官的那段枝节究竟有什么旁的意思,乃至同我的现实生活又居然会有什么关联的。
那一天,家父逼问我和红莲交往的情形,语气出奇的严厉:“那么欧阳昆仑的女儿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没有立刻回答,脑子里尽想着该如何不撒谎而应付得过去。正踌躇着,老人似乎已经看出了我三翻五转的思绪,从椅垫里撑身站起,又虾腰拾掇着家母扔在地上的笤帚和簸箕,一帚一帚地扫拂着先前摔碎的一地碎玻璃碴和茶叶。我望着他扫过磨石子地面上残留的水渍刷痕,登时联想起小时候站在矮凳上看他伏案描绘古战场山川形势的一些图案——那图案的确跟笤帚的扫痕十分相近,他在画那些古战场的时候年纪不过四十出头,近视眼已经有千度以上,然而工笔细绘,一丝不苟。于接近完成的那一刻就会开始同我说话:“你看这一幅是什么?”
我会指一指那些纵横交错、不下数十百万繁琐线条说:“头发。”
“还有呢?”家父笑了。
“笤帚扫水。”我说,其实我知道那不是真正的答案,可是这样的回答会逗得他继续笑下去。
他果然笑了,再问:“还像什么?”
“烂锅面。”
“还像什么?”
“毛线。”
这个游戏可以一直玩下去,直到我再也想像不出一个词,或者一个句子。我从来不让他称心如意地得到那准确的答案。他也从来不告诉我那答案是“等高线”、“等温线”、“测地线”、“接击线”、“战线”、“运补线”……也许要到了高中或大学以后的某一日、某一时,我无意间再向家父零乱堆叠着各种书籍、地图、测量仪器和赛璐璐投影片的书桌投以匆匆一瞥,才赫然惊觉他其实另外过着一种和我所熟知与臆想者全然不同的生活。那是一个塞满了数字和枯燥乏味的名词的世界。简单地说,他的工作就是将已经发生且结束了的许多次战役重新描述一遍。由于战争必有胜负,是以他可以运用各种文献、遗迹和考古发掘的材料来解释打胜的一方为什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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